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死神的猜字遊戲·丘特斯基失蹤

  整整十分鐘,德博拉沒有說一句話,只是默默地開著車。她緊咬著牙關,眼睛死死地盯著前方。我可以看到她從臉龐一直到肩膀上的肌肉都在收縮。我對她瞭如指掌,可以肯定她正在醞釀感情,馬上就會發作;可由於我對戀愛中的德博拉會如何表現一無所知,我吃不準她要過多久才會發作。她即將發洩的對象丘特斯基坐在她身旁的副駕駛座上,同樣一聲不吭,但顯然為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欣賞外面的景色而高興。

  第二個地址近在咫尺。汽車駛進垃圾山的陰影中後,德博拉終於爆發了。

  「該死的,這是犯罪!」她說,手掌重重地拍在方向盤上,加重她的語氣。

  丘特斯基疼愛地看著她:「我知道。」

  「我是他媽的警察,宣過誓的!」德博拉對他說,「我發誓要根除這種惡行,而你——」她氣急敗壞,說不下去了。

  「我必須拿到確鑿證據,」他平靜地說,「這似乎是最佳辦法。」

  「我真應該把你銬起來!」她說。

  「那肯定很有意思。」

  「你這狗娘養的!」

  「罵得好。」

  「我絶對不會墮落到你們那該死的黑暗面去!」

  「你當然不會,」他說,「我也不會讓你那樣做的,德博拉。」

  她舒了口氣,轉過頭去望著他。他也看著她。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無聲對話的場面,而這場對話確實很有意思。她不停地眨著眼睛,目光從他的左臉轉到右臉,然後轉回到左臉。他只是不動聲色地靜靜看著她。這場對話很高雅,很奇妙,很有意思,到了德博拉忘記自己在開車的地步。

  「我真不願意打攪兩位,」我說,「可我相信前面是一輛運啤酒的卡車。」

  她猛地轉過頭,來了個急剎車,讓我們及時躲過了一場災禍,沒有化作整整一車美樂淡啤酒上的不乾膠標籤。「我明天就把那個地址交給緝毒部。」她說。

  「好吧。」丘特斯基說。

  「你得把那小塑料袋扔了。」

  他像是吃了一驚:「這可花了我兩千美元呢。」

  「你必須把它扔了。」她重複了一遍。

  「好吧。」他說。他們又凝視著對方,將留意那些啤酒卡車殺手的重任交給了我。不過,一切得到圓滿解決,宇宙又恢復了和諧,這仍然是件好事。我們終於可以繼續追捕位居本週榜首的那位邪惡的、沒有人性的惡魔了,而且堅信愛情總能戰勝一切。因此,頂著雷陣雨的最後一點兒餘威行駛在南迪克西高速公路上便成了一次讓人心曠神怡的體驗。當太陽終於破雲而出時,我們已經拐進了另一條路,順著它駛進了一條條歪歪扭扭的街道。一路上無論在哪裡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堆巨大的垃圾,也就是人們所說的「垃圾山」。

  我們尋找的那座房子位於一條環形街道中部的拐彎處,兩旁的房屋像是文明終結、垃圾統治世界前最後的建築。我們驅車從它旁邊經過了兩次後才確信沒有找錯地方。房子不大,是三居室,粉刷成了淡黃色,帶白邊,草坪修整得很整潔。車道和停車位上都沒有車的蹤影,前面草坪上的「待售」牌子外又掛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醒目的紅字「已售」。

  「也許他還沒有搬進來。」德博拉說。

  「他總得待在什麼地方吧,」丘特斯基說,「停車。你有沒有寫字夾板?」

  德博拉停了車,皺著眉頭說:「座位底下有,是我寫東西的時候用的。」

  「我不會把它弄髒的。」他說著伸手在座位底下摸索了片刻,取出來一隻普通的金屬寫字夾板,上面還夾著一疊表格。「太好了,」他說,「給我一支筆。」

  「你要幹什麼?」她遞給他一支很便宜的白色圓珠筆,上面還有一個藍色筆帽。

  「誰也不敢阻攔帶著寫字夾板的人。」丘特斯基咧嘴一笑。我們還沒來得及發表意見,他就已經下了車,邁著朝九晚五的官僚們那種不緊不慢的步子,走上了短短的車道。走到半途,他突然停了下來,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寫字夾板,翻了幾頁,讀著上面所寫的問題,然後望著那房子搖了搖頭。

  「他好像很精通這種事。」我對德博拉說。

  「他媽的他必須精通。」她說,然後又咬起了指甲,我擔心她很快會把所有的指甲咬光。

  丘特斯基沿著車道繼續向前走,而且還邊走邊看寫字夾板。他顯得很自然,不慌不忙,表明他在騙人行詐或者耍陰謀詭計方面非常老到。

  丘特斯基在大門外站住腳,做了個記錄。接著,我沒有看到他用的是什麼手法,他開了門鎖,走了進去,大門隨即關上了。

  「渾蛋,」德博拉說,「除了私藏毒品外,現在又多了私闖民宅,他接下來準會讓我去劫飛機。」

  「我倒是一直想看看哈瓦那。」我滿心期待地說。

  「兩分鐘,」她簡短地說,「然後我就請求增援,跟著闖進去。」

  就在一分五十九秒時,大門開了,丘特斯基走了出來。走到車道上時,他停了片刻,在寫字夾板上寫了點兒什麼,然後回到了車上。

  「好了,」他坐到副駕駛座上後說,「我們回家吧。」

  「裡面沒人?」德博拉問。

  「空空蕩蕩的,」他說,「連毛巾和肥皂都沒有。」

  「那現在怎麼辦?」她發動了汽車。

  他搖搖頭:「重新執行A計劃。」

  「A計劃究竟是什麼?」德博拉問。

  「耐心。」他說。

  就這樣,儘管享用了一頓美餐,儘管後來還有一段奇妙的購物之旅,我們重新開始等待。一個星期就在這種枯燥無味的狀態中過去了。看樣子在我完全變成沙發上的一個有著啤酒肚的擺設之前,多克斯警官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我無計可施,只能和科迪以及阿斯特一起踢罐子、玩「絞架」猜字遊戲,然後非常誇張地與麗塔親吻作別,全都為了那位盯梢的傢伙。

  一天,我的電話突然在半夜響了起來。這是星期天晚上,我第二天要早點兒上班。我和文斯·增岡已經約定好輪流買炸麵包圈,而明天剛好輪到我。結果,這電話肆無忌憚地響個不停,我看了一眼床頭小桌上的鐘,兩點三十八分。我承認,我拿起電話時口氣有點兒不友好:「別煩我。」

  「德克斯特,凱爾不見了。」電話那頭是德博拉。她沒有絲毫倦意,精神高度緊張,似乎拿不定主意自己是想朝什麼人開槍還是想大哭一場。

  我那威力無比的大腦剎那間就恢復了高速運轉。「德博拉,」我說,「那樣的傢伙,這說不定對你是件好事……」

  「他失蹤了,德克斯特,被抓走了。那……那個傢伙抓到了他,就是對那個傢伙幹出那種事的那個傢伙。」她說。雖然感到自己像是突然被塞進了某一集《黑道家族》[註]中一樣,我還是聽懂了她的意思。不管是誰將桌上那傢伙變成了只會尖叫的土豆,他現在又抓走了凱爾,估計是要用相同的辦法處置凱爾。

  [註]美國頗受歡迎的一部反映黑手黨題材的電視連續劇。

  「丹科大夫。」我說。

  「對。」

  「你怎麼知道?」

  「我說過會發生這種事。只有凱爾一個人知道那傢伙的長相。他說丹科大夫得知他到了這裡後,一定會動手的。我和凱爾約定了一個暗號。媽的,德克斯特,你趕快過來,我們一定要找到他。」她掛了電話。

  為什麼每次總是找我?我並不是什麼好人,可也不知怎麼的,他們每次遇到麻煩總是來找我。哦,德克斯特,一個兇殘、沒有人性的惡魔抓走了我的男朋友!他媽的,我也是個沒有人性的惡魔,難道這理由還不夠讓我休息休息嗎?

  我嘆了口氣。顯然不夠。

  我希望在炸麵包圈的問題上文斯能夠理解。

  我住在椰樹林區,開車到德博拉住的地方只需十五分鐘。我第一次沒有看到多克斯警官跟蹤我,不過他或許用了克林貢偽裝裝置。總之,路上車輛很少,我在美國一號公路上甚至趕在紅燈變亮之前衝了過去。德博拉住在科勒爾蓋布爾斯的梅迪納街,房子不大,院子裡的果樹早已遭到了主人的冷落,珊瑚石砌的牆壁也已經開始風化。我將車開進車道,慢慢停在她的車旁,離大門還有兩步遠時,德博拉開了門:「你去哪兒了?」

  「我去上了瑜伽課,然後去了購物中心買鞋。」我說。其實,我一接到她的電話就趕了過來,前後不到二十分鐘,但她說話的口氣讓我有點兒生氣。

  「快進來。」她說,眼睛掃視著四周的黑暗,手緊緊抓住門,彷彿她覺得門會飛走一樣。

  「多謝了。」我進了屋。

  德博拉家雖然不大,卻裝修得很洋氣,一副「我不過日子」的現代味道。她的客廳常常像那種剛剛住過一支搖滾樂隊的廉價旅館房間,除了一台電視機和一台錄影機外,裡面什麼都沒有。落地窗旁有一張椅子和一個小桌子,窗外的院子裡雜草叢生。她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找來了一張搖搖欲墜的摺疊椅,拉到小桌旁讓我坐下。她這好客的舉動讓我備受感動,我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和斷胳膊斷腿的後果坐到了那破爛玩意兒上。「他失蹤多久了?」我問。

  「媽的,」她說,「我估計是三個半小時。」她搖搖頭,一屁股坐到另一張椅子上,「我們本該在這裡碰頭的,可他沒有露面。我去了他住的旅館,那裡也沒有他的蹤影。」

  「他是不是去了什麼地方?」我問。

  德博拉搖搖頭:「他的錢包和鑰匙還在梳妝台上。德克斯特,他落到了那個傢伙手裡。我們必須找到他,而且要趕在——」她咬住嘴唇,別過臉去。

  我根本不知道怎樣才能找到凱爾。我說過,我對很多案子都會有一些感覺,然而在這個案子上沒有,從房地產入手查找已經是我竭盡所能了。可既然德博拉已經說了「我們」,看樣子我在這件事情上也沒有多少別的選擇。我必須考慮親情。可我仍然想有一點兒迴旋的餘地:「德博拉,雖然這是個餿點子,可你還是應該向頭兒報告這件事。」

  她抬起頭,幾乎咆哮起來。「我已經報告過了。我給馬修斯局長打了電話,他那口氣象是如釋重負,還要我別歇斯底里,好像我是個得了癔症的老太太。」她搖搖頭,「我讓他發一個案情通報,他居然說:『為什麼?』為什麼……他媽的,德克斯特,我要勒死他,可……」她聳聳肩。

  「可他也沒有說錯啊。」我說。

  「是的。只有凱爾一個人知道那傢伙的長相。」她說,「我們不知道他開什麼樣的車,不知道他的真名,也不知道……媽的,德克斯特,我只知道他抓走了凱爾。」她重重地喘了口氣,「馬修斯給凱爾在華盛頓的那些人打了個電話,還說除此之外他也無能為力。」她搖搖頭,顯得很憔悴,「他們星期二上午會派個人過來。」

  「那好啊,」我說,「我是說我們知道那傢伙是個慢性子。」

  「星期二上午,」她說,「差不多還有兩天的時間。德克斯特,你覺得他會先從哪兒下手?會先切除掉一條大腿還是一隻胳膊?會不會同時切除掉大腿和胳膊?」

  「不會,」我說,「一次切除一個零件。」她死死地盯著我,「這很有道理,不是嗎?」

  「沒道理,」她說,「我覺得什麼都沒道理。」

  「德博拉,那傢伙的目的不只是切除掉胳膊和大腿。他只是這樣做而已。」

  「他媽的,德克斯特,你說清楚一點兒。」

  「他的目的是徹底摧毀受害者,從肉體和心靈上徹底摧毀他們,使他們永遠無法康復;將他們變成只會叫喚的植物人,除了永無止境的恐懼外,什麼都不知道。切除胳膊、大腿和嘴唇,只是他……」

  「哦,天哪,德克斯特。」德博拉說,臉上的肌肉扭曲在了一起,那表情自母親去世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轉過臉去,肩膀開始顫抖。這讓我感到有點兒不安。我是說,我感覺不到情感,而我知道德博拉經常能感覺到。可她輕易不會流露出自己的情感,除非你將發火也算作一種情感。她現在正眼淚汪汪地抽泣著,我知道我應該拍拍她的肩膀,對她說「好了,好了」,或者說一些同樣深邃且富有人性的話,可我硬是做不到。這是德博拉,是我妹妹,她會知道我是在做戲——但是,這顯然就是那種需要人類做出反應的時刻,而且由於我多年來一直對人類進行研究,知道人類在這種情況下會怎麼做,我決定如法炮製。我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摟住她的肩膀,輕輕拍了拍她,說:「好了,德博拉,好了。」沒想到德搏拉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泣起來,因此我覺得這樣安慰她也許沒有錯。

  「你真的能在一星期裡愛上一個人嗎?」她問我。

  「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做到。」我說。

  「我實在接受不了,德克斯特。」她說,「如果凱爾死了,或者變成——哦,上帝啊,我不知道我該怎麼辦。」她又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再次抽泣起來。

  「好了,好了。」我說。

  她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然後從身旁的桌子上拿了一張紙巾,擤著鼻子:「別再說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知道別的該說什麼。」

  「你告訴我這傢伙究竟想幹什麼,告訴我怎樣抓到他。」

  我坐回到那搖搖欲墜的小椅子上:「恐怕我做不到,我對他所幹的這一切沒有多少感覺。」

  「胡說八道。」她說。

  「我說的是實話。我的意思是,從法律的角度來說,他並沒有殺死人,這你知道。」

  「德克斯特,」她說,「你比凱爾更瞭解這傢伙,儘管凱爾知道這傢伙是誰。我們必須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她咬住下嘴唇,我害怕她再次抽泣,如果是那樣,我會完全束手無策。但是她振作了起來,只是擤了一下鼻子,重新變成了我所熟悉的那個精幹的警官妹妹。

  「我試試看吧。我是否可以假定你和凱爾已經進行過基本調查了?也就是說訊問過證人什麼的了?」

  她搖搖頭:「我們沒有必要[註]。凱爾知道——」她為自己使用了過去時態而停了下來,然後堅定地接著說:「凱爾知道是誰幹的[註],而且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

  [註]此處英文原文為「We didn't need to」,是過去時態。

  [註]此處英文原文為「Kyle knows who did it」,是現在時態。

  「你再說一遍,他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

  德博拉皺起了眉頭:「好像不是。凱爾說名單上有四個人住在邁阿密,其中一個已經失蹤,凱爾估計這個人已經被抓,但這樣一來,我們就有時間來監視剩下的三個人。」

  「德博拉,那四個人都是誰?凱爾怎麼會認識他們?」

  她嘆了口氣:「凱爾沒有把他們的名字告訴我,但這幾個人都屬於某種組織,在薩爾瓦多,和這個丹科大夫在一起。所以——」她攤開雙手,顯得很無助,這對她而言是一種全新的表情。雖然這給她增添了一種小姑娘般的迷人神情,卻讓我更有了一種被利用的感覺。整個世界都在快樂地瘋狂運轉,陷入最糟糕的麻煩之中,然後讓精力充沛的德克斯特來收拾殘局。這真是不公平,可你又能怎麼著呢?

  更重要的是,我現在該怎麼辦?我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辦法能趕在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之前找到凱爾。我可以肯定我嘴上沒有說出來,但德博拉的反應就像我已經大聲宣佈了一樣。她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說:「我們必須在他對凱爾動手之前抓住他,德克斯特。我是不是應該希望在找到他之前凱爾只失去一隻胳膊,或者一條腿?不管怎麼說,凱爾……」她話沒有說完,將目光轉向了小桌旁落地窗外的暗處。

  她當然沒有錯,看樣子我們確實無法將凱爾完整無缺地救回來,因為即使我們吉星高照,即使我才智過人,我們恐怕也無法趕在丹科大夫動手之前找到他。凱爾能堅持多久?我估計他在這方面受過一些訓練,知道如何處理這類事,他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麼,所以……可是等一下。我閉上眼睛,想好好思考一下這件事。丹科大夫會知道凱爾久經考驗,正如我已經告訴過德博拉的,他的整個目的是摧毀受害者的意志,將他變成只會喊叫的、無法修復的東西。因此——我睜開眼睛。「德博拉,」我說,她望著我,「也許我可以給你一點兒希望。」

  「說吧。」她說。

  「這只是個猜測,」我說,「但我認為這位精神錯亂的大夫可能會讓凱爾多活幾天,不會立刻對他動手。」

  她皺起了眉頭:「為什麼?」

  「為了讓整個過程持續得更久一點兒,讓他屈服。凱爾知道自己會遭遇什麼,他會堅強地面對一切。可是你設想一下,他被關在黑暗中,全身被捆綁著,只能發揮自己的想像力。所以我認為或許在他前面還有一位受害者,也就是已經失蹤的那個傢伙,因此凱爾能聽到一切——鋸子、手術刀、呻吟聲、說話聲。他甚至可以聞到氣味,知道這一切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卻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他甚至連一個腳指甲都沒有少就已經瘋了一半。」

  「天哪。」她說,「這就是你說的希望?」

  「對,我們就會多一點兒時間找到他。」

  「天哪。」她又說了一遍。

  「我有可能錯了。」我說。

  她重新將目光轉向窗外:「千萬別出錯,德克斯特。這次絶對不能出錯。」

  我搖搖頭。這肯定會演變成一件單調乏味的苦差事,一點兒樂趣都沒有。我能想到的值得一試的辦法只有兩個,而這兩個辦法都得等到天亮才能實施。我看了看四周,想找一隻鐘。錄影機上顯示的時間為十二點。「你有鐘嗎?」我問。

  德博拉皺起了眉頭:「你要鐘幹什麼?」

  「看看現在幾點了,」我說,「這沒有什麼不對的。」

  「這他媽的又有什麼用?」她問。

  「德博拉,待在你這兒不會有任何進展。我們必須從頭開始,進行常規調查,也就是丘特斯基不讓我們警察局插手的調查工作。幸運的是,我們可以用你的警徽去糊弄幾個人,問幾個問題,可我們得等到天亮。」

  「媽的,」她說,「我最恨等待了。」

  「好了,好了。」我說。德博拉看了我一眼,眼神裡透著慍怒,但她沒有吭聲。

  我也不喜歡等待,可我最近總是在等待,所以反而覺得等待沒有那麼難熬。不管怎麼說,我們等待著,坐在椅子上打了個盹兒,直到太陽升起。然後,我乾脆動手煮起了咖啡。一次一杯,因為德博拉的咖啡壺是專門為那種不會款待大批客人、不會享受生活的人設計的,一次只能煮一杯咖啡。冰箱裡沒有一點兒可以填肚子的東西,真是太掃興了!

  馬克·施皮爾曼大夫是個大塊頭,看上去不像急診室的醫生,更像個退役的橄欖球前衛。不過,那天急救車將那玩意兒送到傑克遜醫院時,當班的恰好就是他,而他只要一提起這件事就一肚子火。「要是再讓我見到那種東西,」他說,「我就準備退休,改行養臘腸犬了。」他搖搖頭,「你們瞭解傑克遜醫院急診室的情況,這是全美國最忙的急診室之一。全世界最古怪的城市裡最古怪的病人都往這裡送,可是這——」施皮爾曼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完全是另一碼事。」我們正和他一起坐在淡綠色的醫務人員休息室裡。

  「以後怎麼樣?」德博拉問,他飛快地看了她一眼。

  「你是在開玩笑?」他說,「根本沒有以後。從身體的角度來說,除了維持他的生命外已經沒有任何別的辦法。從智力的角度嘛,」他伸出雙手,手掌朝下,重重地放到桌上,「雖說我不是精神病專家,但我可以肯定他的大腦已經一片空白,他永遠不會再有片刻的清醒。他唯一的希望就是我們給他注射麻醉劑,讓他到死也不會知道自己是誰,而為了他好,我們都應該希望他早點兒死。」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錶,是一塊非常漂亮的勞力士,「要耽擱我很久嗎?我今天值班。」

  「他的血液裡有沒有藥品殘留?」德博拉問。

  施皮爾曼哼了一聲:「殘留?真見鬼,那傢伙的血液就像雞尾酒。我以前還從來沒有見過這種什麼藥都有的情況,全都是為了讓他保持清醒,同時又讓他的身體感覺不到疼痛,免得一個個截肢手術要了他的命。」

  「切口處有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我問他。

  「那傢伙受過訓練,」施皮爾曼說,「手術精湛,世界上任何一所醫學院都能教會他這些。」他舒了口氣,臉上閃過一絲歉意的笑容,「有些傷口已經癒合。」

  「大概是什麼時間範圍?」德博拉問。

  施皮爾曼聳了聳肩。「從開始到結束,四到六個星期,」他說,「他至少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完成整個截肢過程,一次一部分。我實在想像不出比這更可怕的事。」

  「他是在鏡子前幹的,」我說,「好讓受害者目睹整個過程。」

  施皮爾曼驚恐萬分。「我的上帝啊。」他說。他在那裡坐了一分鐘,然後說道:「哦,我的上帝。」他搖搖頭,又看了一眼他的勞力士錶。「我說,我很想給你們提供一些幫助,可是這……」他攤開雙手,重新放到桌面上,「我真的無法給你們提供太多的幫助,所以我還是給你們節省點兒時間吧。那位先生,呃,切斯尼?」

  「丘特斯基。」德博拉說。

  「對,是這名字。他來過這裡,建議我做一個視網膜掃瞄,然後將結果與弗吉尼亞的某個數據庫進行比對,查找出這個人的身份。」他皺著眉頭,噘起嘴,「總之,我昨天收到一份傳真,上面有受害者的身份。我這就給你們拿來。」他站起身,走進了過道。不一會兒,他拿著一張紙回來了。「就是這個。名字叫曼紐爾·博爾赫斯,祖籍薩爾瓦多,從事進口業務。」他將紙放到德博拉的面前,「我知道這提供不了多少情況,但相信我,只有這些了。看那傢伙的樣子……」他聳聳肩,「我原來以為會連他是誰都查不出來呢。」

  天花板上的一個喇叭說了句什麼,那聲音彷彿來自某個電視節目。施皮爾曼側過頭,皺起眉頭,說:「我得走了,希望你們能抓住他。」他出了門,消失在過道裡,速度快得連他扔在桌上的那張傳真紙都飛舞了一下。

  我看了德博拉一眼,得知受害者姓名似乎並沒有讓她感到特別受鼓舞:「我知道這收穫不大。」

  她搖搖頭。「如果真是收穫不大,那也比沒有收穫強得多,而這根本算不上是收穫。」她望著那份傳真,將內容看了一遍,「薩爾瓦多,與一個叫法郎戈的組織有聯繫。」

  「那是我們這一邊,」我說,她抬頭望著我,「就是美國支持的這一邊,我上網查過。」

  「太棒了,這麼說我們剛剛查到了早已掌握的情況。」她站起身,向門口走去,雖說速度沒有施皮爾曼大夫那麼快,卻也讓我一直追到停車場門口才趕上她。

  德博拉緊緊咬著牙,默默地開著車。我們一路飆車來到了西北四大街上的那座小屋前,一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當然,黃色隔離帶早已不見了蹤影,但德博拉仍然按照警察的一貫作風隨意停車後下了車。我跟在她身後,順著短短的人行道來到了發現那玩意兒的隔壁鄰居家。德博拉按了門鈴,沒過多久門開了,一個中年男子看著我們,臉上一副詢問的神色。他戴著金邊眼鏡,穿了一件棕黃色瓜亞貝拉襯衣[註]。

  [註]一種寬鬆、舒適、胸前打褶的四兜襯衣。

  「我們找阿里爾·梅迪納。」德博拉亮了一下自己的警徽。

  「我母親在休息。」他說。

  「事情很緊急。」德博拉說。

  中年男子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請等一下。」他說。他關了門,德博拉死死地盯著門,我看到她下巴上的肌肉不停地扭動著。兩分鐘後,中年男子又開了門,而且將門拉開:「請進。」

  我們跟著他走進了一個光線較暗的小屋,裡面擺了幾十張茶几,每張茶几上都放著宗教物品和裝在相框裡的照片。阿里爾,也就是當初發現隔壁那玩意兒並且將頭靠在德博拉肩膀上哭泣的那位老太太,坐在一張墊得太高的大沙發上,胳膊下和身後還放著一個個小靠墊。她看到德博拉時說了聲「啊」,然後便站起來擁抱她。德博拉愣了片刻才笨拙地在老太太的背上輕輕拍了幾下,並且抓住機會在第一時間後退開來。阿里爾坐到沙發上,拍拍身旁的坐墊。德博拉坐了下來。

  老太太立刻滔滔不絶地說起了西班牙語。雖然我也會一點兒西班牙語,而且常常能聽懂古巴人說的西班牙語,可阿里爾的長篇大論我只能聽懂片言隻語。德博拉茫然地望著我。不知是哪根弦搭錯了,德博拉在學校時第二外語居然選的是法語,所以在她聽來,老太太的話可能和古伊特魯里亞[註]語差不多。

  [註]意大利中西部古國。

  「Por favor, Se~nora,」[註]我說,「Mi hermana no habla espa~nol.」[註]

  [註]意思為「對不起,夫人」。

  [註]意思為「我妹妹聽不懂西班牙語」。

  「啊?」阿里爾看著德博拉,搖搖頭,熱情立刻減少了一些,「拉扎羅!」她兒子立刻走了過來,她重新開始口若懸河地說,而他則替她翻譯。「我是1962年從古巴的聖地亞哥來到這裡的。在巴蒂斯塔[註]執政期間,我目睹過一些可怕的事。人們會突然失蹤。後來是卡斯特羅,我起初也滿懷希望。」她搖搖頭,攤開雙手,「不管你們信不信,我們當時確實是這樣想的,希望一切能有所改變。可是不久以後一切照舊,而且情況更糟,於是我就來到了這裡,來到了美國,因為這裡沒有人突然失蹤,沒有人在街頭被槍殺,沒有人遭受酷刑。我當時就是這麼想的。結果現在卻見到了這個。」她揮手指了一下隔壁。

  [註]古巴軍人,獨裁者,兩次任總統,1959年被卡斯特羅推翻。

  「我需要問你幾個問題。」德博拉說,拉扎羅翻譯了過去。

  阿里爾點點頭,繼續絮絮叨叨地講自己的故事。「即使是在卡斯特羅執政期間,他們也絶不會幹出這樣的事。」她說,「是的,他們殺人,把人關進派恩斯島,可絶對不會幹出這樣的事。古巴絶對不會出這樣的事,只有美國才會有。」

  「你有沒有見過隔壁那個人?」德博拉打斷了她的話,「就是幹這件事的那個人。」阿里爾盯著德博拉看了一會兒。「我需要知道。」德博拉說,「如果我們不把他抓住的話,還會發生這樣的事。」

  「怎麼是你在問我?」阿里爾說道,他兒子在一旁翻譯,「這不是你該幹的活兒。像你這麼漂亮的姑娘,應該有個丈夫,有個家庭。」

  「El victimo proximo es el novio de mi hermana.」[註]我說。

  [註]意思為「下一個受害者是我妹妹的心上人」。

  德博拉瞪了我一眼,但阿里爾說:「啊……」她用舌頭發出了嗒嗒聲,點了點頭。「我不知道能告訴你什麼。我確實見過那個人,也許見過兩次。」她聳聳肩,德博拉不耐煩地向前湊了湊,「都是在晚上,還隔著一段距離。我只記得那個人個子很矮,很瘦小,皮包骨頭。他戴著大眼鏡。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他從來不出門,也很安靜。有時候我們會聽到音樂聲。」她笑了笑,「蒂托·蓬蒂。[註]」

  [註]美國打擊樂和拉丁爵士樂大師。

  「啊,」我說,大家一起將目光轉移到我身上,弄得我有些不好意思,「可以掩蓋響聲。」

  「他有沒有車?」德博拉問,阿里爾皺起了眉頭。

  「有輛麵包車。」她說,「他開一輛白色麵包車,很舊,連車窗都沒有。車子倒是很乾淨,可車身許多地方都生了鏽,還有被撞凹進去的地方。我看到過幾次,可他通常把車停在車庫裡。」

  「你大概沒有看到他的車牌吧?」我問她,她望著我。

  「看到了,」她說,然後舉起一隻手,掌心朝上,「我沒有記住車牌號,只有老電影裡的人才會記住車牌號。可我知道那是佛羅里達州的車牌,那種上面有個孩子卡通形象的黃色車牌。」她停下來怒視著我,因為我咯咯笑了起來。

  德博拉也瞪了我一眼:「他媽的有什麼好笑的?」

  「是那車牌,」我說,「對不起,德博拉,可我的上帝啊,難道你不知道那種黃色的佛羅里達車牌是什麼嗎?這傢伙有這種車牌,居然還幹這種事……」我忍了又忍才沒有再笑出聲,但這已經動用了我所有的自製力。

  「好了,那黃色車牌究竟有什麼好笑的?」

  「那是一種特殊車牌,」我說,「是那種上面印有『選擇生活』字樣的車牌。」

  這位丹科大夫開車運送著那些不停地掙扎著的受害者,向他們體內注射各種化學物,以精湛的技術將他們肢解,還讓他們活著經歷這一切。一想到這裡,我忍不住又咯咯笑了起來。「選擇生活。」我說。

  我真想會一會這傢伙。

  我們默默走回到汽車旁,德博拉上車後立刻給馬修斯局長打了電話,將麵包車的事告訴了他,他同意發一個案情通報。德博拉打電話的時候,我環視著四周,一個個修剪整齊的院子,大多數的房子由色彩斑斕的石塊砌成,大門前的門廊上用鐵鏈拴著幾輛兒童自行車,不遠處就是奧蘭治體育場。這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小區,非常適合人們居住、工作、建立家庭——或者砍掉某人的胳膊或大腿。

  「上車。」德博拉打斷了我的思緒。我上了車,汽車立刻啟動。我們在半路上遇到了紅燈,德博拉扭頭看了我一眼:「你笑的時機選得可真不錯。」

  「說實在的,德博拉,」我說,「這是我們第一次對那傢伙的個性有所瞭解。我們知道他有幽默感,而這已經是一大進步。」

  「是啊,或許我們會在某個喜劇俱樂部抓到他。」

  「我們會抓住他的,德博拉。」我說,只是我們倆誰也不相信我的話。她哼了一聲,信號燈轉為綠燈後,她猛地一踩油門,彷彿要踩死一條毒蛇。

  我們順著路上的車流向德博拉家駛去。早晨上班高峰期的車流剛剛結束。在弗拉格勒路和34街的街角,一輛車衝上了人行道,撞到了教堂前的路燈柱上。一名警察站在車旁,兩個男人正沖對方叫罵著,路邊上坐著一個女孩,正在哭泣。啊,人間天堂裡又一個神奇日子的迷人節奏。

  不一會兒,我們拐進了梅迪納街,德博拉將車停在我的車旁。她關上發動機,我們默默地坐在那裡,聆聽著發動機冷卻時發出的聲音。「媽的。」她說。

  「我深有同感。」

  「我們現在怎麼辦?」

  「睡覺,」我說,「我累壞了,腦子已經不好使了。」

  她雙手用力一拍方向盤。「我怎麼能睡得著,德克斯特?我知道凱爾正……」她又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盤,「媽的。」

  「我們會查到那輛麵包車的。數據庫會提供每一輛車牌上印有『選擇生活』字樣的白色麵包車的情況。等到案情通報發出後,剩下的就只是時間問題。」

  「可凱爾沒有時間了。」她說。

  「人總是要睡覺的,德博拉。」我說,「我也一樣。」

  一輛快遞公司的麵包車嘎吱嘎吱地從街角駛了過來,猛地停在了德博拉家門前。司機拿著個小包裹下了車,向德博拉家的大門走去。她又說了一句「媽的」,然後下車去取包裹。

  我閉上眼睛,坐在那裡胡思亂想,這是我精疲力竭不想思考時的習慣做法。

  送貨的麵包車嘎吱嘎吱地開走了。我正準備打個哈欠,伸個懶腰,承認我那精確的大腦正處於停頓狀態,可就在這時我聽到了一種類似乾嘔的呻吟聲。我睜開眼,看到德博拉搖搖晃晃地向前邁出一步,重重地坐在大門前的走道上。我趕緊下車向她跑去。

  「德博拉,怎麼啦?」

  她放下手中的包裹,雙手捂著臉,又發出了幾聲我從未從她嘴裡聽到過的聲音。我在她身旁蹲下來,撿起那個包裹。那是個小盒子,大小剛好能裝一塊手錶。我將盒子打開,裡面有一個密封塑料袋,袋子裡裝著一根人的手指。

  手指上戴著一枚閃閃發亮的大戒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