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撫慰黑夜行者·殺手,兄弟

  我沒有做夢,沒有感覺到自己的意識逃離身體到外面去遊蕩,沒有看到成群結隊的鬼影子,也沒有看到無血無頭的死屍。什麼也沒有,連我自個兒都不在那裡頭。只是睡了陰森的一覺,而且睡覺的時候毫無時間概念。不過,當電話鈴聲把我驚醒的時候,我知道這一定跟德博拉有關,我也知道她不會來。我抓起電話聽筒,發現自己的手在冒汗。「喂。」我說。

  「我是馬修斯局長,」那個聲音說,「我有事要找摩根警官。」

  「她不在這兒。」我說,想到她可能出了事,我不由得一愣。

  「嗯……她是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本能地看了看牆上的鐘,現在是九點一刻,我更加緊張起來。「她根本就沒到我這兒來。」我告訴局長。

  「可是她登記的執行任務地點就是你那裡呀。她應該在你那裡的。」

  「她根本就沒來過這裡。」

  「嗯,真見鬼,」他說,「她說你那裡有我們需要的證據。」

  「是有啊。」我說,把電話掛了。

  我的確有一些證據,對此我深信不疑。但是我不清楚證據究竟是什麼。我可以琢磨出來,但是時間不夠用了。更準確地說,德博拉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我像往常一樣,不明白自己是如何知道這一點的。我只是知道德博拉來找我了,但沒有進我的門。我還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兇手劫持了她。

  兇手劫持德博拉完全是為了我的緣故,這一點我是知道的。他一直在跟我兜圈子,而且圈子兜得離我越來越近——兜進了我的公寓裡面,用他獵獲的人來向我發出信息,他在作案的時候故意露出一些蛛絲馬跡來逗我。而現在他雖然跟我不在同一個房間,但離我已經近得不能再近了。他已經劫持了德博拉,並且和德博拉一道正在等著我。

  可是他究竟在哪兒?他會等多久才會失去耐心,在沒有我到場的情況下就開始對德博拉下手呢?

  我很清楚,在沒有我到場的情況下,他的遊戲夥伴是誰——德博拉唄。她身著執行任務時才穿的那身妓女服裝到我這兒來過,這身打扮結果成了兇手的禮品包裝。我不願意去想像德博拉全身五花大綁,黏著塑膠帶,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肢體一塊一塊永遠地消失掉。可是事情就會是這個樣子。如果對象是其他人,兇手這麼做倒是一種很不錯的夜間娛樂,可是對德博拉這麼幹就不同了。我不願意看到這種事情發生,我不想讓兇手今天晚上去幹這種十分奇妙的、無法挽回的事情。對象不能是德博拉。

  想到這一點我覺得事情好像有了轉機。把這個問題決定下來後,我感到心裡舒服多了。我寧願讓妹妹活著,而不願看到她成為沒有血跡的碎片。我覺得自己很可愛,很有人情味兒。既然這一點已經定下來了,下一步怎麼辦?去把德博拉救出來?對,這個主意不賴。可是——怎麼個救法呀?

  當然我有一些線索。我知道兇手的思維方式。他是想讓我去找他。他一直在大聲地、明確地向我傳遞這個信息。如果我能把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愚蠢想法驅除乾淨,那就可以肯定我能夠準確無誤地找到那個符合邏輯的地點。

  那麼,好吧,聰明的德克斯特——把他找出來,去追蹤那個綁架德博拉的傢伙。讓你那無情的邏輯思維像一個冷酷的狼群沿著後山的小徑撲過去,把你那巨人的大腦完全發動起來,讓晚風吹拂你大腦中靈感的火花,跟隨著你那精明的大腦義無反顧地抵達那個美麗的終點。去吧,德克斯特,去!

  德克斯特是誰呀?

  喂?裡頭有人嗎?

  看樣子沒人。我沒有聽到從飄浮的靈感那兒傳來的風聲。我的大腦就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一片空白。我只覺得全身麻木,渾身無力。德博拉不見了,她身處險境,隨時可能成為一件令人讚嘆的表演藝術作品。除了釘在警察局實驗室黑板上一幅幅靜止的照片之外,她可以保住小命的唯一希望就是她那位傷痕纍纍、大腦僵死的哥哥。可憐的德克斯特跟豬一樣笨拙,坐在椅子上,大腦在轉圈,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在對著月亮號叫。

  我深吸一口氣。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需要保持自己冷靜的個性。我用了很大的力氣讓自己全神貫注,使自己鎮靜下來。德克斯特的一小部分自我恢復了過來,阻止了腦子裡那個回音。這時我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富有人情味兒,多麼愚昧。這件事並非那麼神秘。事實上,是顯而易見的。我這位朋友做了能夠做的一切,只是沒有給我送來這樣一張正式的請柬,上面寫著:「敬請光臨令妹的活體解剖現場。是否願意賞光,悉聽尊便。」一個新的想法慢吞吞地爬進了我的大腦。

  德博拉是在我睡著的時候失蹤的。

  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又一次在無意識狀態下做了這件事呢?如果我已經把德博拉的屍體肢解了,把殘肢堆放在某個狹窄、冰冷的儲藏室裡,那該怎麼辦呢?而且——儲藏室?這個念頭是從哪兒冒出來的?

  那種封閉的感覺……冰球場儲藏室裡面那種一絲不苟的佈局……那股吹在我脊樑骨上的冷風……這些玩意兒有什麼要緊的?為什麼我老是回憶這些事?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是什麼意思關我屁事?不管是這個意思還是那個意思,所有的意思都在說:我得繼續下去。我得找到那個與冰冷和一絲不苟相吻合的地點。而要找到這樣的地點沒有別的辦法,只有找到那個箱子。然後,在箱子裡頭我能夠找到德博拉,找到自我或者那個非我。這難道不是太簡單了嗎?

  不。根本就不簡單,只是我的頭腦太簡單。夢中我腦子裡飄浮過來的那些鬼魆魆的神秘信息是絶對不值得理會的。現實生活中根本就沒有夢幻的存在,夢幻沒有在我們清醒的世界裡留下弗雷迪·克魯格[註]交叉的腳爪印。我不能隨隨便便地衝出家門,在精神恐慌的狀態下開著車漫無目的地到處轉悠。我是一個冷靜而有邏輯思維的人。於是我以那種冷靜而有邏輯的方式鎖上門,朝我的汽車走去。到現在為止,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但是一種要儘快到達目的地的慾望催促著我走進這棟樓房的停車場。我的車就停在那裡。走到離我那輛熟悉的汽車六米遠處,我猛地停了下來。

  [註]驚悚電影《猛鬼街》中的主角。

  停車場裡的頂燈是亮著的。

  肯定不是我打開的——我在這裡停車的時候是白天,而且當時我還看到這裡的門都是緊閉著的。如果是一個賊偶然鑽了進來,他害怕弄出聲來,一定會讓門半掩著。

  我慢慢地走過去,心裡沒譜兒:我究竟會看到什麼,我真的想看到那玩意兒嗎?在一米五開外的地方我可以看見汽車的副駕駛座上有個東西。我小心翼翼地繞著汽車走了一圈,低下頭仔細地看著那玩意兒,只覺得自己的神經丁零零地響個沒完。然後我的眼睛盯著車裡。這下子全看清了。

  又是一個芭比娃娃。我已經收到一大堆了。

  這個芭比娃娃頭戴一頂水手帽,上身穿著一件腰部裸露的游泳裝,下身是一條緊身的超短褲。手上拎著一個提包,包的外面寫有Cunard字樣。

  我打開車門,撿起那個芭比娃娃,從芭比娃娃的手上摘下手提包,啪地一下打開,裡面掉下一個小東西,滾到駕駛室的底板上。我拾起來一看,太像德博拉的那枚戒指了。戒指裡圈刻著兩個英文字母D.M.,那是德博拉姓名的縮寫。

  我一下子栽倒在座位上,沾滿了汗水的雙手緊緊地攥著芭比娃娃。我把芭比娃娃翻過身來,摺疊起它的雙腿,揮動著它的手臂。昨天晚上你幹嗎去了,德克斯特?哦,一個朋友在肢解我的妹妹,而我卻在玩芭比娃娃。

  看樣子這個芭比娃娃代表的是航運公司遊艇上的妓女。我沒有浪費時間去考慮這個芭比娃娃是怎樣鑽到我汽車裡來的。很明顯這是一個信息,或者說是一條線索。不過如果是線索的話,那就應該有某種暗示,可是這玩意兒好像是在有意誤導我。很明顯兇手已經劫持了德博拉,可是丘納德[註]航運公司又如何解釋?那與密封、冰冷的屠殺現場又怎麼掛得上鈎呢?我看不出這兩者之間有任何聯繫。但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全邁阿密市只有一個地方。

  [註]即Cunard,英國航運公司。

  我把車開上道格拉斯路,然後右轉彎穿過椰樹林區。我沿著濱海大道行駛,一直到布里克爾街,然後進入鬧市區。沒有看到大型的霓虹燈招牌和上面閃爍的箭頭,也沒有「人體肢解現場由此去」的提示語。但我還是繼續朝美國航空公司室內運動場方向前進,室內運動場的另一邊就是麥卡錫堤道。我飛快地朝外面瞥了一眼,知道自己已經靠近室內運動場的一邊了,可以看到運河上一條遊艇巨大的骨架,但這艘遊艇不是丘納德航運公司的,該公司的航道也不在這兒。不過我還是在這裡焦急地搜尋自己需要的跡象。很顯然兇手給我指示的目標不是遊艇,那裡太擁擠了,前來窺探的官員太多了。但一定是在這附近,與這兒有聯繫的某個地方——那意味著什麼呢?沒有進一步的線索了。我玩兒命地盯著那艘遊艇,簡直快要把那上面的甲板融化了,但是仍然沒有看到德博拉蹦蹦跳跳地從船艙裡出來,沒有看到她邁著舞步走下舷梯。

  我再看別處。遊艇旁邊的起重機正把一箱箱貨物舉上夜空,活像電影《星球大戰》拍攝完畢之後廢棄的支架。再遠一點兒的地方,起重機下面一堆堆的集裝箱在黑暗之中隱約可見,亂七八糟、零零散散地堆放在地面上,彷彿是一個體格巨大、玩得膩煩了的孩子把玩具盒裡的積木拋了出來。其中一些集裝箱是冷藏的。而在這些箱子的那一邊——乖孩子,讓一讓。

  是誰壓低嗓門兒,溫和地向孤身一人、在陰暗中開著車的德克斯特嘀咕來著?這會兒是誰坐在我汽車的後座上?是誰的乾笑聲在我汽車的後座上迴蕩?為什麼要這樣?是一條什麼信息咔嚓咔嚓地鑽進我那沒有腦髓、沒有回音的顱骨裡呀?

  集裝箱。

  其中一些是冷藏的。

  可是為什麼是集裝箱呢?我有什麼理由對這一大堆冰冷、密封的小空間感興趣?

  哦,對了。嗯。因為你就是這麼說的。

  難道這就是將來要建造德克斯特紀念館的地方?有那麼多真實的、活生生的展品,其中包括德克斯特的妹妹那難得一見的現場表演?

  我猛地一轉方向盤,汽車橫著擋住了一輛寶馬車的車頭。這輛寶馬車發出驚人的汽笛聲。我伸出中指,平生第一次像個土生土長的邁阿密司機那樣神氣地開著車,加快速度,駛向堤道。

  現在那艘遊艇在我的左邊,右邊是那個堆放集裝箱的場地。這裡四周圍著鐵絲網柵欄,柵欄的頂部有豎著尖刺的鐵絲。我繞這個地方轉了一圈,來到入口處。這時我的腦子裡在不停地做著鬥爭,一種十分清晰的感覺潮水般地升騰起來,同時黑夜行者的大合唱就像軍歌一樣慷慨激昂。我與這兩股力量進行著殊死搏鬥。這條路的盡頭有一個崗亭,離我要去的集裝箱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崗亭的旁邊就是大門,有幾個身穿制服的男人在大門口吊兒郎當地閒逛。要想到那裡頭去你得回答一些令人難堪的問題。是呀,警官,我能夠進去瞧一瞧嗎?您看,這個地方很適合一個朋友把我妹妹切成碎片。

  離大門大約九米遠的道路中間擺放著一排橘黃色的圓錐體,我開車橫穿過這些圓錐體,然後把車倒過來從原路返回。這時遊艇的影子到了我的右邊。我來了個左轉彎,過了那座橋,駛進一個很寬闊的場地,場地的一端是碼頭,另一端則是鐵絲網柵欄。柵欄上用鮮艷的油漆寫著一些威脅性的標語,大意是要對闖進裡面的人實施懲罰,落款是美國海關。

  柵欄沿著一個大型停車場一直延伸到主幹道路的旁邊。我沿著柵欄的邊緣慢慢地行駛,兩眼盯著那一邊的集裝箱。這些集裝箱應該是從外國進口來的,要過海關,所以嚴格禁止任何人到那裡面去。如果我不到別的地方去尋找,那麼就得承認這樣一個事實:去追蹤一種模糊的感覺——這純粹是浪費時間。放棄這個念頭越早,找到德博拉的機會就越大。她不在這裡。她沒有任何理由會在這種地方。

  最後我有了這個合乎邏輯的想法。此時我的心情也好多了,本來是會因此而自鳴得意的——可是我忽然看見柵欄裡面停著一輛十分熟悉的廂式載重汽車,汽車停靠的角度彷彿是故意要露出車身一側的那幾個字:阿朗佐兄弟公司。我大腦底層那些隱秘的細胞群在大聲地歌唱,我連自己得意的笑聲都聽不見了,於是我把車開到路邊停了下來。我身上聰明的那一半在敲打著大腦的前門,大聲叫喊著:「趕快!趕快!去,去,去!」但是在大腦的後部那個蜥蜴一樣的自我慢慢地爬上大腦的窗戶,輕輕地拍動著它謹慎的舌頭。於是我坐了很長時間才從車裡爬出來。

  我走到柵欄旁邊站住,就像一部反映「二戰」集中營生活的電影裡一個不知名的小角色。我的手指摳住柵欄的網格,用渴望的眼神盯著裡面的東西,這些東西雖然離我只有幾米遠,但可望而不可即。我斷定像我這樣智力超群的人一定可以想出一個很簡單的方法鑽進去。不過,我眼前的處境表明,現實與主觀願望是無法結合到一起的。於是我貼著柵欄站著,一個勁兒地朝裡頭看,心裡很清楚:所有重要的東西都在那裡頭,離我就那麼幾米遠的距離,而我的大腦根本就無法去面對這個難題,並找出解決這個難題的方法。於是我只好把這個難題撂在那裡。

  汽車後座上的鬧鐘響了。我得離開這裡,而且得馬上就走。我形跡可疑地站在一個戒備森嚴的地方,機警地窺視著那裡頭的動靜,隨時都可能引起保安人員的注意。我得開車繼續往前走,找到一個辦法鑽到那裡面去。於是我最後深情地看了一眼柵欄,離開了。我的腳剛才碰到柵欄的那個地方,有一道幾乎看不見的口子。鐵絲連接處被剪開了一個僅能讓一個人——一個身材跟我相仿的人——鑽進去的口子。鐵絲網的開口處又被卡車的車身擋住了,沒有辦法再將它拉開,也不容易被人發現。一定是在不久之前剪開的,就在今天晚上那輛卡車進去的時候。

  這是對我發出的最後一次邀請。

  我慢慢地退回來,一絲心不在焉的禮貌的微笑不由自主地爬到了我的臉上,充當起了我的面具。我懷著愉快的心情朝汽車走去,眼睛一個勁兒地看著水面上的月光,吹著口哨,爬進了汽車,然後開車離開停車場。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我把汽車開到遊艇辦公室的附近,旁邊三三兩兩地停著幾輛汽車。誰也不會注意到我。這時我離那個手工做成的門大約九十米遠,那是一個通往天堂的門哪。

  我剛剛把車停穩,另一輛車開到了我的旁邊。那是一輛淺藍色的雪佛蘭,手握方向盤的是一個女人。我端坐了片刻。那個女人也這麼坐著。我打開車門下了車。

  拉戈塔探長也從車裡出來了。

  在人際交往中我很善於應付各種尷尬的場面,不過我得承認這一次我手足無措。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長時間地瞪著拉戈塔,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我,與此同時還微微露出嘴上的門牙,就像一個貓科食肉動物,心裡盤算著是逗你玩玩呢,還是把你給吃了。我想出來的每一句話,到了嘴邊都結結巴巴,而她除了盯著我之外似乎沒有別的興趣。我們倆就這樣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她說了一句模棱兩可的話才打破了沉默。

  「那裡面是什麼?」她問道,同時朝九十米開外的柵欄點了點頭。

  「啊,探長!」我裝腔作勢地說著,大概是想讓她忘掉剛才的問話,「您到這兒幹嗎來了?」

  「我跟蹤你呢。那裡面是什麼?」

  「那裡面?」我說著,心裡明白我這句話很傻,但是坦白地說,我這會兒壓根兒就想不出什麼聰明的話來,而且在這種場合你也別指望我能說出很漂亮的話來。

  她把頭歪向一邊,伸出舌頭,在下嘴唇上面來回擺動,慢慢地從左到右,從右到左,然後再縮進嘴巴裡面。接著她點了點頭。「你一定以為我很傻。」她說。的確,是有那麼一兩次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裡出現過,但是現在當著她的面如實地說出來就不明智了。「不過你得記住,」她接著又說,「我是一名經驗豐富的探長,而這裡是邁阿密。你以為我怎麼會這樣,哈?」

  「您是說您的臉色怎麼會這樣好看?」我問道,同時衝她瀟灑地一笑,在女人面前說恭維話是絶對不會有錯的。

  她朝我露出那排可愛的牙齒,她的牙齒在停車場的防盜燈光下顯得格外潔白。「很好,」她說著,臉上露出一絲怪異的微笑,這樣一來她的臉頰就凹進去了,顯得很老,「以前我以為你喜歡我,就把你的恭維話信以為真。」

  「探長,我是真的很喜歡您。」我有點兒迫不及待地告訴她。她似乎沒有聽見。

  「可是你把我像豬一樣推倒在地板上,我心裡還納悶兒,我是哪兒不好哇?我有口臭嗎?後來我明白了。問題不在我,而在你。是你有點兒不對勁兒。」

  當然她這番話是事實,不過我聽上去還是很不舒服:「我沒有……您這是什麼意思?」

  她再次搖頭:「多克斯警官恨不得要了你的命,而他自個兒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是聽了他的話就好了。你有點兒不對勁兒。你跟這一系列的妓女謀殺案有牽連。」

  「有牽連——您這是什麼意思?」

  這一次她的微笑裡有一種粗野的喜悅勁兒,說話時一絲古巴口音也不由自主地溜了出來:「你可以把這種可愛的表演留給你的律師看。沒準兒還可以留給法官看。因為你現在已經捏在我的掌心裡了。」她狠狠地注視了我很久,眼中露出寒光,跟我一樣毫無人情味兒,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難道我真的低估她了嗎?她真的那麼高明?

  「這麼說您是跟蹤我到這兒來的?」

  她笑得更開心了。「對,是的,」她說,「你幹嗎在柵欄旁邊東張西望的?那裡頭是什麼?」

  可以肯定,要是在其他場合我早就說了,但是這會兒我覺得她在威脅我,因此我不願意回答。說真格的,這個念頭剛剛出現,就像一個小小的光亮在我的腦海裡閃爍著,令我痛苦不堪:「您是什麼時候跟上我的?在我家裡?幾點鐘?」

  「你幹嗎老打岔?那裡頭有什麼東西,哈?」

  「探長,求求您,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您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開始跟蹤我的?」

  她端詳了我一分鐘,我慢慢地意識到自己真的低估了她的能力。這個女人除了有敏鋭的政治直覺之外,還有許多其他的優點。她似乎具備某種別人所沒有的東西。我仍然不相信她有什麼過人的智慧,不過她的確很有耐心,而在她那個行當裡,這個優點比一般的能力更重要。瞧她那架勢,她就這麼等著,看著我,不斷地重複著那個問題,得不到我的答覆決不罷休。然後她很可能把這個問題再問上幾遍,繼續等著,端詳著我,看我怎麼辦。在一般情況下我可以智取,可是今天晚上是絶不可能的。於是我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繼續懇求她:「探長,求求您……」

  她又把舌頭伸出來,然後縮了回去。「好吧,」她說,「你妹妹失蹤幾個小時了,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我就犯上了嘀咕,也許她有了什麼鬼點子。我知道就憑她一個人是辦不了什麼大事的,那麼她會去哪兒呢?」說到這兒拉戈塔的眉毛揚起來,呈兩道弧線,然後繼續用那種得意的口吻說,「去你那兒了,一定是你那兒!把情況告訴你!」她腦袋來回晃動著,對自己的演繹推理感到很滿意,「於是我就開始琢磨起你來了。你總是在不需要露面的場合露面,東張西望的,那些連環謀殺案的兇手你是怎麼猜出來的呢?為什麼這起謀殺案的兇手你卻猜不出來?接著我想起你搞的那份清單完全是捉弄我的,讓我出了洋相,栽了跟頭——」她的臉色很嚴峻,再一次顯出蒼老的樣子。然後她笑了,繼續說:「多克斯警官說:『我把他的底細都告訴過你,可你就是聽不進去。』突然我明白了,是你這張英俊的大臉把我給矇住了。」

  「什麼時間?幾點?你看錶了嗎?」

  「沒有,」她說,「不過我在那裡等了大約二十分鐘你就出來了,玩著你那個討厭的芭比娃娃,然後就開車到了這兒。」

  「二十分鐘——」這麼說她沒有看到是誰或者什麼東西把德博拉劫走了。很可能她說的是實話,她只是跟蹤我,想看看——「那您幹嗎要跟蹤我?」

  她聳了聳肩:「你跟這個案子有牽連。也許你沒有參與,這我就說不準了。但是我要調查清楚。等我把實情調查清楚了,你是抵賴不了的。那裡面是什麼,那些箱子裡頭?你得告訴我,要不然咱們就在這裡站上一夜。」

  在她的心目中,她已經切中了問題的要害。我們不能在這裡站上一整夜。我們不能在這裡站得太久,要不然德博拉就會有生命危險。再說了,這會兒她的小命在不在還不一定呢。我們得馬上去找兇手,阻止兇手的行動。可是我開著車帶上拉戈塔怎麼去幹這種事呢?我像一顆彗星,拖著一條根本就不想要的尾巴。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有一次麗塔帶我去新時代健康治療中心,那裡的人特別重視有淨化作用的深呼吸。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做完之後並不覺得有任何淨化作用,不過這下子我的大腦暫時地運轉了起來。我意識到自己要做一件以前很少做的事情——坦白交代。拉戈塔還在瞪著我,等著我的回答。

  「我想兇手就在那裡面,」我告訴拉戈塔,「而且我估計他已經劫持了摩根警官。」

  她一動不動地望了我片刻。「好吧,」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所以你就到這兒來了,站在柵欄外面觀望?因為你很愛你妹妹,所以想看一看?」

  「因為我想進去。我當時正在琢磨用什麼方法鑽進柵欄裡去。」

  「因為你忘了你在警察部門供職?」

  這下子給她抓住了把柄。她的話說到問題的核心上去了,而且是在沒有任何人提示的情況下。我無言以對。坦白交代肯定會招來一些尷尬和不愉快,否則就起不了什麼作用。「我只是……我只是想悄悄地先把事情弄個清楚。」

  她點點頭。「啊哈。那太好了,」她說,「不過我也把我的想法告訴你。如果你不是做了什麼壞事,就一定是壞事的知情者。你要麼是在隱瞞,要麼是想私自調查。」

  「私自調查?可我幹嗎要那樣啊?」

  她搖搖頭表示我這個問題問得太傻了:「那樣你就可以獨攬大功了。你和你妹妹。你以為我沒想到這個?我告訴過你,我不是傻瓜。」

  「探長,可我也不是要搶您的功啊。」我說著,完全是在乞求她的憐憫了,而這會兒我相信她的憐憫之心比我還要少,「不過,我估計兇手就在這裡面,在其中一個集裝箱裡。」

  她舔了舔嘴唇:「你為什麼會這麼估計?」

  我遲疑了,但是她那蜥蜴一樣的眼睛仍然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我。我雖然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不得不把另一個實情告訴她。我朝停在柵欄裡面那輛阿朗佐兄弟公司的載重汽車點了點頭:「那就是他的卡車。」

  「哈。」她說,這一次眨了一下眼睛。她的目光暫時地離開了我,似乎游移到了某個更深邃的地方。她的頭髮?她的打扮?她的職業?這我就說不上了。但是一個出色的探長還可能問很多令我尷尬的問題,比如:我怎麼知道那就是他的車?我是怎樣在這裡發現的?我為什麼那麼肯定他不是把車扔在這裡自己逃到別處去了?說到底,拉戈塔還算不上一名出色的偵探。她只是點了點頭,再次舔了舔嘴唇說:「裡面那麼多東西,咱們怎麼才能找到兇手?」

  很顯然,我真的低估了她。她在說話的時候不留任何痕跡就把「你」換成了「咱們」。「你不打算請求增援嗎?」我問她,「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人物。」我得承認這話只是想激一激她,可她卻當真了。

  「如果我不親手逮住這個傢伙,兩個星期後我就是一名處理違章停車的女交警了,」她說,「我帶著武器呢。誰也甭想從我的眼皮子底下溜掉。等我逮住他之後再請求增援。」她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端詳著我,「如果找不到兇手,我就把你交給他們。」

  看來事情只好這麼定了:「你可以開車進大門嗎?」

  她笑了:「當然可以。我有警徽,去哪兒都暢通無阻。進去之後怎麼辦?」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如果她採納我的建議,我就自由了,就可以回家了。「然後咱們倆分頭搜索,直到抓住他為止。」

  她審視著我。我又一次看到她剛下車時臉上露出的那種神情——彷彿是一頭食肉動物在掂量自己的獵物,心里納悶兒: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對獵物發起攻擊,用多少個爪子。太可怕了,我由衷地覺得自己對這個女人產生了好感。「好吧,」她過了好大一會兒才說,與此同時她的腦袋朝汽車所在的方向一歪,「上車。」

  我鑽進她的車裡。她把車開到大路上,然後朝大門駛去。雖然已經很晚了,但路上的車輛仍然不少。大部分是從俄亥俄州來尋找遊艇的,也有幾輛車在大門口停了下來。不過門衛讓他們原路返回了。拉戈塔探長從這些車旁邊繞過去,讓她那輛大型的雪佛蘭擠到車流的最前面,這幫來自中西部地區的人的駕駛技術根本不是一個古巴裔邁阿密婦女的對手,她有高額的醫療保險金,開車時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旁邊不斷傳來嘟嘟的汽車喇叭聲和模糊的叫喊聲,我們很快就來到了崗亭前。

  門衛湊上前來,是一個乾瘦、結實的黑人:「女士,您不能——」

  她舉起警徽。「警察。開門。」她說著,口氣很強硬,充滿了威嚴,我幾乎快要不由自主地從車上跳下去開門了。

  可是門衛呆呆地站著不動,吸了一口氣,緊張地朝身後的崗亭裡面瞥了一眼:「您想幹嗎——」

  「你他媽的給我把門打開,蠢貨。」她對門衛說,同時揮動著警徽,過了一會兒門衛的身體動了一下。

  「警徽給我瞧瞧。」他說。拉戈塔無精打采地舉起警徽,故意讓他得往前跨一步才能看見。他皺了皺眉,找不出任何藉口。「啊哈,」他說,「您可以告訴我要到那裡頭幹嗎去嗎?」

  「我可以告訴你,如果你在兩秒鐘之內不把門給我打開,我就把你揪到我的汽車行李箱裡,帶到市區的臨時監獄去,跟一幫同性戀的團夥關在一起,然後我就整個兒地忘掉把你關在哪兒了。」

  門衛站起身來。「我是好心。」他說著,扭過頭去,喊道:「塔維奧,開門!」

  大門升了起來,拉戈塔發動汽車鑽了進去。「這個狗娘養的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想讓我知道。」她說著,開始激動起來,同時話語中又帶有一種打趣的情調,「不過今兒晚上我不會去管走私之類的事。」她看了看我,「咱們去哪兒?」

  「我不知道,」我說,「我想還是從那輛卡車停著的地方開始吧。」

  她點點頭,加快速度,穿行在一個個集裝箱之間。「如果兇手帶著死屍,很可能會停在離目的地很近的地方。」汽車離柵欄很近了,她把速度減了下來,慢慢地開到離那輛卡車不到十五米的地方,然後停了下來。「咱們先瞧瞧柵欄。」她說,咔的一聲把離合器拉下,不等汽車停穩就跳了下去。

  我緊隨其後。拉戈塔的鞋子踩在一個什麼硌腳的東西上面,她抬起腳,看了看鞋子。「見鬼。」她說。我從她身後繞過去,走到卡車跟前,只覺得脈搏突突直跳。我繞著卡車走了一圈,拉了拉車門。都鎖上了。車尾有兩個小窗戶,是從裡面上的油漆。我踏上保險杠,千方百計想往裡瞧,但是油漆把小孔全堵住了。卡車的尾部什麼也看不見。我又蹲下來,身子貼在地面上往裡張望。我感覺到拉戈塔輕手輕腳地走到了我的身後。

  「瞧見什麼了?」她問,我站起身來。

  「什麼也看不見,」我說,「車尾的窗戶都是從裡面上的油漆。」

  「車頭那邊看得見嗎?」

  我又繞到汽車的前面。這裡也沒有任何縫隙。風擋玻璃的裡面有兩塊在佛羅里達很流行的遮光板,蓋住了儀表板,也堵住了通往駕駛室的所有縫隙。我踏上前面的保險杠,跳到發動機罩上,然後從右往左爬,但是遮光板上沒有任何縫隙。「什麼也看不見。」我說,爬了下來。

  「算了,」拉戈塔說,她耷拉著眼皮看著我,微微張著嘴,「你想走哪邊?」

  這邊,我大腦深處有個聲音低聲地說,喏,就是這邊。我朝右邊瞥了一眼,正是大腦裡面那個暗笑的傢伙手指的方向,接著我轉身面對著拉戈塔,她的眼睛像餓虎似的凝視著我,一眨也不眨。「我朝左邊繞過去,然後咱們在半路上會合。」

  「好吧,」拉戈塔說著露出那種野性的微笑,「不過得讓我走左邊。」

  我裝出一副驚訝而不高興的神情。也許我裝得很像,也很容易讓人信以為真,因為她望著我,然後點了點頭。「好吧。」她又說,然後沿著最前面的一排船運集裝箱走了。

  這下子只剩下我獨自一人和我體內那位靦腆的朋友了。現在怎麼辦?雖然我耍了一個小小的滑頭,哄著拉戈塔讓我走右邊,可這又能起什麼作用?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說明右邊比左邊要好,甚至也沒有理由認為走右邊比站在柵欄旁邊拿著椰子玩要好到哪兒去。

  現在剩下的是一個很具體的問題——我應該去哪兒。我四處張望,看著一排又一排擺放得很不整齊的集裝箱。不遠處,在拉戈塔的高跟鞋踩過的那個方向有幾排塗著彩色顏料的載貨掛車。右邊,我的前面延伸開來的是一個個船運集裝箱。

  突然我心裡忐忑不安,感到很不自在。我閉上眼睛。一剎那間耳語彷彿清晰了起來,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竟不由自主地朝海邊那一堆亂七八糟的集裝箱走去。

  我的雙腳不停地移動著,一陣幾乎聽不見的古怪聲音把我往前猛地一拉,我身體移動的速度超過了雙腳,彷彿一股看不見的、強大的力量在拉著我前進。就在這時,一個更理性的聲音把我往後一推,對我說在哪裡停下來都可以,就是不能在這兒。這個聲音叮囑我快跑,快回家,快逃離這個地方。一股強大的力量把我往前拉,與此同時,另一股強大的力量將我朝後推,我的雙腳站立不穩,踉踉蹌蹌,一下子栽倒在堅硬的石頭地面上。我跪在地上,嘴發乾,心臟怦怦直跳。我摸了摸身上那件漂亮的保齡球衫,剛才這一跤把衣服摔出了一個小洞。我把手指頭伸進小洞裡,使勁兒摳著。喂,德克斯特,上哪兒去呀?我不知道,不過我快到目的地了。我聽見有人在叫我。

  於是我猛地站起身來,雙腿還在打戰。我側耳細聽,勉強聽清楚了。可是我連腿都邁不動,只能靠在一個箱子上。看樣子現在我最需要的是保持頭腦清醒。一個不知名的東西在這裡誕生了,這個東西就在德克斯特體內最隱秘的地方。我平生第一次感到害怕。這裡潛伏著那麼多可怕的東西,我不想在這裡逗留。可是我得堅持下去,尋找德博拉。一場看不見的拔河比賽正把我的身體撕成兩半。我覺得自己成了弗洛伊德心理學中的兒童,我想回家去,想睡覺。

  但是頭頂上月亮在漆黑的夜空中發出怒吼,運河上的水在咆哮,就連輕柔的晚風也像一群聚會的女鬼,從我身邊呼嘯而過,強迫我的雙腳向前移動。我腦子裡迴蕩著的歌聲就像一個巨大的金屬樂器,催促我繼續前行。我的心在狂跳,在呼喊,急促的喘息聲也特別大。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到虛弱無力、頭腦麻木——就像正常人一樣,就像一個身材矮小、無能為力的人。

  我的兩條腿像是從別人那裡借來的,我搖搖晃晃地沿著那條既陌生又熟悉的小道走著,最後我連抬腿的勁兒都沒了,我又像剛才那樣,伸出一隻手,撐在集裝箱上。這個集裝箱上有一台空調壓縮機,機器發出轟轟的響聲。這個聲音跟夜晚的各種嘈雜聲交織在一起,狠狠地撞擊著我的腦袋,我被這巨大的雜訊震得幾乎看不見任何東西。就在這時,裡面的門慢慢地打開了。

  兩盞蓄電池供電的防風燈把箱子裡面照得透亮。一張臨時手術台緊靠著箱子的後壁,手術台是用幾個包裝盒搭成的。

  被捆綁在手術台上不能動彈的正是我親愛的妹妹德博拉。

  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我覺得不能呼吸,只是呆呆地看著。我妹妹的手臂和腿上綁著一道道長長的、光滑的塑膠帶。她下身穿著鑲有金色薄片的超短褲,上身是一件過分裸露的絲綢襯衫,襯衫上有一根帶子繫在肚臍上方。她的頭髮是往後梳的,扎得很緊。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顯得很不自然。她急促地呼吸著,一根塑膠帶橫著貼住了她的雙唇,然後黏在桌子上,這樣她的腦袋就無法動彈了。

  我極力思考著跟她說點兒什麼,但又意識到我的嘴巴太乾了,根本就說不出話來,於是我只是看著。德博拉也看著我。她的眼神好像在傳達很多信息,最明顯的信息就是恐懼。我也是因為恐懼才站在門口沒有動。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樣的眼神,也不知道做何感想。我朝德博拉那邊邁出半步,她的身體畏縮著,塑膠帶嚓嚓直響。害怕?那是當然。可她是害怕我嗎?我到這裡來是救她的呀,她為什麼要害怕我呢?除非——這是我幹的?

  今天傍晚就在我「小睡」的時候,是不是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德博拉按原計劃到了我的公寓,發現在德克斯特的汽車裡手握方向盤的是黑夜行者?而在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黑夜行者把她帶到這兒來,把她綁在了桌子上,讓她想動也動不了——這顯然說不通。難道我開著車飛快地趕回家,把芭比娃娃放在自己的車裡,然後衝上樓去,撲通一下子倒在床上,醒來時又成了我,就像我在進行一場殺人接力賽?不可能,但是——如果不是這樣,那我怎麼知道到這兒來?

  我搖搖頭,如果我事先不知道德博拉就在這個集裝箱裡,那麼邁阿密這麼多地方我是絶對不可能單單選中這個冷藏集裝箱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我以前到這裡來過。那麼是什麼時候,跟誰一起呢?

  「我幾乎可以肯定這個地方是對的。」一個聲音說。這個聲音非常像我,有那麼一會兒我還以為是自己在說話呢,可我又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後腦勺上的頭髮根根豎起,我又朝德博拉邁出半步——而那個人也從陰影裡走了出來。微弱的燈光照著他,我們倆四目相對。有一陣子我覺得自己彷彿在來迴轉著圈子,我幾乎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裡。我一會兒注視著門邊的自己,一會兒注視著臨時手術台旁邊的那個人,我知道我看見了他,我也知道他看見了我。在炫目的閃光中我看到自己坐在地板上,一動不動,我不知道這個幻象是什麼意思。令人心神不寧——然後,我恢復了理智,儘管我還是不能肯定這是什麼意思。

  「幾乎可以肯定。」他又說,聲音柔和而快樂,「不過,既然你來了,這個地方就一定是對的。你說呢?」

  我可沒有那樣的風度說出這種話來,我只是張著嘴巴瞪著他。我很清楚自己都快要流出口水來了。我就這麼瞪著。就是他。已經沒有任何疑問了。網絡照相機拍下的照片上的人就是這個夥計,而德博拉和我原來都以為他很可能就是我。

  他離我這麼近,所以我能看清楚他不是我,根本就不是。意識到這一點我心頭不由得漾起一股小小的波紋,那是感激的波紋。我還沒有完全精神失常。還有一個人跟我差不多,但這個人並不是我。為德克斯特的大腦歡呼三聲吧。

  可他很像我。也許比我高那麼三四釐米,肩膀和胸膛也略寬一些,看他那樣子好像經常練習舉重似的。此外他臉色蒼白,這使我想起他不久前很可能蹲過監獄。不過,除了蒼白之外,他的臉長得很像我:鼻子、顴骨都跟我一模一樣;他那眼神也和我的一樣,明亮但毫無人性;就連他的頭髮也跟我的頭髮一樣帶著點兒不自然的捲曲。他看上去並不是真的跟我一模一樣,但非常像。

  「是的,」他說,「初次見面難免有點兒驚訝,是不是?」

  「只有那麼一點點,」我說,「你是誰?這一切為什麼這麼——」

  他做了一個鬼臉,非常像德克斯特失望時做的鬼臉:「哦,天哪。我非常肯定這一切都給你猜著了。」

  我搖搖頭。「我連自己是怎麼到這兒來的都不知道。」我說。

  他微微一笑:「今天晚上是另一個人開的車?」我的頭髮又豎了起來。他輕笑了一聲,笑得很機械,笑得毫無意義——我腦後那個蜥蜴般的聲音跟這聲輕笑倒是很合拍。「而且不是一個月圓之夜,對不對?」

  「但也不是一個月黑之夜。」我說。這句話並不高明,卻是一種嘗試,而這種嘗試在目前的情況下是很有意義的。一想到此時此地終於有一個人知道所有的秘密,我有點兒如醉如痴的感覺。他並不是在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這些話碰巧擊中了我的要害,而我的要害也是他的要害。我的眼光平生第一次能夠跨越我的眼睛與另一個人的眼睛之間那道鴻溝,我能夠心平氣和地說「他很像我」了。

  不管我是個什麼樣的人,反正他跟我一樣。

  「說真格的,」我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咧著嘴傻笑,很像德克斯特特有的那種笑容。我看得出他的這種笑容背後並沒有任何喜悅之情。「從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哪些?」他問。這個問題的回音從集裝箱的牆壁上反彈回來,幾乎擊碎了我的大腦。

  「從前的事情你還記得哪些?」哈里也曾經這樣問我。

  「什麼也不記得了,爸。」

  只是——

  我的大腦深處一幅幅圖像一個勁兒地往上躥。大腦的想像——是夢?是記憶?——不管是什麼吧,反正這些幻覺非常清晰。這個狹窄的空間,這一陣陣嗡嗡地從空調壓縮機裡吹來的冷風,這昏暗的燈光,這一切都在對我大聲叫喊,嘈雜的喊叫聲組成了一部召喚我回家的交響曲。

  我眨了眨眼,眼睛後面閃動著一幅圖象。我又把眼睛閉上。

  另一個集裝箱內部的情景向我撲來。這個集裝箱裡面沒有硬紙盒。裡面有好多東西,就在旁邊,我看見了媽媽的臉,不知道她為什麼藏在那裡,朝上面窺視著那些……東西。她只露出臉來,那雙無神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剛開始我很想笑,因為媽媽藏得太巧妙了。我看不到她身體的其他部位,只能看見她的臉。她一定是在地板上挖了一個洞。她一定是藏在洞裡,然後探出頭來窺視。既然我已經看見她了,她幹嗎不回答我呢?她為什麼連看也不看我一眼?我這麼大聲地喊她,可她就是不回答,就是不動彈,什麼反應也沒有。而沒了媽媽,我就是孤單一人。

  但事實不是這樣的——我並不是真的孤單一人。我轉過頭來,記憶也跟著我轉動。我並不是孤單一人,還有一個人跟我在一起。首先我莫名其妙,因為那個人就是我,但那是另外一個人,不過那人看上去很像我,我們倆長得都很像我……可我們倆在這個箱子裡幹什麼?為什麼媽媽不動彈?她應該來救我們哪。我們倆坐在這裡,坐在一攤,一攤……媽媽應該過來拉我們一把,把我們拉出這……這一攤——「血?」我低聲嘀咕著。

  「你還記得,」他在我的身後說,「我太高興了。」

  我睜開眼睛。頭一陣陣地痛。我幾乎可以看見另外一個集裝箱跟這個集裝箱重疊在了一起。在那另外一個集裝箱裡,德克斯特就坐在這個位置上。我可以把雙腳放到那個位置上去。而另一個我就坐在我的身旁,但他當然不是我,他是另一個人,而我就像瞭解自己一樣瞭解他,這個人叫——「比尼?」我囁嚅著。聲音是一樣的,但名字好像不對。

  他高興地點了點頭。「你當年就是這麼叫我的。當時你不會說布萊恩,就管我叫比尼,」他拍了拍我的手,「那也可以。叫綽號是很有意思的。」他停了片刻,滿臉的微笑,跟我四目相對,「弟弟。」

  我坐了下來。他坐在我身旁。

  「什麼……」我再也說不下去了。

  「弟弟,」他又說,「咱倆是一對愛爾蘭血統的同胞兄弟。你比我小一歲。咱媽有點兒粗心大意。」他臉上的肌肉抽搐著,形成一縷可怕而又快樂的笑容。「她的粗心大意還不只是表現在一個方面。」他說。

  我使勁兒想嚥下一口唾沫,但沒有成功。他——布萊恩——我哥繼續往下說。

  「有些東西只是我的猜測,」他說,「不過時間我倒是有。有人勸我去學一門手藝,我就照辦了。我很善於在電腦上查找資料。我找到了當年的警方檔案。親愛的媽媽跟一群不三不四的男人在一起鬼混。跟我現在一樣,他們做的是進口生意。當然,他們的產品要敏感一些。」他把手伸到背後一個紙盒子裡,掏出一沓帽子來,帽子上面印有一隻騰身飛躍的豹子,「我的貨是中國台灣生產的,而他們的貨來自哥倫比亞。根據我的猜測,最大的可能性是,媽媽和她那幫朋友想搞一個獨立的小項目,其中一些貨物嚴格地說並不是她的,她的生意合夥人對她這種獨立的性格心懷不滿,於是決定阻止她。」

  他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放回到紙盒子裡,我覺察到他在看我,但是我連扭頭的力氣都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把目光移開了。

  「警方在這裡找到了咱倆,」他說,「就在這兒。」他把手放在地板上,摸著那個地方,很多年以前那個非我的他就坐在另一個箱子裡面相同的位置上。「那是兩天半以後的事了。黏在乾涸的血液上。凝固的血有兩釐米深。」他的聲音很刺耳,很恐怖。他說「血」這個可怕的字眼兒時,腔調跟我一個樣兒,音調裡帶著鄙夷和極度的厭惡。「根據警方的調查報告,這兒還有好幾個男人。大概有那麼三四個。其中的一個或者兩個很可能就是咱們的爹。當然,兇手使用的是鏈鋸,所以很難辨別。不過警方斷定只有一個女人,那就是咱那位親愛的老媽。當時你三歲,我四歲。」

  「可是……」我說。但我什麼也說不出來。

  「確有其事,」布萊恩告訴我,「要找到你可真不容易呀。在咱們這個州,收養孤兒的手續非常煩瑣。不過,我還是把你找到了,弟弟。你說是不是?」他又拍了拍我的手,這個手勢很古怪,我平生從未見過有人做這樣的手勢。當然,我也從未見過自己的骨肉兄弟。也許我應該跟我哥哥一起練習練習這個拍手的動作,要不就跟德博拉一起練,而這時我忽然想起自己剛才把德博拉給忘在腦後了,現在想起來覺得十分激動。

  我朝她那個方向望去,她大約離我有兩米遠,被緊緊地綁在那裡不能動彈。

  「她沒事,」我哥哥說,「我不想在你來之前就動手。」

  可能有些奇怪,但我這是第一次連貫地問他問題。我問他:「你怎麼知道我會對她下手?」話音裡似乎含有我真的想對她下手的意思,當然我並不是真的想拿德博拉做試驗。絶對不是。可是,我哥哥在這兒,他想玩,這是一個難得的好機會。除了我們倆是同一個母親所生這一血緣關係之外,更重要的是,他長得很像我。「恐怕你並不是真的知道。」我說,話音裡那種不確定的意味比我想像的還要多。

  「我是不知道,」他說,「不過我想這是一個絶好的機會。咱倆都經歷過這樣的事。」他的笑容比剛才更燦爛了,他把手舉到空中,豎起中指,「精神創傷事件,你聽說過這個詞兒嗎?關於咱們這一類惡魔的書你讀過嗎?」

  「讀過,」我說,「我的養父哈里……可他是絶不會把我小時候的事情如實告訴我的。」

  布萊恩的手在集裝箱小小的空間裡揮動著。「弟弟,事情是這樣的。鏈鋸、橫飛的屍體碎片,還有……血……」說到這個字眼兒他又是咬牙切齒,「在血泊中坐了兩天半。咱倆居然活了過來,是不是奇蹟?這簡直可以讓你相信上帝了。」他的眼裡閃爍著光芒,不知是什麼原因,德博拉扭動著身子,發出一聲含糊不清的聲音,布萊恩沒有理睬她,「他們以為你年紀小,會從那種可怕的記憶中恢復過來,而我有點兒過了那個年齡極限。可咱倆都經受了那種典型的精神創傷事件。警方所有的文獻資料都是這麼記載的。這件事造就了今天的我——而我曾經想這個事件對你的影響也一樣。」

  「是一樣的,」我說,「完全一樣。」

  「這不是太好了嗎?」他說,「這就是親情紐帶呀。」

  我看著他。哥哥?這個詞兒很陌生。如果我大聲說出這個詞兒,可以肯定我會口吃。這是絶對無法讓人相信的事情——但要否認它就更荒唐了。他的長相像我,我們倆有相同的愛好,甚至他連開玩笑時也跟我一樣帶著一種傷感的腔調。

  「我只是——」我說著搖了搖頭。

  「是的,」他說,「像咱們這樣的人居然有兩個,這樣的現實要花上一分鐘才接受得了,對不對?」

  「恐怕要稍微長一點兒,」我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

  「哦,弟弟,咱們是不是太神經質了?事情都已經過去那麼多年了。小弟弟,在這兒坐了整整兩天半哪。兩個小男孩,在血泊中坐了兩天半。」他說。我感到很噁心,眼前髮花,心臟亂跳,腦子砰砰地響。

  「不。」我有點兒透不過氣來,只覺得他的手又放在了我的肩上。

  「這不要緊,」他說,「要緊的是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

  「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我說。

  「對,現在正在發生的事情。」他本來是打算笑的,但是沒有像我一樣學會假笑,於是只發出一陣細小而古怪的呼哧呼哧和咯咯的雜訊,「我想我應該這麼說,我這輩子就是為了今天這件事!當然,咱倆做這件事誰也無法動真情。我們畢竟無法感受到情感,對不對?咱倆都花了一輩子的工夫來扮演一個角色。在這個世界上逛蕩著,背誦著台詞,假裝自己屬於這個為人類創造出來的世界,而咱們從來就不是真正的人。咱們每時每刻都在探索一種方式去感受某種東西!弟弟,就讓咱們這樣去探索一會兒吧!去真實地、活生生地、毫不做作地感受吧!聽了這話你都激動得透不過氣來了,對嗎?」

  的確如此。我的大腦在呼呼地旋轉,我再也不敢閉上眼睛了,因為我擔心又會冒出一個東西來。更糟糕的是,我哥哥就在身邊,監視著我,敦促我跟他一樣保持自己的個性。而要保持自己的個性,要做他的弟弟,要像過去的我一樣,我就得……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朝德博拉那個方向轉了過去。

  「是的。」他說,此時他的聲音裡洋溢著黑夜行者那種冷酷、開心的慍怒。「我早就知道你會琢磨出來的。這次咱倆一起幹。」他說。

  我搖搖頭,還是充滿了猶豫。「我不能這麼幹。」我說。

  「你一定得幹。」他說。我的肩上又有那種羽毛觸動的感覺,是我哥哥把我提溜了起來,推著我往前走。這股力量幾乎抵消了哈里的推力。一步,兩步……德博拉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我的眼睛,不過因為我背後還有一個人,我不能告訴她我絶對不會——「一起來,」他說,「再來一次。呼氣,吸氣。朝前!」又走了半步。德博拉的眼睛在朝我嘶喊,但是——這時他走到了我的身旁,跟我並肩站著,他的手上有兩個東西在閃閃發光。「每人一把,兩人同一個目標。你讀過《三個火槍手》嗎?」他將一把刀拋到空中,刀子呈拋物線掉到他的左手上,他把刀子遞過來給我。他捏著那把刀,微弱昏暗的燈光照在上面,刃口較平的那一段驟然發光,光芒像火似的衝我撲過來,只有布萊恩眼睛裡的光亮能與之匹敵。「來吧,弟弟。把刀拿著。」他的牙齒跟刀子一樣明晃晃的,「該表演了。」

  被塑膠帶緊緊綁住的德博拉這時發出一陣拚命掙扎的聲響。我抬起頭來看著她。只見她的眼睛裡露出了極度煩躁的神情,還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憤怒。來吧,德克斯特!難道我真的想要對她下手?割斷她身上的塑膠帶,咱們回家吧。好嗎,德克斯特?德克斯特?喂,德克斯特?是你嗎?沒錯吧?

  我不知道。

  「德克斯特,」布萊恩說,「當然我並不是要強迫你改變自己的決定。不過自從我得知有個像我一樣的弟弟之後,我能想到的就是幹這樣的事了。而你也有同樣的感覺,這個我從你的臉上就看得出來。」

  「是呀,」我說,目光仍然沒有離開德博拉那張滿是驚惶的臉,「可是非得是她嗎?」

  「為什麼不能是她?她跟你有什麼關係?」

  是呀,她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的眼睛緊緊盯著德博拉的眼睛。她實際上不是我妹妹,跟我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很喜歡她,這倒是真的,不過——不過什麼?我為什麼會猶豫不決?當然要我幹這種事是絶對不可能的。這並不僅僅因為她是德博拉,更何況她就是德博拉呢?這時一個奇怪的念頭鑽進我這個可憐、陰鬱、傷痕纍纍的大腦,我無法將它攆走:「哈里會怎麼說?」

  我忐忑不安地站著。不管我多麼想馬上就動手,但是我知道哈里會怎麼說。其實他已經說了。哈里說的是一條無法改變的事實:「把壞蛋都剁成碎片,德克斯特。別剁你妹妹。」但是,哈里從來沒有料到會有這樣的事,他哪有這樣的預見性?當年他起草那份哈里準則的時候絶對沒有想到我會面臨今天的選擇:要麼站到德博拉那邊,要麼跟我這位真正的、活生生的、百分之百的親哥哥聯手玩一場我很想玩的遊戲。哈里從來都不知道我有一個哥哥,他會——不過你還是等會兒,別想錯了。哈里是知道的。事件發生的時候哈里到過現場,是不是?而他把這個秘密深藏在自己的心裡。在那些孤獨、空虛的歲月裡,我孤身一人,哈里卻對我隱瞞真相。這是一種不可饒恕的背叛,那我現在還欠他什麼情?

  除了這個最急迫的問題之外,這個戴著假面具、在我眼前一個勁兒地打哆嗦、自稱是我妹妹的東西,只不過是一堆蠕動著的動物肌肉,我能欠她什麼情?而布萊恩跟我是一母同生的骨肉兄弟,他跟我有相同的遺傳基因,是我活生生的複製品,跟他相比,我能欠德博拉什麼情?

  一顆汗珠從德博拉的前額滾落下來,掉進眼眶裡。她拚命眨巴著,極力想把汗珠擠出來。與此同時她仍在看著我。她那模樣的確很可憐,身子給塑膠帶綁住不能動彈,像一個笨拙的動物似的掙扎著,是一個笨拙的靈長類動物。一點兒也不像我,不像我哥哥;一點兒也不像那位聰明、乾淨、整潔、沒有血跡、鋒芒畢露的月光舞者。

  「嗯?」他說著,我聽出他的聲音裡流露出一種煩躁、責怪的情緒,還有微微的失望。

  我閉上眼睛。這個房間在我的身邊亂轉,越來越暗,而我已經無法動彈了。媽媽在那裡看著我,眼睛一眨也不眨。我睜開眼睛。哥哥貼在我的身後,我都能感覺到脖子後面布萊恩呼出的氣息。我妹妹抬起頭來望著我,她的眼睛睜得很大。跟媽媽一樣,她的眼睛也一動不動。她的目光跟媽媽的目光一樣把我給定住了。我閉上眼睛,是媽媽。我睜開眼睛,是德博拉。

  我接過刀子。

  一個細小的聲音傳來,同時一陣熱風吹進涼爽的集裝箱裡。我呼地轉過身來。

  拉戈塔站在門口,手裡握著一支殺氣騰騰的小自動手槍。

  「我知道你們倆會到這兒來試一試的,」她說,「我應該把你們倆都斃了。沒準兒是三個一起斃。」她說著瞥了一眼德博拉,然後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看著我手上的刀,「要是讓多克斯警官瞧見就好了。他沒看錯你。」她把槍對準我,但只持續了半秒鐘。

  而這已經是夠長的時間了。布萊恩的動作很快,比我能夠想像的還要快。但是,拉戈塔射出了一發子彈,布萊恩的身體搖晃了一下,與此同時他的刀子也刺進了拉戈塔的上腹部。他們倆就這樣站立了片刻,然後一起栽倒在地上,不再動彈。

  一小攤鮮血在地板上擴散開來,布萊恩和拉戈塔兩人的血液交匯在一起。這一攤鮮血不是很深,擴散的面積也不是很大,但是我見到血液還是連連躲閃,簡直有點兒驚慌失措。我只朝後退了兩步,腳下就碰到了一個東西。驚慌之際,我聽到一個模糊的聲音。

  德博拉。我撕開了她嘴上的塑膠帶。

  「天哪,疼死了,」她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把我放出來吧,別做出那種瘋瘋癲癲的樣子。」

  我俯視著德博拉。塑膠帶在她的雙唇周圍留下了一圈血印。這可怕的紅色印記把我的思緒攆到了眼睛後面,驅趕到了記憶裡媽媽所在的那個集裝箱裡。德博拉躺在那裡,跟媽媽一樣。就像上次那樣,集裝箱裡的冷風把我後腦勺上的頭髮吹得一根根豎了起來,那些黑魆魆的影子在我們的身邊喋喋不休。跟上次一模一樣:她也這樣躺著,身體給塑膠帶綁住,眼睛也是這麼瞪著,就像某種——「見鬼,」她說,「快點兒,德克斯特。給我解開。」

  可是這一次我手上拿著刀子,而她仍然不能動彈,這下子我可以改變一切,我可以——「德克斯特?」媽媽說。

  我是說,那是德博拉。德博拉不是當年的媽媽,當年的媽媽把我們倆丟在這個地方,與現在的情形完全一樣。當年一切都是從這兒開始的,現在一切也要在這兒結束。

  「媽媽。」有人在說。

  「德克斯特,快呀,」媽媽說,我指的是德博拉,但是刀子還在向前移動,「德克斯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把這些狗屁塑膠帶都給我割了。是我呀!我是德博拉!」

  我搖搖頭,真的是德博拉,但是我沒法兒讓刀子停下來。「我知道,德博拉。真是對不起。」刀子在往上爬著。我只能看著刀子,但怎麼也不能讓它停下來。哈里那像蜘蛛網一樣的撫摩在催促著我,叮囑我要留神,要為今後的人生做好準備。可他的聲音是那麼小,那麼微弱,而我心頭的那個慾望是如此強烈,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強烈。因為那個慾望就是一切,既是開始,也是終結,那個慾望把我提溜了起來,使我的靈魂與肉體分離,然後把我扔到坑道裡去洗澡,坑道的一邊是躺在血泊中的小男孩,另一邊是報仇雪恨的最後一次機會。這將會改變一切,將會為媽媽報仇,將會讓她看到她所做的一切。當年媽媽本來是可以救我們的,但她就是不救,而這一次情況就不一樣了。我得讓德博拉也明白這一切。

  「放下刀子,德克斯特。」這時她的聲音比剛才鎮靜了一些,可是我腦子裡的聲音大多了,我幾乎沒聽見她的話。我極力想把刀子放下來,而實際上我也真的在把刀子往下放,可是結果刀子僅僅只是往下挪動了幾釐米。

  「對不起,德博拉,我放不下來。」我使出渾身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因為在我的四周,一場聚積了二十五年的風暴在怒吼,而此刻我和哥哥像月黑風高的夜晚裡兩塊雷雨雲一樣聚集到了一起——「德克斯特!」媽媽惡狠狠地說。她想自己走開,把我們倆留在這冰冷、可怕的血泊裡,而我腦子裡面哥哥的聲音和我的聲音同時喊出來:「婊子!」這時刀子又舉了起來——地板上傳來一陣聲響。是拉戈塔嗎?這我說不清,但是沒關係。我不得不結束,不得不這麼幹,不得不讓這件事馬上發生。

  「德克斯特,」德博拉說,「我是你妹妹。你是不會對我下手的。爸會怎麼說呢?」我得承認,這句話刺痛了我,但是——「把刀子放下,德克斯特。」

  我的身後又傳來另一個聲音,那是一陣微弱的暗笑。我手上的刀子又舉了起來。

  「德克斯特,小心!」德博拉說著,我急忙轉過身來。

  拉戈塔探長一隻腳跪在地上,喘著氣,使出渾身的力氣想把武器舉起來,而這時那把槍在她的手上突然變得沉甸甸的。槍口慢慢地、慢慢地上揚,對準了我的腳、我的膝蓋——可是這能起什麼作用?因為不管我做什麼這總是要發生的。我明明看見拉戈塔的手指在扣扳機,我手上的刀子還是沒有放下來。

  「她要朝你開槍了,德克斯特!」德博拉喊道,這次她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發狂。而拉戈塔的槍口已經對準了我的肚臍,拉戈塔皺起眉頭,聚精會神,把最後一點兒力氣也使出來了,她面部的肌肉扭曲了。她真的是要朝我開槍。我側身對著她,但是我的刀子仍然不顧一切地——「德克斯特!」躺在手術台上的媽媽/德博拉說,但是黑夜行者的喊叫聲更大了,而且在向前移動,攥著我的手,引導著我的刀子靠近德博拉。

  「德克斯特!」

  「你是個好孩子,德克斯特。」哈里那像羽毛一樣軟綿綿、輕飄飄的聲音在我的身後嘀咕著,同時把刀子朝上拉。

  「我已經是身不由己了。」我也朝哈里嘀咕了一聲,刀子在顫動,而我握著刀柄的手力氣更大了。

  「選擇你要殺的東西……或者人……」哈里說,他眼睛裡那種剛毅、深不見底的藍色此時正通過德博拉的眼睛注視著我,那種敏鋭足以把刀子推開一釐米。「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人是死有餘辜的……」哈里溫和的聲音蓋過了我腦子裡到處亂竄、不斷升騰的憤怒和抱怨。

  刀光閃爍著,在原地凝固不動了。黑夜行者無力地把刀子往下推,哈里也沒有力氣把它拉開。我們就這樣僵持著。

  我聽到身後傳來一陣沉重而刺耳的聲音,砰的一下,接著是一聲無力的呻吟,這聲音從我兩側的肩膀上爬過,就像一條絲綢圍巾搭在蜘蛛的腿上。我轉過身來。

  拉戈塔躺在地上,握著槍的那隻手朝前伸出,被布萊恩的刀子紮在了地板上不能動彈,她咬著下嘴唇,眼睛裡露出痛苦的神色。布萊恩蜷曲著身體躺在她的身邊,看著恐懼從她的臉上掠過。他面帶著陰森的微笑急促地呼吸著。

  「咱們收拾殘局嗎,弟弟?」他說。

  「我……不能這麼幹。」我說。

  我哥哥晃晃悠悠地爬了起來,站在我的面前,身體微微地左右搖擺。「不能?」他說,「這個詞兒我好像不認識啊。」他一把從我的手上奪過刀子,我既阻擋不了他,也幫不了他的忙。

  這時他的眼睛注視著德博拉,而他的聲音彷彿在抽打我,敲擊我肩膀上哈里那綿軟的手指。「必須要做,弟弟。必須。沒別的選擇。」他喘著氣,身體彎曲,然後又慢慢地站直,慢慢地舉起刀子,「親情是很重要的,難道這還要我提醒你你才知道嗎?」

  「不必了。」我說。哈里最後一次發出了嘀咕,我的腦袋也不由自主地搖晃起來。我又說:「不。」而這一次我是實話實說。「不。不行。不能殺德博拉。」

  我哥哥看著我。「太糟糕了,」他說,「我很失望啊。」

  刀子掉了下去。

  我這個人向來對葬禮很感興趣,我知道這是一種很有人情味兒的弱點,但可能只是一種很普通的多愁善感而已。首先,葬禮非常乾淨,非常整潔,人們全身心地投入到各種精心安排的儀式之中。而這次的葬禮辦得很隆重。一排排身穿藍色制服的男女警察神情莊重而嚴肅。按照葬禮的規矩鳴槍致禮,人們用國旗將死者的屍體裹了起來,各種裝飾品琳瑯滿目。這一切都是為了向死者表示敬意,一切都是那樣得體,那樣奇妙。畢竟,這個女人生前是我們中間的一員,曾經跟為數不多的幾個傑出人物一起共過事。是保衛美國人民自由和權利的衛士嗎?這沒關係,她生前是邁阿密市的一名警察,而邁阿密的警察都知道該為自己隊伍中的一員籌辦何種規格的葬禮。他們在這方面的經驗已經很豐富了。

  「哦,德博拉。」我嘆息著說。我的聲音微弱,也知道她是聽不見的,但是我似乎覺得自己應該這麼做,而且應該做得像模像樣。

  我的心頭有一種模糊的希望,希望自己能擠出一點兒眼淚來,然後擦掉。她生前跟我的關係很密切,而她死得那麼出人意料,那麼令人惋惜,走了一條警察不該走的路,居然死在一個殺人狂的手上。當時救援人員來得太晚了,等他們找到拉戈塔的時候,一切早已結束。然而,她為人們樹立了一個無私、勇敢的榜樣,教導人們作為一名警察應該怎樣活著,怎樣去死。當然,我這是引用別人的話,而且只是原話的大意。這話說得真好,真動人,當然這只是就那些心靈能夠受感動的人而言的。可我這種人的心靈是不會受感動的。即便如此,我聽到這樣的話,還是知道它很動人,因為這句話很真實。前來參加葬禮的警察身穿乾淨的藍色制服,心頭藏著無言的勇氣,一些平民百姓也在哭泣。我深受感染,不能自製,一個勁兒地嘆著長氣。「哦,德博拉。」我嘆息著說,這一次聲音略微大一點兒,幾乎是有感而發,「親愛的,親愛的德博拉啊。」

  「別吱聲,你這傻帽兒!」她低聲說道,同時用胳膊肘使勁兒捅了我一下。她穿著這身新外套看上去很可愛——她終於從警員變成了警官。在偵破塔邁阿密胡同那起謀殺案的時候,她因追蹤兇手立了大功,差一點兒就把兇手逮住了,晉陞她為警官已經是最低檔次的獎賞了。為了捉拿我可憐的哥哥,警方發出了通緝令,所以他們遲早是要逮住他的。既然他那樣強調親情的重要性,我真的希望他能逍遙法外,而德博拉升了官之後,是會改變立場,遷就我的。她是真心地想原諒我,而且對哈里的智慧已經不再半信半疑了。她和我也是親情關係呀,這一點在那個緊急關頭已經表現得淋漓盡致,對不對?對於她來說,要接受真實的我也不需要一次很大的飛躍,是不是?事情的真相本來就是這個樣兒,而且從來如此。

  我又嘆了一口氣。「得了吧,你!」她咬著牙說,同時朝警察隊伍的盡頭點了點頭,這支隊伍十分整齊。我朝那個方向瞥了一眼,多克斯警官正瞪著我呢。他一直都在盯著我,就在他把一抔土撒在拉戈塔的棺材上時,他也還在注視著我。他斷定事情的真相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個樣子。我心裡很清楚他現在會來找我的麻煩,會像一條獵狗那樣追蹤我,在來路上看到我的足跡他會用鼻子噴氣,在退路上看見我的足跡則會用鼻子吸氣,直到追上我,使我走投無路為止。因為他知道我做過的一切,而且還知道我會繼續做下去。

  我一隻手握著妹妹的手,另一隻手觸摸著口袋裏面那塊載玻片冰冷而堅硬的邊緣,那上邊是一小滴凝固的血跡。這滴血不會跟拉戈塔一起進入她的墳墓,而會永遠地保存在我的書架上。我可以從中得到安慰,而不用去理會多克斯警官,也不用去理睬他想什麼,做什麼。我怎麼會在乎那個呢?他跟其他人一樣無法支配自己的為人,自己的行動。他會來找我的麻煩。沒錯,除此之外,他還能幹什麼?

  而我們大家又能幹什麼?我們都是那樣無能,都受制於自己腦子裡那個細小的聲音。說真格的,我們大家都能幹什麼?

  我真的希望自己能流下一滴眼淚來。一切是那樣美好。下一個月圓之夜我要去拜訪多克斯警官,那時一切也會像現在這樣美好。在這輪可愛的明月下面,一切都會像現在、過去那樣繼續下去。

  這輪美妙的、唱著歌的、圓圓的紅月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