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死神的猜字遊戲·恐怖的丹科大夫

  星期一上午,我仍然沒有聯繫上德博拉。我不斷給她打電話,雖然我對她的彩鈴已經熟悉到了能夠一起跟著哼唱的地步,德博拉那頭卻仍然沒有反應。這讓我越來越氣惱。我現在已經找到了一個辦法,可以擺脫多克斯套在我身上的枷鎖,可除了打電話外,我仍然無計可施。

  不過,我有的是毅力和耐心。我給她留了十多條短信,每一條都充滿了快樂,充滿了智慧,我終於接到了她的回電。

  我坐在辦公桌旁的椅子上,剛剛寫完一份兩人遇害的兇殺案報告。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一件兇器,可能是大砍刀,片刻瘋狂的放縱。兩位受害者最初都是在床上受到了襲擊,顯然是被逮個正著。男的舉起一隻胳膊,但遲了一步,沒有能保住自己的脖子。女的一直跑到門口才被砍倒,從她上脊柱噴出的鮮血濺到了門框旁的牆壁上。例行公事,每天上班大多幹的都是這種活兒,令人非常不快。兩個人身上居然會有那麼多血,如果有人決定讓這麼多血同時全部流出來,那實在是太可怕、太噁心的一幕,令我作嘔。對這些鮮血進行歸類和分析後,我的心情好了許多。我的工作有時能給我帶來很大的滿足感。

  可這起兇殺案的現場一片狼藉。我在吊扇上都發現了血跡,很可能是在兇手不斷揮舞砍刀的過程中從刀刃上飛濺出去的。由於當時電搧開著,它又將更多的血滴甩到了屋子的各個角落。

  對於德克斯特來說,這一天很忙。我正在琢磨如何措辭,在報告中寫明這屬於我們所稱的「情殺」時,我的電話突然響了。

  「你好,德克斯特。」對方說,聲音很輕鬆,甚至帶著一些倦意,我起初都沒有意識到那是德博拉。

  「哦,」我說,「看樣子關於你已經謝世的謡言是誇大其詞啦。」

  她放聲大笑,而且笑聲非常圓潤,遠不像她平常那種清脆的咯咯的笑聲。「是啊,」她說,「我還活著,不過凱爾一直沒讓我閒著。」

  「別忘了告訴他還有勞動法,老妹。警官也需要休息。」

  「這我倒是不知道,」她說,「沒有勞動法也不錯啊。」她又笑了一聲,聲音低沉洪亮,聽上去一點兒也不像德博拉。

  「聽上去根本不像是你,德博拉。」我說,「你究竟是怎麼啦?」

  這次她的笑聲更長,但同樣無比幸福。「和平常一樣。」她說,然後又放聲笑了起來,「好了,出什麼事了?」

  「哦,沒出什麼事,」我說,竭力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唯一的妹妹招呼都沒有打一聲就連著幾天幾夜不見蹤影,現在突然露面後又像是剛從《複製警官》[註]殺青歸來。我自然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僅此而已。」

  [註]2004年美國派拉蒙影業公司出品了一部科幻喜劇電影《複製嬌妻》,故事講述了在一個叫斯戴佛的城市,丈夫們通過高科技秘密將自己的妻子變成了「完美」的機器人。此處德克斯特是在拿他妹妹尋開心。

  「哦,」她說,「真讓我感動,像是我終於有了一個貨真價實的哥哥一樣。」

  「希望不僅僅是像。」

  「一起吃午飯怎麼樣?」

  「我早就餓壞了,」我說,「閃電餐館嗎?」

  「不,」她說,「阿祖爾飯店怎麼樣?」

  我覺得她所選的飯店和她今天早晨的表現一樣讓人百思不得其解,因為這根本解釋不通。德博拉在吃飯方面屬於藍領階層,而阿祖爾屬於那種沙特王室來邁阿密時用餐的地方。她顯然已經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當然可以,阿祖爾飯店。我先把車賣了付帳,然後在那裡見你。」

  「一點鐘,」她說,「別擔心錢的事,凱爾會埋單的。」

  凱爾埋單,是嗎?而且是在阿祖爾飯店。

  如果說南海灘那些燈紅酒綠的廉價場所是邁阿密為那些夢想成為名流的人設計的地方,那麼阿祖爾則屬於那些覺得燈紅酒綠庸俗的人。雲集在南海灘上的那些小咖啡館靠華麗俗氣的裝潢相互競爭,招徠顧客。相比之下,阿祖爾卻非常低調,不由得讓你懷疑這裡的人是否看過一集《邁阿密風雲》[註]。

  [註]美國曾風靡一時的電視連續劇。

  飯店大門前有條鋪著鵝卵石的環形小車道,停車場的服務生不容分說硬讓我把車交給他去泊車,我只好照辦。儘管我很喜歡自己的車,但我不得不承認,與那裡排成一行的法拉利和勞斯萊斯相比,我的車相形見絀。

  飯店本身光線較暗,很涼爽,安靜得出奇,就連一張美國運通信用卡[註]掉在地上的聲音都會聽得清清楚楚。遠處的牆壁上鑲著彩色玻璃,上面還有一扇門,通向外面的露台。我看到了德博拉,坐在外面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遠眺著大海。她的對面坐著凱爾·丘特斯基,正好背對著飯店大門。他戴著一副價格不菲的墨鏡,看樣子真的是想埋單。我剛走到桌旁,一位服務員突然出現,替我拉出了椅子。

  [註]世界上最容易辨認的信用卡之一。

  「你好,兄弟。」我剛坐下,凱爾就向我打起了招呼。他從桌子對面向我伸過手來。我探過身,與他握了握手。「血跡分析這一行怎麼樣?」

  「總有幹不完的活兒,」我說,「從華盛頓來的神秘客人情況怎麼樣?」

  「妙不可言。」他說。他仍然握著我的手不放,我低頭看去,他的指關節很發達,彷彿長時間對著混凝土牆練習過拳擊。他將左手擱在桌上,我看到了他小手指上戴著的戒指,女性味十足,很像訂婚戒指。他終於鬆開我的手,微笑著將頭轉向德博拉。

  德博拉衝我一笑:「德克斯特在為我擔心。」

  「咳,」丘特斯基說,「不然要哥哥弟弟幹什麼?」

  她瞟了我一眼,說:「我有時候也想知道呢。」

  「我說德博拉,你知道我只看到你的背影。」

  凱爾笑了。「說得好,正面留給我看了。」他說。他們倆一起放聲大笑。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世上所有荷爾蒙和幸福的事都讓我感到肉麻。」我說,「告訴我,有沒有人真的想抓住那個沒有人性的東西,還是我們就這樣閒坐著鬥嘴皮子?」

  凱爾轉過頭來看著我,揚起了眉毛:「你怎麼對這件事感興趣,兄弟?」

  「德克斯特對沒有人性的惡魔情有獨鍾,」德博拉說,「就像是他的業餘愛好一樣。」

  「業餘愛好?」凱爾說,那副墨鏡一直正對著我。

  「他可以算半個犯罪推理專家。」德博拉說。

  凱爾一動不動地坐了一會兒,我開始懷疑墨鏡後的他是否閉上眼睛睡著了。「嗬,」他終於開口說道,身子往椅子背上一靠,「那麼德克斯特,你怎麼看這傢伙?」

  「目前只有一些基本情況,」我說,「這個人受過大量醫學訓練,也受過秘密活動訓練,現在變成一個瘋子回來了,需要發表個聲明,而且與中美洲有關。他很可能還會下手,而且會選擇時機達到最大效果,不僅僅是因為他覺得必須這樣做。所以說,他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連環——連環什麼呢?」凱爾臉上那悠閒的笑容已經蕩然無存,他雙手握拳,在椅子上坐直了身子。

  「你是什麼意思,中美洲?」

  我確信我們倆都知道我說中美洲時指的是什麼,但我仍然覺得說出薩爾瓦多可能太過頭了。我可不能失去我那隨意的、「只是業餘愛好」的幌子。「哦,」我說,「難道我說錯了?」這麼多年模仿人類表情的刻苦訓練終於在這裡有了成效,我換上了最天真、最好奇的表情。

  凱爾顯然無法確定我說的是對還是錯。他嚥了幾下口水,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我應該警告你,」德博拉說,「他在這方面很有天賦。」

  丘特斯基長舒一口氣,搖搖頭。「是啊,」他努力克制著自己,重新靠在椅背上,臉上又浮現出了笑容,「很好,兄弟。你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我不知道,」我謙虛地說,「這是明擺著的事。難就難在要猜出多克斯警官在其中牽涉得有多深。」

  「我的上帝啊。」他說,重新握緊了拳頭。德博拉看著我放聲大笑。「我說過他很棒。」她說。

  「我的上帝啊。」凱爾又說了一遍。他下意識地彎曲了一下食指尖,彷彿在扣動一個無形的扳機,然後將墨鏡轉向德博拉的方向。「你真沒有說錯。」他說著重新將目光轉回來望著我。他死死地盯著我看了片刻,大概想看看我是否會奪門而逃或者開始說阿拉伯語。然後,他點點頭:「多克斯警官怎麼啦?」

  「你不會把多克斯牽涉到這個案子中來吧?」德博拉問我。

  我說:「在馬修斯局長的會議室裡,當凱爾第一次見到多克斯時,我覺得他們倆認出了對方。」

  「我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德博拉皺起了眉頭。

  「你當時忙著臉上泛紅暈。」我說,她的臉又紅了,我覺得這次的臉紅有些多餘,「而且,當時在案發現場只有多克斯一個人知道該向誰彙報。」

  「多克斯的確知道一些情況,」丘特斯基承認,「那還是他以前當兵時的經歷。」

  「什麼樣的情況?」我問。丘特斯基久久地看著我,至少他的墨鏡在看著我。他用戴在小指上的那枚愚蠢的戒指輕輕敲著桌子,陽光正從戒指中央那顆大鑽石上反射開來。當他終於開口時,那感覺就像我們桌子周圍的溫度下降了十度。

  「兄弟,」他說,「我不想給你帶來麻煩,不過你得放棄這種愛好,別再管了。另外找個業餘愛好吧,不然你會麻煩纏身,會被清除掉的。」我還沒有來得及想出什麼妙語來回答他,服務員就突然出現在了凱爾的身旁。丘特斯基那副墨鏡久久地對著我,然後他將菜單遞給服務員,說:「這地方的法式雜魚湯很不錯。」

  在這個星期接下來的幾天裡,德博拉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對我的自尊多少是個打擊,因為無論我多麼不願意承認,如果沒有她的幫助,我一點兒辦法都沒有。我想不出任何別的辦法來擺脫掉多克斯。

  我可以感覺到黑夜行者在翻滾、在哭訴、在掙扎著要爬出來掌握方向盤,可多克斯的身影就在風擋玻璃外,迫使我強行克制自己,只能伸手再取一罐啤酒。我和黑夜行者可以再等一等。哈里教會了我克制,而克制一定能幫我渡過難關,直到更美好的時刻到來。

  「要耐心,」哈里說,他停下來,用面巾紙捂著嘴咳了一下,「德克斯特,耐心比聰明更重要。你已經很聰明了。」

  「謝謝。」我說。其實我這樣說是出於禮貌,因為坐在哈里的病房裡我感到一點兒也不舒服。藥味、消毒水味和尿臊味混雜在一起,再加上空氣中瀰漫著竭力忍著的疼痛和死亡的氣氛,我真希望自己身處別的地方。當然,作為一個乳臭未乾的小惡魔,我從來沒有想過哈里是否深有同感。

  「你得更加耐心,否則你會覺得自己非常聰明,覺得你幹的一切會神不知鬼不覺。」他說,「可你並沒有聰明到那個分兒上,誰也不會。」他停下來,又咳了起來,這次咳嗽的時間更長,而且似乎更嚴重。看到哈里——曾經堅不可摧的超級警察、我的養父變成這樣,全身顫抖,滿臉通紅,眼角流出了淚水,我實在受不了。我將目光轉向了別處。等我重新轉回來時,哈里正望著我。

  「我瞭解你,德克斯特,比你自己更瞭解你。」我當然相信這句話,可他的下一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你本質上是個好人。」

  「不,我不是。」我說,心中想著還有那麼多奇妙的事他一直不許我幹,就連想幹那些事的念頭都會將我徹底從好人的行列裡清除出去。

  「是啊,你是個好人,」他說,「你得相信自己是個好人。你的心沒有變壞,德克斯特。」說完他倒在病床上,猛烈地咳嗽起來。他這次咳了好幾分鐘,然後無力地靠在枕頭上,閉上眼睛休息了一會兒。不過,當他重新睜開眼睛時,那依然是哈里堅定的藍眼睛,在臨終前蒼白臉色的映襯下顯得更加明亮。「耐心。」他說,儘管他一定疼痛難忍,而且異常虛弱,他說出「耐心」兩個字時仍然語氣堅定,「你還有漫長的路要走,而我的時間不多了,德克斯特。」

  「我知道。」我說。他閉上了眼睛。

  「我就是這意思,」他說,「你得學會說不,學會耐心,你有的是時間。」

  「可是你的時間不多了。」我說,不能肯定他想說什麼。

  「是的,我的時間不多了,」他說,「可是大家還在哄我,讓我感覺好一點兒。」

  「你會嗎?」

  「不會,」他說著再次睜開眼睛,「但你不能用邏輯去分析人的行為。你要耐心,要睜開眼睛看著,要向別人學習,不然你會把事情弄糟,被逮個正著,然後我留下的一半遺產……」他又閉上了眼睛,我可以聽出他說話的聲音裡透著疲憊,「你妹妹會成為一個好警察,而你,」他的臉上慢慢露出了笑容,一種憂傷的笑容,「你會截然不同,會代表真正的正義,只要你耐心。如果沒有機會,德克斯特,你就得等待機會出現。」

  對於一個尚在學徒階段的十八歲的惡魔而言,這一切是那麼難以理解。我一心想幹那件事,非常簡單,在月光下帶著明晃晃的刀刃自由地舞蹈——撇開一切廢話,直接切中要害。可是我不能。哈里把事情弄複雜了。

  「我不知道你死了之後我該怎麼辦。」我說。

  「你會幹得很好的。」他說。

  「要記住的東西太多。」

  哈里伸出一隻手,按了掛在床邊的一根電線上的按鈕。「你會記住的。」他說。他鬆開電線,電線垂落到床邊,彷彿帶走了他最後一點兒力氣。「你會記住的。」他閉上眼睛,在那一刻病房裡彷彿只剩下我一個人。這時,護士拿著注射器匆匆走了進來,哈里睜開了一隻眼睛。「並非想做的事就一定能做成,所以當你無從下手時,你就得等待。」他說,伸出胳膊讓護士給他打針,「不論你……遇到……什麼樣的壓力。」

  我默默地看著他,他躺在那裡,打針的時候沒有絲毫退縮。他知道這藥物帶來的緩解只是暫時的,自己的生命即將結束,一切都已回天乏術。他還知道自己並不害怕,知道自己會坦然面對,就如同他正確地對待人生中的其他一切一樣。我也知道一點:哈里理解我。除了他,誰也沒有理解過我,將來也不會再有第二個人。只有哈里。

  如果說我想成為一個人的話,那就是變得更像他。

  我早晚會找到辦法讓多克斯認輸。

  我等待著。

  終於,幾天後,一個星期六上午,我的電話響了。

  「他媽的。」德博拉居然沒有任何開場白,而聽到她重新變成我所熟悉的那個脾氣暴躁的德博拉,我幾乎如釋重負。

  「謝謝,你呢?」我說。

  「凱爾快把我逼瘋了,」她說,「他說我們現在只能等待,卻又不告訴我等待什麼。他會突然失蹤十到十二個小時,還不告訴我他去了哪裡。然後我們只是繼續等待。我他媽的真是等得不耐煩了。」

  「耐心是一種美德。」我說。

  「我已經厭倦了這些美德。」她說,「每次當我問如何能找到這傢伙時,他總是掛著一副居高臨下的笑容,我快煩透了。」

  「我說,德博拉,除了向你表達同情外,我不知道還能做什麼,」我說,「我很抱歉。」

  「你能做的遠不只虛情假意地表達一下同情,老哥。」

  我重重地嘆了口氣,主要是為了她。嘆惜聲在電話裡傳達得非常好。「德博拉,這就是享有神槍手名聲所帶來的麻煩,」我說,「大家都認為我每次都能在三十步開外一槍射中野兔的眼睛。」

  「我仍然相信。」她說。

  「你的信心讓我備受感動,可我對目前這個案子真的毫無頭緒,我沒有任何感覺。」

  「德克斯特,我必須找到這傢伙,而且我要給凱爾一點兒顏色看看。」

  「我還以為你喜歡他呢。」

  她輕蔑地哼了一聲:「上帝啊,德克斯特,你真是不懂女人的心思,是嗎?我當然喜歡他,所以我才要給他點兒顏色看看。」

  「我現在算是明白了。」我說。

  她停了一下,然後隨口說道:「凱爾說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事,是關於多克斯的。」

  我感到體內那長著獠牙的朋友稍稍伸了個懶腰,發出了滿意的呼呼聲:「德博拉,你突然變得喜歡拐彎抹角了。你只需問我一聲就行了。」

  「我剛才問了你,你卻給我那通幫不了忙之類的廢話。」她說,「怎麼樣?你掌握了什麼情況?」

  「目前還沒有。」我說。

  「媽的。」德博拉說。

  「不過我可能會有一點兒收穫。」

  「要多久?」

  我承認,凱爾對我的態度讓我耿耿於懷。他當時怎麼說的?我會「麻煩纏身,會被清除掉」?說正經的,這句台詞是誰寫的?還有,德博拉居然突然借用我的看家本領,對我說話拐彎抹角起來,這更是無法讓我平靜下來。我真不應該說出來,但話已經脫口而出:「午飯時怎麼樣?一點鐘前我一定會想出個辦法來。就在鯨鬚飯店吧,反正凱爾會埋單的。」

  「那得到時候再看,」她說,然後又補充了一句,「關於多克斯的情況?很不錯。」她掛了電話。

  好了,好了,我安慰著自己。我突然不再介意星期六加點兒班。畢竟唯一的選擇是去麗塔家,看著多克斯警官身上長出青苔。可如果我為德博拉發現一點兒線索,我或許能找到夢寐以求的那個缺口。

  可是從哪兒著手呢?幾乎沒有什麼可以讓我下手,因為凱爾在我們剛開始尋找指紋的時候就將我們全部趕出了犯罪現場。我以前曾經多次幫助我的同事們查找出那些只知道殺人的變態惡魔,還得到過他們的幾句稱讚。可那是因為我瞭解那些惡魔,因為我自己就是個變態的惡魔。我這一次根本無法得到黑夜行者的任何暗示,他已經被哄著翻來覆去地睡著了,可憐的傢伙。我得實打實地依靠我與生俱來的智慧,然而這智慧此刻正變得異常安靜。

  也許給大腦加點兒油,它會運轉得快一點兒。我走進廚房,找到一根香蕉。味道不錯,但不知是什麼原因,香蕉並沒能將我的腦力火箭發射成功。

  我將香蕉皮扔進垃圾桶,看了一眼鐘。親愛的,已經過去了五分鐘。太棒了。你終於明白什麼也想不出來了。真是太棒了,德克斯特。

  確實無從入手。事實上,我手頭掌握的情況只有那個受害者和那座房子。既然我可以肯定即使將舌頭重新安在那個受害者的嘴裡,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那麼唯一剩下的就是那座房子了。當然,那座房子有可能屬於受害者,可裡面的傢俱擺設給人一種臨時住處的感覺,所以我認定那座房子不是受害者的。

  就這樣丟下一個完整的家一走了之,真是奇怪。可他確實這樣做了,而且並沒有人監視他,迫使他倉促逃離——這表明他這樣做是故意的,而且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這意味著他另外還有地方可去,而且估計還在邁阿密附近,因為凱爾被派到這裡來查找他。

  你再怎麼竭力掩飾,還是會在房地產交易中留下一個個大腳印。我坐到電腦前不到一刻鐘就有了發現——雖然不是一個完整的腳印,但也足以勾勒出幾隻腳趾的形狀。

  西北四大街上那座房子登記的房主是拉蒙·龐蒂亞。這座房子已經付了款,短期內不用交稅,對於一個像我們這位新朋友這樣極其看重隱私的人而言,這種安排堪稱完美。房子是用從危地馬拉電匯來的一筆現金購買的。這似乎有點兒古怪。我們的線索從薩爾瓦多開始,穿過華盛頓某個神秘政府機構這攤渾水,現在為什麼要向左拐進危地馬拉?不過,上網稍微一查,我就發現危地馬拉已經成了洗錢的天堂。顯然瑞士和開曼群島已經過時,如果有人想在講西班牙語的世界裡洗錢,危地馬拉是最流行的地方。

  這帶出了一個非常有意思的問題。這位喜歡肢解的大夫究竟有多少錢?這些錢是從哪兒來的?但這個問題眼下沒有任何答案。我只能猜測,捨棄掉第一座房子後,他應該還有錢再買一座房子,價格相仿。

  那麼好吧。我重新回到戴德縣房地產數據庫中,查找最近以相同方式購買的其他房產,而且資金來自同一家銀行。總共有七筆,其中四筆的金額均超過了一百萬美元,對於隨時想捨棄的房產來說,我覺得這個價位高了一點兒。買這些房子的人十有八九是在逃的毒梟和「財富500強」的首席執行官。

  這樣一來就只剩下三處房產了。其中一處位於邁阿密城裡的黑人自由城,但我進一步搜索後發現那其實是一棟公寓樓。

  在最後剩下的兩處房產中,一處位於霍姆斯特德,隨時可以看見被當地人稱作「垃圾山」的巨大的垃圾堆。另一處也位於邁阿密最南端,就在鵪鶉窩路旁。

  兩棟房子。我敢打賭,有個陌生人剛剛搬進其中一棟,正幹著會讓那些熱情歡迎新鄰居的女士驚恐的事。

  鯨鬚飯店屬於那種非常高檔昂貴的地方,憑自己這點兒微薄的工資,我對它自然只能望而卻步。它的橡木護牆透著高雅,讓你感到必須西裝革履穿戴好後才能進來。它也有著全邁阿密欣賞比斯坎海灣美景的最佳角度,如果你運氣好,有幾張桌子能讓你充分體會到這一點。

  要麼是凱爾運氣特別好,要麼是他對領班施了魔咒,總之他此刻正和德博拉坐在外面一張這樣的餐桌旁,慢慢地喝著一瓶礦泉水,享用著一盤看起來像蟹肉餅的點心。我坐到凱爾對面的椅子上,趕緊抓起一塊咬了一口。

  「嗯,」我說,「我終於知道那些優質螃蟹歸天后都去哪兒了。」

  「黛比說你有一些線索。」凱爾說。我看著我妹妹,大家一直叫她德博拉,從來沒有人叫過她黛比。但是她沒有作聲,似乎很願意對這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大膽行徑視而不見,於是我只好將注意力轉回到凱爾身上。他又戴上了那副名師設計的墨鏡,當他不經意地用手將頭髮從額頭上捋到腦後時,小指上那枚滑稽可笑的戒指閃閃發亮。

  「希望有用,」我說,「但我還是得謹慎行事,免得被清除了。」

  凱爾久久地凝視著我,然後搖搖頭,臉上極不情願地露出了一絲笑容,扯著嘴角微微向上翹了四分之一英吋。「好吧,」他說,「是被開除。但這條行規常常行之有效,會讓你感到驚訝的。」

  「我相信我準會目瞪口呆。」我說著將打印出來的那張紙遞給他,「趁我現在還有一口氣,你或許想看看這個。」

  凱爾皺起眉頭,打開了那張紙:「這是什麼?」

  德博拉探過身去,像一隻急不可待的警犬。「你有收穫了!我早就知道你會的。」她說。

  「只是兩個地址。」凱爾說。

  「其中一個很可能就是某位有著中美洲背景、不按規矩行醫的傢伙藏身的地方。」我說,然後將我查找到這兩個地址的經過告訴了他。說句公道話,儘管他戴著墨鏡,他的眼睛裡還是流露出了欽佩的神情。

  「我早就應該想到這一點,」他說,「太好了。」他點點頭,一根手指輕輕彈了彈那張紙,「跟蹤錢的來源,每次都能有收穫。」

  「當然,我無法肯定。」我說。

  「我敢打賭,」他說,「你已經找到了丹科大夫。」

  我看了德博拉一眼,她搖搖頭,於是我只好將目光重新轉回到凱爾的墨鏡上:「這名字真有意思,是波蘭人的名字嗎?」

  丘特斯基清了一下嗓子,望著遠處的海灣。「我估計你那時還沒有來到世上。當時有一個廣告,丹科是一種自動蔬菜切碎機,可以將蔬菜切成片、切成丁——」他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們就給他起了這個名字——丹科大夫。他製作切碎的植物人。如果你遠離故鄉,目睹非常可怕的事,自然會喜歡這種玩笑。」

  「可這一切現在就出現在家門口,」我說,「他怎麼會在這兒?」

  「說來話長。」凱爾說。

  「這表示他不想告訴你。」德博拉說。

  「既然是這樣,我就再來一塊蟹肉餅。」我說。我探身拿起盤子裡的最後一塊蟹肉餅,味道真不錯。

  「好了,丘特斯基,」德博拉說,「我們很可能知道這傢伙藏在哪裡。現在該怎麼辦?」

  他用一隻手按住她的手,笑了。「我要享用午餐。」他說,然後用另一隻手拿起了菜單。

  德博拉望著他的側影,將手抽了回來:「渾蛋。」

  這裡的菜餚確實很可口,丘特斯基竭力表現得友好熱情,彷彿他已經認定既然無法說出真相,不妨對人笑臉相迎。坦白地說,我很能理解他的做法,因為這也是我慣用的伎倆,德博拉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她板著臉,撥弄著盤子裡的菜。凱爾不停地說著笑話,問我覺得海豚隊[註]今年奪得冠軍的概率有多大。雖然海豚隊就是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我也不在乎,但作為老謀深算的偽裝大師,我自然對這話題有幾個精心準備過、聽起來有幾分道理的評價,而丘特斯基似乎對我的回答很滿意,他喋喋不休地說著,竭力表現得開朗友好。

  [註]美國邁阿密的一支橄欖球隊。

  我們甚至還要了甜點,讓我覺得「用美食使他們分心」的把戲玩得有點兒過頭,尤其是在我和德博拉壓根兒沒有分散注意力的情況下。不過美食畢竟是美食,如果我開口抱怨,肯定會顯得不夠厚道。

  當然,德博拉可是辛苦了一輩子才養成待人不厚道的習慣。服務員將一盤小山般的巧克力糊擺在丘特斯基面前,丘特斯基拿起兩把叉子轉向德博拉,她抓住這個機會,將手中的匙子猛地扔到桌子中央。

  「不,」她對他說,「我不想再喝一杯他媽的咖啡,也不想再吃這該死的巧克力糊。我要你他媽的回答我。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去抓那個傢伙?」

  他看著她,感到稍稍有些意外,甚至還有一點兒疼愛,彷彿他這一行的人覺得扔匙子的女人很有能力、非常迷人一樣,但他認為她選擇的時機稍微有些不對。「我能先吃完甜點嗎?」他說。

  我們站在飯店外,等待著服務員將德博拉的車開過來。這時,丘特斯基低聲嘀咕了一句:「這他媽的……」然後順著車道走了過去。我看著他走到大門口,對著隨意停在一棵棕櫚樹旁的褐紫色福特金牛做了個手勢。德博拉怒視著我,彷彿全是我的錯。我們看到丘特斯基衝著車窗揮了一下手,窗戶玻璃搖了下來,裡面當然坐著時刻保持警惕的多克斯警官。丘特斯基靠著大門,對多克斯說了句什麼,多克斯看了我一眼,搖搖頭,將車窗玻璃重新搖上,然後開車走了。

  丘特斯基回來後什麼也沒有說,但他看我的眼神有了點兒變化,然後他坐到了副駕駛座上。

  向南行駛二十分鐘,我們就來到了東西走向的鵪鶉窩路與迪克西高速公路的交會處,旁邊正好有一個購物中心。再往前行駛兩個街區,一連串小街便將我們帶進了一個由藍領工人組成的恬靜小區,這裡大多數的房子小而整潔,不長的車道上通常停著兩輛車,院子裡的草坪上零零星星地放著幾輛自行車。

  其中一條街道左拐後通向了一條死胡同,我們在這條街的盡頭看到了那座房子。外麵粉刷著淡黃色的灰泥,院子裡草木茂盛。車道上停著一輛破舊的灰色麵包車,上面寫著幾個深紅色的字——HERMANOS CRUZ LIMPIADORES(克魯茲兄弟清潔公司)。

  德博拉繞著這條死胡同轉了個圈,然後沿著小街將車向前開了大約半個街區。這裡有座房子,門前和草坪上停著六七輛車,屋裡傳出了喧鬧的說唱音樂。德博拉將車掉了個頭,正對著我們的目標,然後將車停在了一棵樹下。「你們覺得怎麼樣?」她問。

  丘特斯基聳了聳肩。「有可能吧,」他說,「我們還是先觀察一下。」這是我們半個多小時以來第一次打破沉默。我怎麼也無法讓大腦平靜下來,我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飛到了我住處的一個小架子上,那上面有一個紅木小盒,裡面裝著許多載玻片。每一片上都有一滴血。四十扇小窗戶,透過它們可以窺視我陰暗的一面。裡面有多年前的那位護士長,藉口減輕病人的痛苦,小心地注射過量藥物,害死病人;木盒裡緊挨著的那滴血來自那位殺死了幾位護士的中學工藝課老師。真是奇妙的對比,而我喜歡的也正是這種嘲諷。

  我輕輕梳理著這一件件往事,更加渴望立刻著手第四十一個對象,儘管第四十個對象麥格雷戈的那滴血還沒有乾透。可由於這和我的下一個行動密切相關,因而我總有一種半途而廢的感覺。我急於儘快將它完成。

  只要我確定雷克爾參與其中,然後想出一個法子——我坐直了身子。或許是那膩人的甜點阻塞了我的顱動脈,我一時忘記了德博拉的新男友。「德博拉。」我說。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由於精神高度集中,微微皺著眉頭:「什麼事?」

  「該告訴我了。」我說。

  「別胡說。」

  「什麼胡不胡說的,根本就沒有胡說,而且這一切全都歸功於我超強的腦力勞動。你不是說過要告訴我一些事嗎?」

  她瞥了丘特斯基一眼。他仍然戴著墨鏡,死死地盯著前方,所以我不知道他是否眨眼。「對了,」她說,「好吧,多克斯當兵時是在特種部隊。」

  「這我知道,他的個人檔案裡有記錄。」

  「兄弟,有一點你不知道,」凱爾說,仍然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特種部隊有黑暗的一面,而多克斯恰好屬於黑暗那一面。」他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快得我以為自己看花了眼,「一旦加入黑暗那一面,你就永遠別想回頭。」

  我看著丘特斯基,他仍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我又看著德博拉,她聳了聳肩。「多克斯是個射手,」她說,「軍方將他借用給了薩爾瓦多那些人,他便替那些傢伙殺人。」

  「有槍就能走天下。」丘特斯基說。

  「這倒是很能說明他的個性。」我說。隨即想到這也能說明很多其他的事,比如每當黑夜行者大聲呼喊時,我都可以聽到從多克斯的方向傳來的回聲。

  「你得理解當時的情況。」丘特斯基說,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臉上也毫無表情,因而他的聲音聽起來讓人毛骨悚然,彷彿那聲音來自什麼人裝在他體內的一台錄音機,「我們當時相信自己是在拯救世界。為美好的事業獻身,也獻出我們的希望,結果我們只是在出賣自己的靈魂。我、多克斯……」

  「還有丹科大夫。」我說。

  「還有丹科大夫。」丘特斯基嘆息一聲,終於動了一下,轉過頭來看了德博拉一眼,然後轉回頭去盯著前方。他搖搖頭,由於他剛才一直靜止不動,所以這小小的動作反而顯得非常誇張且富有戲劇性,我差一點兒鼓起掌來。「丹科大夫最初也和我們一樣,是個理想主義者。他在醫學院讀書時發現自己身上缺了個零件,可以在人身上隨心所欲地幹任何事而不會感到內疚。沒有任何感覺。你根本想像不到這種事多麼罕見。」

  「我相信一定是的。」我說,德博拉瞪了我一眼。

  「丹科很愛國,」丘特斯基繼續說道,「所以他也轉向了黑暗面。結果,他的才華在薩爾瓦多得到了充分展示。他會接過我們帶給他的人,然後——」他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再慢慢呼出來,「媽的,你看到他的傑作了。」

  「非常獨特,」我說,「很有創意。」

  丘特斯基輕輕笑了一聲,但笑聲中沒有任何幽默。「很有創意,是啊,你可以這麼說。」丘特斯基緩緩搖了搖頭,腦袋慢慢地先轉向左邊,再轉向右邊,最後再轉向左邊,「我說過,他幹那種事沒有任何愧疚,他在薩爾瓦多愛上了這一行。他會坐在審訊室裡,問對方一些個人問題,然後當他開始動手時,他會象牙醫那樣稱呼對方的名字,然後說『我們來試試第五套』,或者第七套,好像他有不同套路一樣。」

  「什麼樣的套路?」我問。這問題問得似乎很自然,既表明我對這話題感興趣,又能讓這場對話繼續下去。但丘特斯基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那眼神彷彿我是什麼髒東西,需要一大瓶地板清潔劑清洗一下。

  「你覺得這很好玩。」他說。

  「沒有。」我說。

  他盯著我看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搖搖頭,重新轉過頭去看著前方。「兄弟,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套路,從來沒有問過。抱歉。可能跟他先切除哪個部分有關,從中取樂而已。他會和他們說話,叫他們的名字,讓他們親眼看著他在幹什麼。」丘特斯基打了個寒戰,「也不知怎麼的,他的做法使局勢變得更加糟糕。你應該想到這一切給對手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

  「對你產生的影響呢?」德博拉責問道。

  他低下頭,下巴垂到了胸前,然後抬起頭來。「也一樣。」他說,「總之,國內終於發生了變化,當然是政治形勢,而且是五角大樓。新一屆政府不想與我們在那裡的所作所為有任何關係,結果我們暗中得到了承諾,只要我們將丹科大夫交給對方,就可以用他來換取對方的政治和解。」

  「你們讓自己人去送死?」我問。這似乎很不公平,我是說,雖然我可能不必為任何道德感而煩惱,但我至少按規則遊戲。

  凱爾久久沒有說話。「兄弟,我說過我們出賣了自己的靈魂。」他最後說道,臉上又露出了笑容,這次笑的時間長了一些,「是啊,我們精心設計了一個圈套,他們抓住了他。」

  「可他並沒有死。」德博拉說,非常實際。

  「我們被騙了,」丘特斯基說,「他落到了古巴人手裡。」

  「古巴人?」德博拉問,「你不是說你們在薩爾瓦多嗎?」

  「在當時的美洲,哪裡只要出現問題,哪裡肯定就有古巴人。他們會支持一方,就像我們支持另一方一樣。他們需要我們這位大夫。我說過,他很特別。於是他們抓住了他,想利用他,讓他住進了派恩斯島。」

  「是度假勝地嗎?」我問。

  丘特斯基冷笑一聲。「可能是最讓人想不到的度假勝地。派恩斯島是世界上最堅固的監獄之一。丹科大夫在那裡度過了一段終生難忘的時光。他們告訴他,是自己人出賣了他,他最後終於幡然醒悟。幾年後,我們的一個人落到了他們手中,被發現時變成了那副樣子,沒有胳膊,沒有腿。丹科在為他們效力。而現在——」他聳了聳肩,「要麼他們放了他,要麼他自己逃了出來。他知道是哪些人給他設下了圈套,於是他列出了一個名單。」

  「上面有你嗎?」德博拉問。

  「也許有。」丘特斯基說。

  「有多克斯嗎?」我問,我也會變得很實際。

  「或許吧。」他說,但對我沒有多大幫助。丹科大夫的這一切當然非常有意思,但我來這裡是有原因的。「總之,」丘特斯基說,「這就是我們的對手。」

  對此,我們三個人都沒有什麼可說的。我將剛才聽到的這番話思考了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幫助我擺脫多克斯帶來的煩惱。我得承認,眼下什麼也沒有發現,真讓我感到無地自容,不過我對這位丹科大夫倒是有了更多的瞭解。這麼說他也沒心沒肺,也是條披著羊皮的猛龍,也找到了一個辦法來施展他的才華,就像親愛的德克斯特。可是他現在神經出了點兒問題,開始變得更像另一個獵殺者,不管他那技術帶他走向哪個令人不安的方向。

  說來也怪,一想到這裡,另一個念頭悄然回到了德克斯特那不斷翻騰的黑暗大腦中。為什麼不找到這位丹科大夫,與他來一段黑暗之舞呢?他是一個變了味的獵殺者,跟我名單上其他的人一樣。對於他的下場誰也不會反對,就連多克斯也不會。如果說我在這之前只是隨便瞎想,那麼找到這位大夫現在已經成了頭等大事,將我在雷克爾事件上遇到的挫折感一掃而光。

  我聽到遠處傳來了隆隆的雷聲,午後的暴風雨就要開始了。「媽的,」丘特斯基說,「會下雨嗎?」

  「每天這個時候都會下雨。」我說。

  「這不好,」他說,「我們必須趕在下雨前有所行動。你去吧,德克斯特。」

  「我?」我說,從對那種標新立異的行醫手法的思索中猛地驚醒過來。

  「你去,」丘特斯基說,「我遲一步行動,看看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是他,我比你更容易對付他,而德博拉——」他衝她一笑,儘管她似乎要對他大發脾氣,「德博拉警察氣十足,走路像警察,看人的眼神像警察,甚至可能會給他開罰單。他隔著老遠就能嗅出她來。所以你去,德克斯特。」

  「我去幹什麼?」我問。

  「從那屋子旁邊走過去,繞過那個死胡同,然後回來。擦亮眼睛,豎起耳朵,但不要太引人注目。」

  「我不知道如何引人注目。」我說。

  「太好了,那這對你來說是小菜一碟。」

  我順著人行道慢慢向那座屋子走去。腳下有落葉,還有兩個被踩扁的果汁盒,大概是從某個孩子的午餐盒裡掉出來的。我從那裡經過時,一隻貓跑到草坪上,突然坐下來舔爪子,並且隔著安全的距離盯著我。

  門前停著很多汽車的那一家,裡面已經換了一種音樂,有人在大喊:「喔!」在我一步步走向致命危險的同時,有人仍然在盡情享受生活。一想到這兒,我還是感到很高興。

  我向左拐,走上了通向死胡同的彎道。我看了一眼門前停著麵包車的屋子,為自己絲毫沒有引起懷疑就完成了這一使命而感到驕傲。院子裡雜草叢生,車道上有幾張被水浸濕的報紙。似乎看不到一堆堆被扔掉的胳膊或大腿,也沒有人衝出來要殺我。不過,我從那裡經過時,可以聽到裡面的電視正用西班牙語播送一場球賽,聲音大得嚇人。解說員的聲音近乎歇斯底里,可一個男人的聲音比電視上的解說聲還要大。一陣風颳來,夾雜著豆大的雨滴,也帶來了屋裡傳出的氨水味。

  我繼續向前走,經過了那座房子,回到了車旁。又有幾滴雨水落了下來,隆隆的雷聲也近在咫尺,但暴雨仍然沒有落下來。我上了車,報告說:「沒有什麼特別可怕的。草坪需要修剪,屋子裡還有股氨水味。屋裡有說話的聲音,要麼是他在自言自語,要麼是屋裡不只他一個人。」

  「氨水?」凱爾說。

  「我想是的,」我說,「可能是清潔劑什麼的。」

  凱爾搖搖頭:「清潔服務不會用氨水,那玩意兒氣味太重,但我知道誰需要用氨水。」

  「誰?」德博拉問。

  他衝她一笑:「我馬上就回來。」話音剛落,他就下了車。

  「凱爾!」德博拉喊道。但他只是揮了揮手,直接向那座房子的大門走去。「媽的!」德博拉罵了一聲。

  凱爾敲了敲門,然後站在門口,抬頭看了一眼暴風雨來臨前的烏雲。

  大門開了一條縫,一個矮小壯實的男子探頭向外張望,只見他皮膚黝黑,烏黑的頭髮耷拉在額頭上。丘特斯基對他說了句什麼,兩個人起初都沒有挪窩。矮個子男人朝街道兩頭看了看,然後望著凱爾。凱爾慢慢將一隻手從口袋裏掏了出來,給對方看了什麼東西——是錢?那男子看了看他手中的東西,又看了看他,然後打開了門。丘特斯基進去後,大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媽的。」德博拉又罵了一聲。她使勁兒咬著指甲,這是她少年時期的習慣,長大後再也沒有過。指甲的味道顯然不錯,因為一根手指上的指甲咬完後,她開始咬第二根手指。當她開始咬第三根手指時,小屋的門開了,丘特斯基走了出來,微笑著向我們揮手。門關上了,天終於下起了瓢潑大雨,雨水像一堵水牆一樣遮住了他的身影。他啪啪啪地跑到汽車前,坐到了副駕駛座上,渾身直往下滴水。

  「該死的!」他說,「我渾身濕透了!」

  「這他媽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德博拉問。

  丘特斯基朝我一揚眉,將額頭上的亂髮捋到腦後:「她有說話斯文的時候嗎?」

  「凱爾,真該死。」她說。

  「氨水的氣味,」他說,「外科手術用不上氨水,清潔工也不需要它。」

  「我們已經有過一次經歷了。」德博拉打斷了他。

  他笑了:「可是製造脫氧麻黃鹼需要氨水,而這些傢伙幹的正是這一行。」

  「你剛剛走進了一個毒品加工廠?」德博拉說,「你究竟在裡面幹了什麼?」

  他笑著從口袋裏掏出來一個小塑料袋:「買了一盎司麻黃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