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輪肥碩的月亮,低垂在熱帶夜空中,越過愁雲密佈的天空呼喚著,喊叫聲鑽進了一對不斷顫抖的耳朵裡。這對耳朵的主人便是黑暗中那熟悉而又親切的聲音的主人——黑夜行者,他此刻正舒舒服服地蜷縮在德克斯特的靈魂這輛道奇輕型自動車的後座上。
這輪死皮賴臉的月亮此刻正朝夾竹桃後面的那個怪物叫喊著。月光從樹葉間投射過來,在它身上畫出一道道像虎皮一樣的斑紋。這個怪物全神貫注地等待著獵物的出現,然後它就會猝不及防地從陰影中一躍而出。它就是黑暗中的德克斯特,這會兒正在聆聽那個可怕的聲音低低地向它提出建議。
我那可愛的另一半催促我立刻跳出去,將我灑滿月光的尖牙插進籬笆牆另一邊那毫無抵抗能力的獵物體內。可現在還不是時候,於是我等待著,小心翼翼地盯著那毫無防備的獵物慢慢爬過。那傢伙睜大了眼睛,離我藏身的樹籬只有三英呎遠,明明知道有個東西在監視它,卻不知道就是我。
時間踮著腳悄悄地過去,我仍然在等待時機。只要一躍而起,只要伸開手臂,就能看到獵物的臉上佈滿了恐懼的神色,就能享受到那冷酷的快樂——可是,不行啊,有點兒不對勁兒。
此刻輪到我德克斯特體驗被人跟蹤時如芒刺在背的感覺了,當我更加確信有什麼東西在捕獵我時,我感到了一絲恐懼。另一隻夜晚出來遊蕩的猛獸正躲在附近某個角落裡,一邊瞅著我,一邊直往肚子裡嚥口水——這種感覺令我非常不安。
一隻頑皮的手忽然從天而降,緊緊抓住了我,其速度之快猶如迅雷,令我都來不及看清楚。我眼角的餘光瞥見了鄰居家那個九歲男孩白得發亮的牙齒。「逮住你啦,一、二、三,抓住德克斯特!」另外幾個小傢伙的速度也不賴,呼啦一下子全都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他們咯咯地笑著,朝我大喊大叫,我站在樹叢中,感到無地自容。全完了。六歲的科迪失望地瞪著我,彷彿德克斯特這個黑夜之神讓他的主子丟盡了臉面。他九歲的姐姐阿斯特也跟著其他幾個孩子尖聲叫喊,然後大夥兒又竄進了黑暗中。這次他們換了一個躲藏的地點,比原來的更隱蔽,只剩下我一個人滿臉羞慚地站在那裡。
德克斯特沒有踢到鐵罐[註]。此刻的德克斯特成了遊戲中的「捉人者」,而且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註]踢鐵罐是一種美國兒童玩的捉迷藏遊戲。
也許你會納悶兒:怎麼會這樣?德克斯特的黑夜捕獵技能怎麼會落到這樣的地步?以前總是有某個令人膽顫心驚、怪僻的猛獸引起令人膽顫心驚、怪僻的德克斯特的特別注意。現在的我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了遊戲上,而且居然在這種十歲前玩過的遊戲中一敗塗地。更糟糕的是,我整個兒成了「捉人者」。
「一、二、三——」我像一個公正而誠實的運動員一樣高聲喊道。
怎麼會這樣呢?惡魔德克斯特已經感覺到了月亮的沉重,怎麼還不去那些五臟六腑之中,將某個非常需要體驗德克斯特那敏鋭的判斷力的傢伙切成碎片?在這樣的夜晚,冷酷的復仇者德克斯特怎麼會拒絶帶黑夜行者出去兜風呢?
「四、五、六——」
我那位聰明的養父叫哈里。他曾經教過我如何謹慎地在需要和刀刃之間保持平衡。哈里看到一個男孩身上有一股冥頑不化的殺氣,而且明白這種殺氣永遠改變不了,於是收養了這個孩子,把他培養成了一個專門清除殺人犯的殺手。我那位當警察的養父真是了不起,他說:「德克斯特呀,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人是死有餘辜的……」
「七、八、九——」
他還教我怎樣找到這些特殊的遊戲夥伴,如何確定他們值不值得我和黑夜行者去拜訪一趟。他甚至教我如何逃避法律的制裁,當然只有他這樣的警察才能教會我這一點。他幫我建立起了一個人生的避難所,並且反覆告訴我要善於適應環境,在任何事情上都要循規蹈矩。
於是,我學會了穿著整潔,學會了微笑。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假人,成天象人們見面時那樣說一些毫無意義、愚不可及的話,誰也不會懷疑我裝出的微笑背後隱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動機。當然,我養父的女兒、我的妹妹德博拉是個例外,她瞭解真正的我,不過她也開始接受這個真正的我了,因為我畢竟沒有向更壞的方向發展。我本來應該是一個狂野、無惡不作的怪物,所到之處會留下一堆堆腐爛的屍體。可現在我站在真理、正義和美國方式這一邊。儘管我仍然是一個怪物,但我洗心革面,成了「咱們的」怪物,身上穿著百分之百的合成材料的道德外衣。在月亮呼喚得最厲害的夜晚,我會找到那些捕殺無辜、不按遊戲規則辦事的傢伙,將他們變成仔細包裹起來的小碎塊,讓他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這種看似沒有人性的日子給我帶來了快樂,因為這種高雅的規則施行得相當成功。只要不外出玩這種遊戲,我就會待在一所毫不起眼的公寓裡,過著極其平淡的生活。我從不遲到,跟同事開玩笑時適當有度,在任何事情上我都是主動幫忙、考慮周到——這些都是我從哈里那兒學來的。我就像個機器人,過著無可挑剔、有張有弛的生活,具有真正可取的社會價值。
這都是過去的事情了。現在,我本該與我精心挑選的朋友玩「切割惡棍」的遊戲,卻在這萬事俱備的夜晚與一群孩子玩著踢鐵罐的遊戲。過一會兒遊戲結束後,我還得把科迪和阿斯特帶到他們的媽媽麗塔的家裡。麗塔會遞給我一罐啤酒,把孩子們塞進被窩,然後在我身邊的沙發上坐下來。
怎麼會這樣呢?難道是黑夜行者早早地退休了?我還會像從前那樣把一滴血放在潔淨的載玻片上嗎?那可是我獵殺後的戰利品啊。
「十!準備好了沒有?我來了!」
確實,我來了。
可是來幹什麼呢?
事情還得從多克斯警官說起。每一個超級英雄都得有一個勁敵,而多克斯警官就是我的勁敵。我從來沒招惹過他,可他偏要盯著我不放,讓我和我的影子無法去幹自己喜歡的事情。
我對多克斯警官的瞭解之深,出乎我自己的意料,遠遠超出了工作上的關係。我想方設法瞭解他的一切,原因很簡單——他從來都不喜歡我,儘管我認為自己的魅力和討好人的能力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看樣子,多克斯警官認為我的一切都是在作假,我在他面前極力做出誠心誠意的樣子,他卻根本不領那個情。
這自然引起了我的好奇:什麼樣的人竟然會不喜歡我呢?我經過一番研究,終於找到了答案。不喜歡溫文爾雅的德克斯特的是一個四十八歲的非裔美國人,保持著我們警察局推舉杠鈴次數的紀錄。根據我聽到的謡傳,他曾經在部隊裡當過獸醫,自從到我們局之後,與好幾起槍殺事件有牽連。不過,內務部把這幾起事件都定為正當防衛。
但最重要的是,我掌握的第一手信息表明,他燃燒著怒火的眼神後面隱藏著與我那位黑夜行者相同的笑聲。雖然那笑聲只有鈴鐺的響聲那麼大,但我能清清楚楚地聽見。多克斯跟我一樣,內心深處也有一頭猛獸。儘管他心中的猛獸跟我的不同,但很相近,我的是老虎,而他的是豹子。多克斯是一名警察,也是一個冷酷的殺手。關於這一點,我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卻對此深信不疑,根本用不著親眼看到他將一個亂穿馬路的行人的脖子掐斷。
多克斯以前一直和拉戈塔探長共事,但她突然遭遇了不測,而且死因有些蹊蹺。打那時起,他對我的態度就不再是簡簡單單的厭惡了。他確信拉戈塔的死跟我有關。這是完全不真實也絶對不公平的。我當時只是袖手旁觀而已——這能有什麼錯呢?不錯,我確實放走了真正的兇手,可你能怎麼著呢?有誰會出賣自己的兄弟呢?更何況是在他把活兒幹得那麼漂亮的時候。
多克斯警官愛怎麼想就怎麼想吧,我不在乎。不管這位好警官懷疑我什麼,反正我歡迎他的懷疑。可是既然他現在已經決定把自己不乾不淨的思想付諸行動,我就沒法兒活了。出軌的德克斯特正飛快地變成發瘋的德克斯特。
為什麼會這樣?這一切混亂究竟是怎樣開始的?我所做的只不過是保持自我罷了。
許多個夜晚,我身上這位黑夜行者非要出去玩一會兒。這就像遛狗,你可以暫時不理睬狗的吠叫,不理睬狗爪子扒門的響聲,可你最終還是得帶它出去遛遛。
拉戈塔探長的葬禮過後不久,我似乎又該聽聽後座上傳來的耳語,又該計劃一次小小的歷險了。
我早已選好一位絶妙的玩伴,他叫麥格雷戈,是位能說會道的房地產經紀人。這個整天樂呵呵的男子喜歡將房子賣給那些有孩子的家庭,尤其是那些有小男孩的家庭——麥格雷戈特別喜歡五到七歲的男孩,甚至愛到了讓他們上天堂的地步。我確定有五個孩子被他帶進了天堂,而實際數字很可能還要多。麥格雷戈很狡猾,也很謹慎,要不是黑暗偵查員德克斯特親自去過一趟的話,他可能會一直逍遙法外。這也不能怪警察,至少他們在這個案件上沒有過錯。如果誰家有孩子失蹤,畢竟很少會有人說:「啊哈!瞧瞧是誰把房子賣給他們的!」
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關於男孩失蹤的報導,四個月後又看到另一則類似的報導。兩個男孩年齡相仿;這樣的細節總有幾分耳熟,總能讓一位羅傑斯先生[註]在我的腦海裡竊竊私語:「你好,鄰居。」
[註]美國兒童節目主持人弗萊德·羅傑斯。其主持的電視節目《羅傑斯先生的鄰居》(Mister Rogers' Neighborhood)是美國電視史上最常青的兒童節目之一。
於是我找出了第一則報導,將它與第二則報導做了一下比較。我注意到在這兩則報導中,報紙為了煽情,為了更好地博得大家的同情,特別提到這兩家人剛剛搬進新家。我聽到陰暗處傳來了哧哧的笑聲,決定再深入調查一下。
這的確比較微妙。德克斯特警探得做番調查,因為這兩個案子乍看上去似乎沒有任何聯繫。出事的這兩個家庭分別位於不同的社區,這自然就排除掉了許多可能性。他們去不同的教堂、不同的學校,所請的搬家公司也不同。可是,每當黑夜行者發出笑聲,就一定有人在幹荒唐事。我最後終於發現了其中的聯繫:這兩座房子原先都登記在同一家房地產經紀公司的名下。公司位於南邁阿密,規模不大,只有一個經紀人,名叫蘭迪·麥格雷戈,是個待人熱情、臉上時刻掛著笑容的男子。
我繼續調查下去,結果發現麥格雷戈已經離婚,獨自住在南邁阿密老刀匠路旁一個不大的混凝土房子裡。他還有一隻遊艇,二十六英呎長,停泊在離他家不遠的馬西森·哈莫克小碼頭旁。這只遊艇也可能是極其便利的遊戲場所,是他將那些被騙的小傻瓜獨自帶到大海上的一個途徑。一旦到了大海上,就不會有人看到他,也不會有人聽到動靜。他可以隨心所欲,變成在痛苦領域探索的哥倫布。從這個角度來看,大海也成了處理那些骯髒的殘留物最理想的場所,從邁阿密向外駛出幾英里,墨西哥灣的灣流便為其提供了一個幾乎深不可測的垃圾場。難怪一直沒有找到那些男孩的屍體。
真是神不知鬼不覺,連我都不免有些佩服,後悔沒有早點兒想到這一招兒來處理我那些殘渣。我真笨,只是將我那條小船用來釣魚,用來在海灣中兜風。而這個麥格雷戈卻想出了一個全新的方法,在海上盡情地享受一晚。這是個絶妙的點子,但也立刻將麥格雷戈變成了我最大的懷疑對象。我巴不得將麥格雷戈立刻帶進來——假如那一切真的是他所為的話。當然,我必須有確鑿的證據。我一直儘量避免殺錯人,現在更不願意破例,哪怕對方是房地產經紀人也不行。我突然想到,如果不想犯錯,最佳的辦法就是去那只遊艇上看看。
真是天賜良機,第二天下起了大雨。雖說七月份幾乎每天都會下點兒雨,可今天這雨似乎要下上整整一天,而這正是德克斯特夢寐以求的。我提前下了班,驅車抄近路到了勒瓊,然後一路趕到了老刀匠路。我向左拐進了馬西森·哈莫克碼頭,果然不出我所料,碼頭似乎空無一人。不過,我知道前面一百碼處有一個崗亭,裡面的人巴不得我塞給他四美元,然後給我行個方便,將車開進停車場。可是,不在崗亭前露面似乎是個好主意,而且能省下四美元也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現在大雨滂沱,又不是週末,我可能會太顯眼,而這正是我竭力避免的,尤其是在實施我的愛好的過程中。
道路左側有一片小停車場,是給野餐區預留的。右邊有一片小湖,湖旁有一個用珊瑚石搭建的舊野餐避雨篷。我停好車,穿上一件鵝黃色防水外套,很像常常在海上漂泊的人,穿上這身衣服後再闖進一個戀童癖殺人犯的遊艇再合適不過了。雖然這身衣服也讓我變得非常顯眼,可我一點兒也不為此擔心。我打算沿著與大路平行的自行車道前行。自行車道旁還有紅樹林遮擋,因此就算門衛真的探頭查看,也只會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鵝黃色身影在慢慢奔跑。那只是一個毅力超群的跑步者,不管颳風下雨都堅持午後鍛鍊。
我的確是在小跑,順著小道跑了大約四分之一英里。正如我所希望的那樣,崗亭連個人影都沒有,於是我跑進了海邊的大停車場。靠近大路這邊停泊著那些垂釣愛好者以及百萬富翁的豪華遊艇,右邊最後一個碼頭旁停靠著一排小一點兒的遊艇。麥格雷戈的魚鷹號遊艇並不大,只有二十六英呎長,停靠在最後。
碼頭上空無一人,我得意地穿過鋼絲網柵欄上的大門,經過了上面寫著「閒人免進」字樣的警示牌。牌子的下方還寫著「碼頭旁和碼頭區嚴禁垂釣」。
魚鷹號已經有五六個年頭了,遭受佛羅里達州惡劣氣候蹂躪的痕跡卻很少。甲板和舷欄擦洗得一塵不染,我爬上去的時候竭力不留下任何腳印。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所有遊艇上的鎖都非常簡單。也許出海的人比以陸地為生的人更誠實一些。反正我只用了幾秒鐘的時間就打開了鎖,進入到了魚鷹號的船艙裡。大多數船艙在熱帶陽光的暴曬下哪怕關上幾小時都會有一股霉味,然而這條遊艇的船艙裡沒有霉味,空氣中反而有一絲淡淡的松節油的氣味,彷彿有人將這裡擦洗得特別徹底,任何細菌或氣味都無法生存。
船艙裡有一張小桌、一個小廚房、一台電視/錄影一體機,旁邊帶護欄的架子上還有一摞電影光盤,《蜘蛛俠》《熊的傳說》《海底總動員》之類。我不知道麥格雷戈究竟將多少孩子扔進大海裡去尋找尼莫[註]了。我走進廚房,打開那些抽屜。第一個抽屜裡裝著糖果,第二個抽屜裡裝著塑料玩偶,第三個抽屜裡塞滿了一卷卷的塑膠帶。
[註]《海底總動員》又叫《尋找尼莫》。
塑膠帶是個神奇的玩意兒,對此我瞭如指掌,許多關鍵時刻它都能派上用場,可我仍然覺得遊艇抽屜裡裝十捲塑膠帶實在是太多了。當然,除非你為了某個特殊目的需要大量使用它,比方說某個需要多名小男孩參與的科研項目。麥格雷戈犯罪的可能性正變得越來越大,而黑夜行者早已急不可耐地舔了一下他那蜥蜴般乾燥的舌頭。
我順著梯子下到了船艙的前半部,地方不大,我們的房地產經紀人大概把這地方稱作「房艙」。裡面連一張像樣的床都沒有,只有一張薄薄的泡沫橡膠墊,擺放在一個墊高的架子上。我按了一下床墊,它嘎吱響了一下,原來只是外面套了層橡膠而已。我將床墊捲起來,推到一旁。架子的四角各有一個帶環的螺栓固定著。我將床墊下的艙口蓋拉了起來。
遊艇上自然會有一些鏈條,可與鏈條在一起的那些手銬在我看來就離海上的生活有點兒遠了。
鏈條和手銬下面還有五隻船錨。如果是一條準備周遊世界的遊艇,那麼配備五隻船錨是應該的,可對於一隻僅僅是度週末用的小遊艇來說,五隻船錨似乎多了點兒。這麼多船錨究竟是幹什麼用的?如果我將這小艇駛到深海,而且船上還有幼小的屍體需要我乾淨徹底地處理掉,那麼這些船錨能派上什麼用場呢?這麼一想,你就會恍然大悟。顯然,麥格雷戈下次帶上一個小朋友出海後,回來時床鋪下就會只剩下四隻船錨。
我已經蒐集到了足夠的小證據,足以拼出一幅非常有意思的圖畫,可這仍然只是一幅靜物畫,仍然沒有孩子的跡象。到目前為止,我所發現的證據都可以被解釋為巧合,而我需要絶對有把握,需要一件毋庸置疑的證據,一件完全符合哈里準則的證據。
我終於在床鋪右邊的一個抽屜裡找到了。
床頭有三個小抽屜,最下面一個抽屜的底部似乎比另外兩個短幾英吋,當然由於船體呈曲線形,最下面一個抽屜是應該短一些。可我至今已經對人類研究了多年,因此眼前這個抽屜還是引起了我深深的懷疑。我將這個抽屜全部拉了出來,果然抽屜頂頭有一個小暗格,裡面放著——我感覺到我內心深處那黑暗後座上有股寒氣在順著我的脊柱慢慢往上爬,吹乾了散落在我那蜥蜴大腦地面上的樹葉。
我從那疊照片中分辨出了五個不同的裸體男孩,一個個被擺成各種姿勢,彷彿麥格雷戈仍然在尋找一個特定的風格。麥格雷戈在使用塑膠帶方面的確大手大腳,其中一張照片上的男孩全身裹滿了塑膠帶,只露出身體很少幾個地方,那樣子簡直像個銀灰色的繭。看著孩子們身上那幾處露出肌膚的地方,我對麥格雷戈有了很好的瞭解。果然不出我所料,大多數父母絶對不會希望讓他來當他們孩子的童子軍隊長。
這些照片從多個角度拍攝而成,攝影技術高超,其中一個系列尤其顯眼。一個皮膚白皙的男子赤身裸體地站在被塑膠帶緊緊捆綁起來的男孩旁,身上的肌肉鬆鬆垮垮,頭上戴了一個黑色風兜,那神情簡直像在拍炫耀戰利品的紀念照。雖然風兜擋住了他的臉,但從他那體形以及皮膚的顏色來看,我確信這個人就是麥格雷戈。我快速翻動著那些照片,腦子裡產生了兩個很有意思的想法。第一,啊哈!當然是說麥格雷戈的所作所為已經無可辯駁,而且他現在已經成了黑夜行者彩票中心幸運大獎的得主。
第二個想法多少有些令人不安:拍照片的人是誰?
這些照片拍攝的角度各不相同,因此不可能是自動拍攝的結果。我將這些照片又快速翻看了一遍,發現兩張俯拍的照片中有一雙尖尖的鞋尖,像是一雙紅色的牛仔靴。
麥格雷戈還有個幫兇!這個詞兒聽上去很像在做法律電視頻道的節目,可情況的確如此,我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來表述。這一切不是他獨自一人幹的。有人與他同行,即使沒有親自參與,至少也目睹了這一切,並且拍了照片。
我承認——雖然這讓我覺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對半常規重傷罪領域也略知一二,而且在這方面有些天分,可我還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事。炫耀戰利品的紀念照,是的,我不是也有一小盒載玻片嗎?每一片上面不是也有一滴血,以紀念我的每一次歷險嗎?留下一點兒紀念品完全是人之常情。
可如果還有另一個人在場,而且這個人正目睹這一切,給這一切拍照,這就將一種非常隱私的行為變成了一種表演。這真是太下流了,這傢伙準是個變態狂。可惜我這個人已經沒有了道德層面上的憤怒,否則我相信我一定會怒不可遏。儘管如此,我仍然發現自己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急切地想結識一下麥格雷戈的五臟六腑。
船艙裡異常悶熱,而我身上這件時髦的防水外套更是起不了任何降溫作用,我感覺自己就像一袋鮮艷的黃色袋泡茶。我挑選了幾張比較清楚的照片裝進口袋,然後將其他照片放回暗格中,將床鋪整理好,回到了主船艙。我從窗戶——更確切地說是舷窗——向外偷偷看了一眼,外面沒有人躲在那裡鬼鬼祟祟地監視我。我悄悄溜出艙門,隨手將門重新鎖好,然後不慌不忙地走進了大雨中。
我這麼多年來看過許多電影,從中學到了一點,雨中漫步是思考人類背信棄義行徑的最佳條件,而這正是我所做的。啊,那該死的麥格雷戈,還有他那位愛好攝影的朋友。世上怎麼會有這種罪大惡極的渾蛋!這已經足夠了,我心中現在只有一個念頭,希望這足以滿足我所需的條件。給我帶來更大快感的是反思我自己的行徑,盤算一下如何安排一個與麥格雷戈遊戲的日子。我可以感覺到一股黑暗的快感像潮水一樣,正從德克斯特內心城堡最深處的地牢裡湧上來,聚集在了泄洪口,很快將傾瀉到麥格雷戈身上。
當然,一切都已毋庸置疑。即使是哈里本人也會承認,這些照片完全可以算作鐵證,而我內心那幽暗的後座上更是傳來了迫不及待的咯咯笑聲,算是對這計劃的認可。我將和麥格雷戈一起探險,然後還有特殊的額外嘉獎——找到他那位穿牛仔靴的朋友,儘快讓他步麥格雷戈的後塵,絶不能讓惡棍逍遙法外。這有點兒像買一送一,誘惑力之大令人難以抵擋。
腦海裡裝滿了各種令我高興的念頭,我大步走回到汽車前時居然完全忘記了天還在下著雨。要幹的事太多了。
無論做什麼事情,最好不要墨守成規,尤其如果你是個戀童癖殺人狂,並且已經引起了復仇者德克斯特的注意的話。我高興地看到,從來沒有人將這一生死攸關的忠告給過麥格雷戈,結果我看到他像往常一樣,下午六點半離開了辦公室。他從後門走了出來,把門鎖好後上了自己那輛大型福特SUV[註]。這種大車對他來說真是物盡其用,既可以帶人去看房,也可以將捆綁好的孩子運到碼頭。他將車駛進了車流中,我尾隨著他,跟著他一路來到他家。房子不大,混凝土板塊結構,位於西南80街上。
[註]運動型多功能車。
從他家旁邊駛過的車很多。我將車開進了半個街區外的一條小街,然後停在一個既不引人注意視線又好的地方。麥格雷戈家的另一邊有一道又高又密的樹籬,剛好可以擋住鄰居們的視線,讓他們無法看到他家院子裡發生的一切。我在車上坐了十分鐘,假裝看地圖,為的是制訂好我的計劃,同時確信他不會外出。不一會兒,他出來了,光著膀子,只穿了一條皺巴巴的馬德拉斯條紋布短褲,開始慢悠悠地收拾院子。我已經制訂好了計劃,於是驅車回家做準備。
我平常飯量驚人,每次外出冒險前卻總是吃不進東西。我內心深處的那個同伴也在期待,興奮得不停地顫慄。夜幕慢慢覆蓋這座城市,月亮在我的靜脈裡絮絮不休,而且聲音越來越大,食慾突然顯得那麼無足輕重。
我沒有心情去悠閒地享用一頓高蛋白美餐,而是在公寓裡來回踱步,一面急不可待地想立刻動手,一面又冷靜地等待著,讓白日的德克斯特靜靜地淡去,感受黑夜行者慢慢接過方向盤。每當我退到後座上,讓黑夜行者驅車,一種欣喜若狂的感覺都會油然而生。一個個黑影似乎變得越來越清晰,黑暗慢慢化成一種有些生動的灰色,使一切更加清晰可辨。細小的聲音變得響亮而真切,我的皮膚在微微顫抖,我的呼吸彷彿變成了吶喊,就連空氣也因枯燥平淡的日子裡沒有注意到的各種氣味而有了生命。
是時候了。
我們一起出了門,走進明亮的夜色中,月光不斷地捶打在我的身上,邁阿密夜晚夾雜著凋零玫瑰芬芳的氣息吹拂著我的皮膚,一眨眼的工夫我就趕到了那裡,置身在麥格雷戈家樹籬投下的陰影中,監視著,等待著,聆聽著盤繞在我耳邊的警告聲,它在悄聲告誡我要耐心。我戴上白綢面罩,準備開始。
我不緊不慢地從樹籬的陰影中悄悄走了出來,將一個兒童塑料鋼琴放在他窗戶下的菖蒲叢中,免得立刻被他發現。這種玩具鋼琴紅藍相間,顏色鮮艷,不到三十釐米長,只有八個鍵,但是在電池電量耗盡之前會永無止境地反覆播放四首歌曲。我將它打開,然後退回到樹籬的陰影中。
首先播放的是《鈴兒響叮噹》,然後是《老麥克唐納》。不知什麼原因,這兩首歌都缺少了一個關鍵樂段,但這個小玩具全然不顧,繼續歡快地用同一種尖細的聲音唱起了《倫敦橋》。
我刻意選擇了這種玩具鋼琴,目的就是引誘麥格雷戈出來。事實上,我真心希望他會認為自己的罪行已經敗露,地獄送來了這個玩具懲罰他。
果然見效了。《倫敦橋》剛剛播放到第三遍,他搖搖晃晃地走了出來,臉上帶著萬分驚恐的神情。他瞠目結舌地在那兒站了片刻,東張西望,逐漸謝頂的紅頭髮一片凌亂,彷彿遭遇了暴風雨的襲擊,白皙的肚子微微垂掛在褪色的睡衣下襬外。他這副樣子在我眼裡一點兒也不像個非常危險的殺人犯,當然我也不是五歲大的男孩。
麥格雷戈張著嘴,在那裡站了一會兒,撓著身子,活像在為希臘神話中的愚蠢之神的塑像當模特兒。他終於找到了發出響聲的東西——它現在又唱起了《鈴兒響叮噹》。他走過去,微微彎腰去按那架小塑料鋼琴。我甚至都沒有等他感到驚訝,就用一個索套緊緊勒住了他的脖子。做索套的漁線經過測試,承受得住五十磅的重量。他直起腰想反抗,但我拉緊了索套,他只好改變主意。
「老實點兒,」我和內心的黑夜行者齊聲命令道,「這樣你能活得久一點兒。」他從這句話中聽到了自己的結局,有些不甘心,開始掙扎起來。我用力拉緊索套,片刻間他的臉漲成了深紅色,他跪倒在了地上。
眼看他快要昏死過去,我趕緊鬆了鬆手。「照我說的做。」我和黑夜行者一起說道。他沒有吭聲,只是痛苦地使勁兒喘了幾口氣,於是我又扯了一下索套。「聽明白了嗎?」他點點頭,我鬆開手讓他呼吸。
我押送他進屋去取車鑰匙,然後一起上了他的SUV,一路上他沒有再試圖反抗。我坐在他身後,緊緊抓著索套,只讓他勉強苟延殘喘地活著,當然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開車!」我說,他遲疑了一下。
「你想要什麼?」他聲音沙啞,像是剛剛被沙子磨過。
「什麼都想要,」我和黑夜行者說道,「快開車。」
「我有錢。」他說。
我用力拉緊索套。「給我買個男孩。」我說。我緊握索套停了幾秒鐘,索套緊得他都無法呼吸,而時間剛好長到讓他明白這裡我們說了算,我們知道他的罪行,從現在起只有我們高興的時候才會讓他喘氣。等我再次稍稍鬆開手時,他沒再吭聲。
他按我們的吩咐開車,沿著西南80街來到老刀匠路上,再向南行駛。這裡遠離市區,而且在這深更半夜的時候,路上幾乎沒有車。我們拐進了斯奈普河對岸的一個房屋開發工地。開發商因洗錢被判刑,這個開發項目暫時停了下來,因而不會有人來打攪我們。我們命令麥格雷戈將車向前開,經過一個廢棄的崗亭後,又沿著一個不大的環形車道向東駛到河邊,最後停在了一個小活動房旁。這裡以前是工地的臨時辦公室,現在成了尋找刺激的少年以及像我這種需要一點兒私人空間的人光顧的場所。
我們在車上坐了片刻,欣賞著周圍的景色——月光灑在水面上,映照著這個戀童癖,他脖子上還套著索套。這畫面非常美。
我下了車,緊緊拉著麥格雷戈,稍微一使勁兒,他就跪倒在了地上,雙手拚命抓著脖子上的漁線。我望著他,他跪在地上,喘不上氣兒來,嘴角流著口水,臉重新變成了暗紅色,兩眼充血。我拉著他站起來,推著他上了三級木台階,進了活動房。等他稍稍回過神來,意識到即將發生什麼事時,我已經將他綁在了桌子上,並且用塑膠帶捆住了他的手腳。
麥格雷戈想開口說話,卻只是咳了幾聲。我等待著,現在有的是時間。「求你了,」他終於開口道,聲音像沙子在玻璃上摩擦一樣,「你想要什麼我都給你。」
「是啊,你會的。」我們倆說,並且看到這句話擊中了他的要害。雖然他無法看透我的白色絲綢面具,我們還是露出了笑容。我掏出從他的遊艇裡拿來的那些照片,放到他的眼前。
他完全驚呆了,一動不動,張著嘴。「你從哪裡弄來的?」對於一個即將被切成碎片的人而言,他仍然嘴巴很硬。
「告訴我這些照片是誰拍的?」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他說。
我掏出一把剪白鐵皮用的剪刀,剪斷了他左手的兩根手指。他又是掙扎又是尖叫,血流了出來。鮮血總是讓我生氣,於是我將一隻網球塞進了他的嘴裡,順便剪斷了他右手的兩根手指。「不為什麼。」我說,然後等待他稍稍平靜一點兒。
終於平靜些之後,他乜斜著一隻眼睛望著我,臉上浮現出一種心領神會的表情,這是一種超越了痛苦之後知道痛苦在所難免時才會出現的表情。我從他嘴裡取出了那只網球。
「照片是誰拍的?」
他笑了。「真希望其中一張是你的照片。」他說,而接下來的九十分鐘是對他這句話最好的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