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這是一次遠距離投籃,你明白了嗎?」我說,「很可能什麼也找不著。」
「這我知道。」德博拉說。
「咱們在這兒沒有司法權。這裡是布勞沃德縣的管轄範圍,而布勞沃德縣警察局的那幫夥計跟咱們的關係不怎麼樣,所以——」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德克斯特,」她打斷我的話說,「你跟一個女中學生似的嘮嘮叨叨個沒完。」
也許她說的是事實,不過她這樣搶白我也太過了點兒。德博拉的神經就像一束緊緊捆紮著的鋼絲。我們的汽車離開索格拉斯高速公路,朝歐迪辦公用品中心的停車場駛去。她把嘴唇咬得更緊了。我幾乎可以聽見她的下頜在嘎吱作響。「整個兒一中看不中用的花瓶。」我自言自語道,德博拉顯然聽見了。
「去你媽的。」她說。
我的目光從德博拉冷峻的側臉轉移到室內運動場上。在那一剎那,清晨的陽光照在上頭,運動場的大樓看上去就像四周環繞著一群飛碟。原來,大樓的四周安裝著固定的照明裝置,看上去像一個個巨大的鋼鐵蘑菇。當時一定有人告訴過建築師這些東西很獨特,而且很可能還說過「很有青春活力」之類的話。我可以肯定,如果光線投射過來的角度適宜的話,也的確如此。
我們的汽車繞著運動場兜了一圈,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個人。在兜第二圈的時候我們看到一輛破舊的豐田車在一道門前停著。汽車副駕駛座的車門緊閉著,因為車窗裡面有一個繩圈伸出來緊緊地套在車門的把手上。德博拉停下車來,打開駕駛室的門,不等汽車完全停穩就一下子跳了下去。
「請問,先生……」她對從豐田車上下來的那人說。那人五十歲上下,身材矮胖,上身穿著藍色的尼龍夾克,下身是一條邋遢的綠色褲子。他瞥了一眼德博拉身上的制服,頓時緊張起來。
「什麼?」他說,「我沒幹啥壞事呀。」
「先生,你在這兒工作嗎?」
「是呀,不然早晨八點就跑到這裡來幹什麼?」
「請告訴我你的姓名,好嗎?」
他伸手到口袋裏去掏錢包:「斯蒂芬·羅德里格斯。我有身份證。」
德博拉一揮手讓他拿回去。「不必了,」她說,「先生,這麼早,你到這兒幹嗎來了?」
他聳了聳肩膀,把錢包塞進口袋:「大多數時候我得早點兒來,不過球隊這會兒都在路上——溫哥華隊、渥太華隊還有洛杉磯隊。所以我今兒來晚了點兒。」
「這會兒裡頭還有別人嗎,斯蒂芬?」
「沒有,就我一個。他們都起得很晚。」
「晚上怎麼樣?有保安在這兒值班嗎?」
他用手畫了一個圈:「晚上保安只到停車場那兒轉悠一下,完了馬上就走。大多數時候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兒。」
「你是說,你總是第一個進到裡頭去?」
「是呀,我說什麼了?」
我下了車,靠在車上。「是你開贊博尼磨冰機給早上訓練的運動員磨冰嗎?」我問他。德博拉瞥了我一眼,一副生氣的樣子。斯蒂芬偷偷看了我一眼,立刻注意到了我身上整潔的夏威夷襯衫和華達呢便褲:「你算什麼警察,哈?」
「我是一個無足輕重的警察,」我說,「在實驗室工作。」
「哦哦哦,那就對了。」他說著,不住地點頭,好像要表達什麼意思似的。
「是你開的贊博尼磨冰機嗎,斯蒂芬?」我又重複了一遍。
「是呀,這您知道。比賽的時候就不讓我開了,是那些穿西服的夥計開。他們喜歡讓小夥子開。大概是什麼名人。一邊開著磨冰機繞球場轉圈,一邊揮手,就那個鳥樣兒。我只是為早上訓練的夥計磨冰。早上球隊都在城裡,這會兒他們還在路上,我就來晚了點兒。」
「我們想到運動場裡面去看一看。」德博拉說,顯然因為我搶了她的話頭而感到惱火。斯蒂芬轉身面對著她,一隻眼睛裡面閃爍著一絲狡黠的光芒。
「可以,」他說,「你們有搜查令嗎?」
德博拉的臉一下子紅了,跟她身上那套制服的藍色形成鮮明的對比,但是此刻最有效的方法不是在斯蒂芬面前擺譜。我對她太瞭解了,她一旦意識到自己臉紅是會發脾氣的。一來我們沒有搜查令,二來也說不出一個理由可以跟正式的公務沾上邊,因此我覺得發脾氣並不是最好的策略。
「斯蒂芬……」我不等德博拉說出「對不起」之類的話就搶著說。
「啊?」
「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
他聳了聳肩膀:「打這個地方開張起。在那以前嘛,我在老運動場還工作過兩年。」
「那麼上個星期他們在冰上發現死屍的時候,你就在這裡工作嘍?」
斯蒂芬的目光游移了。他的臉由黑變綠,使勁兒嚥下一口唾沫。「老兄,我可不願意再看到那樣的玩意兒了,」他說,「絶對不願意。」
我點點頭,假裝很同情他。「我並不怪你,」我說,「我們也就是為這個才來的呀,斯蒂芬。」
他皺起眉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瞥了一眼德博拉,想看看她是不是有掏槍之類威脅的舉動。她雙唇緊閉,很不滿意地瞪著我,同時跺了一下腳,但是沒有吭氣兒。
「斯蒂芬,」我朝他走近一步,極力用那種既信任他又不失威嚴的口吻對他說,「我們估計今天早上你進去開門,很可能會看到同樣的東西在那裡頭等著你。」
「去他媽的!」他大聲吼叫起來,「我可不想跟那種事情沾上邊。」
「你當然不想嘍。」
「我他媽的管那些屁事幹嗎呀?」他說。
「沒錯,」我讚許道,「那麼幹嗎不讓我們倆先進去瞧瞧?只是去弄個明白。」
他目瞪口呆,看了我片刻,這時德博拉仍皺著眉頭——她這副模樣在制服的襯托下顯得很可愛。
「我會惹上麻煩的,」他說,「會丟掉工作的。」
我做出同情他的樣子微笑著說:「不然的話,你自個兒進去會發現一大堆切割下來的手和腿,而且這次還不只是一具死屍的。」
「他媽的,」他又罵了一句,「這麼說我惹上麻煩,丟了工作了,哈?我幹嗎要幹那種事呀,哈?」
「那你的公民意識呢?」
「得了吧,老兄,」他說,「你他媽的就別跟我扯淡了。要是我丟了工作,你還會放一個屁不成?」
他並沒有朝我伸出手來,我想他還算是很斯文的,不過他顯然是想讓我們給他一點兒小禮物,作為他丟掉工作的補償,而這在邁阿密是很通情達理的想法。可是我身上就帶了五美元,我還得去吃一個油煎餅,喝一杯咖啡。於是我做出那種很大方、很理解他的樣子點了點頭。
「你說得對,」我說,「我們只是不想讓你去看那些屍體殘肢。我不是說了嗎,這次那些玩意兒可多著呢。但是我絶不想讓你丟掉工作。打擾你了,斯蒂芬。祝你今天開心!再見了。」我朝德博拉一笑,「走吧,警官。咱們到另外一個現場去找指頭去。」
德博拉還是皺著眉頭,不過她天資聰穎,知道要把這場戲演下去。她打開車門,我朝斯蒂芬一揮手,就鑽進了車裡。
「等等!」斯蒂芬喊道。我露出禮貌而又很感興趣的神情瞥了他一眼。「我向上帝發誓,我絶對不想再看到那些狗屁東西。」他說著,瞅了我一會兒,大概是希望我慷慨解囊,遞給他一把克魯格金幣[註]。可是,我已經說了,我腦子裡這會兒唸唸不忘的是那個油煎餅,所以我的心並沒有軟下來。斯蒂芬用舌頭舔了一下嘴唇,然後一陣風似的轉身走到那扇門前,將一把鑰匙插進鎖孔。「進去吧。我就在外頭等著。」
[註]一種著名的南非金幣。
「你打定主意——」我說。
「得了吧,老兄,你還想我倒找你幾個錢不成?進去吧!」
我站起身來,沖德博拉笑了。「他打定主意了。」我說。德博拉一個勁兒地衝我搖頭,那模樣既是小妹妹耍性子,又是女警察在發怒。她從汽車另一邊繞過來,第一個進了門,我跟在她身後。
運動場裡面漆黑而涼爽,我對這倒不感到意外。畢竟這裡是冰球場,又是早晨。斯蒂芬肯定知道電燈開關在哪兒,可他就是不告訴我們。德博拉從腰帶上解下一個大手電筒,燈光不停地在冰面四周晃動著。我屏住呼吸,看著燈光照在一端的球門網上,然後又照在另一端的球門網上。接著她把燈慢慢地照著球場的邊線,停了一兩次,然後轉身面對著我。
「什麼也沒有,」她說,「真他媽的見鬼。」
「你好像很失望嘛。」
她朝我哼了一聲,轉身往外面走。我仍然站在球場的中央,感到陣陣涼意從冰面上升起,心裡想著一些很開心的事。更準確地說,我想的不只是我的開心事。
因為就在德博拉轉身出去的時候,我聽見從肩膀上方傳來一個細小的聲音,一陣冷酷的乾笑。就在德博拉離開的時候,我一動不動地站在冰面上,閉上眼睛,聆聽著我那位老朋友對我說的話。我聽見了他的暗笑,聽見他在我的一個耳朵旁邊輕輕地嘀咕著一些可怕的東西,與此同時我的另一個耳朵聽到德博拉在讓斯蒂芬進來開燈。幾分鐘後斯蒂芬把燈打開了,就在這時,那個古怪而細小的聲音帶著歡快的情緒和善意的恐懼驟然升高。
「那是什麼?」我很禮貌地問。唯一的答案就是一種如饑似渴的快樂在心頭澎湃。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突然我聽到一聲尖叫,但並不感到特別驚訝。
斯蒂芬的叫聲真嚇人。他那粗啞的嗓音就像是給人卡住了脖子似的,更像是大病中痛苦的哀號。這位老兄叫喊起來一點兒美感都沒有。
斯蒂芬的叫喊聲剛剛發出,我耳邊的嘀咕聲就停止了。畢竟,那聲叫喊把所有的信息都傳達出來了,對不對?我睜開眼睛,正好看見斯蒂芬從室內運動場那邊的儲藏室裡跳出來,撲通一聲摔到冰球場上。他跌跌撞撞地在冰面上走著,一會兒腳下打滑,一會兒摔倒在地上,粗啞的嗓門兒不住地用西班牙語嘀咕著,最後他的腦袋一下子撞在了冰球場邊的護板上。他雙手撐著地爬起來,朝門那邊走去,嘴裡還在恐懼地嘟囔著。剛才他摔倒的時候在冰面上留下了一小塊血跡。
德博拉飛快地從門外走進來,拔出手槍,斯蒂芬從她的身邊爬到門外,一下子栽倒在外面的陽光下。「是什麼?」德博拉說著,舉起了武器。
我歪著腦袋,聽見了最後一聲乾笑的回音,這時那個恐怖的咕噥聲仍在我的耳邊迴響,我全明白了。
「我估計斯蒂芬發現了什麼。」我說。
我花了很大的力氣把警察政治學講給德博拉聽,但是這門學問是那樣糾纏不清,那樣盤根錯節。如果你把兩個相互不服氣的執法機構聚到一起,讓他們聯手辦案,偵查工作的進展就會十分緩慢。斯蒂芬呼天搶地的大喊大叫過去幾個小時了,關於司法權問題的爭吵才算平靜下來,我們這邊的偵破小組才真正開始檢查斯蒂芬這位新朋友在儲藏室裡發現的東西。
與此同時,德博拉大部分時間都站在一邊袖手旁觀,極力控制自己的急躁情緒,卻沒有花足夠的力氣把這種情緒隱藏起來。馬修斯局長在拉戈塔探長的陪同下來到了現場。他們倆跟布勞沃德縣警察局的穆恩局長和麥克雷蘭探長握手。雙方很有禮貌地爭論了好長時間,其要點是,馬修斯理性地斷言,在布勞沃德縣境內發現的六隻手臂和六條腿正好與戴德縣警察局在自己管轄區域內發現的那三顆人頭相匹配。他用那種過於友好而簡單的措辭說,他那邊發現了三顆沒有軀體的人頭,然後三具毫不相干的無頭軀體就一定會在這裡出現,這樣的推斷是很牽強的。
穆恩和麥克雷蘭運用相同的邏輯推理指出,邁阿密那邊經常發現人頭,但是這在布勞沃德縣境內卻是比較罕見的,因此,他們這邊把問題看得要嚴重一些,而且不管怎麼說,在初步的偵查工作結束之前,很難斷定這兩者之間有著必然的聯繫。初步的偵查任務理所當然應該由他們這邊來承擔,因為案發地點在他們的管轄範圍之內。當然,一旦有了新發現,他們很樂意通報。
這個提議馬修斯當然無法接受。他謹慎地解釋說,布勞沃德縣警方不知道該去找什麼,因此很可能會出現疏漏,甚至毀壞關鍵的物證,而出現這種情況當然不是無能或愚蠢所致。馬修斯肯定地說,從各個方面來看,布勞沃德縣的警察都是很能幹的。
穆恩自然沒有抱著愉快的合作精神接受這個建議,他帶著一點兒小小的情緒回答說,這樣就意味著他領導的警察們是一幫二流的呆子。講到這一點,馬修斯局長連忙禮貌地回答說:「哦,不,絶不是二流的。」我敢肯定,如果不是佛羅里達州司法廳那位先生及時趕到進行調解,雙方很可能會掄拳頭幹起來。
佛羅里達州司法廳是聯邦調查局州一級的執法單位,在本州範圍內隨時隨地都有司法權。跟聯邦調查局那些傢伙不同的是,絶大多數地方警察都很尊重他們。剛才提到的那位官員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剛剛理過髮,鬍子刮得很乾淨。在我看來這人的外貌並沒有什麼過人之處。可是當他走到兩位人高馬大的警察局局長中間時,兩個人立馬就閉上了嘴,各自朝後退了一步。他三下五除二就把爭論的問題解決了,把人員組織了起來。很快我們又回到了這個多條人命案的犯罪現場,一切都是那樣有條不紊,秩序井然。
佛羅里達州司法廳的這位大人規定,調查工作由戴德縣警察局負責,除非有肌肉組織樣本證明這裡的屍體殘肢與邁阿密那邊發現的人頭之間沒有聯繫。從眼前的實際情況來看,這意味著馬修斯局長將第一個接受記者的拍攝,而這時門外已經聚集了一大群記者。
未婚天使安傑爾到達之後就開始工作。我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個案子裡頭還有許多值得我進一步思索的東西——屠殺和轉移屍體已經夠刺激了,但問題還不只是這些。剛才在大部隊到達之前我已經偷偷地瞅了一下斯蒂芬那個令人恐懼的小儲藏室。
幾個小時前,斯蒂芬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儲藏室,嘴裡含含糊糊地抱怨著,像一頭豬給葡萄柚卡住了喉嚨似的。我立刻鑽進那間小儲藏室,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他那麼大驚小怪。
這一次屍體殘肢沒有細心地包裹起來,而是分四堆攤放在地上。我仔細查看,忽然發現了一個奇妙的現象。
一條腿豎著放在儲藏室左邊,顏色蒼白,沒有血跡,略顯出一種藍白色,踝骨上戴著一條金鏈子,鏈子上有一個心形的墜子。真的非常精巧,一條大腿上看不到一絲血跡,罪犯的手法的確高超。兩條黑色的手臂也是齊刷刷地切割下來的,胳膊肘彎曲朝前,跟那條腿平行擺放著。這一堆的旁邊幾個肢體都在關節處彎曲,擺成兩個大圓圈。
我注視了片刻,眨巴了一下眼睛,忽然看出其中的門道兒來了。我極力皺著眉頭不讓自己像一個女中學生似的笑出聲來,剛才德博拉不是說我像個女中學生嗎?
兇手把死屍的手臂和大腿擺成了三個英文字母——B-O-O,這三個字母組合起來的英語單詞是「噓」的意思。
三具屍體的軀幹被精心地擺放在「B-O-O」的下面,呈扇形,看上去就像萬聖節戴著化裝面具的人在微笑。
真是個無賴。
一方面我十分欽佩這個惡作劇中的調侃,另一方面我又感到納悶兒:為什麼兇手要在這個地方,在一個儲藏室裡展出他的作品,而不是在冰球場上?如果是在冰上展出,能看到的人就要多得多。這個儲藏室很寬敞,這自不必說,但也只是剛剛夠他展出這麼多東西。那麼,這是為什麼呢?
就在我納悶兒的時候,運動場外面的門哐啷一聲慢慢地打開了,毫無疑問,警察局的第一批成員已經到達。過了一會兒,一股冷風從敞開的大門外吹到冰面上,吹到我的背上——冷風吹在我的背上,我體內一股暖意也隨之向上升騰。這股暖意像一個靈巧的手指頭不斷往上爬,直達意識深處。我感覺到黑夜行者為某種我既沒有聽見也沒有理解的東西高聲叫好。
準確無誤。這裡的一切都是準確無誤的,我體內那位不動聲色、喜歡搭便車的黑夜行者對此很開心,很激動,很滿意,我自己卻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一種奇怪的想法越過各種思緒浮現在我的腦海裡——這幅場景很熟悉。不等我對這個奇怪的發現做進一步的探索,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矮矮胖胖的小夥子就催促我走開,讓我舉起手來。毫無疑問,在剛才到達的隊伍裡他是走在最前頭的,他一本正經地把槍口對著我。臉上黑色的眉毛形成一道直線,看不到前額。這個傢伙看上去呆頭呆腦的,十分粗野,這種人很可能會對無辜的人——包括我在內——開槍。我從儲藏室裡走了出來。
不幸的是,我的退出讓儲藏室裡那個藝術模型顯露了出來,這個小夥子忽然忙著找一個地方來裝他吃進肚子裡的早餐。他把早餐吐進了三米外的一個大號垃圾箱裡,嘔吐的聲音十分刺耳,令人生厭。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等著他吐完。
又一群身穿制服的人匆匆趕到,沒過多久這位像猴子一樣亂吐食物的朋友周圍已經有好幾個夥計跟他一道分享起了垃圾箱。這些傢伙嘔吐的聲音太難聽了,而朝我這邊飄過來的氣味更讓人作嘔。但是我仍然很有禮貌地等著他們吐完,因為手槍的奇妙之處在於持槍的人即便是在嘔吐的時候也可以朝你開火。不過,這時一個穿制服的夥計挺直了身體,用袖子擦了擦臉,盤問起我來。他揪著我,把我推到一邊,命令我不準到任何地方去,不准動任何東西。
沒過多久馬修斯局長和拉戈塔探長也來了,等到他們倆接管現場的時候,我感到輕鬆了一些。雖然現在我可以去一些地方,也可以動一些東西了,但我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考慮問題。而我考慮的問題令人煩躁。
為什麼儲藏室裡的展覽看上去很熟悉?
今天早上我有一個白痴的念頭,認為這一切都是我自己幹的。如果否定這個念頭,那就無法解釋為什麼我看到眼前的景像一點兒也不感到驚訝,反而還覺得很有意思。當然,這不是我幹的。我也為那個愚蠢的念頭感到可恥。那樣的想法就是花上一點兒時間去嘲笑都不值得。簡直是荒唐透頂。
那麼——為什麼我會覺得很熟悉?
我嘆了一口氣,又有了一種新的感覺,那就是迷惑不解。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是事件的一部分。我能感覺到在自己這個曾經很高傲的大腦內,那些小小的車輪脫軌而出,滾到了地面上。哐啷,哐啷。喲,德克斯特脫軌了。
幸運的是,還沒等一場滅頂之災降臨到我的頭上,德博拉就來到了我的身邊。「走吧,」她生硬地說,「跟我上樓去。」
「我可以問一問幹嗎去嗎?」
「咱們去找辦公室的職員談談,」她說,「看他們是不是知道一些情況。」
「如果有辦公室的話,那裡面的人肯定知道一些情況。」我鼓勵她道。
她看了看我,然後轉過身去。「走吧。」她說。
也許是她那種命令的口吻起了作用,我順從地跟著她走了出去。我們倆來到運動場那邊我剛才坐過的地方,然後走進大廳。布勞沃德縣的一名警察站在電梯旁,我還看見在一排玻璃門的外面也有幾個警察站在一道警戒線的旁邊。德博拉大步走到電梯旁邊那個警察跟前說:「我姓摩根。」那個警察點了點頭,按了一下上樓的按鈕。他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就算是跟我打了招呼。「我也姓摩根。」我告訴他。他只是看著我,然後扭過頭去盯著外面的玻璃門。
一陣悅耳的鈴聲過後,電梯到了。德博拉昂首闊步地走進去,玩兒命似的按按鈕,那個警察不禁抬起頭來看著她,電梯門慢慢關上了。
「幹嗎這麼愁眉苦臉的,老妹?」我問她,「這不正是你想幹的嗎?」
「誰都知道這只不過是為了工作臨時攤派給我的一件差事。」她咆哮道。
「這可是偵探級的差事啊。」我告訴她。
「拉戈塔這個婊子也來插手,」她咬著牙說,「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完了之後還得回去幹那種冒充妓女的勾當。」
「哦,天哪。還是去穿你那身性感衣服?」
「是穿那身性感衣服。」她說,還沒等我想出一句有效的話來安慰她,電梯就已經到了辦公室的那個樓層,電梯門慢慢地開了。德博拉昂首闊步地走出去,我緊隨其後。我們很快就找到了職員休息廳,辦公室的職員都被召集到這裡,等候威嚴無比的法律騰出時間之後降臨到他們的身邊。休息廳的門邊站著布勞沃德縣的另一名警察,德博拉朝門邊這個警察一點頭,走進了大廳。我索然無味地跟在她後面,腦子裡仍在想自己的事情。過了一會兒,我突然從沉思中驚醒,只見德博拉猛地朝我扭過頭來,領著一個面色陰沉、胖乎乎的小夥子朝大門那邊走去。這個小夥子留著一頭蓬亂的長髮。我跟了過去。
她把那個小夥子與眾人隔離開來進行單獨訊問,對於警察來說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工作程序,但是說老實話,我的心頭仍然沒有燃起希望的火苗。這些人絶不可能提供任何有意思的情況,關於這一點我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完全是為了給德博拉安排一個任務,是毫無意義的例行公事,而這項任務還是局長看在她立過功的分兒上攤派給她的。在局長的眼裡,她仍然是個惹人討厭的小妞,於是局長就把這件吃力不討好的偵探工作交給了她,一方面不讓她閒著,另一方面可以把她調走,免得她老在局長跟前晃來晃去的。我之所以跟著她,是因為德博拉想把我帶在身邊。
德博拉把這位陰鬱先生帶到大樓後部的一個會議室裡。會議室正中間擺著一張櫟木長桌和十把黑色高背椅,牆角是一張書桌,上面有一台電腦和一套視聽設備。德博拉和那位臉上長滿了青春痘的年輕朋友坐了下來,你對著我皺眉,我對著你皺眉。我慢慢走到書桌跟前。書桌旁邊的窗戶下面立著一個書架。我朝窗外望去,差不多就在我的正下方,越來越多的記者和警車聚集在門口,就是剛才我們倆和斯蒂芬一起進來的那道門。
我瞅了瞅書架,打算收拾出一塊乾淨的地方,然後將身體靠在上面,這樣就可以很知趣地與他們保持距離。書架上放著一大堆馬尼拉文件夾,文件夾的頂部有一個灰色的小玩意兒,方方正正的,看樣子是塑料的。一根黑色的電線從那玩意兒裡頭伸出來,連接在電腦後面。我拿起那個玩意兒,挪動了一下。
「嘿!」那個面色陰沉的傢伙說,「別亂動我的網絡照相機!」
我看了德博拉一眼。她也看著我,我確確實實看見她的鼻孔亂跳個沒完,就像起跑門前的賽馬似的。「叫什麼來著?」她輕聲問道。
「我的鏡頭剛才是對著入口的,」他說,「這下子得重新調了。我說,老兄,你幹嗎要亂動我的東西呀?」
「他說叫作網絡照相機。」我告訴德博拉。
「就是照相機唄。」她對我說。
「是呀。」
她轉過身去,面對著那位帥哥王子:「是開著的嗎?」
他張口結舌地看著她,仍舊理直氣壯地皺著眉頭:「什麼?」
「照相機,」德博拉說,「沒壞吧?」
他哼了一聲,然後用一個指頭擦了擦鼻子:「你說呢,要是壞了還不把我給急死了呀?兩百美元哪。沒壞,好著呢。」
這個傢伙仍然用那種單調、低沉的聲音嘟囔著,我看著窗外照相機鏡頭對著的地方。「我網址什麼的都有。Kathouse.com。在這個網站上可以看到我們辦公室的團隊什麼時候到這兒來,什麼時候離開。」
德博拉邁著輕盈的步伐走了過來,站在我的身邊,望著窗外。「是對著門的。」我說。
「嚯,」那位朋友開心地說,「要不然別人怎麼能在我的網站上看到咱們這個團隊呢?」
德博拉轉身看著他。過了大約五秒鐘他臉紅了,低頭看著桌子。「昨天晚上照相機是開著的嗎?」她問。
他沒有抬頭,低聲嘟囔著:「我估計是開著的。」
德博拉朝我轉過身來。她的計算機知識僅限於填寫標準的交通肇事報告。她知道我在這方面的知識要多一些。
「你是怎麼設置的?」我對著小夥子的頭頂問,「圖象是自動存檔嗎?」
這一次他抬起頭來。「存檔」是計算機的行話,看樣子這個詞兒用對了。「是呀,」他說,「每十五秒鐘刷新一次,就把圖象存到硬盤上了。我通常是在早上刪除的。」
德博拉抓著我的手臂,力氣太大,把皮都抓破了。「今天早上你刪除過了嗎?」她問小夥子。
小夥子的目光游移開去。「沒有,」他說,「你們這幫人進來的時候腳步聲咚咚地響個沒完,又是叫又是喊的。我連電子郵件都沒顧得上看。」
德博拉看了我一眼。「太棒了。」我說。
「過來。」她對那個哭喪著臉的朋友說。
「哈?」
「過來。」她重複了一遍。小夥子慢慢地站起身來,張著嘴巴,不停搓著手。
「什麼?」
「先生,您能到這兒來一下嗎?」德博拉下了命令,那種口氣是經驗老到的警察才有的。小夥子磨蹭了半天才慢慢挪動身體,走了過來。「讓我們看一看昨天晚上拍下的照片,可以嗎?」
他張口結舌,看著電腦,然後又看著德博拉。「為什麼?」他說。啊,人類的智慧是多麼神奇呀。
「因為,」德博拉謹小慎微,慢聲慢氣地說,「我估計你已經把殺手的照片拍下來了。」
他瞪著德博拉,接著眨巴了一下眼睛,臉忽地一下紅了。「沒門兒。」他說。
「有門兒。」我告訴他。
他瞪著我,然後又瞪著德博拉,張著嘴,下頜低垂。「討厭,」他吸了一口氣,「沒什麼鳥玩意兒吧?我的意思是——」他的臉更紅了。
「我們可以看看照片嗎?」德博拉說。他一動不動地站了一秒鐘,然後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抓著滑鼠。屏幕上頓時出現了畫面。他慍怒地敲打著鍵盤,點擊著滑鼠:「從什麼時間開始?」
「大夥兒是什麼時候離開的?」德博拉問他。
他聳了聳肩膀:「昨天晚上大樓是空的。大概八點鐘人就走光了。」
「從半夜十二點開始。」我說。他點了點頭。
「好吧。」他說,默默地忙活起來。「要命,」他嘟囔道,「看樣子只有600兆赫。他們又不肯拿去升級。總是說夠了夠了,可是那麼慢,就是出不……好了。」他的前一句話沒說完就突然打住了。
顯示器上出現了一幅陰暗的圖象,是我們腳下那個空蕩蕩的停車場。「半夜十二點。」他說,眼睛盯著屏幕。十五秒鐘之後圖象又轉換成另一幅。
「就這玩意兒咱們得看上五個小時?」德博拉問。
「往下翻吧,」我說,「找一找汽車前燈之類移動的東西。」
「好吧。」他說著,飛快地點擊起來,圖象以每秒鐘一幅的速度翻動著,剛開始這些圖象沒有太大的變化,畫面上都是那個停車場,圖象的邊緣有明亮的燈光。翻了大約五十幅照片之後,又一幅圖象跳入眼簾。「卡車!」德博拉說。
那位可愛的傻帽兒搖著頭。「保安隊的車。」他說,第二幅照片上果然是一輛保安隊的小汽車。
他繼續點擊滑鼠,照片一幅一幅地往後翻動,都是一個樣兒,沒有什麼變化。每翻動三四十幅照片都能看到保安隊的一輛汽車經過,接下來就什麼也沒有了。就這樣又過了好幾分鐘,情況發生了變化,出現了一長串的空白。「壞了。」這位大胖臉的新朋友說。
德博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照相機壞了嗎?」
小夥子抬起頭來看著她,臉又紅了,然後目光游移開去。「保安隊的那幫渾蛋,」他解釋說,「整個兒的一群飯桶,每天晚上大概是在三點,他們就把車停在對面,完了就去睡大覺。」他朝屏幕點點頭,上面的圖象不斷地翻動著,但毫無變化。「瞧見了嗎?喂!保安先生?辛苦了。」他的鼻孔深處發出一聲微弱的聲響,我估計他是在笑。「也不是特別辛苦!」他又哼了一聲,然後繼續翻動照片。
突然——
「等等!」我大聲喊道。
屏幕上一輛載重汽車躍入眼簾,地點就是我們腳下那個門前。再下面那幅照片的圖象又不同了,一個男人站在卡車旁。「你可以把距離搞近一點兒嗎?」德博拉問。
「拉近距離。」不等他再次皺起眉頭我忙說。他把光標移到屏幕上那個陰暗的人影身上,然後點擊滑鼠。照片唰地一下變大了。
「分辨率只能是這個樣兒了,」他說,「像素——」
「住口。」德博拉說著,聚精會神地盯著屏幕,簡直都要把照片熔化了。我也瞪著照片,一下子明白了她為什麼那麼激動。
四週一片漆黑,那個男人離得太遠,看不清楚,但是從那幾個可以分辨的細節來看,這個人看上去非常熟悉:他在電腦圖象上一動不動地站立著的那副模樣兒,兩隻腳平分身體重量的那種姿勢,還有身體輪廓給人的總體印象。儘管圖象很模糊,把這些細節綜合起來卻很能說明問題。我腦後隱秘處一陣噝噝的暗笑聲越來越大,像波浪一樣湧來,宛如一架大鋼琴在我的耳邊演奏,這人看上去太像——「德克斯特?」德博拉說著,聲音低沉而沙啞,好像給人掐住了脖子似的。
太像德克斯特了。
我斷定德博拉把那位年輕的心煩意亂的先生帶回大廳去了,因為當我再次抬起頭來的時候,站在我面前的只有她一個人。這會兒儘管她穿著藍色制服,但那模樣根本不像警察。只見她滿臉憂愁,好像不知道應該喊叫還是哭泣,就像一個做媽媽的,自己特別寵愛的小兒子給她丟了大面子。
「怎麼樣?」她問。
「不怎麼樣,」我說,「你呢?」
她一隻腳朝椅子踢去,椅子倒在了地上。「真他媽的見鬼,德克斯特,你就別跟我耍那些狗屁滑頭了!跟我說說。告訴我那不是你!」我啞口無言。「嗯,好吧,要不告訴我那就是你得了!跟我說說呀!說什麼都成!」
我搖了搖頭。「我——」我真的沒什麼可說的,於是又搖搖頭,「我非常肯定那不是我。」我說,「我的意思是,我認為那不是我。」這話在我自己聽來都不大站得住腳。
「你說『非常肯定』是什麼意思?」德博拉質問道,「那意思是不是說你不能肯定?是不是說照片上的那個人有可能就是你?」
「嗯,」我說,總的來說這不失為一個機敏的答覆,「可能吧,我不知道。」
「你說『我不知道』,那意思是說你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告訴我,還是說你真的不知道照片上的人是不是你?」
「我非常肯定那不是我,德博拉,」我重複道,「但是我真的說不準。看上去是很像我,對不對?」
「放屁,」她說著,又朝躺倒在地上的椅子踢了一腳,椅子撞上了桌子,「真他媽的見了鬼了,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這很難說清楚。」
「試試!」
我張開嘴,但是什麼也說不出來,這是我平生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事。此刻彷彿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不再那麼平庸,而我也不再那麼聰明了。「我只是……一直做著好多……的夢,但是……德博拉,我真的不知道。」我說,其實這幾句話都是嘟囔出來的。
「放屁!放屁!放屁!」德博拉說著,又是踢踢踢。
她對情況的分析不由得我不贊成。
那些愚不可及、自我毀滅的念頭此刻又閃現在我的腦海裡,譏笑著我。那當然不是我——怎麼可能是我呢?如果是我的話,我自己難道會不知道?乖乖,顯然不是的。你的的確確一無所知。我們人類那個深邃、黑暗、模糊的小腦袋會把現實中游進游出的所有東西都告訴我們,但照片是不會撒謊的。
德博拉又對那把椅子發起了新一輪殘暴的攻擊,然後站直身子。她的臉漲得通紅,眼睛也比任何時候都像哈里的眼睛。「好吧,」她說,「就這樣好了。」她眨了一下眼睛,停了片刻,我們倆都明白她剛才說的話很符合哈里的行為準則。
有那麼一秒鐘,哈里出現在這個屋子裡,就站在我和德博拉的中間。我們兄妹倆的差別太大了,但都是哈里的孩子,是他那同一份遺囑中截然不同的兩種筆跡。這時德博拉脊樑骨上那種剛強的東西不見了,她變得很有人情味兒,我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見到她這樣了。她久久地凝視著我,然後把目光移開。「德克斯特,你是我哥哥。」她說。我可以肯定這話並不是出自她的初衷。
「誰也不會責怪你的。」我告訴她。
「見你媽的鬼,誰叫你是我哥哥!」她咆哮著,那種怒不可遏的瘋狂把我驚呆了,「我不知道你跟爸一塊兒幹了些什麼,這種事你們倆誰也沒跟我講過。可是我知道要是換了他該怎麼辦。」
「大義滅親,把我供出去。」我說。德博拉點點頭,她的眼角裡有個東西閃爍著:「德克斯特,我只有你這麼一個親人。」
「你在這筆交易中撈不到太多的便宜,對嗎?」
她轉身面對著我,我這時能夠看見她的兩個眼眶裡都裝滿了淚水。有很長一段時間,她只是這樣注視著我。我看見她左眼的淚水滾落到臉頰上。她用手擦去眼淚,挺直身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次轉身走到窗戶跟前。
「對。」她說,「要是爸爸的話,他是會大義滅親把你供出去的。我也打算這麼做。」她轉過頭,看著窗外,然後眺望著遠方的地平線。
「我得把這些人一個個地訊問一遍,」她說,「我把你留在這裡,你自己決定這件證據是不是跟你有關。把照片帶回家去,在你自己的電腦裡琢磨出個所以然來。等我把這兒的事辦完了,就到你家裡來取照片,聽聽你的解釋,然後我再回去上班。」她看了看手錶,「八點了。如果非得把你抓起來,我是不會手軟的。」她又轉身看了我很久,「真他媽的見鬼,德克斯特。」她輕聲說著,然後離開了房間。
我走到窗戶跟前往下看,一大群警察、記者和一些目光呆滯、東張西望的傢伙還在那裡走來走去。遠處,停車場的另一邊是高速公路,一輛輛汽車和卡車正風馳電掣地行駛著,邁阿密的最高限速是每小時九十五英里,而這些車輛全都達到了這個極限。再遠一點兒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邁阿密市區高層建築的輪廓。
而在這一切的最前面,在最突出的位置上站著的是陰森、茫然的德克斯特,他注視著窗外這座不會說話的城市,而此刻即使這座城市會說話也不會告訴他任何情況。
真他媽的見鬼,德克斯特。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窗口看了多長時間,但是最後我終於想起在外面是找不到答案的。不過在那位青春痘朋友的電腦裡也許能找到一些。我轉身來到那張書桌旁。這台電腦上有一個光驅。在書桌最頂層的抽屜裡我找到了一盒可以刻錄的光盤。我抽出一張,放進光驅,把這個文件上面所有的照片都複製了過來,然後抽出光盤。我拿著光盤,瞥了一眼,可那玩意兒也沒什麼可說的。很可能我聽見了腦後那個陰森的聲音,為了安全起見,我把這個文件從硬盤上刪除了。
我出來的時候,布勞沃德縣那些站崗的警察沒有阻攔我,也沒有跟我打招呼,不過我覺得他們看我的眼神裡充滿了懷疑和冷漠。
我不知道這種感覺是不是人們常說的良心受到譴責。關於這一點,我是永遠也無法瞭解的——我可不像可憐的德博拉,在各種忠誠的情感之中飽受折磨。那麼多的情感一個大腦根本就容不下。我對她今天的做法很欽佩,她讓我自己決定已經找到的證據是否與我有關。這一招非常巧妙。這裡頭有哈里的那種感覺,就好比你當著犯罪分子的面把一支上了膛的槍撂在桌上,然後走開,心裡知道犯罪分子會扣動扳機,省下那筆審判所需的費用。在哈里的世界裡,一個人的良心跟那種恥辱感是不共戴天的。
可是哈里很清楚,他的那個世界早已死亡——而我是沒有任何良心、恥辱感或者罪惡感的。我有的只是一張光碟,裡面有幾幅照片。當然,這些照片遠不如良心那樣有意義。
一定有某種解釋可以說清楚德克斯特並沒有在夢中駕駛一輛卡車穿越邁阿密市區。當然,絶大多數司機似乎都可以在夢中開車,但是他們出門時至少是處於一種半清醒的狀態,對不對?而你再瞧瞧我:很愛幻想,很樂觀,很警覺,壓根兒就不是那種在無意識狀態下到城裡去閒逛、去殺人的那號人。不,我是那種希望每一分鐘都清醒的人。退一萬步說,還有那天晚上在堤道上的遭遇可以為我做證。如果說我自己把一個人頭砸在自己的車上,這從現實的角度來說是不可能的,對不對?
唯一說得通的解釋是,我有分身法,可以同時出現在兩個不同的地方。而我能夠想出的另一種可能性是,我坐在車裡看著別人把人頭扔過來,這僅僅只是我的幻想而已,而實際上是我自己把人頭扔到我自己的車上,然後——不。這太荒唐了。我無法請求自己最後殘存的幾根神經去相信這種童話故事。「肯定有一種十分簡單、十分合乎邏輯的解釋。」我自言自語道。
和往常一樣,唯一的回答就是黑夜行者那意味深長的沉默。
我在開車回家的路上並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說明問題的答案,愚蠢的答案倒是有一大堆。但是這些答案都圍繞著一個前提:我的顱骨裡頭有些零件運轉失常了,而我又很難接受這個前提,因為我並不覺得這會兒自己比其他任何時候更缺少理性。我並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身體內部缺少了任何細胞,也不覺得思維活動有遲緩或者變異的現象。
當然,夢境除外——難道夢境真的那麼重要?我們大家在夢中難道不都是瘋瘋癲癲的嗎?而且除了我做過的那些夢之外,其餘的一切都解釋得通:那天在堤道上另外一個殺手把人頭扔到我的車上,把芭比娃娃擱在我的公寓裡,用十分奇特的方式擺放屍體殘肢。是另外一個人,而不是可愛、陰森的德克斯特。而那個人就在這張光碟的照片上,給網絡照相機逮住了。我要仔細看看這些照片,要徹底證明——證明這個看上去很像我的殺手有可能就是我嗎?
好的,德克斯特。很好。我跟你說過,肯定有一種合乎邏輯的解釋。這另外一個人實際上就是我。當然嘍。這種解釋合情合理,對不對?
我到家後仔細地四處查看。裡面好像沒人等我。想到這個恐嚇著全體市民的大惡魔已經知道我就住在這裡,我心頭不由得忐忑不安。他已經證明了自己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他甚至可以隨時闖進我的公寓,留下一些芭比娃娃的零件。如果他就是我的話,那就更是如此了。
當然,他不可能是我。絶對不是的。從這些照片裡一定可以發現某些細節,來證明他長相像我純粹是偶然的巧合——毫無疑問,我對這些謀殺案有某種奇怪的直覺和預感也是偶然的巧合。
我把一張菲利普·格拉斯[註]的歌碟放進音響裡,然後坐在椅子上。音樂填補了我內心的空虛,幾分鐘後我覺得自己又找到了往日那種鎮靜而冷漠的邏輯思維方式。我走到桌子跟前,打開電腦,把那張光碟放進去,看裡面的照片。我來回調整照片的距離,使出渾身解數,極力把圖象弄得清楚一點兒。沒有任何方法可以獲取足夠的分辨率使照片上那個人的臉清晰可見,但我的眼睛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著照片。我把照片轉換不同的角度,然後打印出來,對著光線仔細查看。我仍然沒有任何新的發現,仍然只是覺得照片裡的那個人看上去很像我。
[註]美國作曲家。
照片上所有的東西都是模糊的,就連那人身上穿的衣服也不是很清晰。他身上那件襯衫有可能是白色的,也可能是棕黃色、黃色,甚至是淺藍色的。停車場內照著他的那盞燈是專門用於防盜的氬光燈,這種燈很亮,發出的橘黃色光線中又略帶粉紅色。他的褲子很長,很寬鬆,是淺色的。他這一身外套十分普通,任何一個男人都可能穿過——包括我在內。像這樣的衣服我換過好多套了。
最後我想盡辦法把照片上那輛卡車的邊緣部分放大,可以看到字母A,下面是字母B,接下來是字母R,還有一個字母看上去既像C,又像O。由於卡車是側對著照相機鏡頭的,我能看見的就只有這些。
在其他的照片上我沒有發現任何有用的線索。我又把這些照片連起來看:那個傢伙出現了,消失了,然後那輛載重汽車也走了。找不到很好的角度,沒有任何偶然的機會可以看到車牌號——沒有任何令人信服的理由可以斷定那個人是不是睡夢中手腳十分俐落的德克斯特。
當我最後從電腦屏幕上抬起頭來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了,外面一片漆黑。直到這時我才做了一個正常人肯定會在幾個小時以前就已經做了的事情:我放棄了。現在只好讓我那位可憐的妹妹忍痛將我拖到監獄裡去了。再說了,我也不是特別冤,反正我是有罪的,鋃鐺入獄也是罪有應得。也許我會跟麥克黑爾蹲在同一間牢房裡。我可以跟他學跳老鼠舞。
想到這裡,我做了一件奇妙的事。
我倒頭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