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匆匆向麗塔做瞭解釋,然後就到門外等著。德博拉果然言而有信,五分半鐘後,我們沿著迪克西高速公路向北駛去。
「他們在邁阿密海灘,」她告訴我,「多克斯說他給那個叫奧斯卡的傢伙打了電話,將發生的事情告訴了他。奧斯卡說他考慮一下,多克斯說可以,以後再給他打電話。但多克斯就在街上監視著那傢伙,十分鐘後那傢伙出了門,帶著一隻小提箱上了車。」
「他為什麼現在就要逃跑?」
「要是你知道丹科已經將你鎖定為目標,你不逃跑嗎?」
「不會。」我說,心中興奮地想著萬一真的遭遇他我該幹什麼,「我會給他設下一個圈套,等他上鈎。」然後……我在心中盤算著,但是沒有說給德博拉聽。
「奧斯卡不是你。」她說。
「沒有多少人像我。」我說,「他要去哪兒?」
她皺著眉,搖搖頭:「現在只是在兜圈子,多克斯在跟蹤他。」
「他會將我們引向哪兒?」我問。
德博拉搖搖頭,繞過一輛舊的敞篷凱迪拉克,車上幾個少年正在狂呼亂叫。「無所謂。」她說,使勁兒一踩油門,汽車駛上了通往帕爾梅托高速公路的匝道,「奧斯卡仍然是我們的最佳機會。如果他想離開邁阿密,我們就逮捕他,但在那之前我們需要跟蹤他,看看會發生什麼事。」
「很好,真是個好點子。但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呢?」
「我不知道,德克斯特!」她衝我嚷道,「我們只知道這傢伙遲早會成為目標,行了吧?現在他自己也知道了,所以他或許只是想看看如果他逃跑的話是否會有人跟蹤他。媽的。」她繞過一輛平板卡車,上面裝滿了一籠籠的活雞。那卡車的速度大概在每小時三十五英里,沒有尾燈,車頂上還坐著三個人,一手捂著破舊的帽子,一手抓著雞籠。德博拉從他們身旁駛過時按了一下警笛,但似乎沒有任何作用,車頂上那幾個人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她擺正方向盤後重新開始加速:「反正多克斯要我們在邁阿密這邊給他提供支援,免得奧斯卡胡思亂想。我們與比斯坎灣保持平行。」
這當然有道理,只要奧斯卡還在邁阿密海灘,他無論從哪個方向都別想逃脫。只要他試圖衝出大堤,或者向北趕到可樂華公園的另一邊後從那裡出來,我們就可以在那裡抓住他。除非他事先已經準備好了直升機,否則我們會將他逼入死角。德博拉開著車一路向北飆行,居然沒有撞死一個人。
我們在機場向東拐進836號公路,這裡的車慢慢多了起來,德博拉集中精神,在車流中穿進穿出。我們安全通過了與95號州際公路相交的立交橋,下了高速公路,來到了比斯坎大道上。德博拉放慢車速,駛進了街上的車流中。我深吸一口氣,小心地將它呼出。
無線對講機響了一下,裡面傳出了多克斯的聲音:「摩根,你的方位。」
德博拉拿起話筒說:「比斯坎大道,麥克阿瑟長堤。」
短暫的停頓後,多克斯說:「他停在了威尼斯長堤的吊橋旁,你們開始跟蹤。」
「明白。」德博拉說。
我忍不住插嘴道:「你說『明白』的時候,我感到真像那麼回事。」
「什麼意思?」她問。
「沒什麼,真的。」
她瞥了我一眼,是警察那種非常嚴肅的眼神,但她的臉仍然很年輕,這一刻的感覺就像我們回到了孩提時候,坐在哈里的巡邏車上,玩著警察抓強盜的遊戲——只是這次我也成了好人。這真是一種讓人心情無法平靜的感覺。
「這不是遊戲,德克斯特,」她說,她肯定也想起了往事,「凱爾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嚴肅的表情,「我知道你可能覺得難以理解,可我很在乎這個人。他讓我感到那麼……媽的,你都快要結婚了,卻還不明白。」來到東北15街的紅綠燈處後,她將車向右一拐。左邊是隱約可見的奧博尼購物中心,前面是威尼斯長堤。
「我對感情不是太敏感,德博拉,」我說,「你說的我要結婚的事,我也根本不知道,但我不喜歡看到你不高興。」
德博拉將車停在小碼頭對面的老先驅報大樓旁,正對著威尼斯長堤。她久久沒有說話,然後舒了口氣,說:「對不起。」
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因為我正準備說類似的話,為的是讓這場富有人情味的談話繼續下去。「為什麼?」我問。
「我知道你與眾不同,德克斯特。我真的在努力習慣這一點,而且……可你仍然是我哥哥。」
「是收養來的。」我說。
「你這是胡說八道,你很清楚。你是我哥哥。我知道你在這兒完全是為了我。」
「說實在的,我是希望能有機會衝著無線對講機說一聲『明白』。」
她噗哧一笑:「好吧,你就繼續做個討厭鬼吧,但我還是要謝謝你。」
「別客氣。」
她拿起無線對講機:「多克斯,他在幹什麼?」
多克斯沉默了片刻後回答道:「好像是在打電話。」
德博拉眉頭緊鎖,看著我:「既然他想逃跑,他還會給誰打電話呢?」
我聳了聳肩:「他可能在想辦法逃出國,要麼——」
我沒有說下去。這個想法太蠢了,想都不該想,應該自動被排除在我的大腦之外,但不知怎麼的它在我中樞神經系統的灰白質上跳來跳去,揮舞著小紅旗。
「什麼?」德博拉問。
我搖搖頭:「不可能,太蠢了,只是我腦海裡一個瘋狂的想法。」
「好吧,有多瘋狂?」
「萬一……我說了,這想法太蠢。」
「這樣吞吞吐吐的才蠢,」她厲聲說道,「究竟什麼想法?」
「萬一奧斯卡是在給那位了不起的大夫打電話,想給自己買一條生路呢?」我說。我沒有說錯,這聽上去的確很蠢。
德博拉哼了一聲:「用什麼給自己買生路?」
「多克斯說他拎著一隻提箱,所以他可能有錢,有無記名債券,有收藏的珍貴郵票,我不知道。但他可能有什麼東西對我們這位外科醫生朋友來說更寶貴。」
「比方說——」
「他可能知道老部隊那些人都躲在什麼地方。」
「媽的,」她說,「為了自己一人的生命而出賣所有人?」她咬著嘴唇,仔細想了想,然後搖了搖頭,「這太不著邊際了。」
「不著邊際比起愚蠢來已經是一大進步了。」我說。
「奧斯卡或許知道如何聯繫上那位大夫。」
「幽靈總會有辦法找到別的幽靈,再說還有名單、資料庫、各種事件之間的聯繫,你知道的。你沒有看過《諜影重重》[註]嗎?」
[註]由美國著名作家羅伯特·勒德姆的暢銷小說《伯恩的身份》改編的系列電影。
「看過,可我們怎麼知道奧斯卡也看過呢?」她說。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性。」
「哦。」她說,望著車窗外思考了片刻,做了個鬼臉,搖搖頭,「凱爾說過,過段時間你就會忘記自己屬於哪支部隊,就像棒球中可以自由轉會的球員一樣,所以你和對手也要搞好關係。媽的,這太愚蠢了。」
「如此說來,不管丹科屬於哪一方,奧斯卡總有辦法聯繫上他。」
「那又怎麼樣?反正我們做不到。」她說。
我們倆都沒有再說話。我估計德博拉是在想凱爾,想知道我們是否能及時救下他。我竭力想像著自己以同樣的方式去關心麗塔,卻發現腦子裡一片空白。
我望著海灣對面,望著長堤另一頭那些房屋發出的暗淡燈光。收費站附近有幾棟公寓大樓,再過去便是零零星星的幾座房子,大小差不多。如果我中了彩票,我或許可以請房產經紀人帶我看一處房子,這個房子必須帶一個小地下室,大小剛好將一位喜歡殺人的攝影師舒舒服服地塞在裡面。我剛想到這兒,後座上就傳來了一聲輕輕的嘆息。當然,除了衝著水面上的月亮表示敬意外,我確實無能為力。被月亮映照的同一片水面上傳來了叮叮噹當的鐘聲,表明吊橋即將被拉起。
無線對講機響了,裡面傳出了多克斯的聲音:「他行動了,準備上吊橋。盯著他。白色豐田,四輪驅動。」
「我看到他了,」德博拉衝著對講機說,「不會讓他溜了的。」
白色SUV趕在吊橋被拉起來之前沿著長堤駛了過來,進了15街。德博拉讓他先行一步,然後發動汽車,跟了上去。他在比斯坎大街向右拐,我們隨即也向右拐。「他沿比斯坎大街向北行駛。」她衝著無線對講機說。
「明白,」多克斯說,「我這就過來。」
街上的車不多,奧斯卡的SUV以正常速度行駛,時速高於限速僅僅五英里,這在邁阿密被視作觀光速度,慢得讓那些從他身旁經過的開車人理直氣壯地按起了喇叭,但奧斯卡似乎並不在意。他遇到紅燈就會停車,而且始終行駛在正確的車道上,那副不慌不忙的樣子彷彿他並不想去什麼特別的地方,只是飯後出來開車兜兜風。
當我們來到79街長堤上時,德博拉拿起了無線對講機:「我們在79街,他並不著急,正向北行駛。」
「明白。」多克斯說,德博拉瞥了我一眼。
「我什麼也沒有說。」我說。
「你心裡在想著呢。」她說。
我們向北行駛,遇到紅燈停了兩次。德博拉非常小心,總是與奧斯卡相隔幾輛車。這在邁阿密可不是一般的技術,這裡大多數汽車都恨不得繞過去、穿過去或者鑽過去。反方向車道上,一輛消防車嗚啦嗚啦地呼嘯而過,在十字路口將喇叭按得震天響。至於它對其他開車人產生的效果嘛,恐怕還不如一隻咩咩喊叫的羊羔。大家對警笛聲充耳不聞,死死守著自己好不容易爭來的那點兒空間。開消防車的也是邁阿密人,所以他只是在車流中穿進穿出,不停地按著喇叭,讓警笛也不停地響著——這就是交通二重奏。
我們來到了123街,這是回邁阿密海灘的最後一條路,再過去就是826號公路在北邁阿密海灘與123街相交的地方,但奧斯卡仍然在向北行駛。當我們經過那裡時,德博拉與多克斯通了一次話。
「他究竟要去哪兒?」德博拉放下無線對講機時嘀咕了一句。
「也許他只是想兜兜風,」我說,「今晚夜色如此美麗。」
「嗯哼,你是不是還想寫一首十四行詩?」
又向前行駛幾個街區後,奧斯卡突然加速衝進了左邊的車道,越過迎面而來的車來了個左轉彎,引得兩個方向同時爆發出一片憤怒的喇叭聲。
「他行動了,」德博拉通知多克斯,「在135街轉彎向西。」
「我就在你們後面,」多克斯說,「在布勞德長堤上。」
「135街上有什麼?」德博拉大聲問我。
「奧帕洛卡機場,」我說,「前面幾英里就是。」
「渾蛋,」她一把抓起對講機,「多克斯,奧帕洛卡機場就在這條道上。」
「馬上就到。」他說,我可以聽到無線對講機裡傳出了他的警笛聲。
奧帕洛卡機場一直備受販毒分子以及那些行動詭秘的人的青睞。奧斯卡很容易就能安排一架小型飛機在那裡等他,隨時準備將他帶出國,去加勒比海、中美洲或南美任何地方——當然也可以再從那些地方轉機去世界任何地方。不管怎麼說,在目前這種情況下,逃出國不啻一種合理行動,而從奧帕洛卡機場出發也完全合乎邏輯。
奧斯卡稍稍加快了車速。135街不如比斯坎大道寬,但這裡的車流也小一些。我們駛上一座小橋,橋下是一條小河,奧斯卡下橋時突然加速,在一條S形彎道上猛地穿過了車流。
「他媽的,肯定有什麼東西驚動他了,」德博拉說,「他肯定發現了我們。」她也加速跟了上去,但仍然與奧斯卡的車相隔兩三輛車,儘管現在再假裝我們不是在跟蹤他已經毫無意義。
確實有什麼驚動了他,因為奧斯卡已經將車開到了瘋狂的地步,就差撞到其他車輛上或者人行道上了。對於這種公然的挑戰,德博拉自然當仁不讓。她緊緊盯著他,不停地繞過那些仍在試圖從與奧斯卡的遭遇中恢復過來的車輛。他在前面突然擠進最左邊的車道,迫使一輛舊別克在原地轉了個圈,撞到路緣上,穿過鐵絲網,一頭紮進了一座淡藍色屋子的前院。
難道是奧斯卡發現了我們這輛沒有警車標誌的小車?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那我倒成了重要人物了,可我不相信事情會是這樣。他在這之前都一直表現得非常冷靜、有節制。如果他想甩掉我們,那他更有可能採取一些非常突然、非常微妙的舉動,比方說在吊橋拉起的那一刻衝過去。那麼,他為什麼突然驚慌起來了呢?純粹是無事可做,我向前探了探身,看了一眼反光鏡,鏡子裡此刻有一個東西。
一輛破爛不堪的白色麵包車。
它在跟蹤我們,跟蹤奧斯卡,和我們保持相同的速度,在車流中穿進穿出。「真不笨啊!」我說。我提高嗓門兒,蓋過輪胎刺耳的尖叫聲以及其他車輛的喇叭聲。
「德博拉,」我說,「我真不想讓你分心,你能不能抽空看一眼後視鏡?」
「你他媽的什麼意思?」她吼道,但還是朝後視鏡瞥了一眼。萬分幸運的是我們剛好在一段直道上,因為她差一點兒忘記了開車。「哦,媽的。」她低聲說。
「深有同感。」我說。
正前方是95號州際公路立交橋,奧斯卡從橋下穿過時在最後一刻猛地向右一拐,越過三條車道,駛進了與高速公路平行的一條小街。德博拉罵了一聲,轉動方向盤立刻跟了上去。「通知多克斯!」她說,我順從地拿起了無線對講機。
「多克斯警官,」我說,「我們還有一個伴兒。」
無線對講機裡傳出了噝噝聲。「你他媽的什麼意思?」多克斯說,彷彿他聽到了德博拉剛才的吼聲,欽佩到了非要重複一遍的地步。
「我們剛在第六大街向右拐,後面跟了一輛白色麵包車,」多克斯沒有作聲,於是我又說了一遍,「那輛麵包車是白色的。」我這次終於心滿意足地聽到多克斯哼了一聲:「他媽的!」
「我們深有同感。」我說。
「讓麵包車過去,然後跟著它。」他說。
「渾蛋。」德博拉咬牙切齒地說,下一句話更加難聽。我也很想說句類似的話,因為就在剛才通話結束時,奧斯卡駛上了通向95號州際公路的匝道,但在最後一刻猛地衝下護坡,進了第六大街。他的四輪驅動車落到路面上時跳了一下,像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晃晃地向右衝了一點兒,然後一加速,擺正了車頭。德博拉猛地一踩剎車,我們的車轉了半圈,白色麵包車超到前面,衝下護坡,縮短了與奧斯卡之間的距離。僅僅用了半秒鐘,德博拉就撥正方向盤,跟著他們駛進了第六大街。
這條街很窄,右邊是一排房子,左邊是黃色的水泥護堤,頭上是95號州際公路。三輛車向前行駛了幾個街區,速度越來越快。一對老年夫婦握著手,站在人行道上,看著我們這怪異的車隊疾馳而過。或許只是我的想像,但奧斯卡的車和那輛麵包車駛過時,那對老年夫婦像在風中飄舞。
我們稍稍逼近了一點兒,白色麵包車也縮短了與四輪驅動車之間的距離。但奧斯卡加快了車速,衝過了一個紅燈,我們不得不繞過一輛皮卡車。這輛皮卡車為了躲避奧斯卡的車和麵包車,笨拙地在街面上轉了三百六十度後,一頭撞上了一個消火栓。但德博拉只是咬緊牙關,迅速繞過皮卡車,穿過十字路口,全然不顧周圍震耳欲聾的喇叭聲,不顧被撞爛的消火栓噴出來的水柱,在下一個街區重新縮短了與奧斯卡的距離。
我看到奧斯卡前方幾個街區處有個十字路口,那裡亮著紅燈。即使隔著這麼遠,我還是可以看到車流在十字路口川流不息。當然,誰也不會長命百歲,但只要有任何辦法,我都不會選擇以這種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我突然覺得和麗塔一起看電視是那麼美好。我試圖想出一個禮貌而又非常可信的方法勸說德博拉停車,聞一聞玫瑰的芬芳,可就在我最需要它的時候,我那超強的大腦似乎關閉了,我還沒有來得及將它重新啟動起來,奧斯卡就駛近了紅綠燈。
奧斯卡這星期很可能去過教堂,因為他風馳電掣地穿過十字路口時,綠燈變成了紅燈。白色麵包車緊隨其後,猛踩剎車,想避開一輛試圖趕在綠燈變成紅燈前衝過去的橫行的藍色小車。然後便輪到我們了,此時直道上已經完全變成了綠燈。我們繞過麵包車,差一點兒就要穿過去了,可這兒畢竟是邁阿密,一輛運送水泥的卡車不顧紅燈,跟在藍色小車之後橫著衝了出來,就在我們前面。德博拉將剎車踩到底,避開了卡車,我使勁兒嚥著口水。我們重重地撞上了路緣,左邊兩個車輪在人行道上行駛了片刻後我們才重新回到車道上。「太棒了。」德博拉重新加速時我說。如果那輛白色麵包車沒有利用我們放慢車速的片刻時機向我們撞來的話,她很可能會抽空感謝我對她的讚譽之詞。我們的車尾滑向左邊,但德博拉使勁兒撥正了車子。
麵包車再次撞向我們,力量更大,而且就撞在我這邊的車門後。我本能地躲了一下,車門哐的一聲打開了。我們的車突然改變方向,德博拉踩了剎車——可能不是最佳策略,因為麵包車同時開始加速,這次乾脆猛地撞向車門,車門掉了下來,在地上跳了跳,結結實實地撞到了麵包車的後車輪上,然後像個變形的車輪一樣帶著一串火花飛了出去。
我看到麵包車稍稍搖晃了一下,聽到輪胎爆了後發出的響聲。接著,麵包車像一堵白牆一樣再次向我們撞來。我們的車猛地躍起,飛向左邊,衝上路緣,撞穿了將側路與通向95號州際公路的匝道隔開的鐵絲網。我們不停地在路面上旋轉,彷彿車輪是用黃油做的。德博拉齜牙咧嘴地使勁兒轉動著方向盤,就在我們的兩個前輪撞到下行匝道另一邊的路緣上時,一輛紅色的大型SUV猛地撞上了我們的後擋泥板。我們被撞到了高速公路十字路口的一片綠化帶上,周圍是一個大水池。我只看到修剪整齊的綠草彷彿在與夜晚的天空交換位置,然後汽車猛地跳了一下,副駕駛座的氣囊炸開,撞到了我的臉上,那感覺就像與邁克·泰森[註]進行一場枕頭大戰。我還沒有完全回過神來,汽車就在空中翻了個身,車頂朝下,重重地摔進了池塘中,水立刻湧了進來。
[註]美國拳王。
我被安全帶困在了座位上,頭朝下倒掛在那裡,眼冒金星,眼睜睜地看著水不斷地湧進來,在我腦袋周圍打旋。我這時才意識到,不會水下呼吸是我的一大缺陷。
在水將德博拉的腦袋淹沒之前,我看了她一眼,那樣子讓人感到信心大減。她也被安全帶困著,一動不動地倒掛在座位上,閉著眼,張著嘴,與她平常的樣子正好相反,可能不是個好兆頭。這時,水淹沒了我的雙眼,我什麼也看不見。
我還一直聊以自慰地認為自己遇到突如其來的緊急情況時反應出眾,因此我可以肯定目前這種突然毫無反應的現象是轉了幾圈後又被氣囊猛拍了一下的結果。總之,我似乎頭朝下在水中倒掛了很久,而且我恥於承認,我倒掛在那裡的大多數時候都在為自己英年早逝自怨自艾。親愛的故人德克斯特,那麼有潛質,還有那麼多惡棍在等待著他去解剖,自己卻在正當年時一命嗚呼。唉,黑夜行者,我對他瞭如指掌。這可憐的孩子終於要成家了。多麼令人痛心啊。我可以看到麗塔穿著白色婚紗在祭壇前哭泣,身邊兩個孩子也痛哭流涕。可愛的小阿斯特頭髮蓬鬆地披在腦後,淡綠色的伴娘裙上沾滿了淚珠。話語不多的科迪穿著小小的燕尾服,眼睛死死地盯著教堂背後,回憶著我們釣魚時的經歷,琢磨著什麼時候能再有機會將刀子扎進魚的身體,慢慢轉動刀子,開心地看著鮮紅的血汩汩地順著刀刃流出來,然後——慢著,德克斯特,這想法是從哪兒來的?我意識到科迪——我們臨終時腦海裡的想法是不是有些古怪?我們的汽車現在底朝天地淹沒在水中,除了輕微的晃動外已經沒有了任何動靜,裡面灌滿了黏糊糊的髒水,就算有人在我鼻子底下開槍,我恐怕也看不到火花。然而我能非常清晰地看到科迪,甚至比我上次和他待在同一個屋裡時還要清晰,他那清晰可辨的矮小身軀後矗立著一個鐵塔似的身影。這個黑影沒有任何面部特徵,卻似乎在放聲大笑。
這可能嗎?我又想起了他開心地將刀子扎進魚身體裡時的情形,想起了他聽到鄰居家的狗失蹤後那怪異的反應——我小時候拿鄰居家的一條狗做試驗後被問及時的反應就是那樣。我又想到他也和我一樣,有過非常痛苦的經歷,他的生父在毒品的迷幻作用下對他和他姐姐下手,用椅子砸他們。
那是完全不堪迴首的記憶。雖然看似荒唐,可是——所有環節一個不少,完全合情合理。
我有了一個兒子。而且完全像我。
然而他沒有一個富有智慧的養父引導他在肉片和肉丁的世界裡邁出第一步,沒有洞察一切的哈里去教他成為他應該成為的人,將他從一個沒有明確目標、偶爾會有殺戮動機的孩子轉變成一個披著斗篷的復仇者;沒有人小心翼翼且耐心地引導他繞過一個個陷阱,使他變成未來一把寒光閃閃的刀子——如果德克斯特此時此刻死了,那就永遠不會有人來引導科迪。
當我意識到科迪真正的天性時,宛若回聲一樣,我聽到內心深處有個聲音在說:「解開安全帶,德克斯特。」我用突然變粗的笨拙的手指摸索到了安全帶的卡扣,想把卡扣鬆開,那種感覺就像將燙衣板穿過針眼一樣艱難,但我還是用手指又戳又按,終於感到有什麼東西鬆了。當然,這也意味著我的腦袋撞到了車頂。可是腦袋被撞了一下後,我眼前的蜘蛛網又少了一些。我轉過身,摸到車門被撞飛的開口處,拚命鑽了出去,穿過池塘底部幾英吋混濁的泥水。
我轉過身,頭朝上,雙腳使勁兒一蹬。雖然雙腿軟弱無力,但還是將我帶到了水面上,因為水只有三英呎深。憑藉著這一蹬,我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我站在水中,吐了幾口水,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美妙的空氣——這常常被人忽略的美妙的空氣。我們似乎總是在失去某樣東西時才會真正意識到它是多麼重要。想想看,這個世界上那麼多可憐的人缺少空氣時是多麼可怕,比方說——德博拉?
我深吸一口氣,重新鑽進渾水中,在德博拉那輛底朝天的車裡摸索著,終於來到了德博拉所在的駕駛座旁。突然有什麼東西向我迎面襲來,狠狠地抓住了我的頭髮——我希望是德博拉,因為如果水中還有別的東西在動彈的話,那一定會有更加鋒利的牙齒。我將手舉到頭頂,想掰開她的手指。真是太難了,我既要屏住呼吸,又要盲目地四處摸索,同時還要防著被人心血來潮地拔去頭髮。可德博拉死不鬆手,這多少是個好兆頭,因為這表明她還活著,但又讓我擔心究竟是我的肺還是我的頭皮會先挺不住。這絶對不行。我將雙手伸到頭頂,終於掰開了她的手指,保住了我那可憐而嬌嫩的頭髮。然後,我順著她的胳膊摸到她的肩膀,再順著她的身體找到安全帶,最後順著安全帶摸到卡扣,按了一下。
卡扣卡死了。我是說,我們早已知道又是那種日子,是不是?不順的事一件接著一件,到最後你對一件小事能否順利完成都不抱任何希望。似乎還嫌麻煩不夠多似的,我的耳旁咕嘟響了一聲,我意識到德博拉已經挺不住了,正準備試著呼吸一些水來碰碰運氣。或許她在呼吸水方面的能力比我強,但我還是不相信。
我潛到水下,用膝蓋死死頂著車頂,肩膀抵著德博拉的腹部,以減輕她對安全帶的壓力。我儘量拉鬆安全帶,然後拖著她掙脫了出來,向車門方向游去。她的身子軟綿綿的,也許我的勇敢行為還是遲了一步。我從車門擠了出去,身後拖著她。我的保齡球衫在車門口掛到了什麼東西,扯破了,但我還是掙脫了出去,再次搖搖晃晃地站直身子,呼吸著夜晚的空氣。
我抱著德博拉,發現她死沉死沉的,一股混濁的水正從她的嘴角流下來。我將她扛在肩上,踩著淤泥向草地走去。一路上,我每走一步,淤泥就會重新聚集起來,剛走了三步,我就失去了一隻鞋子。不過,鞋子丟了可以再買一雙,這畢竟要比失去妹妹後再讓她死而復生容易得多。於是我堅持往前走,來到草地上後,將德博拉平放在堅實的地面上。
不遠處響起了警笛聲,而且幾乎立刻得到了另一個警笛的響應。真是幸福啊,援兵馬上就要到了,他們或許還帶了毛巾。與此同時,我卻吃不準他們是否能及時趕到,是否能救德博拉一命,於是我在她身旁蹲下來,讓她臉朝下趴在我的膝蓋上,迫使她儘量多吐出一些水來。然後,我讓她重新仰面朝天地躺在地上,用手指從她嘴裡摳出來一些泥漿,開始對她進行口對口的人工呼吸。
我的這番努力所換來的最初回報是她又吐出一大口渾水。這雖然進一步加大了我的難度,但我毫不氣餒,不一會兒,德博拉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又吐出了幾口水——不幸的是,大多吐在我身上。她猛咳了幾聲,深吸一口氣,那呼吸聲像鏽跡斑斑的大門鉸鏈打開時發出的嘎吱聲,然後說:「媽的……」
我生平第一次真心實意地為她這強硬的口頭禪感到高興。「歡迎你死而復生。」我說。德博拉無力地翻過身,想靠雙手和膝蓋支撐自己站起來,可她又一頭栽倒在了地上,痛苦地大口喘著氣。
「啊,上帝。哦,渾蛋,什麼地方斷了!」她呻吟道,然後側過臉又嘔吐起來,並且還弓起了身子。每當嘔吐暫時停息時,她就會不停地大口喘氣。我看著她,對自己這番表現感到滿意。成了潛水鴨的德克斯特終於沒有讓這一天完全以失敗結束。「能嘔吐是不是太棒了?」我問她,「我是說,你得想想其他可能出現的結果。」當然,這可憐的姑娘眼下實在是無力對我反唇相譏,但我還是看到她非常堅強地低聲說了一句:「去你的。」
「什麼地方疼?」我問她。
「他媽的,」她說,一副有氣無力的樣子,「我的左胳膊動不了,整個胳膊……」她沒有把話說完,而是試著動了一下那只胳膊,結果不但沒有成功,反而在自己的臉上寫滿了痛苦。她倒吸了一口涼氣,卻又誘發了一陣輕咳。然後,她乾脆仰面躺在那裡,大口大口地喘氣。
我在她身旁跪下來,輕輕檢查她的上臂。「這兒?」我問她。她搖搖頭。我把手往上移了移,越過肩關節,來到鎖骨處,我已經不必問她是不是這地方了。她猛吸了一口氣,使勁兒眨著眼睛,儘管臉上沾著泥漿,我還是可以看到她的臉色蒼白了許多。「鎖骨斷了。」我說。
「不可能。」她說話的聲音雖然微弱,卻仍然刺耳,「我必須找到凱爾。」
「不行,」我說,「你必須去看急診。就憑你現在這副連路都走不穩的樣子,你只會落到與他併排躺在一起的下場,全身被捆綁起來,那可對誰都沒有好處。」
「我必須。」她說。
「德博拉,我剛剛把你從一輛沉到水中的車裡拉出來,結果還扯破了一件價格不菲的保齡球衫。你是想讓我非常完美的英雄救美成果付諸東流嗎?」
她再次咳了起來,痙攣性的急促呼吸又扯動了鎖骨,疼得她哼了一聲。我看得出來,她還想和我爭辯,但她已經開始意識到自己疼痛難熬。由於我們話不投機,多克斯的到來讓人多少鬆了口氣,而且與他一前一後到來的還有兩個急救人員。
這位好警官死死地盯著我,彷彿是我將汽車扔進了池塘中,然後將它掀了個底朝天。「跟丟了啊。」他說,真是不公平。
「是啊,我們翻了車後在水下自然很難再跟蹤他。」我說,「下次你來試試,也讓我們站在這兒說說風涼話。」
多克斯瞪了我一眼,哼了一聲,然後跪在德博拉身旁問她:「你受傷了?」
「鎖骨斷了。」她說。最初的驚愕正在迅速消退,她緊緊咬著嘴唇,急速地喘著氣,希望這樣能減輕一點兒痛苦,我則希望那兩位急救人員有更見效的辦法來幫她一把。
多克斯沒有吭聲,只是抬起頭來死死地盯著我。德博拉伸出那只沒有受傷的胳膊,抓住了他的手臂。「多克斯。」她說,他將目光重新轉回到她身上。「找到他。」她說。他只是看著她緊咬牙關,氣喘吁吁地忍著新一輪的痛楚。
「快過來。」其中一位急救人員說。這是一個精瘦結實的小夥子,留著刺蝟般的髮型,他的搭檔年紀稍大,身體較胖。他們兩個人已經推著擔架車穿過了德博拉的汽車在鐵絲網上撞出的口子。多克斯想起身讓他們將車推到德博拉的身旁,但她仍然拽著他的手臂,而且力氣大得驚人。
「找到他。」她又說了一遍。多克斯只是點了點頭,但這對她而言已經足夠了。德博拉鬆開他的手臂,他站起身,給急救人員騰出地方。他們迅速衝過來,匆匆檢查了一下德博拉,將她抬到擔架車上,推著她向等在一旁的急救車走去。我目送她漸漸遠去,心中突然想知道白色麵包車裡我們那位朋友怎麼樣了。他的一個輪胎爆了,還能向前開多遠?他很可能會換一輛車,肯定不會先停車再打電話讓修車店的人過來幫他換輪胎。因此,我們很可能會在附近什麼地方發現那輛被遺棄的麵包車,還會發現有一輛汽車失蹤。
純粹是一時衝動,而且對我來說完全是大度的表現——想想他對我的態度,我準備走過去,把我的想法告訴多克斯。但我朝他的方向剛剛邁出一步半,就聽到吵吵鬧鬧的聲音在向我們這邊逼近,我趕緊回頭去看。
街道中央有一個大塊頭中年男子正向我們跑來,全身上下只穿了一條拳擊短褲,肥胖的肚子垂在短褲腰帶外,隨著他的奔跑拚命地搖晃著。這個人顯然沒有受過太多跑步訓練,而他還一邊奔跑一邊揮舞著胳膊高聲喊叫:「嘿!嘿!嘿!」結果奔跑變成了更大的苦差事。等他橫穿過從95號州際公路下來的匝道,來到我們面前時,他早已上氣不接下氣,一句連貫的話也說不出來,但我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了。
「De bang.」他氣喘吁吁地說。我意識到他喘不上氣來的狀態與他的古巴口音混雜在了一起,他是想說「麵包車」。
「一輛白色的麵包車?一隻輪胎爆了?你的車被搶了。」我說,多克斯看著我。
可他只是一個勁兒搖頭。「白色麵包車,是的。我聽到裡面好像有狗在叫,以為它受傷了,」他說,停下來深吸一口氣,好把自己看到的那可怕的一幕正確地傳達出來,「然後——」
但他是在白費口舌,我和多克斯早已沿著街道快步朝他來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