第 7 章
撫慰黑夜行者·僥倖逃脫

  哈里的死是一個緩慢而艱難的過程。那場致命的大病持續了很長時間,那是他一生中做的第一件也是最後一件自私的事。他病了一年半,病情逐步惡化,有時候一連幾個星期他的病情每況愈下,但經過與病魔的激烈搏鬥,又慢慢恢復過來。我們大夥兒都玩兒命地猜測他病情的好壞,腦子都猜暈了。這次他要走了嗎,要不他會恢復過來?誰也說不準,但哈里畢竟是哈里,如果我們完全放棄,就是不明智的。不管事情多麼艱難,哈里總是做得準確無誤,可是在死亡面前,那種本事又管什麼用?死亡是注定要來臨的,那麼他跟病魔進行頑強的搏鬥而病情又經久不癒,讓我們大家跟著他一起永無止境地受罪,這樣做對嗎?話說回來,如果他不聲不響地離開人世是不是更好一些呢?

  當時十九歲的我自然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不過在死亡這個問題上,我比邁阿密大學二年級那些滿臉青春痘、呆頭呆腦的同學知道的要多得多。

  一個秋天的下午,上完化學課後,我信步朝學生會那邊走去,德博拉湊到我的身邊。「德博拉,」我喊她,我記得自己當時非常學生氣,「走,喝杯可樂去。」哈里曾經教導我要經常到學生會那邊去溜躂溜躂,喝杯可樂。他說這樣我就像個正常人了,可以學一學那些正常人的舉止。

  十七歲的德博拉太古板了,她聽後搖了搖頭。「我想去看看老爸。」她說。不一會兒我們倆驅車穿過市中心,來到臨終關懷醫院,哈里被送到這裡來了。進了臨終關懷醫院可不是什麼好消息。那就是說,醫生認為哈里必死無疑了。

  我們到了那裡,看到哈里的臉色很不好。他臉色發青,身體貼在床單上不能動彈。我想我們來得太晚了。在與病魔進行的長期搏鬥中,哈里已經瘦骨嶙峋,面容憔悴,一會兒要見這個,一會兒要見那個,彷彿他體內有一種東西一邊噬咬著他的肌肉,一邊往外爬。他身旁的呼吸器發出噝噝的聲響,那是死神從活人墓裡發出的聲音。嚴格地說,哈里還活著。「爸,」德博拉說著,握住他的手,「我把德克斯特帶來了。」

  哈里睜開眼睛,腦袋扭過來面對著我們倆,彷彿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把他從枕頭那邊推了過來。哈里的眼睛完全變了樣,整個兒就是兩個陰暗的藍色深坑,呆滯、空洞、無神。哈里的身體還活著,但精神已經離他而去了。

  「不是很好,」護士告訴我們說,「我們現在正想辦法讓他感到舒服一點兒。」她毛手毛腳地從托盤裡拿起一支大號的注射器,吸進藥水,針頭向上,擠出裡面的氣泡。

  「等等……」聲音十分微弱,剛開始我還以為是呼吸器發出的響聲。我環顧房間的四周,目光最後落在奄奄一息的哈里身上。他那雙呆滯、空洞的眼睛後面閃爍著一朵小小的火花。「等等……」他又說了一遍,朝護士點了點頭。

  護士要麼是沒聽見,要麼是故意不理睬他,走到他的身邊,輕輕地抓起他瘦削的手臂,拿著一個棉球擦拭起來。

  「不……」哈里輕輕地喘息著,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

  我看著德博拉。她站在那裡全神貫注,完全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架勢。我又看了哈里一眼。他與我四目相對。

  「不……」他說著,此時他眼裡流露出來的神色很像是恐懼,「打針……」

  我朝前跨上一步,不等護士把針扎進哈里的靜脈就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等等。」我說。她抬起頭來看我,在不到一秒鐘的時間裡,她眼裡閃爍著一種異樣的光芒。我驚訝地後退了一步。那是一股冷酷的怒火,是一種毫無人性、只有蜥蜴才會有的表情,那神態好像整個世界都是她的禁獵區。雖然我只看到護士稍縱即逝的一個眼神,但我明白了其中的全部意思。她想把針頭紮進我的眼珠子裡,想把針刺進我的胸膛,然後不停地攪和,直到我的肋骨一根根斷裂,心臟跳到她的手心裡,然後她使勁兒地揉搓,把我的小命給了結了。她整個兒就是一頭野獸,一個獵人,一個殺手,一個沒有靈魂的惡魔。

  就像我一樣。

  不過,她的臉上很快又掛上了那種格蘭諾拉麥片一樣虛假的微笑。「親愛的,這是怎麼啦?」她說,聲音十分甜美,完全是一個護理臨終病人的模範護士。

  我的舌頭大得連嘴巴也容不下,似乎過了好幾分鐘我才能回答她這個問題。不過,我最後還是說了聲:「他不想打針。」

  護士又笑了,她臉上的笑容非常美麗,就像一個智慧無邊的天神賜福給眾生。「你老爸的病很重,」她說,「他很痛苦。」護士舉起注射器,一束光從窗口射進來,照在注射器上,針頭閃閃發光,注射器就像是她的聖盃。「他需要打一針。」護士說。

  「他不想打針。」我說。

  「他很痛苦。」護士說。

  哈里說了一句什麼,我沒有聽見。這時我的眼睛正盯著護士的眼睛,她也盯著我。我們倆活像兩頭猛獸虎視眈眈地看著一塊肥肉。我在哈里的床邊坐了下來,但眼睛仍然盯著護士。

  「我……想要……痛……」哈里說。

  這下子我的眼睛猛地轉過來俯視著哈里。只見他那副越來越瘦的身子骨躺在床上,腦袋四周剪得很短的頭髮突然變大了,大得與腦袋失去了比例。他又迴光返照,從雲裡霧裡一路殺了回來。他朝我點點頭,伸出手來攥住我的手,使勁兒捏著。

  我回頭看著那位臨終關懷護士。「他寧願忍受痛苦。」我告訴她,只見她眉頭微微一皺,惱怒地搖了搖頭。我彷彿聽到一頭兇猛的野獸在瘋狂地嚎叫,因為它的獵物呼地一下子鑽進了洞裡。

  「我得告訴大夫。」她說。

  「好吧,」我告訴她,「我們就在這兒等著。」

  我看著護士邁著優美的步伐出了門,就像一隻吃人的猛獸。我感到手上有一股壓力。哈里看見了我注視護士時的那副模樣。

  「你……可以看出……」哈里說。

  「那個護士嗎?」我問他。他閉著眼睛,微微地點了點頭,就點了那麼一下。「是的,」我說,「我能看出。」

  「像……你……」哈里說。

  「什麼?」德博拉問道,「你們倆在說什麼呀?爸爸,你沒事吧?『像你』,這是什麼意思?」

  「她喜歡我,」我說,「爸爸是說護士很可能看上我了,德博拉。」我告訴她,然後轉身面對著哈里。

  「哦,對了。」德博拉咕噥著,但我一門心思都在想著哈里。

  「護士做了些什麼?」我問他。

  他用力搖著手,但只能微微地晃動。他的身體抽搐著。我明白他的痛苦又回來了,而他早就預料到了。「太多了,」他說,「她……給得太多……」這會兒他喘著粗氣,閉上了眼睛。

  那一天我很傻,沒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太多的什麼?」我問。

  哈里睜開一隻模糊而混濁的眼睛。「嗎啡。」他低聲說。

  我覺得一束強光照在身上。「藥物過量,」我說,「她使用過量的藥物殺人。在這種地方,這麼做幾乎算得上是她的職業,誰也不會說三道四。怎麼啦?那是——」

  哈里又捏了一把我的手,於是我停止了嘮叨。「別讓她這樣,」他沙啞的聲音裡帶著一種令人驚訝的剛毅,「別讓她……再給我打麻醉藥了。」

  「告訴我,」德博拉聲音沙啞地說,「你們爺兒倆到底在說什麼?」我看著哈里,這時一陣劇痛朝他襲來,他閉上了眼睛。

  「他在想,這個……」說到這裡我一驚,聲音由大變小,直到完全消失。德博拉完全不知道我的底細,哈里跟我說過,要我別讓她知道。所以如果我把這事告訴她,就要露餡兒了。「他認為護士給他注射的嗎啡太多了,」我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是有意的。」

  「簡直是神經病,」德博拉說,「可她是護士呀。」

  哈里看了她一眼,但一言不發。說真格的,德博拉天真得令人難以置信,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我該怎麼辦?」我問哈里。

  哈里長時間地端詳著我。剛開始我還以為他的思緒隨著疼痛遊走了,但是當我再次注視他時,才發現他還是那樣全神貫注。只見他的下頜拚命往下拉,我真擔心骨頭會把他那蒼白的薄皮膚頂破。他的眼神清澈而敏鋭,就像當年他第一次決定讓我為今後的人生做好準備一樣。「阻止她。」他過了很久才說。

  一股強大的激情傳遍我的全身。阻止她?這可能嗎?阻止她的意思是——在這之前,哈里一直幫我控制住我體內的那位黑夜行者,用迷路的寵物來餵養他,帶他去捕獵野鹿。有一次,一隻野生的猴子在南邁阿密一帶騷擾居民,我和黑夜行者一道大出風頭,逮住了那只野猴。猴子跟人十分接近,幾乎算得上是人了,但這種說法當然不對。我們倆一道從理論上進行了策劃,如何追蹤,如何銷毀證據,等等。哈里知道這種事總有一天會發生,但他希望我做好準備,選擇正確的對象。阻止她?難道他是那個意思?

  「我去跟大夫談談,」德博拉說,「請大夫調整你的藥量。」

  我張開嘴巴想說話,但是哈里捏了一把我的手,痛苦地點了點頭:「去吧。」於是德博拉轉身去找大夫了。她一走,屋子裡便充滿了一種奇怪的寂靜。我只是一個勁兒地想著哈里的那句「阻止她」。我久久地站在那裡,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窗外的花園,盯著花園裡噴泉四周的那一簇紅花。時間在流逝。我只覺得嘴巴很乾。「德克斯特——」過了好大一會兒,哈里說。

  我沒有回答。我想不出用什麼話來回答他。「是這麼回事……」哈里帶著痛苦的神情慢吞吞地說,我猛地轉過頭來俯視著他。看到我的注意力轉回到他身上,哈里勉強朝我露出半個笑臉。「我很快就要走了,」哈里說,「我無法改變你的……為人。」

  「我什麼樣的為人哪,爸?」我說。

  他那綿軟無力的手一揮。「遲早……你總是……要……對人下手的,」他說。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為這個主意歡呼,「那些死有餘辜……的人……」

  「就像這個護士。」我含糊地說。

  「是呀。」他說,長時間地緊閉著眼睛。等他再次開口說話時,聲音因為痛苦而變得模糊不清。「她應該得到這樣的下場,德克斯特……」他呼出一口粗氣,我能聽見他舌頭嗒嗒作響的聲音,好像嘴裡很乾似的,「她故意……給病人使用過量的藥物……有目的地……置人於死地……她是個殺手……」

  我清了清嗓子,覺得腦子很笨拙,神志不清,畢竟這是一個年輕人一生中的轉折點。「你是想讓——」我說,聲音忽然哽住了,「爸,如果我……阻止她,那成嗎?」

  「成,」哈里說,「阻止她。」

  出於某種原因,我覺得應該把哈里的意思弄個一清二楚:「您是說,幹我過去經常幹的那種事?就像對付那隻猴子那樣?」

  哈里閉上眼睛,顯然一陣痛苦的狂潮又湧了上來,而他正在隨波逐流。他輕輕地、沒有節奏地呼吸著。「阻止……那個護士,」他說,「就像……那隻猴子……」他的腦袋微微往後一仰,呼吸變得急促起來,不住地喘著粗氣。

  嗯。

  就這樣了。

  「阻止……那個護士,就像……那隻猴子……」這句話裡洋溢著一股粗野的格調。但是在我嗡嗡作響的大腦裡,每一個字都像音樂一樣悅耳。哈里對我鬆了手,我得到了他的允許。以前我們爺兒倆一起談論過將來某一天去幹那種事,可他總是攔著我。一直到現在。

  「我們倆談過……這事,」哈里說著,仍舊閉著眼睛,「你知道是去幹什麼……」

  「我跟大夫談過了,」德博拉說著匆匆忙忙地走了進來,「他待會兒下來,把處方單上的藥量調整一下。」

  「好的。」我說,只覺得體內有個東西升騰而上,從脊樑骨的底部一直躥到腦門兒上,一股電流洶湧地震動著我的全身,像一頂黑雲罩在我的頭頂。

  「我去跟護士說說。」

  德博拉露出驚慌的神色,大概是因為我說話的語調很奇怪。「德克斯特——」她說。

  我停下腳步,極力抑制住內心那股狂野的、洶湧澎湃的喜悅之情。「我不想發生誤會。」我說。這句話的聲調我自己聽起來都覺得怪異。我一把推開德博拉,從她身邊走了過去。我不想讓她注意到我的表情。

  走廊上放著一堆堆乾淨整潔的白色亞麻布。我左一拐右一彎地穿過去,只覺得黑夜行者第一次在驅使著我。那種事我遲早是要做的,因為我生來就是做那種事的人。

  於是我終於把那件事做了。

  我把那件事辦成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那件事的記憶至今仍在我的體內搏動著。當然,那第一滴乾涸的血滴至今仍保存在我的載玻片上。那是我的第一次行動,任何時候拿出那一塊小小的載玻片,看一看上面的血跡,我都能回憶起當時的情形。而我經常回憶那件事。對德克斯特來說,那是一個很特殊的日子。臨終關懷護士成了我的第一個遊戲夥伴。她為我開啟了許多奇妙的大門。我學到了那麼多東西,發現了那麼多新鮮的事物。

  想起血跡載玻片,我還沒有把賈沃斯基的血跡弄到手呢。往往是這種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細節使一些行動上的強者煩躁不安、神經過敏。我需要一塊盛著賈沃斯基血跡的載玻片。沒有這個,賈沃斯基的死就白搭了。現在看來那是一個愚不可及的小插曲,完全是一個白痴心血來潮的時候才會幹的蠢事,是一件沒有完成的工作。因為我沒有搞到載玻片。

  我神經質地搖晃著腦袋,極力想把腦細胞搖回腦子裡。我想駕著船在凌晨時分出去兜風,也許鹹澀的海風能夠清除腦子裡的愚蠢。要不,我可以朝南直奔土耳其海角,這樣陽光的輻射也許能夠把我變成一個理智的動物。然而我還是待在家裡,煮起了咖啡。是呀,沒有載玻片,這次行動的價值也就大打折扣了。我的思緒又回到那一幕:涼爽的微風吹拂著那個在地上蠕動著的小人,他喜歡傷害孩子。那幾乎算得上是一個開心的時刻。當然,十年後這件事的記憶就會消退,而沒有載玻片,我就無法再回憶起這件事來。我很需要這樣一件紀念品。嗯,咱們還是走著瞧吧。

  咖啡煮開了,我翻起報紙來,與其說腦子裡有什麼具體的希望,還不如說是泛泛的期盼。一般來說六點半之前送報的來不了,而星期天則要到八點以後才能來。這是社會解體的又一個明顯的例證,哈里當年對社會解體這個問題憂心忡忡。此刻如果你不及時把報紙給我送來,怎麼能指望我不去殺人呢?

  沒有報紙,沒關係。哈里曾經警告我,絶對不要做剪貼報紙之類的蠢事。而媒體如何評論我的冒險行動,我是不屑一顧的。但是這一次情況有點兒不同,因為我太冒失了,沒有徹底銷毀留下的痕跡,因此我頗有一些顧慮。我只是有點兒好奇,想看看他們怎樣評價那位跟我不期而遇的老兄。於是我喝著咖啡,坐了三十五分鐘,這時忽然聽到報紙被扔到門上時發出的啪的一聲。我把報紙拾起來,迅速地開始瀏覽。

  那些新聞記者是從來不為往事煩惱的。那份曾經吹噓過「警察圍捕殺手」的報紙現在卻大聲叫喊「賣冰人的故事融化了」!這一篇報導很長,文筆也很優美,情節很富有戲劇性。作者詳細地描述了一具傷痕纍纍的屍體是如何在老刀匠路附近的建築工地上被人發現的。「邁阿密警察當局的一位發言人」——我可以肯定那是指拉戈塔——說,現在對這起事件做出定論還為時過早,但是這很可能是一起模仿性質的殺人案。報紙自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然後大聲地質問:那位在押的著名人物達里爾·厄爾·麥克黑爾是不是真正的殺手?要不,最近這次對公共道德的踐踏是不是可以證明真正的殺手仍然逍遙法外?報紙謹慎地指出,我們怎麼能相信兩個這樣的殺手同時逍遙法外呢?這是一個很簡單的推理,而在我看來,如果警方把足夠的精力和智力用在追尋兇手上面,整個案子到現在就應該結束了。

  不過閲讀這樣的東西是很有意思的,也理所當然地引起了我的猜測。我的天,這頭發瘋的野獸現在仍然逍遙法外,這有可能嗎?那誰還有安全感呢?

  電話鈴響了。我瞥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六點四十五分了。一定是德博拉打來的。

  「我正在讀這條新聞。」我對著電話說。

  「你說過,會更大,」德博拉告訴我說,「更轟動。」

  「難道不是這樣嗎?」我很天真地問。

  「可受害者連妓女都不是,」她說,「是龐斯初級中學一個看門的臨時工,在老刀匠路那邊被人宰了。這是個什麼鬼案子呀,德克斯特?」

  「德博拉,你也知道我並不是無所不知呀,對不對?」

  「也不符合前幾個案子的模式,你說過兇手會採用冷藏的方法,現在冷藏在哪裡?還有,你說作案的地點是一個十分狹小的空間,可這個案子你又怎麼解釋?」

  「德博拉,這是邁阿密,什麼東西都有人偷。」

  「也不是模仿作案,」她說,「跟別的案子風馬牛不相及。連拉戈塔都說對了。她的話都上了報。讓你那一套理論見鬼去吧,德克斯特。我馬上就要成為大夥兒的笑柄了,這只不過是一起偶然的殺人案,要不就跟吸毒有關。」

  「你把這一切都推到我的頭上也不公平啊。」

  「真他媽的見鬼,德克斯特。」她說著把電話掛了。

  早上的電視新聞花了整整九十秒鐘報導這個驚人的發現,描述那具傷痕纍纍的屍體。第七頻道的報導繪聲繪色。但是敘述得最詳細的還是報紙。報紙對這起暴行的描述,字裡行間有一種災難臨頭的陰森之感,這種感覺甚至延續到了天氣預報裡,但是我敢肯定,這種感覺主要是缺少照片造成的。

  邁阿密又迎來了美麗的一天,既有被肢解的屍體,也有下午會下陣雨的可能性。我穿好衣服去上班。

  我之所以這麼早就去上班,是因為我有一個小小的、不可告人的目的。再說了,我在路上還要停下來吃早點呢。我買了兩個油煎餅、一個蘋果餡兒麵包圈和一個肉桂捲兒,這個肉桂捲兒跟我的汽車備用輪胎一樓大。我一邊開著車喜氣洋洋地穿行在危險的車流中間,一邊吃下了那個油炸麵包圈和一個油煎餅。在基因遺傳過程中,我繼承了上一代人的許多優點:良好的新陳代謝、高大的身材、強健的體魄。這一切都有助於我的業餘愛好。另外還有人說我的長相也不賴,這大概是對我的恭維。

  而且我也不需要太多的睡眠,這一點今天早上對我特別有利。我希望搶在文斯·增岡之前到達辦公室,現在看來這已經不成問題了。我手裡拎著白色的紙袋作為掩護走了進去,看見他的辦公室裡黑乎乎的。我迅速地掃視他的工作間,看哪個物證盒上貼著有賈沃斯基的名字和昨天的日期的標籤。

  找到這個物證盒後,我飛快地拉出幾縷肌肉組織的抽樣。裡頭還多著呢。我戴上乳膠手套,飛快地把抽樣在我那塊乾淨的載玻片上擠壓。我也知道又一次鋌而走險是多麼愚蠢,但是又不得不把載玻片弄到手。

  我剛把載玻片塞進密封的塑料袋裏,就聽到背後文斯進來的聲音。我迅速地把東西收拾好,轉過身來面對著門。這時文斯走了進來,看見了我。

  「我的天哪,」我說,「你不聲不響的,一定是受過日本武士的訓練。」

  「我有兩個哥哥,」文斯說,「對付他們跟接受那種訓練差不多。」

  我舉起白色的紙袋,朝他一鞠躬:「師父,我給您帶來的禮物。」

  他好奇地瞅著紙袋:「阿彌陀佛,徒弟,這是什麼呀?」

  我把袋子拋給他,袋子砸在他的胸口上,然後掉在地上。

  「你那日本武士的本事也不過如此嘛。」我說。

  「我這高度協調的身體需要咖啡才能運作,」文斯告訴我說,同時他彎腰拾起地上的紙袋,「裡面是什麼來著?好痛啊。」他把手伸到袋子裡面,皺起眉頭,「最好別是屍體碎片。」他抽出那個巨大的肉桂捲兒,斜著眼看了一會兒,「呵,天哪。我們村今年可不會鬧饑荒了。徒弟,我們都得感謝你呀。」他鞠了一躬,舉起肉桂捲兒,「乖孩子,說是還債,其實呀,也是給大夥兒送來了福氣。」

  「既然是這樣,」我說,「昨天晚上老刀匠路附近發現的那個案子,卷宗在你這兒嗎?」

  文斯咬了一大口肉桂捲兒,嘴唇上沾滿了糖霜,慢吞吞地嚼著。「嗯,」他說著,嚥下一口,「咱們是不是覺得受到了冷落啊?」

  「如果『咱們』指的是德博拉,那你就說對了,」我說,「我答應幫她瞧瞧這個案子的卷宗。」

  「嗯,」他說著,嘴裡塞滿了肉桂捲兒,「這—次—的—血—跡—可—多—了。」

  「請原諒,師父,」我說,「您的話我沒聽明白。」

  他嚼著,又吞下一口:「我是說,至少這次的血跡很多。不過,你照樣只能作壁上觀。這次報案的電話是布拉德利接的。」

  「我能看看卷宗嗎?」

  他又咬了一口:「他—還—活—著。」

  「不錯,這我可以肯定。你說外語似的,能不能把話說清楚點兒?」

  文斯把那一口肉桂捲兒吞了下去:「我說,受害者的腿被砍下來的時候,人還是活的。」

  「人類的生命力是很頑強的,是不是?」

  文斯把油煎餅一股腦兒塞進嘴裡,抓起卷宗,遞給我,與此同時還咬了一大口肉桂捲兒。

  我一把接過文件夾。

  「我得走了,」我說,「免得你說話又要費那麼大勁兒。」

  他把肉桂捲兒從嘴裡抽出來。「太晚了。」他說。

  我慢慢地走回自己那個舒適的小天地,瞥了一眼文件夾裡頭的東西。死屍是赫瓦西奧·塞薩爾·馬特茲發現的。他的口供放在文件夾的最上面。他是一名保安,受聘於薩戈保安公司,幹這個工作已經有十四個月了,沒有犯罪前科。馬特茲發現屍體的時間大約是晚上十點十七分,他立刻在現場進行了搜查,然後才報警。他開始想當場逮住那個作案的傻帽兒,因為在他赫瓦西奧值班的時候是不允許任何人幹這種事的,可是偏偏有人不信他這個邪。於是他覺得兇手是在跟他較勁兒,他得親手逮住暴徒。結果他落空了。兇手沒有在任何地方留下痕跡。

  這個可憐的小夥子把整個案件看作他個人的事情。我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憤慨之情,這樣的暴行是無法容忍的。另外,我也暗自慶幸,因為他的榮譽感給了我足夠的時間逃離現場。這又一次證明我的看法是正確的:我從來都認為道德觀念是一錢不值的。

  我拐了一道彎走進自己那間黑乎乎的辦公室,剛好迎面碰上拉戈塔探長。「哈,」她說,「你看上去臉色不是很好哇。」不過說這話時她的身子沒有動彈。

  「我不是那種上午精神特別好的人,」我告訴她,「我的生物鐘在中午之前都是停止的。」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這時我跟她之間的距離只有兩釐米。「我覺得你的生物鐘還可以嘛。」她說。

  我從她的身邊繞過去,回到自己的辦公桌旁。「今天早上,我可以為法律的尊嚴做一點兒小小的貢獻嗎?」我問她。

  她瞪著我。「你有一條信息,」她說,「在留言機上。」

  我看了一眼電話留言機。果然,信號燈在閃爍。這個女人真不愧是個名副其實的偵探。

  「是個女的,」拉戈塔說,「聽上去好像沒睡醒似的,不過說話的口氣好像很開心。德克斯特,你有女朋友了嗎?」她的聲音裡有一種奇怪的挑釁的味道。

  「你知道是怎麼回事,」我說,「如今的女人都那麼野。你要是像我這樣的帥哥,她們絶對會一頭栽進你的懷裡。」也許我的措辭有點兒問題,話剛出口,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不久前這個女人一頭紮進我懷裡的情形。

  「小心點兒,」拉戈塔說,「遲早有一個會黏住你的。」我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但是乍一聽讓人很不安。

  「你這話不錯,」我說,「不過趁她還沒得手,咱們還是Carpediem吧。」

  「什麼?」

  「是一句拉丁語,」我說,「意思是說『在白天抱怨』。」

  「昨兒晚上的事,你知道了些什麼?」她突然說。

  我舉起卷宗。「我這不是在看嗎?」我說。

  「我說的不是這個,」她說著皺起眉頭,「不管他媽的那些記者怎麼說,麥克黑爾是有罪的。他供認了。而這個案子跟那不是一回事。」

  「依我看,好像完全是巧合,」我說,「同時出現了兩個殘暴的殺手。」

  拉戈塔聳了一下肩膀:「這裡是邁阿密,你說呢?那些傢伙都到這兒來度假。壞人也太多了,我不可能把他們都一網打盡。」

  說真格的,除非那些壞蛋自己一頭撞進這棟樓裡來,或者鑽進她的汽車前座,否則她一個也抓不到。不過,眼下還不是把這些都抖摟出來的時候。拉戈塔朝我靠近一步,用一個暗紅色的手指甲輕輕彈了一下文件夾:「德克斯特,我想請你幫我在這裡面找一樣東西,證明這兩個案子不是一回事。」

  我的心裡豁然開朗:她受到了壓力,心裡很不是滋味。她的壓力很可能來自馬修斯局長。馬修斯這個人哪,只要別人不寫錯他的名字,他對報紙上的消息就深信不疑,而拉戈塔需要一點兒火力進行回擊。「當然不是一回事嘍,」我說,「可你幹嗎找我呀?」

  她眯著眼瞪了我一會兒,神情很古怪。記得有一次,麗塔硬是拽著我去看了一場電影,電影裡頭有一個人物就是這副模樣。這會兒拉戈塔探長為什麼要用那樣的目光看我,我就說不準了。「我讓你參加案發後七十二小時案情通報會,」她說,「儘管多克斯恨不得要了你的命,我還是讓你留下了。」

  「那就謝謝了。」

  「因為有時候你對這種事情很有感覺,對這些連環謀殺案,大夥兒都說德克斯特有時候很有感覺。」

  「哦,是嗎,」我說,「那只不過是我運氣好,有那麼一兩次猜對了。」

  「再說,我需要實驗室裡有那麼一個能找出些蛛絲馬跡的人。」

  「那你幹嗎不去找文斯呀?」

  「他腦子沒你靈,」她說,「你能找到我需要的東西。」

  她仍然緊挨著我,近得我都能聞到她身上洗髮香波的氣味,我感到很不自在。「你需要的東西我一定會找到的。」我說。

  她朝留言機點了點頭:「要給她回電話嗎?你可沒時間去追女人哪。」

  她沒有做任何解釋,過了好大一會兒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她是說留言機上的那條信息。我朝她露出最有風度的微笑:「探長,是女人在追我呀。」

  「哈,這下給你說對了。」她久久地注視著我,然後轉身走開了。

  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走開的背影,但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就在她拐過牆角身影即將消失的一剎那,她撫了一下屁股上的裙子,扭過頭來看了我一眼。然後她走出了我的視線,走進了兇案組的重重迷霧中。

  我呢?可憐、可愛、惶惑的德克斯特呢?我還能做點兒什麼?我一屁股坐到辦公椅上,按了一下留言機的按鈕。「喂,德克斯特。是我呀。」當然是你嘍。我一聽那個古怪、緩慢、有點兒刺耳的「是我呀」,就知道是麗塔。「嗯……我在想昨天晚上的事情。給我回話,先生。」正像拉戈塔所說的那樣,麗塔的聲音聽上去很疲倦,但是很開心。看來,我現在真的有女朋友了。

  這種瘋狂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呢?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就這麼坐著,思索著人生中一些殘酷的、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經過這麼多年孤寂、獨立自主的生活,我突然被一群饑餓的女人團團包圍了。德博拉、麗塔、拉戈塔——她們沒有了我都無法生活下去。可是我想的是花上一點兒時間好好地與那位兇手交談交談,而他卻是那樣害羞,偷偷摸摸地把芭比娃娃扔到我的冰箱裡。難道這樣公平嗎?

  我把一隻手放進口袋裏,摸著那塊小小的載玻片,而它正穩穩噹噹地躺在密封塑料袋裏。有那麼一陣子,我感到心裡好受了點兒。不管怎麼說,我從事著一項事業。人生唯一的義務就是找樂,而此刻我心裡就是樂呵呵的。光一個「找樂」還不能說明一切。關於那個捉摸不透的虛幻人物,我寧願拿出自己壽命中一年的時間作為代價,對他進行更多的瞭解。他用自己高超的手段毫不留情地逗我玩兒。事實上,我幾乎把自己生命中一年的光陰作為代價用在賈沃斯基這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上了。

  是的,有些事的確很有意思。警察局的人真的說我對連環謀殺案有感覺嗎?這可是一件傷腦筋的事。那就意味著我精心穿上的偽裝差不多就要被揭開了。有好多次我顯得過於聰明,這樣是會惹上麻煩的。可是我能怎麼辦呢?暫時裝傻?雖然經過了這麼多年細心的觀察,我仍然不知道怎樣裝傻。

  我打開賈沃斯基案件的卷宗,經過一個小時的研究,我得出了兩條結論。首先,也是最重要的,儘管我是馬馬虎虎地憑著一時的衝動去作案的,是一個不可原諒的過失,但是我已經成功地逃離了法網。其次,可能有某種方法讓德博拉從這個案子裡撈到好處。如果她能證明這個案子也是原來那位藝術家的作品,而拉戈塔又死死地抱著她那個模仿殺人的理論不放,那麼德博拉可以突然從一個連給警察局煮咖啡都不讓人放心的角色,搖身一變成為一道本月的風味佳餚。當然,這幾個案子實際上並不是同一個人做的,但在這種時候提出不同的看法是難能可貴的。再說了,既然我可以斷言很快將會發現更多的屍體,那麼我也就不值得去為這個傷腦筋。

  與此同時,我要給那位討厭的拉戈塔探長提供一條長長的繩索讓她自己去上吊。就我個人的利益而言,這根繩子也是派得上用場的。一旦拉戈塔被逼到無路可走的境地,成了眾人眼裡的白痴,她一定會豁出去,把過錯全推到一個實驗室技術員的頭上,因為是這個傻乎乎的技術員給她提供了錯誤的結論——而這個技術員就是呆頭呆腦、默默無聞的德克斯特。這樣一來我就名聲掃地了,在大夥兒的心中變回原來那個智力平平的庸人。退一步說,我也不會因此而丟掉飯碗,因為我的工作是分析血跡圖案,而不是給案件定性。這樣一來,拉戈塔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傻帽兒,而德博拉會聲名鵲起。

  事情竟然進行得這麼順利,真是太妙了。我給德博拉打了個電話。

  第二天中午一點半,我在機場北邊的閃電餐館裡見到了德博拉。這家餐館位於一條狹長的商業街上,離機場只有幾個街區。餐館的一邊是一個賣汽車零部件的小鋪子,另一邊是一家槍支商店。這個地方離戴德縣警察局總部不是很遠,我們倆都很熟悉。閃電餐館的古巴三明治是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也許這是一件不足掛齒的小事,但我可以向你打包票,如果有一天半夜你肚子餓了,只需要一個「午夜三明治」就能解決問題,那麼你只能到閃電餐館來。自1974年以來,咱們摩根一家就經常到這兒來吃飯。

  我感到內心有些激動——如果不是慶祝的話,那麼至少是認可了這樣一個事實:情況正在一步步地朝著有利的方向發展。我之所以開心,大概是因為我幹掉了可愛的賈沃斯基老兄之後,緊張的情緒得到了緩解。不管怎麼說吧,反正我的心情好極了。我點了一杯麻梅,這是一種具有古巴風味的牛奶混合飲料,味道很像是用西瓜、桃子和杧果汁混合而成的。

  當然,我這種非理性的情緒是無法與德博拉分享的。瞧她那臉色,極度的陰鬱、消沉,好像她在一邊觀察一邊模仿大魚的面部表情似的。

  「別這樣,德博拉,」我請求她說,「如果老這樣,你的臉會定形,別人就會說你像一條石斑魚。」

  「反正沒人說我像警察,」她說,「因為我很快就不是警察了。」

  「別瞎說,」我說,「我不是答應了你嗎?」

  「是呀。你還說這個法子會起作用。可你沒說馬修斯局長會給我瞧什麼樣的臉色。」

  「哦,德博拉,」我說,「他給你臉色看了?太遺憾了。」

  「去你的吧,德克斯特。你又不在場,再說那也要不了你的小命。」

  「我告訴過你,暫時是得受點兒委屈,德博拉。」

  「嗯,這一點倒是給你說對了。按照馬修斯的意思,差不多快要暫停我參與破案的資格了。」

  「可他允許你在業餘時間繼續調查這個案子,是嗎?」

  她嗤之以鼻:「他說:『摩根,我沒法兒阻攔你。不過,我很失望。我不知道你父親要是活著的話,會說什麼。』」

  「你說了嗎,『我父親絶對不會把一個無辜的人關起來就結案的』?」

  她露出驚訝的神色。「沒有,」她說,「可我是這麼想的。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心思的?」

  「可你並沒有說出來,對吧,德博拉?」

  「沒有。」她說。

  我把玻璃杯推到她面前:「來點兒麻梅吧,妹妹。事情開始有轉機了。」

  她瞅著我:「你敢肯定你這麼幹不是把我往火坑裡推?」

  「絶對不是的,德博拉。我哪有那個本事啊?」

  「不費吹灰之力。」

  「說真格的,妹妹。你得相信我。」

  她盯著我的眼睛,然後她的眼皮垂了下去。她仍然沒有碰那杯麻梅。「我相信你。不過我敢向上帝發誓,我不知道為什麼……」她抬起頭來看著我,一種奇異的表情在她的臉上忽隱忽現,「德克斯特,有時候我真覺得不應該相信你。」

  作為哥哥,我朝她露出了安慰的微笑:「我敢打包票,兩三天之內又會出現新情況。」

  「這可不是你說了算的。」她說。

  「我知道我沒那個本事,德博拉。可我敢斷定,我真的敢斷定。」

  「那你說話的口氣幹嗎那麼開心哪?」

  我想說是這種想法讓我開心:想到又能看見無血屍體的奇蹟,我比什麼都開心。當然,那種興奮德博拉是無法與我共享的,於是我這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來。「這很自然嘛,我只是替你高興。」

  她哼了一聲。「那就對了,我把這茬兒給忘了。」她說。不過,她終於呷了一口那杯混合飲料。

  「聽著,」我說,「要麼拉戈塔是對的——」

  「那就是說我沒命了,被人耍了。」

  「要麼拉戈塔錯了,你依然還活著,還是那麼聰明。眼下你不是好端端地跟我在一起嗎,妹妹?」

  「嗯。」她說著,顯得很生氣,而我還是那麼有耐心。

  「如果你喜歡賭博,你會把賭注壓在拉戈塔身上嗎?不管什麼事情她說的都是對的?」

  「也許在穿著時髦這個問題上她總是對的,」德博拉說,「她的穿著打扮的確很酷。」

  服務員送來了三明治,很不耐煩地把盤子扔到桌子中間,然後不聲不響,一陣風似的轉身回到櫃檯後面去了。不過,三明治很好吃,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做的,這裡的三明治比城裡哪一家的「午夜三明治」都好吃。麵包的外皮很脆,裡頭卻很酥軟,豬肉和酸黃瓜搭配得恰到好處,乳酪也融化得很充分——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啊。我咬了一大口。德博拉撥弄著杯子裡的吸管。

  我吞下那口三明治:「德博拉,如果我那條完美無缺的邏輯推理無法讓你打起精神來,閃電餐館的三明治也不能讓你打起精神來,那你就無可救藥了,那就說明你已經死了。」

  她那石斑魚似的臉對著我,吃了一口三明治。「那好哇,」她面無表情地說,「想瞧瞧我打起精神來?」

  可憐的德博拉仍然不信我的話,這對我的自尊心是莫大的打擊。不過我還能做一件小事,我可以餵一餵拉戈塔——用來餵她的食品不像閃電餐館的三明治那樣可口,但也算得上美味佳餚。於是當天下午,我到那位探長大人的辦公室去拜訪她,她的小隔間位於一個大房間的角落,大房間裡還有五六個這樣的小隔間。當然她的小隔間是最豪華的,隔板上掛著好幾張格調高雅的照片,有她自己的,也有名人的。我認得其中的葛洛麗婭·艾絲特凡[註]、瑪丹娜和豪爾赫·馬斯·卡諾薩[註]。辦公桌上有一隻翡翠綠的吸墨台,外面套著一個皮套子,吸墨台的另一邊是一個高級的綠色瑪瑙筆筒,筆筒的正中間鑲嵌著一個石英鍾。我進來的時候,拉戈塔正在連珠炮似的講著西班牙語。她抬頭瞥了我一眼,但還沒有看見我,目光就游移開了。過了片刻,她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這一次她可把我看了個徹底,皺了皺眉頭,說:「好了,好了。Ta luo.」最後那句話是古巴的西班牙語,意思是「回頭見」。她掛上電話,繼續盯著我看。

  [註]古巴歌手。

  [註]古巴流亡美國的反政府人士。

  「給我帶來了什麼?」她過了好久才說。

  「大大的福音哪。」我告訴她。

  「如果你是說好消息,那我倒想聽聽。」

  我用腳把一把摺疊椅鈎了過來,挪到她的小隔間裡。「毫無疑問,」我說著在摺疊椅上坐下來,「你關到牢裡去的就是真兇。老刀匠路那起謀殺案是另外一個兇手幹的。」

  她端詳著我。我簡直不能相信她的大腦需要花那麼長時間來處理這個信息。「你能夠證實嗎?」她過了很長時間才問,「可以肯定嗎?」

  我當然可以證實,可以肯定。不過,我並不打算去證實。相反,我只是把文件夾撂在她的辦公桌上。「事實本身會說話,」我說,「關於這一點是絶對沒有任何問題的。」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這一點只有我一個人心裡明白。我說著拉出一頁紙來,這是我經過精心篩選然後打印出來的資料,內容是對最近幾件案件進行的詳細比較。「首先,最近這位受害者是男性,而前面那幾個受害者都是女性。這位受害者的屍體是在老刀匠路附近發現的,而麥克黑爾的受害者都是在塔邁阿密胡同發現的。這位受害者的屍體相對完整,而且放在被害現場沒有動。而麥克黑爾的受害者完全被肢解了,屍體是被運到別的地方然後拋下來的。」

  我滔滔不絶地說,她全神貫注地聽。這份清單開得可夠絶的。我花了好幾個小時把最顯眼的細節進行了最荒唐可笑、最愚蠢的比較,我得說,這件事幹得很漂亮,而拉戈塔自個兒扮演的角色也很到位。她對我的資料深信不疑。不過話說回來,她只是聽進了自己想聽的東西。

  「總而言之,」我說,「這起新的謀殺案從指紋上看是仇殺,很可能與吸毒有關。關在牢裡的那個傢伙是前幾起謀殺案的兇手,而那幾起謀殺事件已經絶對地、毫無疑問地、百分之百地了結了,永遠地終止了。」我把那份清單遞了過去。

  她接過清單,看了很長時間,皺了皺眉,眼睛把那張紙上上下下掃了幾個來回。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接著她把清單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把一個翡翠綠的訂書機壓在上面。

  「好的,」她說著,把那個沉甸甸的訂書機掉了一個方向,現在訂書機跟吸墨台對齊了,「好的。很好。這很有用。」她瞅著我,同時她仍然是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臉上的皺紋仍然沒有動,然後她突然笑了,「好的。謝謝你,德克斯特。」

  這是一種出乎意料的、發自內心的微笑。如果我有靈魂的話,看到她這種微笑,我一定會內疚不已的。

  她站在那裡,仍然露出笑臉,我正準備走開,她的雙手猛地摟住我的脖子,擁抱起我來。「我真的得謝謝你,」她說,「我內心充滿了……感激之情。」她摩擦著我的身體,那意思只能是挑逗了。即使是在銀行保險庫那樣隱秘的地方,我對她身體的摩擦也不會感興趣的,更何況我剛剛給了她一根繩子,希望她用這根繩子去上吊呢?

  我覺得有點兒恐慌,連忙尋求解脫:「別,拉戈塔探長……」

  「就叫我米格迪婭吧。」她說,身體跟我貼得更近,摩擦的力量也更大。她把一隻手伸到我的小腹下面,我一下子跳了起來。從有利的方面說,我這一跳嚇退了這位含情脈脈的探長。從不利的方面說,我這一跳使她側過身去,屁股碰了一下辦公桌,從椅子上翻過去,仰著倒在了地板上。

  「我……我真得回去幹活兒了,」我結結巴巴地說,「有一件重要的……」然而,我想不出有什麼事情比逃命更重要了。於是,我退出小隔間,讓她獨自在裡面看著我。

  她看我的眼神並不是特別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