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死神的猜字遊戲·多克斯的檔案

  當然,這種局面不會永遠持續。我早該知道這種不正常的狀況肯定會出現轉機,然後一切恢復正常。畢竟在我生活的這座城市裡,重傷罪就如同陽光,總是躲藏在下一片雲朵背後。在我第一次不安地遭遇多克斯警官後的第三週,陽光終於穿透了雲朵。

  說實在的,這純粹是運氣。我當時正與我妹妹德博拉在一起吃午飯,對不起,我應該說是德博拉警官。德博拉和她父親哈里一樣,也是個警察。由於最近成功地破了幾個案子,她得到了提升,脫掉了為完成任務不得不穿在身上的妓女裝束,遠離了街頭,戴上了一副警官的警銜。

  這本該讓她感到高興。說到底,這畢竟是她夢寐以求的,她可以就此永遠告別假扮妓女的臥底生涯。我是個沒心沒肺的惡魔,所以我比較講究邏輯,我一直覺得她的新任命會讓「時刻面帶怒容的警花」這個外號銷聲匿跡,可是天哪,就連被調入兇案組也沒能讓笑容回到她的臉上。

  我們坐著配發給她的新公務車一起去吃午飯,這是她提升後的另一項特權。真的應該給她的生活帶來一絲陽光,可是看樣子根本沒有。我不知道是否該為她擔心。閃電餐館是我們最愛光顧的古巴餐館,我坐到小隔間的座位上時,視線一直沒有離開她。她用無線對講機通報了自己的位置和情況,然後皺著眉頭坐到了我的對面。

  我們開始點菜。我說:「怎麼樣,石斑魚警官?」

  「你覺得這好笑嗎,德克斯特?」

  「是啊,」我說,「很好笑,也有一點兒傷心,就像生活本身,尤其是你的生活,德博拉。」

  「見你的鬼去,」她說,「我的生活很好。」為了證明這一點,她點了一份邁阿密地區最好的夾肉麵包三明治和一杯麻梅。

  既然我的生活一點兒也不比她的生活遜色,我也不甘示弱地要了同樣的東西。由於我們總是喜歡光顧這裡,那位上了年紀、鬍子拉碴的服務員對我們一點兒也不客氣。他奪過我們的菜單,臉上的表情完全可以成為德博拉模仿的榜樣,然後像怪獸哥斯拉[註]去東京那樣咚咚咚地進了廚房。

  [註]日本東寶株式會社製作的怪獸電影系列中的形象。

  「大家都這麼開心快樂。」我說。

  「德克斯特,這可不是《羅傑斯先生的鄰居》。這裡是邁阿密。只有壞傢伙才會開心。」她用警察特有的眼神望著我,臉上卻毫無表情,「你怎麼沒有開懷大笑,沒有唱歌呢?」

  「不夠意思,德博拉。真不夠意思。我這幾個月表現良好。」

  她喝了口水:「所以你才會變得瘋狂。」

  「恐怕還遠不只瘋狂,」我聳了聳肩,「我覺得自己快成正常人了。」

  「你別想騙過我。」她說。

  「雖說有些遺憾,卻是實情。我已經成了整天坐在沙發上的廢人。」我遲疑了一下,然後脫口而出。說到底,一個人要是連對自己的家人都無法訴說心中的煩惱,那他還能告訴誰呢?「是多克斯警官。」

  她點點頭:「看樣子他是真的迷上你了。你最好離他遠一點兒。」

  「我倒是想離他遠一點兒。」我說,「可他不願意遠離我。」

  她的目光變得更加嚴厲:「你打算怎麼辦?」

  我張開嘴,想矢口否認心中所想的一切,幸運的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對她編瞎話,她的無線對講機就打斷了我們。她將頭側向一邊,一把抓起對講機,說她馬上就到。「快點兒。」她厲聲說道,向門口走去。我順從地跟在她身後,只是稍微停了一下,往桌上扔了點兒錢。

  我走出閃電餐館時,德博拉早已倒了車。我加快腳步,向車門衝去。剛上車,她就將車駛出了停車場。「我說,德博拉,」我說,「我差一點兒連鞋都丟了。什麼事情這麼重要?」

  德博拉皺著眉頭,加速穿過了車流中的一個小空當兒,這種膽量只有在邁阿密開車的人才會有。「我不知道。」她邊說邊打開了警笛。

  我眨了眨眼,提高了嗓門兒:「調度沒有告訴你?」

  「你有沒有聽到過調度說話時語無倫次,德克斯特?」

  「從來沒有。這一位語無倫次了?」

  德博拉繞過一輛校車,一路狂飆著上了836號公路。「是啊,」她說,然後使勁兒轉動方向盤,避開了一輛寶馬,那車上坐著的年輕人一個個衝她豎起了中指,「我估計是殺人案。」

  「你估計?」

  「是啊。」她開始集中精力開車,我也沒有再打攪她。瘋狂開車總會令我想起自己萬一慘死時的樣子,尤其是在邁阿密的道路上。至於調度——那位名叫南希·德魯的警官說話語無倫次的事,我很快就會知道原因的,尤其是以眼下這種速度。我向來喜歡刺激的事。

  幾分鐘後,德博拉成功將我們帶到了奧蘭治體育場附近,居然沒有造成任何重大人員傷亡。我們下了高速公路,拐了幾個彎後,停在了西北四大街一幢小屋前的路肩旁。街道兩旁的房子外觀差不多,都不大,緊挨在一起,用磚牆或鐵絲網柵欄相隔。許多房子色彩鮮艷,院子也鋪了地磚。

  屋前已經停了兩輛巡邏車,車上的警燈不停地閃爍著。兩名便衣警察正在周圍架起黃色的犯罪現場隔離帶,我們下車時,我看到另一個警察坐在其中一輛警車的前排座位上,雙手抱著頭。第四個警察站在門廊上,旁邊有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門廊前還有兩級小台階,她就坐在最上面的台階上,不停地抽泣著,還時不時地乾嘔一下。附近什麼地方有一隻狗在不停地哀嚎,而且總是發出同一個音。

  德博拉大步走到離她最近的警察跟前。這是位中年警察,體格魁梧,一頭黑髮,但臉上的表情顯示他也恨不得坐在車上,雙手抱著頭。「什麼案子?」德博拉向他亮了一下警徽,問他。

  對方看都沒有看我們一眼,只是搖搖頭,脫口說道:「我再也不進去了,即使拿不到養老金我也不進去了。」他轉身就走,差一點兒撞到一輛巡邏車上,然後展開黃色隔離帶,彷彿隔離帶可以保護他免受屋裡不知什麼東西的傷害一樣。

  德博拉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警察,然後轉身看著我。坦率地說,我真不知該說什麼好,我們就這樣相互對望了片刻。風吹動著犯罪現場隔離帶,發出呼呼的響聲,那條狗仍然在叫個不停,一種真假聲交替的怪異叫聲,更增添了我對犬科動物的憎恨。德博拉搖搖頭。「誰去讓那該死的狗把嘴巴閉上!」她說。然後從黃色隔離帶下鑽過去,向屋裡走去。我跟在她身後。我剛走了幾步就意識到,狗的叫聲越來越近,就在屋裡,可能是被害人的寵物。主人死了之後,動物常常會有強烈反應。

  我們在台階前停住腳,德博拉望著站在門廊上的那位警察,辨認著他胸牌上的名字:「科羅內爾,這位女士是目擊證人嗎?」

  那個警察沒有看我們。「是的,」他說,「梅迪納太太,是她報的警。」老婦人身子往前一傾,乾嘔起來。

  德博拉皺起了眉頭。「那狗怎麼啦?」她問他。

  科羅內爾怪叫一聲,又像大笑又像作嘔,但他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看我們一眼。

  我估計德博拉已經忍無可忍了,而且這也不能怪她。她厲聲說道:「這兒他媽的究竟出什麼事了?」

  科羅內爾轉身望著我們,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你們自己去看吧。」他說著又轉過身去。德博拉張嘴想說幾句,但隨即改變了主意,望著我聳了聳肩。

  「我們不妨進去看一眼。」我說,暗自希望我的口氣沒有急不可待的意思。說實在的,我非常想看看究竟是什麼東西讓邁阿密的警察產生如此強烈的反應。多克斯警官可能會千方百計地阻撓我自己動手,但他無法阻撓我去欣賞別人的傑作。這畢竟也是我的工作,難道我們不能從工作中得到樂趣嗎?

  然而德博拉的表現一反常態,似乎很不願意進去。她回頭看了巡邏車一眼,裡面的警察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雙手抱著頭。然後她回頭望著科羅內爾和那位老太太,再將目光移到小屋的大門上。她深吸一口氣,使勁兒將氣呼出:「好吧,我們進去看看。」可她仍然沒有挪窩,於是我從她身旁過去,推開了屋門。

  小屋的客廳光線很暗,窗簾和百葉窗全都關得嚴嚴實實。屋裡有一張安樂椅,像是從廉價商店買來的,椅套已經髒得讓人說不清它原來的顏色。椅子前面有一張摺疊小方桌,上面放著一台小電視機。除此之外,屋裡空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傢俱。正對著大門有一條過道,那裡露出一小片光線,狗叫聲似乎就是從那裡傳出來的,於是我轉向那裡,朝屋子的後半部走去。

  動物一般都不喜歡我,這足以證明動物比我們想像的要聰明。它們似乎能嗅出我是誰,不贊同我的所作所為,常常激烈地表達它們對我的看法。因此,我不是十分情願靠近這只早已如此狂吠不已的狗。可我還是順著過道慢慢向前走去,邊走邊柔聲呼喚著:「乖狗狗!」從它吠叫的聲音來看,這絶對不是一隻乖狗,更像一隻得了狂犬病、腦子受過傷的鬥牛犬。不過,即使是對付我們的狗朋友,我還是要竭力裝出一副和顏悅色的神情。我擠出和藹、熱愛動物的表情,走向彈簧門,那後面顯然是廚房。

  我的手剛碰到彈簧門,就聽到黑夜行者不安地輕輕動了一下,我站住了。怎麼啦?我問,但沒有聽到回答。我閉上眼睛,腦子裡仍然一片空白,眼簾後面並沒有閃現出任何暗示。我聳聳肩,推開門,走進了廚房。

  廚房的上半截被粉刷成了一種膩人的淡黃色,地麵舖著老式的藍色條紋白瓷磚。廚房一角有一個小冰箱,櫃檯式長桌上有一個電熱鍋,一隻蒲葵甲蟲匆匆爬過,躲到了冰箱後面。廚房唯一的窗戶上釘了一大塊三夾板,天花板上掛著一個昏暗的燈泡。

  燈泡下有一個笨重的老式大桌子,桌腿粗壯結實,白瓷桌面上掛著一面大鏡子,角度很特別,剛好照出桌子上擺放著的東西,而它此刻照出的正是躺在桌子中央的一個……怎麼說呢?我估計它最開始時可以算個人,很可能是個西班牙裔美國男人。但現在這種狀況很難說它是什麼,因為我承認它的樣子連我也有點兒吃驚。可是我雖然感到吃驚,卻不得不佩服這活兒幹得乾淨徹底,準會讓外科大夫歎為觀止,只是很可能沒有哪位外科大夫會向醫療保健組織聲稱自己有這種能力。

  比方說,我就絶對想不到那樣切掉嘴唇和眼簾。雖然我以自己的活兒幹得漂亮為榮,但我絶對無法在不傷及眼睛的情況下切除眼簾。那雙眼睛現在正瘋狂地轉來轉去,無法閉上,甚至都無法眨一下,只能死死地盯著那面鏡子。我估計眼簾是最後切除掉的,是在鼻子和耳朵如此乾淨俐落地解決掉後才切除的。我無法確定,如果換了我,會在雙臂、雙腿、生殖器等被切除掉之前還是之後再切除這些。真是讓人難以取捨,但從目前的情形來看,這一切幹得恰到好處,甚至可以說完美無缺,幹這活兒的人精於此道。我們常常將乾淨漂亮的殺人手段稱作「外科手術般的」,而這是真正的外科手術,就連嘴唇和舌頭被切割掉的嘴巴也沒有出現流血的情況,還有牙齒。我不得不欽佩這讓人歎為觀止的手法。每個創口的縫合都很專業,曾經長著胳膊的肩膀處裹著整潔的白色繃帶,其他傷口已經癒合,而且癒合的情況只有在一流的醫院裡才有望見到。

  他身上的每樣東西都已被切除,絶對是每樣東西,如今只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毫無特徵的腦袋,連在一個沒有任何多餘部件的軀體上。我無法想像如何能在保住這玩意兒生命的情況下做到這一點,更無法想像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會這樣做。我相信桌上這玩意兒此刻一定會同意,死有時候並不是件壞事。

  耐心仔細地完成這一切,卻仍然讓它活著,面對著鏡子。我可以感覺到內心深處湧起了一陣黑暗的驚嘆,彷彿黑夜行者第一次感到自己有點兒微不足道。

  桌上那玩意兒似乎並沒有看到我,只是繼續不停地發出那種瘋狂的狗叫聲,一遍遍地重複著同一個可怕的聲音。

  我聽到德博拉拖著腳步停在我的身後:「哦,天哪!啊,上帝,那是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但肯定不是狗。」

  身後的空氣悄無聲息地急速流動,我看到多克斯警官剛剛趕到,出現在了德博拉的身後。他掃視了一眼屋子四周,目光落到了桌子上。我承認我很好奇,想看看他對這種到了極限的東西會有什麼反應,而我的等待回報頗豐。當多克斯看到廚房中央所展示的那玩意兒時,他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它,身子一動不動,那樣子完全像座雕塑。他過了一會兒才朝它走去,腳步很慢,彷彿被線拉著的木偶。他旁若無人地從我們身旁走過,在桌子旁停住了。

  他盯著那玩意兒足足看了幾秒鐘,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就伸手從運動上衣口袋裏掏出了手槍。他的臉上毫無表情,他望著桌上那仍然不停喊叫的玩意兒,慢慢瞄準了那雙無法眨巴的眼睛之間的眉心,打開了手槍的保險。

  「多克斯,」德博拉的聲音發乾,她清了一下嗓子,又喊了一聲,「多克斯!」

  多克斯既沒有回答也沒有將目光移向別處,但他沒有扣動扳機。真是太遺憾了,否則我們該如何處理這玩意兒?反正他無法告訴我們這一切是誰幹的,而且我覺得他作為一個社會有用分子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為什麼不讓多克斯結束他的痛苦呢?但如果是那樣,我和德博拉就會極不情願地被迫報告多克斯的舉動,他就會被開除,甚至被捕入獄,而我的問題就能得到解決。這似乎是個再好不過的解決辦法,但德博拉絶對不會同意。她有時候非常正兒八經。

  「把槍收起來,多克斯。」她說。雖然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仍然一動不動,但他還是轉過頭來看著她。

  「這是唯一的辦法,」他說,「相信我。」

  德博拉搖搖頭:「你知道你不能這樣做。」他們倆凝視著對方,然後他將目光轉到了我身上。我恨不得瞪著他,大聲說:「管它呢,開槍呀!」但我控制住了自己,多克斯將槍口轉向空中。他回頭看了一眼那玩意兒,搖搖頭,收起了槍。「媽的,」他說,「不該攔我的。」說完,他轉身快步走了出去。

  沒過幾分鐘,屋裡就擠滿了人,一個個在幹活兒時都竭力不去看那玩意兒。低矮壯實、留著短髮的實驗室技師卡米拉·菲格似乎通常在臉紅或瞪眼等表情方面很有限,這會兒邊撣小刷子尋找指紋,邊默默流淚。安傑爾·巴蒂斯塔臉色煞白,緊咬牙關,但他堅持留在了屋裡。文斯·增岡平常總是裝出一副超人的神情,此刻渾身顫抖走了出去,坐到了門廊上。

  我開始琢磨我是否也要裝出一副被嚇呆的神情,免得太顯眼。這玩意兒剛剛激發起我內心深處對某個人物的興趣。我自己總是千方百計避免引起人們的懷疑,這兒卻有人幹著相反的事。顯然這惡魔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炫耀自己,或許只是出於爭強好勝的天性。雖然我想瞭解更多信息,但他這種明目張膽的舉動還是讓我有些惱怒。無論是誰幹的,我肯定沒有遇到過他。我是否應該將這位不知姓名的傢伙列進我的名單中?還是應該假裝嚇得昏過去,坐到外面的門廊上去?

  正當我感到左右為難時,多克斯警官又從我身旁走了過去,甚至停下腳步瞪了我一眼。我開始裝出一副與這環境相稱的不安表情,結果只是揚起了眉頭。兩個急救醫生匆匆趕了過來,一副重任在身的神情,可剛一看到受害者就驚呆了,其中一人立刻跑了出去。另一位是個黑人姑娘,她轉身望著我說:「我們他媽的該怎麼辦?」說完她哭了起來。

  最後還是德博拉出面將大家組織了起來。她說服了那兩位急救人員,讓他們給受害者注射鎮靜劑後再將它弄走。這樣一來,實驗室的那些技師可以進屋幹活兒,他們這麼容易嘔吐倒是出乎我的意料。鎮靜劑漸漸起了作用,小屋慢慢安靜了下來,這種寧靜幾乎令人心醉神迷。急救人員將那玩意兒包起來,放到擔架車上(居然沒有讓它掉到地上),推著它進入了暮色中。

  就在救護車駛離路緣那一刻,新聞採訪車開始接二連三地到來。這多少有些令人遺憾,我很想看看幾位記者的反應,尤其是想看看裡克·桑格的反應。他一直是邁阿密地區「流血事件就是頭條新聞」的忠實追隨者,除了在電視鏡頭前或者在他的頭髮凌亂不堪時,我還從來沒有在生活中見他流露過任何痛苦或恐懼的情緒。可命中注定不讓我看到這一幕。等到裡克的攝像師準備拍攝時,除了被黃色隔離帶圍起來的小屋外,可拍的東西已所剩無幾。現場幾位警察也是守口如瓶,他們心情好的時候都沒有什麼可以透露給桑格,今天恐怕連自己的姓名都不會願意告訴他。

  其實我也沒有什麼事可做。我是坐德博拉的車過來的,所以沒有帶工具箱,再說這裡看不到任何血跡。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還是查看了這座小屋的其餘部分。屋子不大,只有一個小臥室、一個面積更小的衛生間,再加一個壁櫥。裡面全是空的,只有臥室地板上有一張光禿禿的、破舊不堪的席夢思,看樣子和客廳的椅子是從同一家廉價商店買來的,睡了幾次後就變得像古巴大牛排一樣軟塌塌的,沒有生氣。沒有任何別的傢俱,也沒有任何日常用品,就連一把塑料小勺都沒有。

  唯一能顯示這個人性格的東西是安傑爾在桌子下面發現的。我剛將屋子查看完,「哇哦!」他歡叫一聲,用鑷子從地上夾起一張小紙片。我走過去想看看那是什麼,結果發現自己多此一舉。那只是一小張白紙,頂上被撕掉了一個小方塊。我越過安傑爾的頭望去,果然在桌子側面看到了被撕下來的那塊紙片,被人用透明膠帶黏在了桌子上。「那兒。」我說,安傑爾向那兒望去。「啊哈。」他說。

  他將手中那張紙放在地上,仔細地查看著透明膠帶——透明膠帶最容易黏上指紋。我也蹲下來想看個究竟。紙片上寫著幾個字母,字跡細長。我再湊近一些,看到上面寫著:忠誠。

  「忠誠?」

  「是啊,這不是很重要的美德嗎?」

  「我們去問問他。」我說。安傑爾聽到後猛地打了個寒戰,手中的鑷子差一點兒掉在地上。

  「我可不想再見到那玩意兒。」他說著取過一個塑料袋,將那張紙裝了進去。這沒什麼好看的,而且周圍也沒有什麼東西值得一看,於是我向門口走去。

  給罪犯畫像可不是我的專長,但由於我那神秘的愛好,只要是來自陰暗角落的犯罪,我常常能看出一些端倪來。可是這遠遠超出了我的想像,也超出了我所見過的任何惡行。沒有任何蛛絲馬跡可以告訴我們這個人的特點和他的動機,因而我既感到好奇又感到一絲惱怒。什麼樣的獵殺者會將自己的獵物留在這裡,然後繼續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呢?

  我走到門外,站在門廊上。多克斯和馬修斯局長湊在一起說著什麼,馬修斯的臉上掛著焦慮的神情。德博拉站在那位老太太身旁,低聲和她說著話。我可以感覺到一絲涼風颳了過來,是午後雷雨到來前常見的那種涼風。就在我抬頭望天時,豆大的雨滴噼裡啪啦地落在了人行道上。桑格一直站在隔離帶旁,不停地揮舞著手中的話筒,想引起馬修斯局長的注意,此刻也抬頭望了一眼天空,聽到隆隆的雷聲後,將話筒扔給製片,躲進了新聞採訪車裡。

  我的肚子也開始咕咕作響,我突然意識到剛才匆匆離開餐館時我連午飯都沒有吃上。這絶對不行,我需要保持精力。可我得坐德博拉的車回去,而且我有一種預感,她這會兒絶對不會答應去吃東西。我又看了她一眼,她正摟著那位老太太。那位梅迪納太太顯然已經嘔吐完了,這會兒正一心一意地抽泣著。

  我嘆了口氣,冒雨向車走去。我真的不在乎被雨淋濕。看樣子我得等很久,足以讓濕透的衣服重新變乾。

  我確實等了很久,兩個多小時。我坐在車裡,聽著收音機,竭力想像著一口一口地吃著夾肉麵包三明治是什麼滋味:麵包的外皮被烤得鬆脆,咬在嘴裡會發出嘎嘣嘎嘣的響聲,咽進肚子裡時會輕輕划過你的軟齶;然後便是芥末,緊跟著是令人陶醉的乳酪,還有肉的鹹味;再咬一口,一塊酸黃瓜。將這些細細嚼碎,讓各種滋味混合在一起。咽進肚子裡,再喝一大口「鐵牌啤酒」(其實是一種汽水)。嘆口氣。那真是幸福。除了與黑夜行者一起玩耍,沒有什麼比吃東西更讓我開心的了。我居然沒有長胖,真是遺傳學的一個奇蹟。

  當我想像著自己吃到第三塊三明治時,德博拉終於回到了車上。她坐到駕駛座上,關上車門,只是坐在那裡,眼睛死死地盯著被雨滴拍打著的風擋玻璃。儘管我知道現在說這話有些不理智,但我還是忍不住說:「德博拉,你好像累壞了,去吃點兒東西好嗎?」

  她搖搖頭,沒有說話。

  「來塊三明治或者來份水果沙拉,讓你的血糖恢復正常,好嗎?你的感覺會好得多。」

  她轉過頭來望著我,但她那眼神表明短時間內我別想吃上午餐。「這就是我當警察的原因。」她說。

  「水果沙拉?」

  「裡面那玩意兒。」她說,然後重新將目光轉回到風擋玻璃上,「我一定要抓住那傢伙,不管他是誰。居然會對一個人幹出這種事來。我太想破這個案子了,幾乎可以嘗到它的滋味。」

  「那滋味像三明治嗎?因為——」

  她用掌心使勁兒拍了一下方向盤,然後又拍了一下。「媽的!」她說,「他媽的!」

  我嘆了口氣。顯然餓了這麼久的德克斯特是吃不上那鬆脆的麵包了。

  第二天早晨,我剛在辦公室的小隔間裡坐下來,電話就響了,是德博拉的聲音:「馬修斯局長召集昨天所有在場的人開會。」

  「早上好,老妹。好的,謝謝,你怎麼樣?」

  「馬上!」她掛了電話。

  在警察的世界裡,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一切都是老套路。這也是我喜歡幹這一行的原因之一。我總能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所以我不必牢記太多人類的反應然後在恰當的時候竭力模仿,所以猝不及防、反應不當因而引起人們懷疑的可能性要小得多。

  就我所知,馬修斯局長還從來沒有召集「所有在場的人」開過會。即便某個案子引起公眾極大的關注,他的策略也是由他出面應付媒體以及警界那些級別比他高的人物,同時讓負責調查的警官繼續破案。我實在想不出他現在出於什麼原因居然要打破自己的慣例,就算是遇到這樣一個非同尋常的案子也大可不必呀。尤其是這麼迅速——他甚至都沒有來得及同意召開一個新聞發佈會。

  可就我的理解而言,「馬上」仍然意味著這一刻,於是我沿著過道一路小跑,來到了局長辦公室。局長的秘書格溫可謂世界上辦事效率最高的女人,此刻正坐在辦公桌後面。她也是世界上相貌最為平常、為人最為嚴肅正經的女人,我忍不住逗她一下。「格溫仙子!美麗可愛的化身!和我一起私奔吧,去我的血跡分析實驗室!」我進門時大聲說道。

  她衝著遠處的一扇門點頭示意。「都在會議室裡。」她說,臉上毫無表情。

  「不願意跟我去嗎?」

  她將頭向右邊移動了一英吋:「那邊那扇門,都等著呢。」

  他們確實都等著。會議桌的首座上坐著馬修斯局長,緊繃著臉,面前放著一杯咖啡。桌子四周坐著德博拉、多克斯、文斯·增岡、卡米拉·菲格,外加我們昨天趕到時正在小屋周圍架設隔離帶的那四位便衣警察。馬修斯朝我點了點頭,說:「都到了嗎?」

  多克斯從我進門那一刻起就一直怒視著我,此刻轉過頭去說:「還差那幾位急救人員。」

  馬修斯搖搖頭。「那不是我們的事,以後會有人問他們的。」他清了清嗓子,低下頭,彷彿要看一眼面前並不存在的某個台本。「好吧,」他又清了清嗓子,「昨天發生在……嗯……西北四大街的事件,最高層已經下了禁止令。」他抬起頭,「在座的各位嚴禁向外透露與這一事件和地點相關的任何可能聽到、看到或推測的情況。無論在公眾場合還是私下裡都不允許發表任何看法。」他望著多克斯,後者點點頭,他的目光緩緩掃過坐在會議桌四周的各位,「因此,嗯……」

  馬修斯局長停了下來,皺起了眉頭,因為他意識到自己其實並沒有「因此」後的下文可以告訴我們。不過,他能說會道倒也不是徒有虛名,而就在這時,門開了,我們全都將目光轉向那裡。

  門口站著一個非常魁梧的男子,身上穿著非常漂亮的禮服。他沒有戴領帶,襯衣最上面的三個鈕子沒有繫上。左手小指戴著一枚戒指,上面的鑽石閃閃發亮。他的鬈髮刻意處理過,給人一種凌亂的感覺。他四十出頭,經歷過一些風雨,右眉脊和下巴一側各有一塊傷疤,但這兩塊傷疤與其說破壞了他的相貌,還不如說使他更顯英俊。他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望著我們,臉上掛著愉快的笑容。他在門口站了片刻,然後將目光轉向辦公桌一端:「是馬修斯局長吧?」

  馬修斯的塊頭也不小,而且也很結實魁梧,可與門口這位相比,他顯得小了一號,甚至有些女人氣。我相信他感覺到了這一點。不過,他還是咬緊牙關,說道:「是我。」

  門口的彪形大漢大步走到馬修斯跟前,向他伸出手:「很高興見到你,局長先生。我叫凱爾·丘特斯基,我們通過電話。」他邊和馬修斯握手邊環視會議桌周圍的各位,目光在德博拉身上停留了片刻後才重新回到馬修斯身上。可僅僅半秒鐘後,他的頭又轉了回來,與多克斯對視了片刻。雖然他和多克斯沒有交談,沒有握手,沒有交換名片,但我確信他們相互認識。多克斯沒有任何反應,只是低頭看著眼前的會議桌,而丘特斯基也重新將目光轉回到馬修斯身上:「馬修斯局長,你們這兒真是人才濟濟啊。我聽到的都是關於你手下的讚譽之詞。」

  「謝謝你……丘特斯基先生。」馬修斯生硬地說,「請坐吧。」

  丘特斯基衝他燦爛地一笑:「謝謝!」他一屁股坐到了德博拉旁邊的椅子上。她沒有回頭看他,但會議桌對面的我卻注意到一片紅暈順著她的脖子慢慢向上爬,一直到了她緊繃著的臉蛋上。

  就在這一刻,我聽到德克斯特腦海深處有個細小的聲音清了清嗓子,說:「對不起,請等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也許有人偷偷往我的咖啡裡加了點兒迷幻藥,因為整整這一天的感覺就像德克斯特在幻境中。我們為什麼坐在這裡?讓馬修斯局長感到不安的那個大傢伙是誰?他怎麼會認識多克斯?為什麼德博拉的臉上會出現與她如此不相稱的紅暈?

  我看著文斯·增岡。在實驗室所有的工作人員中,可能只有他一個人與我比較親近,這不僅僅因為我們輪流買炸麵包圈,而且因為他在生活中似乎也一直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彷彿他看過太多錄影,學會了如何沖人微笑,如何與人交談。不過他偽裝的本領不如我,所以也從來沒有像我那麼能蒙人,但我還是感覺到他與我有一份親近感。

  他這會兒顯得心神不寧,膽小怕事,好像怎麼使勁兒嚥口水都嚥不下去一樣。從他這兒是得不到任何線索了。

  卡米拉·菲格正襟危坐,眼睛死死盯著對面的牆壁。她臉色蒼白,但兩邊臉頰上各有一小塊很圓的紅斑。

  德博拉如我剛才所說,靠坐在椅子上,似乎正忙著將她的臉蛋變成緋紅色。

  丘特斯基將自己厚實的手掌在會議桌上一拍,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看了大家一眼後說道:「我要感謝諸位在這件事情上的通力合作。在我的人破了這個案子之前,大家必須守口如瓶,這一點非常重要。」

  馬修斯局長清了清嗓子:「嗯,我……我想你大概希望我們繼續正常調查,繼續訊問證人吧?」

  丘特斯基緩緩地搖搖頭:「絶對不行。我要你們立刻全部退出這個案子,讓整個事件平息下來,讓它被人遺忘,徹底消失。局長先生,就你們警察局而言,我希望這件事從來沒有發生過。」

  「你在接管這個案子嗎?」德博拉毫不客氣地責問道。

  丘特斯基將目光轉向她,臉上的笑容變得更加燦爛。「對。」他說。他本來還會衝著她繼續笑下去,但科羅內爾警官,也就是和那位一直哭泣、一直作嘔的老太太一起坐在門廊上的警察打斷了他的話:「好啊,不過先等一下。」他說話的口氣含有敵意,結果更突顯出了不易被人察覺的口音。丘特斯基轉過頭去看著他,臉上仍然掛著笑容。科羅內爾顯得有些激動,但毫不示弱地正視著丘特斯基嚴厲的目光:「你是想阻止我們幹好分內的工作?」

  丘特斯基說:「在這個案子中,你們的分內工作就是保護案情,為我服務。」

  「胡說八道。」科羅內爾說。

  「管它什麼八道九道,」丘特斯基對他說,「反正你得照辦。」

  「你算什麼東西,居然對我發號施令?」

  馬修斯局長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會議桌:「夠了,科羅內爾。丘特斯基先生是從華盛頓來的,我已經接到了命令,為他提供一切幫助。」

  科羅內爾搖搖頭:「他可別是那該死的聯邦調查局派來的。」

  丘特斯基只是笑了笑。馬修斯深吸一口氣,剛要說話,但多克斯將頭向科羅內爾那邊湊了湊,說:「你閉嘴。」科羅內爾望著他,火氣立刻消了一些。「別摻和到這鬼事情中來,」多克斯接著說,「讓他的人去處理吧。」

  「這樣做不對。」科羅內爾說。

  「你別管了。」多克斯說。

  科羅內爾張開嘴,但多克斯揚起了眉頭,科羅內爾看到多克斯眉毛下的那張臉,打消了原來的念頭。

  馬修斯局長又清了一下喉嚨,打算奪回自己的權力:「還有問題嗎?那麼好吧,丘特斯基先生,如果還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話……」

  「說實在的,局長先生,如果能從你們這裡借調一位警探,我將不勝感激。我需要一個人幫我熟悉情況,而且這個人辦事必須一絲不苟。」

  除了丘特斯基外,所有人都轉過頭去看著多克斯。丘特斯基轉過頭對德博拉說:「你覺得怎麼樣?」

  我得承認,馬修斯局長的會議以這種方式結束的確出乎我的意料,但我現在至少知道為什麼大家會表現得像被扔進獅籠裡的實驗室老鼠。誰也不喜歡聯邦調查局的人來插手一個案子,因而大家最開心的事莫過於在他們接過某個案子後儘量給他們添亂。可是,丘特斯基顯然不是泛泛之輩,我們恐怕連這一點小小的快樂都得不到。

  德博拉突然面紅耳赤,這裡面一定暗藏玄機,可那不是我的問題。我的問題突然變得簡單清晰了一點兒。來自華盛頓的這次視察顯然是由德克斯特的勁敵多克斯招來的。我以前曾聽到過一些謡言,說他在部隊服役時幹過一些不靠譜的事,現在我終於開始相信這些謡言了。當他看到桌上那玩意兒時,他的反應不是震驚、憤怒、厭惡或義憤,而是似曾相識——非常有意思。他當場就告訴了馬修斯局長那是什麼東西以及應該將案情報告給誰,而這位特殊人物立刻派來了丘特斯基。這樣看來,當我認定丘特斯基和多克斯在會議上相互認出了對方時,我並沒有猜錯——無論多克斯對這一切知道多少,丘特斯基知道的絶對不會比他少,甚至可能知道得更多,這才是他被派來處理這件事的原因。只要多克斯知道這種事,我就一定能找到辦法利用他的這種背景來對付他,然後解除掉德克斯特身上的枷鎖——可憐的德克斯特已經被冷落了太久。

  這一切環環相扣,是冷靜的邏輯思考的結果。我歡迎我那威力無比的大腦回歸,並在腦海裡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腦袋以示鼓勵。好樣兒的,德克斯特。

  有些事是精力充沛的德克斯特所擅長的,而且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做。其中之一便是用電腦查找信息。我掌握這門技巧是為了幫助我在對待麥格雷戈和雷克爾這樣的新朋友時萬無一失。除了避免殺錯人這種倒霉的事情外,我還喜歡會一會與我有著相同愛好的人,在打發他們進入夢鄉之前找到他們以往有失檢點行為的證據。要想查找這種事,電腦和互聯網的確是個神奇的工具。

  只要多克斯隱瞞了什麼事,我想我大概就能查找出來,至少能查找出一些蛛絲馬跡,再稍微用力一拉扯,他那些見不得人的往事就會一一暴露。我瞭解他,相信那一定不是好事,一定像德克斯特所幹的事那樣。一旦我查找出那些事——我興沖沖地走出了局長辦公室,順著過道回到了法醫實驗室——我的小工作間裡,立刻忙碌起來。

  幾小時後,我能查到的都查到了。多克斯警官檔案中的信息少得可憐,但是能找到的那點兒信息讓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多克斯不僅有姓,而且有名字!他的名字叫艾伯特。有沒有人真的叫過他艾伯特?難以想像。我一直以為他的名字叫薩金特[註]。他出生在佐治亞州的韋克羅斯。還有什麼驚人發現?當然有,而且更好:在來警察局之前,多克斯警官一直是多克斯中士!他當兵時居然是在特種部隊!想想看,多克斯戴著一頂漂亮的綠色貝雷帽,與約翰·韋恩[註]並肩行軍。一想到這裡,我就情不自禁地想放聲高唱軍歌。

  [註]在英文中,「薩金特」與「警官」以及下文中的「中士」為同一詞。

  [註]美國好萊塢電影演員,以擅長扮演「西部英雄」著稱,代表作有《關山飛渡》《綠色貝雷帽》等。

  他的檔案裡列著幾項嘉獎和他獲得的勛章,可裡面沒有提及他獲得這些殊榮的英勇壯舉。不過,瞭解這個人的過去仍然激發起了我的愛國熱情。檔案的其他部分幾乎完全一筆帶過,唯一引人注目的是十八個月的「特別任務」。多克斯在薩爾瓦多擔任過軍事顧問,回國後在五角大樓任職六個月,然後退伍來到了我們這座幸運的城市。邁阿密警察局當然很樂意錄用一位軍功顯赫的退伍兵,立刻給了他一個不錯的職位。

  可是薩爾瓦多——雖然我對歷史並不太著迷,但我仍然記得那簡直像一部恐怖大片。當時布里克爾大街經常有抗議遊行,我不記得其中的原因,但我可以查找出來。我重新打開電腦,上網查找,哦,天,我的確查找到了。多克斯在薩爾瓦多的時候,那裡真是熱鬧非凡:嚴刑拷打、強姦、謀殺、辱罵。居然沒有人想到請我去。

  我查到了大量信息,都是各種人權組織貼在網上的。對於那裡發生的事,這些組織發表的意見非常嚴肅,幾乎到了尖鋭的地步,可依我看他們的抗議沒有任何結果。畢竟只是人權問題。這肯定讓他們感到非常沮喪,連善待動物組織抗議的結果都比他們強得多。這些可憐蟲進行了調查,將他們的調查結果公佈了出來,詳細描述了強姦、電刑、電擊棒的使用過程,並且附上了照片、圖表以及那些以折磨百姓為樂的惡魔的姓名。那些惡魔仍然隱居在法國南部,而世界其他地方的餐館卻僅僅因為雞受到了虐待遭遇抵制。

  我所查到的那些薩爾瓦多人的名字和歷史詳情對我沒有多大意義,所涉及的那些組織也意義不大。整個事件顯然發展成了一種奇特的混戰,其中沒有一個好人,只有幾群壞傢伙,夾在中間的是那些農民。美國暗中支持其中一方,儘管這一方同樣巴不得將任何可疑的窮人搗成肉醬。引起我注意的正是薩爾瓦多的這一派。後來發生的某件事徹底改變了局面,形勢變得對這一派非常有利。導致這一局面的是一種可怕的威脅,雖然沒有具體說明,卻讓人談虎色變,甚至讓他們懷念屠宰牲畜時所用的電擊棒。

  不管那是什麼,它恰好發生在多克斯中士在那裡執行特別任務期間。

  我仰靠在我那不太牢靠的搖椅後背上。嗯,這種巧合真是太有意思了。多克斯、沒有公開的酷刑、美國的秘密介入——這一切幾乎發生在同一時間。當然,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明這三者之間相互有聯繫,也沒有任何理由去懷疑它們之間一定就有聯繫。同樣,我堅信這三者肯定是一丘之貉,因為二十多年後,它們全都來到了邁阿密,準備搞一次聚會:多克斯、丘特斯基,以及弄出桌上那玩意兒的天知道什麼人。鑰匙和鎖似乎終於對上了。

  我已經發現了其中的聯繫,要是能想出一個辦法來運用它——等著瞧吧,艾伯特。

  當然,掌握可用情報是一回事,知道它的含義以及知道如何運用它又是一回事。其實我只知道多克斯在薩爾瓦多時,那裡恰好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他可能沒有親自參與,但不管怎麼說,他們得到了政府的許可,當然是暗中——這不免讓人琢磨大家都是怎麼知道的。

  另外一方面,仍然有人不願意將這件事公之於眾,這個人目前派來的代表就是丘特斯基,而陪同丘特斯基的正是我那親愛的妹妹德博拉。只要能得到她的幫助,我或許能從丘特斯基那裡瞭解到一些詳情。下一步行動完全可以到時候再定,但我至少可以開始行動了。

  這聽上去很簡單,而且也的確很簡單。我立刻給德博拉打電話,但聽到的只是留言電話。我又撥通了她的手機,結果仍然一樣。整整一天,我得到的都是德博拉「不在辦公室,請留言」。我晚上又給她家打了電話,結果相同。我掛上電話,向窗外望去,多克斯警官的車仍然停在街對面的老地方。

  支離破碎的雲朵後露出了半個月亮,在低聲呼喚著我,但它是在白費口舌。無論我多麼想悄悄溜出去,與雷克爾來一次親密接觸,我都無法做到;只要那輛該死的褐紫色福特金牛像打了折扣的良知一樣停在那裡,我就無法做到。

  我在家中四處亂轉了一圈,又給德博拉打了兩次電話,但兩次她都不在家。我將目光重新轉向窗外,月亮已經稍稍換了個位置,但多克斯動也沒動。

  那麼好吧,還是回到第二套方案上來吧。

  半小時後,我坐在了麗塔家的沙發上,手裡握著一罐啤酒。多克斯尾隨而來,我估計他就等在街對面的車上。我希望他像我一樣欣賞這夜景,不用開口說太多的話。難道做人就是這樣?難道人們真的這樣悽慘、這樣沒有頭腦,天天期盼的就是這個——擺脫掉了為薪水所奴役的單調枯燥的工作後,將星期五晚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手握一罐啤酒、坐在電視機前?這真是乏味到了令人頽廢的地步,而令我驚恐的是,我發現自己正開始習慣這種生活。

  該死的多克斯。你正逼我變成一個正常人。

  「嘿,先生。」麗塔一屁股坐到我身旁,順勢盤起雙腿,「怎麼不說話?」

  「大概是最近工作太累,」我說,「享受生活太少。」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說道:「肯定是因為放走了那傢伙,是嗎?就是那個殺了孩子的傢伙?」

  「部分原因吧,」我說,「我不喜歡做事半途而廢。」

  麗塔點點頭,彷彿真的聽懂了我的話:「這真是……我是說,我看得出來你為此心神不定。也許你應該……我不知道,你通常怎麼消遣?」

  這句話倒是勾起了我的種種回憶,我真想把自己的消遣方式告訴她,但覺得還是不告訴她為妙。於是,我說:「我喜歡駕船出海,釣魚。」

  我身後傳來了一個細小的聲音:「我也喜歡。」多虧了我那嚴格訓練過的鋼鐵意志,我才沒有驚訝得跳起來,一頭撞到天花板上的電扇上。我轉過頭,科迪那雙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我。「你也喜歡?」我說,「你喜歡釣魚?」

  他點點頭。

  「那好,」我說,「我看就這麼定了。明天早晨怎麼樣?」

  「哦,」麗塔說,「他不是……你不必這樣,德克斯特。」

  科迪望著我。他自然什麼也沒有說,但他也不必說什麼。他的眼睛已經說明了一切。「麗塔,」我說,「男孩不能總跟女孩在一起。我和科迪明天早晨去釣魚,一大早就出發。」

  「為什麼?」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說,「但釣魚需要早點兒出發,所以我們一早就動身。」科迪點了點頭,望著他的母親,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說真的,德克斯特,」麗塔說,「你不必這樣。」

  我當然知道我不必這樣,可我為什麼不呢?反正不會讓我的身體遭罪。再說,出去散幾個小時的心也是件好事。尤其是遠離多克斯。不管怎麼說,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但孩子對我確實很重要。我當然不會一看到自行車上的輔助輪就立刻眼睛濕潤,但總的來說我覺得孩子比他們的父母有意思得多。

  第二天早晨,太陽剛升起,我和科迪就駕駛著我那十七英呎長的「捕鯨號」慢慢地駛出了我家附近的小運河。科迪穿了一件藍黃相間的救生背心,一動不動地坐在冰桶上。他微微縮著身子,腦袋幾乎完全埋在救生背心裡,那樣子很像一隻色彩鮮艷的烏龜。

  冰桶裡有汽水,還有麗塔為我們準備的午餐,說是一點點,其實足夠十多個人吃的。我帶了冰凍蝦做魚餌,因為這是科迪第一次出海釣魚,如果讓他將鋒利的魚鈎穿進仍然活著的魚餌裡,我不知道他會有什麼反應。當然,我自己更喜歡活的魚餌,越是活著的東西越好!可孩子會如何反應你永遠無法預料。

  出了小河,進入比斯坎灣,我駕著船直接向佛羅里達角駛去,尋找燈塔旁的那條水道。科迪一直默默地坐在那裡,直到我們快靠近斯蒂爾茨維爾他才開口。這裡的建築非常奇特,建造在打進海灣中央的樁柱上。這時,他扯了一下我的衣袖。引擎的聲音很響,風也很大,我只好彎下腰來聽他說什麼。

  「房子。」他說。

  「是的,」我大聲說道,「有時候還有人住在裡面。」

  他望著那些房子漸漸遠去,等它們完全消失在我們身後才重新坐回到冰桶上。他再次回過頭去看那些房子,可它們已經越出了他的視線。然後,他就坐在那裡,直到船駛近福伊岩,我放慢了速度。我將發動機關到最小,把船錨拋進水中,等到船錨固定後才關掉發動機。

  「好了,科迪,」我說,「我們可以釣魚了。」

  他笑了,真是難得一見:「好的。」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看我教他如何把蝦子叉到魚鉤上,然後他自己試著叉魚餌,慢慢地、非常小心地將魚鈎扎進去,直到魚鈎尖重新露出來為止。他看著魚鈎,然後抬起頭來望著我。我點點頭,他又低頭看著蝦子,伸手去觸摸魚鈎扎破蝦殻的地方。

  「好了,」我說,「現在把它丟進水裡。」他抬頭望著我。「魚都在水裡。」我說。科迪點點頭,將漁竿尖伸到船外。他用的是一根不大的薩克牌漁竿,他按了一下漁線螺旋輪上的放線按鈕,將魚餌丟進了水中。我也唰地一下將魚餌甩到了水中,然後我們一起坐下來,隨著波浪慢慢搖晃著。

  我看著科迪釣魚的神情,是那麼全神貫注。或許是因為這開闊的水域再加上一個小孩,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雷克爾。就算我現在無法安全地對他進行調查,我仍然認定他有罪。他什麼時候會知道麥格雷戈已經失蹤?他會做何反應?他很可能會驚慌失措,試圖逃跑。我想得越多就越想知道結果。不到萬不得已,一個人不會捨棄已經得到的一切,去另一個地方從頭開始。或許他只會小心謹慎一段時間。如果是這樣,我可以暫時先將他放一放,在我那相當有限的社交活動安排表中添加一個新的內容——查找出製造「西北四大街號叫植物人」的傢伙。這聽上去雖然很像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的某個標題,卻仍是迫在眉睫的任務。我得想辦法擺脫掉多克斯,儘快——「你會做我的老爸嗎?」科迪突然問道。

  我覺得喉嚨裡有什麼東西卡在那裡,個頭與感恩節的火雞差不多。等喘過氣來後,我結結巴巴地說:「你怎麼問這樣的問題?」

  他的眼睛仍然盯著漁竿尖兒:「媽媽說也許會的。」

  「是嗎?」我說。他點點頭,但是沒有抬頭看我。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麗塔都在想什麼?我挖空心思想著如何將目前做掩護用的身份塞進多克斯的嘴裡,根本沒有去考慮麗塔都在想什麼。我顯然應該考慮一下她的想法。她真是這樣想的?這簡直無法想像。不過,雖然有些怪異,但只要是人可能就會理解。幸運的是我不是人,因而這個念頭在我看來近乎荒誕。媽媽說也許會的?也許我會成為科迪的父親?也就是說,嗯——「呃……」我說。我壓根兒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麼,幸運的是,科迪的漁竿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你釣到魚了!」我說。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漁線呼呼地被拉了出去,他只能牢牢抓著漁竿不鬆手。魚在水中兇猛地來回撲騰著,時而向右,時而向左,時而鑽到船下,然後乾脆直接向遠處游去。但是,儘管它好幾次離船已經很遠,科迪還是慢慢地將它拉了回來。我教他如何將漁竿末梢保持在水面上,如何收攏漁線,如何將魚慢慢拉到船旁,然後我抓住接鈎繩,將它拉到船上。科迪望著它在甲板上撲騰,叉狀的尾巴仍然瘋狂地拍打著。

  「是條金鰺,」我說,「這是野魚。」我彎腰去將魚鈎取出來,可它不停地彎成弓形躍起,我根本抓不住。一道細細的鮮血從它的嘴裡流了出來,淌到了潔白的甲板上,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噁心,」我說,「它大概把魚鈎吞進肚裡了,我們得把魚剖了,將鈎取出來。」我從黑色塑料刀鞘中拔出片魚刀,放在甲板上。「會有很多血。」我警告科迪。我不喜歡血,不想讓我的船上有血,哪怕是魚血也不行。我向前走了兩步,打開櫃子,取出一條搞衛生用的舊毛巾。

  「哈。」我聽到身後傳來了輕輕的喊叫聲,趕緊回頭望去。

  科迪已經拿起刀,扎進了魚的身體,正望著那條魚掙扎著離開刀口。然後,他再次小心地瞄準,深深地將刀扎進魚鰓,一股鮮血猛地湧了出來,淌到了甲板上。

  「科迪。」我說。

  他抬頭望著我,然後真是稀罕,他笑了。「我喜歡釣魚,德克斯特。」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