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死神的猜字遊戲·設下圈套

  多克斯警官顯然忘記了自己應該跟蹤我,因為他向麵包車跑去時領先我足足有二十碼。他當然占了便宜,兩隻腳都穿著鞋子,不過他的速度確實很快。那輛麵包車駛上了人行道,停在一座淡橙色的房屋前,周圍是一堵珊瑚石高牆。車的前保險杠撞倒了一根石柱,車的後身偏向一邊,正好對著街道,所以我們一眼就能看到嫩黃色的「選擇生活」車牌。

  等我追上多克斯時,他已經打開了車後門,我聽到車內傳出了貓一樣的咪咪聲。這次真的不太像狗叫,或許是我已經習慣了。這個聲音比上次尖,也不像上次那樣連貫,但仍然聽得出是那種活死人發出的聲音。

  那玩意兒被綁在一張沒有靠背的車椅上,椅子被轉了個方向,與車身保持平行。那雙已經被割去眼皮的眼睛瘋狂地在眼眶裡轉動著,時上時下,時左時右;那張被割去了嘴唇、拔光了牙齒的嘴巴像個圓圓的字母O;它像個嬰兒一樣扭動著身子,可沒有了雙臂和雙腿,它其實無法做出任何大的動作。

  多克斯面無表情地蹲在它旁邊,低頭看著那張臉上剩下的一些特徵。「弗蘭克。」他說。那玩意兒將目光轉向了他,尖叫聲中止了片刻,然後更加尖厲地喊叫起來,而且帶著一種新的痛苦,似乎在乞求什麼。

  「你認出來了?」我問。

  多克斯點點頭:「弗蘭克·奧布里。」

  「你怎麼知道?」我問。因為說實在的,一個人如果處於這種狀態,他以前的任何特徵都很難被辨別出來。在我眼裡,他唯一的特徵就是額頭上的皺紋。

  多克斯仍然盯著那玩意兒,他哼了一聲,點頭示意那玩意兒的脖子:「文身,是弗蘭克。」他又哼了一聲,探過身,扯下了黏在座位上的一張小紙片。我看了一眼,又是我已經見過的丹科大夫那細長的字跡,字條上寫著「榮譽」。

  「把急救人員叫過來。」多克斯說。

  我匆匆趕了過去,他們正要關上急救車的後車門。「裡面還有地方再裝一個人嗎?」我問,「他不會占用太多空間,但他需要大量鎮靜劑。」

  「什麼情況?」留著刺蝟髮型的傢伙問。

  對於幹他這一行的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問題,可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似乎對他們有些不敬,於是我隨口說道:「我覺得你們恐怕也需要大量鎮靜劑。」

  他們看著我,並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而是覺得我在和他們開玩笑。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聳了聳肩。「好吧,夥計。」年紀大一點兒的那位說,「我們把他塞進去。」留著刺蝟髮型的那一位搖搖頭,轉身重新打開急救車的後車門,將擔架車拉了出來。

  趁他們推著擔架車向丹科大夫的麵包車走去的當口兒,我爬進急救車,看看德博拉情況如何。她緊閉著眼睛,臉色蒼白,但呼吸似乎平穩了很多。她睜開一隻眼,抬頭望著我:「車沒有動。」

  「丹科大夫撞了車。」

  她猛地睜大了雙眼,掙扎著想坐起來:「你們抓住他了?」

  「沒有,只是找到了車上的乘客。看樣子他正準備交貨,因為一切工作都已完成。」

  我剛才覺得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現在她的臉上更是沒有了一點兒血色。「是凱爾?」她說。

  「不是,」我告訴她,「多克斯說那傢伙叫弗蘭克。」

  「你確定嗎?」

  「當然確定,他脖子上有文身,絶對不是凱爾。」

  德博拉閉上眼睛,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重新躺回到病床上:「謝天謝地。」

  「我希望你不介意讓弗蘭克搭你這輛車。」我說。

  她搖搖頭。「我不介意。」突然,她重新睜開眼睛,「德克斯特,別惹多克斯。幫他找到凱爾,好嗎?求你了。」

  肯定是注射進她體內的那些藥物起了作用,因為我幾乎從來沒有聽她這樣哀求過任何人。「好吧,德博拉,我一定全力以赴。」她再次閉上了眼睛。

  「謝謝。」她說。

  我回到了丹科大夫的麵包車旁,剛好看到年紀稍大一點兒的那位急救人員嘔吐完了之後直起腰,而他的搭檔坐在路邊上,不顧車內的弗蘭克發出的叫聲,一個勁兒地嘟囔著什麼。「好了,邁克爾,」年長的那位說,「好了,夥計。」

  邁克爾似乎根本不想挪窩,只是坐在那裡前後搖晃著身子,嘴裡不停地念叨著:「哦,上帝。哦,耶穌。哦,上帝。」我覺得他大概不需要我的鼓勵,便走到麵包車駕駛座一側的車門旁。車門開著,我向裡面瞥了一眼。

  丹科大夫肯定是倉促而逃,因為他落下了一台看似價格不菲的無線電監聽器,就是緊急情況出現時警方和狗仔隊用來監聽無線通信的那種設備。知道丹科大夫是靠這玩意兒在跟蹤我們,而不是靠什麼魔力,我感到非常寬慰。

  除了無線電監聽器外,麵包車裡空空如也,沒有能透露蛛絲馬跡的火柴盒,沒有上面寫著地址的小紙片,也沒有背面寫著某個拉丁文密碼的紙片。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我們提供任何線索。當然,車上肯定有指紋,可我們既然已經知道了是誰在開車,採集指紋已經意義不大。

  我拿起監聽器,走到麵包車後。多克斯站在敞開的後車門旁,年紀稍大一點兒的急救員終於勸說他的搭檔站了起來。我把監聽器交給多克斯:「在前排座位上,他一直在監聽。」

  多克斯看了一眼,將它放在麵包車的後車門內。看到他似乎沒有聊天的興緻,我便問他:「你覺得我們下一步應該怎麼辦?」

  他看著我,沒有作聲,我充滿期待地看著他。我估計如果不是那兩位急救人員出面的話,我們可能會一直站在那裡,直到鴿子在我們頭上築巢。「好了,夥計們。」年紀較大的那位說,我們站到一旁,讓他們靠近弗蘭克。那精瘦結實的急救員現在似乎恢復了正常,彷彿他來這裡只是為了給一個扭傷了踝骨的男孩上夾板一樣。不過,他的搭檔仍然顯得很不開心,即使隔著六英呎遠,我也能聽到他喘氣的聲音。

  我站在多克斯身旁,看著他們將弗蘭克抬到擔架車上,然後將他推走。當我回頭看多克斯時,他正凝視著我,又向我露出了那令人討厭的笑容。「只剩下你和我了,」他說,「而我對你一無所知。」他靠著傷痕纍纍的白色麵包車,交叉著雙臂。我聽到兩位急救人員砰的一聲關上了急救車的車門,接著警報器響了起來。「只剩下你和我,」多克斯說,「沒有了裁判。」

  「這又是你那淳樸的鄉村智慧嗎?」我說。我站在這裡,犧牲了左腳上的鞋子,犧牲了一件價格不菲的保齡球衫,更不用說我的業餘愛好、德博拉的鎖骨和一輛全新的公務車,而他站在這裡,襯衫上連個褶子都沒有,卻在發表充滿敵意的晦澀的高論。這個人實在讓人受不了。

  「我不信任你。」他說。

  我覺得這是個好跡象,多克斯警官在表達他的懷疑與情感時也讓我看到了他的內心。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應該讓他將注意力集中到案情上來。「那無關緊要,重要的是我們時間緊迫。」我說,「弗蘭克已經處理完,而且已經交付,丹科大夫現在要對凱爾動手了。」

  他將腦袋歪到一邊,慢慢搖了搖頭。「凱爾無關緊要,」他說,「凱爾知道自己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重要的是抓住這位大夫。」

  「可凱爾對我妹妹很重要,」我說,「這也是我在這兒的唯一原因。」

  多克斯點了點頭。「很不錯,」他說,「差一點兒讓我相信你。」

  我突然靈機一動。「多克斯警官,」我說,「德博拉是我唯一的親人,你沒有權利懷疑我對親人的忠誠。尤其是……」我像兔八哥[註]一樣竭力克制自己,免得啃咬指甲,「你到目前為止一直無所事事。」

  [註]美國華納兄弟公司於1930年開始發行的第一部著名系列動畫片中的角色。

  不管多克斯警官是冷血殺手還是什麼,有一點很明顯:他能感覺到情感。也許這就是我和他之間的巨大差別,也是他竭力保住自己正直可敬的名聲、與應該成為他盟友的人作對的原因。總之,我可以看到一股怒火湧上了他的臉龐,他內心深處某個黑暗的地方傳出了一聲幾乎可以聽到的咆哮。「無所事事,」他說,「說得不錯。」

  「無所事事,」我堅定地說,「我和德博拉把跑腿的事、冒險的事全幹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在那一刻,他下巴上的肌肉鼓了起來,彷彿要從他的臉上跳出來,把我掐死。他內心深處那無聲的咆哮變成了怒吼,引起了我那黑夜行者的反應;黑夜行者立刻坐起身,毫不示弱地做出了回應。我們就這樣站在那裡,兩個巨大的黑影在我們面前不停地扭動著,無形地對峙著。

  如果不是一輛警車選擇在這個時候停在我們身旁打斷了我們,街頭很可能會出現血肉橫飛的慘景。一位年輕警察跳下車,多克斯本能地掏出警徽向他亮了一下,兩眼仍然死死地盯著我。他用另一隻手做了個驅趕的手勢,那位警察知趣地退了回去,將頭伸進車裡,與他的搭檔說了幾句。

  「好吧,」多克斯對我說,「你有什麼點子?」

  這當然不是最佳辦法。如果換了兔八哥,他準會讓多克斯自己想到這一點,可這已經很不錯了。我說:「我的確有個想法,只是有點兒風險。」

  「嗯哼,」他說,「不出我所料。」

  「如果你覺得風險太大,那你另外想辦法吧,」我說,「但我覺得這是我們唯一的辦法。」

  我可以看到他在心中盤算著。他知道我是在引誘他,但我的話確實有幾分可信,激發了他心中的自尊也好,怒火也罷,反正他不在乎。

  「說出來聽聽。」他說。

  「奧斯卡逃脫了。」我說。

  「看樣子是的。」

  「這樣一來,我們可以肯定只有一個人仍然會引起丹科大夫的興趣,」我說,然後指著他的胸口,「你。」

  他倒是沒有畏縮,不過他額頭上有什麼東西抽搐了一下,在那一刻甚至忘記了呼吸。他緩緩地點點頭,深吸了一口氣:「你這狗娘養的。」

  「我是,」我說,「但我沒有說錯。」

  多克斯拿起那台無線電監聽器,將它挪到一旁,然後坐在麵包車敞開的後車門上:「好吧,接著說下去。」

  「首先,我可以打賭他一定會再買一台監聽器。」我說,點頭示意他身旁的那個東西。

  「嗯哼。」

  「所以如果我們知道他在監聽,就可以讓他聽到我們想讓他聽到的內容,也就是說,」我擠出最迷人的笑容,「你是誰,在什麼地方。」

  「那我是誰?」他似乎並沒有被我的笑容所迷惑。

  「你就是設下圈套讓他落到古巴人手中的那個人。」我說。

  他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你是想把我的雞巴送到案板上,對吧?」

  「完全正確,」我說,「你不會是害怕了吧?」

  「他已經抓住了凱爾,我害怕什麼?」

  「有一點不同,你會知道他要來抓你,」我說,「而凱爾當時並不知道。再說,凱爾在這方面不是比不上你嗎?」

  這話說得太露骨,簡直有些恬不知恥,他卻上鈎了。「那當然,」他說,「你他媽的真是個馬屁精。」

  「我不是什麼馬屁精,」我說,「我說的都是大實話。」

  多克斯看著身旁的監聽器,然後抬起頭來望著遠處的高速公路。一滴汗珠從他的額頭滾落下來,掉進他的眼睛裡,街燈映照在上面,反射出橙色的亮光。

  「好吧,」他說,重新將目光轉回到我身上,「就這麼定了。」

  多克斯警官開車送我回警察局。坐在他身旁對我來說是一種怪異而不安的經歷,我們幾乎無話可說。我用眼角的餘光看著他的側影。他腦子裡在想什麼?我知道他是什麼樣的人,然而他是如何不露聲色地做到這一點的?對於我來說,竭力克制自己不去玩一場遊戲簡直會把我逼瘋,但多克斯顯然沒有過這種感覺。或許他在薩爾瓦多時就已經徹底拋棄了這種感覺。如果有政府這把保護傘,幹那種事是否會不一樣?要麼就是在不用擔心被抓獲的情況下幹那種事要容易得多?

  我不可能知道,也不可能問他。彷彿要加深我對這一點的理解,他在紅燈處停了車,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假裝沒有看到,眼睛隔著風擋玻璃死死地盯著正前方。綠燈亮起時,他重新轉過頭去。

  我們將車直接開進了公務車停車場,多克斯讓我坐到另一輛福特金牛車的駕駛座上。「給我十五分鐘,」他說,點頭示意無線對講機,「然後呼我。」他沒有再說一句話,回到自己的車上,將車開走了。

  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我回想著之前這幾個小時裡接二連三發生的意外。德博拉進了醫院,我與多克斯聯手,還有我差一點兒送命前對科迪天性的發現。對於提及鄰居家寵物時他的反常舉動或許有其他解釋,而且他急不可待地將刀扎進魚身體裡的行為也完全可以解釋為兒童正常的虐待心理。可說來也怪,我發現自己居然希望這一切都是真的。我希望他長大後能夠像我——基本上像我,因為我想好好培養他,讓他那雙小腳踏上哈里給我鋪築的道路。

  難道這就是人類的繁殖慾望?一種毫無意義的強烈慾望,複製一個獨一無二的我,儘管這個我其實是個惡魔,根本不配生活在人類當中。這當然能解釋我每天為什麼會碰到那麼多令人不快的蠢貨。但是,我與他們不同,我完全清楚這世界如果沒有我會好得多——我在這個問題上更在乎我自己的感情,而不是這世界會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可我現在急於複製出更多的我,就像德拉庫拉[註]在黑暗中製造出一個新吸血鬼站在他身旁一樣。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那多麼有意思啊!

  [註]19世紀英國作家布拉姆·斯托克所著小說《德拉庫拉》中的吸血鬼之王。

  我真是個十足的傻瓜!難道在麗塔家沙發上消磨的時光真的將我曾經威力無比的智慧變成了一堆不斷顫抖的多愁善感的玉米糊?我怎麼會有這些荒唐的想法?我為什麼不想一個辦法逃避這場婚姻?難怪我無法擺脫多克斯令人厭煩的監視——我已經耗盡了每一個腦細胞,現在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我看了一眼手錶,已經在這種荒唐的胡思亂想上浪費了十四分鐘。差不多是時候了,我拿起無線對講機,開始呼叫多克斯。

  「多克斯警官,你的位置?」

  短暫的停頓,然後無線對講機發出咔嚓一聲:「呃,我現在不便透露。」

  「請再說一遍。」

  「我在跟蹤一個目標,擔心讓他知道我的位置。」

  「什麼樣的目標?」

  又是短暫的停頓,彷彿多克斯在指望我幹所有的活兒,而他自己還沒有想好該說什麼。「是我當兵時的一個傢伙。他在薩爾瓦多被俘,可能認為是我的過錯。」停頓。「這傢伙很危險。」

  「你需要支援嗎?」

  「目前還不需要,我正試圖避開他。」

  「完畢。」我說,為自己終於能說「完畢」而感到有些興奮。

  我們又重複了幾次,確保丹科大夫能聽到,而我每次都有機會說「完畢」。當這種通話終於在凌晨一點結束時,我感到既興奮又有一種成就感。或許明天我可以試著說「請重複」,甚至說「明白」。終於有所期待了。

  我看到有輛警車正要朝南駛去,便說服開車的警察將我捎到了麗塔家。我躡手躡腳地走到我的車旁,上車將它開回了家。

  回到我小小的蝸居後,我看到屋裡亂成了一團。我想起來了,德博拉本來應該在這裡過夜的,結果卻進了醫院。我明天再去看她。這一天過得令人難忘,但也讓人精疲力竭。我一頭倒在床上,立刻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一早,我剛在警察局停車場停好車,多克斯的車就停在了我的車旁。他下了車,拎著一隻尼龍運動包。他把包放在我的車的發動機罩上。「你把換洗衣服帶來了?」我彬彬有禮地說。我輕鬆的好心情再次在他身上起了作用。

  「如果這計策成功的話,不是他抓住我,就是我抓住他,」他說著拉開了運動包的拉鏈,「如果我抓住他,一切就此結束。如果他抓住我……」他從包裡拿出來一個GPS接收器,放到發動機罩上,「如果他抓住我,你就是我的後盾。」他衝我一笑,露出了幾顆亮閃閃的牙齒,「想想那會讓我感到多麼高興。」他又拿出來一部手機,放到GPS接收器旁,「這是我的保險。」

  我望著汽車發動機罩上的這兩樣小東西。它們在我眼裡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或許我可以扔掉其中的一樣,再將另一樣砸向某個人的腦袋。「沒有火箭筒?」我問。

  「用不著,只需要這些。」他邊說邊將手再次伸進運動包裡。「還有這個。」他說,舉起一個小速記本,將它翻到第一頁,那上面似乎有一串數字和字母,螺旋裝訂線中插了一支廉價的圓珠筆。

  「筆勝於劍。」我說。

  「至少這支筆是的,」他說,「第一行是個電話號碼,第二行是個進入密碼。」

  「進入到什麼裡面?」

  「你不必知道,」他說,「你只需撥這個號碼,然後輸入密碼,再把我的手機號碼報給對方。他們會把我手機上的GPS定位告訴你,你就來救我。」

  「聽上去很簡單。」我說,不知道是否真的這麼簡單。

  「對你來說是的。」他說。

  「接電話的人是誰?」

  多克斯搖搖頭。「有人欠我人情。」他說著又從包裡掏出來一個手持警用無線對講機,「下面這部分比較容易。」他把無線對講機遞給我,然後回到了自己的車上。

  我們顯然已經為丹科大夫設下了誘餌,第二步就是在恰當的時候將他引誘到某個特殊的地方,而文斯·增岡的派對便是天賜良機。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我們開著各自的車滿城亂轉,將同一條信息來回重複了幾遍,每次稍加變化,免得引起懷疑。我們還動用了兩個巡邏車分隊,多克斯說這些人應該不會把事情搞砸。我覺得這話可以算作他低調的機智,但那幾位警察似乎並沒有意識到他是在開玩笑。雖然他們沒有真的嚇得發抖,但他們確實興師動眾地一再向多克斯警官保證,他們不會把事情搞砸。與一個能激發起如此忠心的人共事真是太美妙了。

  我們這幾個人在剩下的時間裡不停地向空中發送無線電波,不停地聊著慶賀我訂婚的派對,不停地告訴大家怎麼去文斯家,不停地提醒大家別遲到。成敗在此一舉。午飯剛過,我將車停在一家溫迪屋[註]前,坐在車裡,用手持無線對講機最後一次呼叫多克斯警官,對話內容經過精心設計。

  [註]美國一家連鎖快餐店。

  「多克斯警官,我是德克斯特,聽到了嗎?」

  「我是多克斯。」他稍微停頓後說道。

  「希望你今晚來參加我的訂婚派對,這對我意義重大。」

  「我哪兒也不能去,」他說,「這傢伙太危險。」

  「就過來喝一杯,喝完就開路。」我不依不饒。

  「你看到他是如何對待曼尼的,而曼尼還只是個小兵卒子。是我把這傢伙交給了壞人。如果他抓住我,他會怎樣對待我?」

  「我就要結婚了,老兄。」我說,這樣稱呼他「老兄」有一種神奇漫畫[註]的味道,而這正是我喜歡的,「那種事不會每天都發生,再說周圍有那麼多警察,他不會輕舉妄動的。」

  [註]美國著名的漫畫公司。

  多克斯為增加戲劇效果停頓了很久,我知道他是在嚴格按照我們寫好的劇本表演,一定要數到七。無線對講機終於響了:「好吧,我九點左右過來。」

  「多謝,老兄。」我說,為自己能再次說出「老兄」而興奮不已,而且似乎要將我的幸福感推到極致,我又補充了一句,「這對我意義非凡。完畢。」

  「完畢。」

  我希望無論我們那位特殊的聽眾在這座城市的什麼地方,我們通過無線對講機上演的這出小戲能夠對他起作用。在他進行手術前的消毒工作時,他會不會停下來側耳傾聽?當他的無線電監聽器裡傳出多克斯警官那圓潤動聽的聲音時,或許他會暫時放下手中的骨鋸,擦一擦雙手,將地址寫在一張紙片上。然後他會快樂地繼續——對凱爾·丘特斯基動手?帶著那種手頭有活兒要幹而且活兒幹完後還有社交活動的人特有的內心平靜。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們那幾輛警車上的朋友又連著將這信息重複了幾遍,沒有把事情搞砸。多克斯警官本人今晚九點左右會親自光臨。

  至於我,班上那點兒活兒只用了幾小時就幹完了,然後我驅車去傑克遜醫院,看望我那折了一隻翅膀的心愛的小鳥。

  德博拉坐在病床上,上半身打著石膏。她的病房在六樓,正好可以看到窗外高速公路的美麗景色。我不知道醫生是不是給她用了止痛藥,但我走進病房時,她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媽的,德克斯特,」這算是和我打招呼,「叫他們趕緊讓我出院,起碼把我的衣服還給我,我自己出去。」

  「我很高興看到你好多了,親愛的妹妹,」我說,「你很快就能站起來了。」

  「只要他們把衣服給我,我立刻就能站起來,」她說,「外面的情況究竟怎麼樣了?你都在幹些什麼?」

  「我和多克斯已經設下了一個圈套,多克斯充當誘餌,」我說,「丹科大夫只要一咬鈎,我們今晚就可以抓住他,在我的……嗯,文斯的派對上。」我突然意識到我必須與訂婚這個說法保持一定距離,雖然這個託詞顯得有些愚蠢,卻能讓我感覺好一點兒,但顯然沒有給德博拉帶來一絲安慰。

  「你的訂婚派對。」她說,然後咆哮起來,「渾蛋,你讓多克斯為你充當誘餌。」我承認她這麼說算是給了我面子,但我確實不願意看到她有這種看法。心情不好的人傷口也會好得慢一些。

  「不,德博拉,說正經的,」我換上最善解人意的聲音,「我們這樣做是為了抓住那位丹科大夫。」

  她久久地怒視著我,然後突然吸了一下鼻子,使勁兒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必須信任你,可我不喜歡這種做法。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他會怎樣對付凱爾。」

  「這個計劃會成功的,我們一定會把凱爾救出來。」她畢竟是我妹妹,所以後半句我就沒有說——至少是他的大部分。

  「上帝啊,我真不願意被困在這裡,」她說,「你們需要我的支援。」

  「我們對付得了,」我說,「有十多個警察會來參加派對,個個帶著槍,都不是好惹的。我也會去的。」我感到有點兒惱怒,她居然這樣低估我。

  可她仍然不依不饒:「是啊,如果多克斯抓住了丹科,我們就能救回凱爾;如果丹科抓住了多克斯,你就能得到解脫。真是狡猾,德克斯特,你怎麼都不吃虧。」

  「這我倒是從來沒有想過,」我騙她說,「我只想除暴安良,再說多克斯在這種事情上經驗豐富,而且他認識丹科。」

  「他媽的,德克斯特,這簡直要我的命。萬一……」她說不下去了,只是咬著嘴唇,「這辦法一定得成功,凱爾落在他手中太久了。」

  「肯定會成功的,德博拉。」我說,但我和她對此都缺乏信心。

  醫生們堅決要讓德博拉住院觀察二十四小時。與妹妹動情地作別後,我快步跑進了落日的餘暉中,再從那裡奔回家,沖了個澡,準備換身衣服。穿什麼衣服呢?仔細考慮一番後,我決定還是沿襲我一貫的穿著品味,挑了一件暗黃綠色的夏威夷襯衫,上面印著紅色電吉他和粉紅色賽車圖案。簡單而又雅緻。一條卡其布褲子,一雙跑步鞋。一切收拾停當,我準備動身去參加派對。

  可是離派對開始還有一個小時,我的思緒又不由自主地回到了科迪身上。我對他的判斷正確嗎?如果真是那樣,他該如何應付從他身上甦醒過來的行者?他需要我去引導他,而且我發現自己急不可待地願意給他提供這種引導。

  我出了門,驅車向南,而不是直接朝北去文斯家。十五分鐘後,我敲響了麗塔家的門,然後回頭朝馬路對面看了一眼,那裡原來停著多克斯警官那輛褐紫色的福特金牛,如今空空蕩蕩。他今晚肯定會待在家裡,為即將到來的衝突做準備,擦亮子彈。雖然他知道自己完全有權這樣做,可他真的會開槍殺死丹科大夫嗎?他上次開槍殺死生靈是什麼時候?他懷念那種感覺嗎?那種慾望是不是像颶風一樣向他襲來,捲走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

  門開了,麗塔笑容滿面地向我撲來,緊緊地擁抱我,親吻我。「嘿,帥哥,」她說,「快進來。」

  我象徵性地擁抱了她一下,然後立刻掙脫開來:「我只待一會兒。」

  她的笑容更加燦爛了。「我知道,」她說,「文斯來過電話,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他說一切都安排好了,還向我保證一定把你看緊,不讓你幹出格的事。進來吧。」她說著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拉進了屋,她關上門後突然一本正經地轉過臉來看著我,「聽我說,德克斯特,我要告訴你一點。我不是那種愛吃醋的人,而且我相信你。你就去好好樂一樂吧。」

  「我會的,謝謝你。」我說。雖然我懷疑自己是否真的會樂一樂。我想知道文斯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居然讓她覺得這次的派對會變成充滿誘惑和罪惡的危險泥坑。不過以我對文斯的瞭解,這完全有可能。文斯這個人比較複雜,在社交場合的表現常常令人難以預料,就像他與我妹妹上次為男女之間那點兒事含沙射影、唇槍舌劍一樣。

  「你在派對前還能來這兒,真令我感動。」麗塔將我帶到了沙發前,我最近在那上面消磨了太多的時光,「孩子們在問為什麼他們不能去。」

  「我去跟他們說。」我說。我急於想見到科迪,並且想看看自己的猜測是否正確。

  麗塔笑了,彷彿為我願意向科迪和阿斯特解釋而高興:「他們在後院,我去叫他們。」

  「不,你待在這兒,」我說,「我去找他們。」

  科迪和阿斯特在後院,還有尼克,也就是隔壁那個要阿斯特脫光衣服給他看的小渾蛋。當我推開後院門時,他們全都抬起頭來望著我,尼克趕緊翻過圍牆,躲進了自家的後院。阿斯特跑過來擁抱我,科迪跟在她身後,臉上毫無表情。「你好。」他說,聲音不大。

  「年輕的公民們,向你們問候,向你們致意。」我說,「我們要不要換上羅馬人的官袍?愷撒在召集我們去參議院。」

  阿斯特歪起小腦袋望著我,彷彿剛剛看我生吃了一隻耗子。科迪只是低聲說了一句:「什麼?」

  「德克斯特,」阿斯特說,「我們為什麼不能和你一起去參加派對?」

  「首先,」我說,「你們明天要上學。其次,恐怕這是個成年人參加的派對。」

  「是不是會有姑娘不穿衣服?」她問。

  「你都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嚴厲呵斥道,「你們真的以為沒有光屁股姑娘的派對我就不會參加嗎?」

  「耶。」她說。科迪只是小聲哼了一下:「哈。」

  「更重要的是,這次的派對還要傻乎乎地跳舞,還要穿上醜兮兮的衣服,而這些都是你們不該看的,不然你們以後再也不會尊重大人了。」

  「尊重什麼?」科迪說,我握住他的手。

  「說得好,」我對他說,「現在回屋去。」

  阿斯特終於咯咯笑了起來:「可我們還是想去參加派對。」

  「恐怕不行,」我說,「不過我給你們帶了個寶貝,免得你們瞎跑。」我遞給她一卷尼可威化餅乾,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貨幣。她過一會兒會悄悄地與科迪平分。「好了,孩子們。」我說,他們抬起頭,充滿期待地望著我。可我在那一刻渾身顫抖,既想知道答案,又不知道怎麼開口問他們。我當然不能直接說:「我說,科迪,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喜歡殺死小東西。」雖然那正是我想知道的,可我顯然不能對孩子說這種話——尤其是科迪,因為他通常是個悶葫蘆。

  不過他姐姐阿斯特似乎常常代他說話。整個童年階段一直與惡魔般的父親生活在一起,這種壓力給姐弟倆帶來了一種共生性的關係,甚至到了他喝汽水她都會打嗝的地步。無論科迪的心中在想什麼,阿斯特都能將它表達出來。

  「我能問你們一件很嚴肅的事嗎?」我說。他們對視了一眼,沒有作聲,但他們眼神裡所表達的情感勝過千言萬語。他們朝我點點頭,那樣子就像他們的腦袋被一起安在了一根桌式足球杆上一樣。

  「鄰居家的狗。」我說。

  「我告訴過你了。」科迪說。

  「它老是把垃圾桶撞翻,」阿斯特說,「還在我們家的院子裡拉屎。尼克還讓它咬我們。」

  「於是科迪就把它處理了?」我問。

  「他是男孩,」阿斯特說,「他喜歡幹那種事。我只是在一旁看著。你會告訴媽媽嗎?」

  聽到了嗎?他喜歡幹那種事。我看著他們倆,他們也看著我,一副無所謂的神情,彷彿在說比起草莓冰淇淋來,他們更喜歡香草冰淇淋。「我不會告訴你們的媽媽,」我說,「但你們也不能告訴任何人,永遠不對任何人說。就我們三個人知道,明白了嗎?」

  「好的,」阿斯特瞥了她弟弟一眼,「可是為什麼,德克斯特?」

  「大多數人不會理解的,」我說,「就連你們的母親也不會。」

  「你能理解。」科迪那嘶啞的聲音近乎耳語。

  「是的,」我說,「而且我可以幫助你們。」我深吸一口氣,感到有個回聲隆隆地穿過我身上的每塊骨骼。這個回聲跨越歲月的長河,從多年前的哈里傳到如今的我身上,再迴響在佛羅里達的夜幕下。當年的哈里曾站在同樣的夜幕下對我說同樣的話。「我們得為你擺正方向。」我說。科迪點點頭,那雙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我。

  「好吧。」他說。

  文斯·增岡在邁阿密北區有座小房子,位於連著東北125街的一條死胡同的盡頭。房子被漆成了淡黃色,上面畫著淡紫色的裝飾花紋,讓我不禁對自己交友的品位產生懷疑。前院種著幾棵灌木,修剪得整整齊齊,正門旁還有一塊空地,上面種著仙人掌。他佈置了一排太陽能燈泡,照亮了通向正門的石子路。

  我以前來過這裡一次,大約是一年多前。文斯那次也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居然想搞一個化裝派對。我帶上了麗塔。麗塔化裝成了小飛俠,我當然扮成了佐羅;黑夜行者則帶著刀嚴陣以待。文斯給我們開了門,他穿了件緞子面料的緊身長袍,頭上頂著一個水果籃。

  「是J.埃德加·胡佛[註]?」我問他。

  [註]曾任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建立指紋檔案,對美國公務人員進行「忠誠」調查,招致進步輿論抨擊。

  「差一點兒猜著。是卡門·米蘭達[註]。」他說著將我們帶到飲料噴泉盆[註]前,裡面裝著的水果潘趣酒[註]簡直要人命。我喝了一小口,立刻認定還是喝汽水為妙,當然,那是在我變成大口喝著啤酒、血氣方剛的男子漢之前。音樂一刻也沒有停過,播放的是那種單調枯燥的高技術音樂[註],而且音量大得足以導致大家主動要求接受自殘式的腦外科手術。整個派對震耳欲聾,熱鬧非凡。

  [註]出生於葡萄牙、生長在巴西的好萊塢早期影星。

  [註]用於裝飲料的寶塔形多層盆,通電後飲料從最高層緩緩流下,形成噴泉狀。

  [註]一種用果汁、酒、牛奶等調和的飲料。

  [註]一種節奏快、聲音沉重而無明顯旋律的電子伴舞音樂。

  據我所知,文斯打那之後再也沒有搞過聚會,至少沒有搞過如此規模的派對。可上次派對的記憶久久揮之不去,文斯只是提前二十四小時通知了大家,輕而易舉就召集到了一群迫不及待地要讓我出醜的傢伙。文斯言而有信,他在家裡到處擺放了電視機,就連屋後的露台也不放過,而且每一台都在播放錄影機傳出來的各種毛片。當然,我又看到了那只水果潘趣酒噴泉盆。

  由於大家對前一次派對結束後的種種謡傳仍然記憶猶新,所以這裡今天可謂人滿為患,大多是男人,個個喧鬧嘈雜。他們一杯接一杯地喝潘趣酒,就好像他們聽說第一個成功受到永久腦損傷的人會有大獎似的。有幾位我還認識。未婚天使安傑爾·巴蒂斯塔下班後來了,還有卡米拉·菲格以及法醫實驗室其他幾個傢伙。我還認識其中幾個警察,包括沒有將多克斯警官的事搞砸的那四位。其他人似乎是隨意從南海灘上拉來的,之所以入選是因為他們有一種特殊才能,每當換音樂或者電視上出現特別不堪入目的畫面時,他們就能發出尖聲怪叫——「喔!」

  沒過多久,派對就變了樣,讓我們後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感到後悔。到九點一刻時,屋裡只剩下我一個人還能在沒有人攙扶的情況下站著。大多數警察蹲守在噴泉盆處,我只看到數不清的胳膊肘快速彎曲著,將酒送進嘴裡。安傑爾躺在餐桌下,臉上掛著笑容,呼呼大睡。有人扒掉了他的褲子,還有人剃掉了他腦袋中央的一束頭髮。

  看到這種情況,我覺得這真是天賜良機,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出去,看看多克斯警官是否已經到來,但我的如意算盤打錯了。我朝大門方向剛剛走了兩步,一個沉重的龐然大物從背後撲到了我身上。我飛快轉過身來,恰好看到卡米拉·菲格正準備從背後抱住我。「你好。」她的臉上帶著燦爛卻多少有些曖昧的笑容。

  「你好。」我竭力裝出開心的樣子說,「要我給你倒杯酒嗎?」

  她朝我皺著眉頭。「我不要酒,只想問候你一聲。」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天哪,你真可愛,我一直想告訴你這一點。」

  這可憐的傢伙肯定喝醉了,可愛?我?一個麗塔已經將我和女人的交往推到了極限。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和卡米拉的語言交流最多不超過三個詞兒。她以前可是從來沒有提到過她覺得我可愛,相反,她似乎一直在躲著我,寧可面紅耳赤地將目光轉向別處也不願意簡單地對我說聲「早上好」。而她現在簡直可以說是在強姦我,這說得過去嗎?

  反正我沒有時間浪費在解讀人類行為上。「非常感謝。」我說,試圖在掙脫她的同時又不至於傷著我們倆。她雙手死死地抱著我的脖子,我想將它們掰開,可她簡直像藤壺一樣黏在我身上。「卡米拉,我覺得你需要出去透透氣。」我說,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暗示,自覺地鬆手離開。沒想到她居然與我貼得更緊,不停地向我拋媚眼,嚇得我趕緊後退。

  「我就在這兒透透氣。」她說,然後噘著嘴,做出一個親吻的表情,將我向後推。我撞到了一張椅子上,差一點兒摔倒。

  「啊……你想不想坐下?」我滿懷希望地問。

  「不,」她說,硬要拉著我貼近她的臉,而且那力道至少是她實際體重的兩倍,「我想和你來真格的。」

  「呃……嗯。」我結結巴巴地說,完全被這厚顏無恥、荒唐至極的舉動驚呆了——難道人類所有的女性都瘋了嗎?男人們也好不到哪裡去。我周圍的派對簡直像是希耶羅尼默斯·博斯[註]安排的,卡米拉準備將我拖到噴泉盆後面,那裡肯定會有一群長著鳥喙的傢伙,等著幫她強姦我一把。我突然想到我現在有了逃避這場鬧劇的最佳藉口。「你們知道嗎?我就要結婚了。」雖然我極不情願承認,但偶爾用這個藉口應應急至少對我是公平的。

  [註]荷蘭畫家,作品主要為複雜而獨具風格的聖像畫,代表作有《天堂的樂園》《聖安東尼受誘惑》等。

  「渾蛋,」卡米拉說,「渾蛋帥哥。」她鬆開了我的脖子,突然往後一倒。我趕緊抓住她,免得她摔到地上。

  「就算是吧,」我說,「不管怎麼樣,我覺得你需要坐下來休息幾分鐘。」我想把她扶到椅子上,可那種感覺就像將蜂蜜澆到刀刃上,她癱倒在了地上。

  「渾蛋帥哥。」她說著閉上了眼睛。

  得知自己在同事當中有個好口碑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但這場浪漫小插曲已經占用了我好幾分鐘,我迫切需要走到大門外去看看多克斯警官是否已經趕到。於是,我丟下卡米拉,讓她在甜美的夢境中做著愛情的美夢,自己則重新向正門走去。

  我再次半途遭到攔截,這次是有人惡狠狠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文斯緊緊抓著我的二頭肌,將我從門口拉回到了超現實主義的世界。「嘿!」他高聲喊道,「嘿,派對的主角,你要去哪兒?」

  「我好像把車鑰匙落在車裡了。」我說,想掙脫他那力大無窮的雙手,他卻反而將我的胳膊抓得更緊。

  「不,不,不。」他拉著我向噴泉盆走去,「這派對是為你開的,你哪兒也不准去。」

  「這派對辦得棒極了,文斯。」我說,「可我真的需要……」

  「喝酒。」他說著將一隻杯子伸進噴泉盆,舀了一杯酒後硬推到我面前,結果把酒灑到了我的襯衣上。「這才是你需要的,萬歲爺!」他將自己的杯子舉到空中,一口將它喝乾。幸運的是,這杯酒嗆得他咳個不停,彎下了腰,拚命要呼吸新鮮空氣。我趁機準備開溜。

  我朝門口剛走了一半,文斯突然出現在了門口。「嘿!」他衝我嚷道,「你不能走,脫衣舞女馬上就到!」

  「我馬上就回來,」我大聲說道,「再給我倒杯喝的!」

  「是,萬歲爺!」他的臉上又露出那種假笑,然後他興高采烈地走了回去,我則轉身去尋找多克斯。

  由於這麼長時間以來,無論我在什麼地方,他總是將車停在街對面,因此我應該一眼就能看到他,可是我沒有。當我終於看到那輛熟悉的褐紫色福特金牛時,我意識到他幹了件多麼聰明的事。他將車停在了街道的另一頭,旁邊一棵大樹正好遮住路燈。這樣做既可以隱蔽自己,又可以給丹科大夫增加信心,讓他覺得可以靠近而不會被發現。

  我向那輛車走去,汽車的窗戶玻璃搖了下來。「他還沒有到。」多克斯說。

  「你應該進來喝一杯。」我說。

  「我不喝酒。」

  「你顯然也很少參加聚會,不然的話就不會坐在街道對面的車上,對主人表示不敬了。」

  多克斯警官沒有作聲,但窗戶玻璃搖了上去,然後車門一開,他跳了下來。「萬一他現在來了,你準備怎麼辦?」他問我。

  「放心吧,光憑我的魅力就能救下你,」我說,「趁著現在裡面還有人保持清醒,進來坐會兒。」

  我們一起向街對面走去。剛走了一半,街角突然出現一輛車,沿著街道向我們駛來。我本想跑過去,一頭鑽進街旁那排夾竹桃中,但自己鎮定自若的表現還是讓我感到驕傲,我只是瞥了一眼向我們駛來的那輛車。那輛車慢慢駛近,來到我們身旁時,我們已經安全穿過了街道。

  多克斯轉身朝那輛車看了一眼,我也看了一眼。五個少年陰沉著臉看著我們,其中一個轉過頭對其他幾個說了句什麼,逗得他們一起放聲大笑。然後汽車從我們身旁駛了過去。

  「我們最好還是進屋,」我說,「那幫傢伙不是善良之輩。」

  多克斯沒有作聲,而是目送那輛車消失在街道盡頭,然後才繼續向文斯家的正門走去。我跟在他身後,快走兩步,趕在他前面為他打開門。

  我出門才幾分鐘,人員損耗數字就已經直線上升。噴泉盆旁的兩名警察平躺在地上,來自南海灘的一個傢伙正對著一隻特百惠[註]大盆嘔吐不已,而那盆子幾分鐘前還裝著果凍沙拉。音樂聲比剛才更大,我聽到文斯在廚房裡大聲喊著「萬歲爺」,跟著便是一片粗嘎的起鬨聲。「不可救藥。」我對多克斯說。他低聲說了句什麼,似乎是「一群渾蛋」,然後搖搖頭,進了屋。

  [註]Tupperware,美國優質家居品牌。

  多克斯不喝酒,也不跳舞。他找了個安靜的角落,站在那裡,像一個降價處理的持鐮收割者[註]的猙獰塑像看著大學聯誼會派對。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幫他融入這種熱鬧的氣氛,或許我可以讓卡米拉·菲格過去引誘他。

  [註]即死神。

  這位好警官站在角落裡,望著四周。我注視著他,想知道他在想什麼。這真是個妙不可言的對比:多克斯默默地獨自站在角落裡,周圍的人個個都瘋狂地發洩著。如果我有感情的話,我可能會從內心深處對他產生極大的同情。他似乎完全不為這一切所動,就連兩個南海灘來的傢伙赤身裸體地從他身旁跑過,他也毫無反應。他的目光落在離他最近的電視機上,那上面正在播放一些非常有創意的「動物表演」節目。多克斯看著電視機,既沒有任何興趣,也沒有任何感情表露;他只是看著,然後將目光轉移到躺在地上的那些警察身上。安傑爾躺在餐桌下,文斯領著一支康茄舞蹈隊[註]從廚房走了進來。多克斯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到了我的身上,臉上仍然毫無表情。他走過來站到我面前。

  [註]康茄舞是一種起源於非洲的拉丁美洲舞蹈。

  「我們要待多久?」他問。

  我竭力向他擠出一絲笑容。「這是有點兒過頭了,對吧?所有這一切快樂,肯定讓你覺得不安。」

  「讓我覺得噁心,」他說,「我在外面等著。」

  「這是個好主意嗎?」我問。

  他衝著文斯的康茄舞蹈隊一歪腦袋:「你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他的話當然有道理,康茄舞蹈隊已經倒在地上,變成了一堆抽搐著的歡樂瘋子。可如果單單從致命痛苦和恐懼的角度來說,倒在地上的康茄舞蹈隊根本無法與丹科大夫相提並論。不過,如果這世上真的還有人的尊嚴的話,我估計肯定有人會顧及它。可是看看眼下周圍這情景,「尊嚴」二字顯然是談不上了。

  前門突然開了,我和多克斯立刻轉過身面對著它,所有本能反應全都被調動了起來。幸虧我們為遭遇危險做好了充分準備,否則我們很可能遭到兩個手拿噪音盒[註]的半裸女人的伏擊。「你們好!」她們大聲喊道,隨之招來倒在地上的康茄舞蹈隊粗嘎的尖叫聲「喔——」。文斯從那堆人體下爬出來,掙扎著站了起來。「嘿!」他喊道,「嘿,大家聽著!脫衣舞女來了!萬歲!」又是一聲「喔——」,而且聲音更響,一直躺在地上的一位警察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們,嘴巴做了個口型:「脫衣舞女……」

  [註]音量很大的便攜式收音機或盒式磁帶錄音機。

  多克斯朝四周掃視了一圈,然後看著我:「我就在外面。」說著,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多克斯。」我覺得待在外面確實不是個好主意,可我剛一邁步,就再次遭到了無情的偷襲。

  「抓到你了!」文斯大聲喊著,張開雙臂死死抱住了我。

  「文斯,放開我。」我說。

  「沒門兒!」他咯咯地歡笑著,「嘿,大家聽著!快幫我把這面紅耳赤的新郎拉回來!」躺在地上的那些康茄舞蹈隊員和噴泉盆旁最後一位沒有倒下的警察立刻向我擁來,我突然置身在了群魔亂舞的中央,被他們簇擁著向卡米拉·菲格剛才坐著的椅子走去。卡米拉已經不省人事,滾到了地上。我想竭力掙脫,可根本沒有用。他們人多勢眾,肚子裡灌滿了文斯特製的果汁。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多克斯警官回頭怒視了一眼,穿過前門,走進夜色之中。

  他們將我按在椅子上,緊緊地圍成一圈,站在我周圍,我顯然哪兒也去不成。我希望多克斯能像他自詡的那樣出色,因為顯然短時間內他別想有援軍。

  音樂聲停了,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我不寒而慄,就連我手臂上的汗毛都一根根地豎了起來。那是塑膠帶被撕開的響聲,也是那刀刃音樂會開始前我最珍愛的前奏曲。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文斯將撕下來的三條長長的塑膠帶綁在我身上,將我捆在了椅子上。雖說綁得不是太緊,還不足以困住我,卻顯然能限制我的行動,剛好讓那幫人得以把我按在椅子上。

  「好了!」文斯大聲喊道。其中一位脫衣舞女打開噪音盒,開始表演。第一位脫衣舞女是個黑人姑娘,板著臉,開始在我面前邊扭動身軀邊將多餘的衣物一件件地脫下。她脫得差不多時,騎在我的一條大腿上,一面扭動屁股一面舔我的耳朵。然後,她使勁兒將我的頭按到她的乳房之間,弓下腰,一個後空翻退了出去。另一位脫衣舞女長得像亞洲人,留著一頭金髮。她走上前來,重複了整個過程。當她騎在我的大腿上扭動屁股時,第一位脫衣舞女也走上前來,騎坐在我的另一條腿上,兩個人一左一右,然後突然俯身向前,開始相互親吻,乳房擦著我的臉。

  這時,親愛的文斯給她們端來了兩大杯他那要命的果汁潘趣酒,她們一飲而盡,仍然有節奏地扭動著屁股。其中一人嘀咕了一句:「哇,真是好酒。」兩個女人現在開始瘋狂地扭動身軀,周圍的人群像狂犬病患者在月圓時那樣號叫起來。四個碩大而且硬得有些不自然的乳房模糊了我的視線——一邊兩個,從他們號叫的聲音來看,似乎除了我之外每個人都興奮到了極點。

  兩個脫衣舞女騎在我的大腿上,隨著音樂聲扭動著,汗珠滴落在我那件美麗的人造絲襯衣上,也滴落在她們自己身上,而派對仍然在我們周圍瘋狂地繼續著。我就這樣在煉獄中接受著磨難的洗禮,唯一讓我喘口氣的時候是文斯又給她們端來了兩大杯潘趣酒。就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兩個扭動的身軀終於從我的大腿上站了起來,開始繞著周圍的人群跳舞。她們撫摩著一張張臉,喝著每個人杯子裡的酒,偶爾伸手在某個人的褲襠那兒抓一把。我趁著大家注意力分散,掙脫雙手,扯掉了身上的塑膠帶。我這時才注意到,誰也不再關心笑容可掬的德克斯特,誰也不再關心我這位準新郎。稍微瞥上一眼我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屋裡每個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兩位脫衣舞女翩翩起舞,她們現在已經一絲不掛,汗珠和倒在她們身上的飲料在燈光下閃閃發光。文斯站在那裡,眼睛幾乎要從眼眶裡跳出來,完全一副卡通人物形象,不過他顯然很盡興。其餘仍然清醒的人也個個屏住呼吸出神地看著,身子還隨著音樂左右搖擺。即使我一路吹著喇叭走出去,也不會有人注意我。

  我站起身,悄悄走到人群外,溜出了正門。我以為多克斯警官會在文斯家附近等我,可到處都沒有他的身影。我走到街對面,朝他的車裡看了一眼,裡面空無一人。我朝街道兩頭望去,街上空空蕩蕩,根本沒有他的身影。

  多克斯不見了。

  人類的許多方面是我永遠無法理解的,當然不只是智力方面。我是說我缺乏同情他人的能力,也沒有感覺情感的能力。對我而言,這似乎並不是什麼大的損失,卻使我完全無法理解普通人的許多方面。

  不過,有一種幾乎人人皆有的體驗我能強烈地感受到,那就是誘惑。當我望著文斯·增岡家門外空空蕩蕩的街道,並且意識到丹科大夫已經抓走了多克斯時,我感到誘惑正以令人眼花繚亂、幾乎讓人窒息的浪濤向我襲來。我自由了。最簡單的做法是一走了之,讓多克斯與那位大夫享受他們的重逢,第二天上午再彙報,假裝我喝多了——這畢竟是我的訂婚派對!我不清楚那位好警官究竟出了什麼事。有誰會反駁我呢?至少屋裡那些參加派對的人誰也無法肯定我沒有一直在和他們一起看表演。

  多克斯會徹底消失,永遠變成模糊不清的被砍下的胳膊和大腿,外加分不清正反面的腦袋,永遠不會再來照亮我那黑暗的門道。德克斯特自由了,我自由了,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幹。這誰都能做到。

  可為什麼不一走了之呢?為什麼不悠閒地去椰樹林區散散步呢?那裡有一位兒童攝影師,一直在等待我的關注。這麼簡單,這麼安全——的確,為什麼不呢?天上的月亮快要圓了,月輪邊緣上小小的缺口帶來一種隨意、愜意的氣氛,這種夜晚去體驗我的黑暗快樂真是再合適不過。內心那些低語聲急不可待地點頭同意,一起發出噝噝聲來慫恿我。

  該有的都有了。時間、目標、快要滿盈的月亮,甚至還有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據,內心的壓力聚積了太久,我完全可以閉上眼睛,讓這一切自然發生,我只需將這段幸福的航程設定在自動駕駛上,然後信步走過。這之後便是美妙的解脫,油光發亮的肌肉鬆弛了下來,這麼久以來第一次痛痛快快地睡個完整的覺。我會告訴德博拉——啊,德博拉。還得想著德博拉,不是嗎?

  難道要我告訴德博拉,在她男朋友的最後幾根手指頭變成一堆垃圾的同時,我利用擺脫多克斯後難得的機會,帶著慾望和刀子衝進了黑暗之中?即使我內心深處那些啦啦隊隊長齊聲吶喊,說這沒有關係,我也覺得她一定不會贊同的。那會變成我和妹妹親緣關係壽終正寢的起因。她不會輕易原諒我的,而我雖然無法感受到真愛,卻還是希望德博拉與我保持相對友好的關係。

  就這樣,我只能再次耐心地等待,再次讓痛苦的良知佔據上風。鬱鬱寡歡、忠於職守的德克斯特。會有那一天的,我這樣安慰我的另一半。我掏出了手機。

  我撥打了多克斯給我的那個號碼。過了一會兒,手機響了一下,隨後便毫無動靜,只有隱隱約約的噝噝聲。我輸入了那串長長的密碼,聽到咔嚓一聲,接著是一個毫無感情的女人的聲音「號碼」,我報出了多克斯的手機號碼,對方停頓了片刻,然後念出了一組坐標值。我匆匆將這些記錄下來。對方停頓了一下,接著補充一句:「正西方向,時速六十五英里。」通話結束。

  確定方位一直不是我的專長,不過我的船上裝了一個小型GPS,確定哪兒有魚時非常管用。於是我將這些坐標值輸了進去,既沒有撞了腦袋,也沒有引起爆炸。多克斯給我的GPS比我自己的那台高級,顯示屏上有張地圖。那些坐標值在這張地圖上反映出來的是75號州際公路,通往鱷魚巷,也就是通往佛羅里達西海岸的通道。

  我有些吃驚。邁阿密和那不勒斯之間大多是大沼澤地,除了一小片一小片半乾的土地外,四周都是泥淖,到處都是蛇、鱷魚和印第安人的賭場,根本不像那種可以讓人在無人打擾的情況下悠閒地盡情享受開膛破肚的快樂的地方。但GPS不會說謊,電話裡那個聲音也同樣不會說謊。如果這些坐標值不對,那也是多克斯的錯,反正他失蹤了。我別無選擇。我上了車,朝75號州際公路的方向駛去。

  只用了幾分鐘,我就上了高速公路,然後向北駛上了75號州際公路。當你駕車沿著75號州際公路行駛時,兩旁的建築物會漸漸變得稀少,但就在鱷魚巷收費站前,你會突然看到一望無際的購物中心和住宅,算是邁阿密市最後的瘋狂。我在收費站前停下車,再次撥打了那個號碼。還是那個沒有情緒的女人的聲音,又給了我一組坐標值,然後就斷了線。我認定丹科大夫和多克斯已經不再移動。

  從地圖上看,他們現在應該在我前方約四十英里處,已經舒舒服服地安頓在了一片毫無標誌的荒地中央,四周都是水。我對丹科大夫一無所知,但我認為多克斯浮在水面上的功夫不高。也許GPS真的騙了我,但我還是得想個辦法,於是我將車駛回到高速公路上,付了通行費,繼續向前行駛。

  與GPS上顯示的地點平行的地方有條小道,從高速公路向右延伸開去。小道在黑暗中幾乎難以被人發現,尤其是我現在的時速已經達到了七十英里。不過,當我看到它嗖的一聲掠過時,我趕緊剎車,將車停在路肩上,然後倒回去看個究竟。這是一條單車道土路,不知通向何方,我只看到它上了一座搖搖欲墜的小橋,然後筆直地伸向大沼澤地的黑暗中。我藉著路過車輛前燈打出的燈光,只能看到五十碼外,而那裡什麼都沒有。土路上有兩道深深的車轍,車轍中間長著一片齊膝深的雜草。路的兩側是低矮的樹叢,樹枝低垂在道路上方。

  我原打算下車去看看是否能找到一些線索,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真是傻到家了。我毫無頭緒,而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真正令人沮喪的是,要麼就是這地方,要麼我今晚只能空手而歸,而多克斯警官更會度日如年。

  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至少不讓我有絲毫負罪感,我再次撥通了多克斯給我的絶密電話號碼。對方報出同一組坐標值後就掛了。不管他們究竟在什麼地方,反正他們還待在原地,就在這條漆黑的小土路前方。

  我顯然別無選擇。責任心在召喚我,德克斯特必須響應。我使勁兒一打方向盤,順著這條土路向前行駛。

  按照GPS的顯示,我得行駛五英里半才會抵達,天知道等待我的是什麼。我將前燈打低,慢慢行駛,仔細觀察路上的動靜。這樣一來,我便有了大量時間來思考,而這對我而言並非總是件好事。我思考著道路盡頭可能會是什麼,我到那裡以後應該怎麼辦。「趕緊來救我」,多克斯當時是這麼說的。這聽上去很簡單,直到你赤手空拳地在黑夜裡驅車進入埃弗格萊茲,手中最具威脅力的武器不過是個速記本。丹科大夫顯然不費吹灰之力就抓走了前面幾位,儘管他們個個膀大腰圓,帶著武器。既然力大無窮的多克斯那麼快就倒下了,可憐的、手無寸鐵的、溫順靦腆的德克斯特又怎麼能指望對付得了他呢?

  如果落到他的手中,我該怎麼辦?顯然我不是那種只會尖叫的土豆的最佳人選。我都無法肯定我是否會發瘋,因為我的大多數上司很可能會說我一直瘋瘋癲癲的。我會不會突然崩潰,失去理智,進入那永遠哀號的領地?或者,因為我就是我,所以我一直清醒地知道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我,珍貴的我,被綁在桌子上,對他肢解我的手法發表高見?答案肯定能向我解釋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但我確定我並不真正想知道答案。光是這個念頭就幾乎讓我感覺到真正的情感,而且不是人們會感激涕零的那種情感。

  夜色漸濃,卻不是件好事。德克斯特在城市裡長大,習慣了那些留下黑影的明亮燈光。沿著這條道路越往前走,前方就變得越黑;前方越黑,整件事就越像一次無望的自殺之旅。目前這種情況所需要的顯然不是一個偶爾出去殺個人的法醫實驗室裡的傢伙,而是一支海軍陸戰隊。我都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是勇敢的德克斯特爵士策馬救美嗎?我能做什麼?在這一點上,除了祈禱外,任何人又能做什麼?

  按照GPS的顯示,我離多克斯警官——至少是他的手機——不到四分之一英里。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道大門,屬於那種奶牛場不讓奶牛到處亂跑所用的鋁製寬大門,但這不是奶牛場,大門上掛著塊牌子,上面寫著:「布萊洛克鱷魚場,私自闖入者將落入鱷魚口中。」

  這倒是養鱷魚的理想之地,卻不是我想待的地方。雖說有些不好意思,我還是得承認,我雖然一輩子都生活在邁阿密,卻對鱷魚場知之甚少。這些動物是被關起來圈養還是在水汪汪的牧場上自由爬行?這個問題在這一刻顯得非常重要。鱷魚在黑暗中看得見嗎?它們通常處於什麼樣的饑餓狀態?這些問題問得好,而且與我休戚相關。

  我關掉車的前燈,把車熄了火然後下車。在這種突如其來的寂靜中,我可以聽到引擎發出的轟隆聲、蚊子的嗡嗡聲,以及遠處一個細聲細氣的喇叭傳出的音樂聲,聽上去像是古巴音樂,可能就是蒂托·蓬蒂。

  大夫就在裡面。

  我走近大門,裡面的道路仍然筆直地通向前方,越過一座舊木頭橋後進了一片小樹林。我看到樹枝間有燈光透出來,但沒有看到有鱷魚在曬月亮。

  好了,德克斯特,我們到了。你今晚想要幹什麼?大門的另一邊有一個專門喜歡進行活體解剖的瘋子,有一群群貪婪的鱷魚,還有一個我該營救的人,儘管這個人巴不得幹掉我。無所不能的德克斯特穿著深色運動短褲,就站在這角落裡。

  我翻過大門,向燈光處走去。

  夜晚那些熟悉的聲音慢慢地重新響起。我估計這些起碼應該是充滿野性的原始森林裡的正常聲音。我聽到了那些昆蟲朋友發出的咔嗒聲、嗡嗡聲和嗞嗞聲,聽到了哀怨的尖叫聲——我非常希望那只是一隻貓頭鷹,而且是只小貓頭鷹。我右邊的灌木叢裡有什麼東西咯咯響了一下,隨即又變成死一般的寂靜。對我來說,幸運的是我非但沒有像普通人那樣緊張害怕,反而進入了黑夜行者的狀態。聲音變小了,周圍的動靜也慢了下來,我所有的感官似乎變得活躍了一點兒。夜色中的點滴細節變得清晰起來,在警覺的表面之下我聽到了慢慢發出的無聲的冷笑。就讓黑夜行者來駕馭這一切吧。他會知道該做什麼,他會動手的。

  為什麼不呢?在這條車道的盡頭,在橋的那一端,丹科大夫正在等著我們。我一直想見見他,現在終於可以見到了。對於這樣一個傢伙,我無論怎麼處置他,哈里都不會有意見的。就連多克斯恐怕也得承認丹科大夫是罪有應得,甚至還會因此感謝我。這讓我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因為我得到了大家的准許,更有甚者,它還多了一份詩意。多克斯將我的魔僕困在瓶子裡太久,如果為了救他而讓我的魔僕從瓶子裡出來,那就實在是太妙了。我會救多克斯的,當然會的。然後……先別急。

  我開始向木橋對面走去,可剛走到一半,一塊木板便嘎吱響了一聲,我嚇呆了。夜晚的聲音並沒有發生變化,我聽到蒂托·蓬蒂在我前方嚷了一聲「啊——咿」,然後重新回到旋律中。我繼續向前走。

  過了橋後,道路突然寬敞起來,變成了一個停車場。左邊是一道鐵絲網,正前方有一座小平房,窗戶上透著亮光。房子很破舊,需要重新粉刷,或許丹科大夫並不十分在意外觀。右邊有條小河,河邊有一間已經快要坍塌的雞舍,用作雞舍屋頂的一塊塊棕櫚葉像破衣爛衫一樣蕩在空中。一個年久失修的碼頭伸到小河中,那裡拴了一艘空氣推進艇[註]。

  [註]一種在沼澤地區或洪泛區使用的快艇,靠在空氣中轉動的螺旋槳推進。

  我悄悄潛進一排樹木投下的陰影中,感到獵殺者沉著冷靜,已經掌控了我的所有感官。我小心翼翼地貼著停車場左邊的鐵絲網前進。有什麼東西衝著我哼了一聲,然後跳進了水裡,但它在鐵絲網外面,所以我沒有搭理它,而是繼續向前走。現在開車的是黑夜行者,他是不會為這種事停車的。

  鐵絲網在與屋子成直角的地方到了盡頭,前面還有最後一片空地,不到五十英呎,旁邊是最後一排樹木。我走到最後一棵樹旁,想仔細看看這座房子,可正當我停下腳步將手放在樹幹上時,我頭頂的樹枝上有什麼東西撲扇起了翅膀,一聲可怕的報警的尖叫劃破了夜空。我嚇得往後一跳,那玩意兒穿過樹葉落到了地上。

  那玩意兒站在我的對面,仍然像一把音量被無限放大的瘋狂小號一樣鳴叫著。這是一隻大鳥,比火雞還要大,從它對著我哀鳴的神情看,它顯然在衝著我發火。它向前邁了一步,一條巨大的尾巴拖在地上,我意識到這是一隻孔雀。只要是動物就不喜歡我,而這隻鳥更是對我有著深仇大恨。我估計它不明白我比它更大,比它更危險。它正一門心思想著要麼將我吃了,要麼將我趕走。我急於想讓這可怕的鳴叫聲停下來,所以我只好照顧一下它的面子,體面地後退了幾步,沿著鐵絲網匆匆回到木橋旁的陰影中。等我平安地躲進黑暗之中後,我回頭向那座小屋望去。

  音樂聲已經停了,燈也關了。

  我一動不動地在陰暗處站了片刻。什麼動靜也沒有,但那只孔雀已經停止了鳴叫,衝著我的方向刻薄地哼了一聲後飛回到了樹上。接著,夜晚的那些聲音重新一一響起,昆蟲發出的嗡嗡聲,鱷魚噴鼻、濺起水花的響聲,但是再也沒有了蒂托·蓬蒂的歌聲。我知道丹科大夫正像我一樣在監視、在聆聽,知道我倆都在等待對方先採取行動,只是我比他更有耐心。他不知道黑暗中等待著他的是什麼,他能想到的不是特警就是特種部隊,而我知道他只有一個人。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他卻無法確定屋頂上是否有人,自己是否已經被包圍。因此他必然先採取行動,而他只有兩種選擇,要麼攻擊,要麼——屋子另一邊突然響起了引擎發動的轟鳴聲,就在我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陣緊張時,那艘空氣推進艇離開了碼頭。引擎的轟鳴聲越來越響,小艇順著小河飛馳而去,不到一分鐘就拐彎消失在了黑夜中,隨之而去的自然是丹科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