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死神的猜字遊戲·丘特斯基歸來

  我在那兒站了足足有幾分鐘,眼睛時刻不離那座小屋,部分原因是我比較謹慎。我並沒有親眼看到是誰開走了空氣推進艇,因此那位大夫先生有可能仍然躲藏在屋裡,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幾分鐘後,看到周圍沒有任何動靜,我便知道我得進屋去瞧一瞧。於是,我避開那只惡鳥棲息的那棵樹,兜了一個大圈,慢慢接近小屋。

  屋裡漆黑一片,卻不時有聲音傳出。正當我站在面對停車場的那扇破爛的紗門前時,我聽到裡面傳出了一種輕微的拍打聲,然後便是有節奏的呻吟聲,偶爾還夾雜著幾聲抽泣。如果有人躲在裡面,準備偷襲來人,給他致命一擊的話,他是不會發出這種響聲的。的確,這是被綁後試圖掙脫的人發出的響聲。難道丹科大夫逃離時忙中出錯,沒有帶走多克斯警官?

  我的整個大腦再次充滿了令我狂喜不已的誘惑。我的死敵多克斯警官被綁在裡面,用彩紙包起來後作為禮物送給了我,而且是在這種完美的環境中。我所需要的各種工具應有盡有,方圓幾英里內連個人影都沒有。等我完工後,我只需說:「對不起,我趕到那裡時遲了一步。瞧瞧該死的丹科大夫對可憐的老警官多克斯都幹了些什麼。」想到這裡,我如痴如醉,這種醉意讓我興奮得晃動了一下身子。這當然只是個一閃而過的念頭,我絶對不會幹那種事,我會嗎?我真的會嗎?德克斯特,喂,親愛的孩子,你為什麼直流口水?

  當然不會。天哪,我可是南佛羅里達精神沙漠中的一盞道德明燈。大多數時候是的。我拉開紗門,走了進去。

  為了謹慎起見,我一進屋就緊貼著牆,伸手去摸電燈開關。我找到開關,啪的一聲將它打開。

  和丹科大夫的第一個罪惡之窩一樣,這裡的傢俱也少得可憐,最醒目的又是屋子中央的一張大桌子。對面的牆壁上掛著一面鏡子,右邊的過道沒有門,直接通向看起來像廚房的小間,左右有一扇門,但門都關著,大概是臥室或衛生間。我的正對面還有一扇紗門,通向屋外,估計丹科大夫就是從那裡逃走的。

  桌子的另一頭有個東西,渾身罩著一件淡橙色工裝服,正發瘋似的拍打著。即使隔著一段距離,我還是看出那東西像個人。「在這兒,哦,求你了,幫幫我,幫幫我。」他說。我走過去,在他身旁跪下來。

  他的胳膊和大腿當然被塑膠帶綁著,而塑膠帶是每一個經驗豐富、眼光獨特的惡魔的首選。我邊割斷塑膠帶邊仔細打量他,他的啜泣聲充斥著我的耳朵,但我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啊,感謝上帝,啊,求求你,啊,快給我鬆開。兄弟,快點兒,快,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啊,耶穌,你怎麼現在才來,上帝啊,謝謝你,我知道你會來的。」他不停地念叨著。他的頭被剃得光光的,連眉毛也被剃去了,但他那輪廓分明的下巴以及臉上橫七豎八的傷疤絶對不會錯。他是凱爾·丘特斯基。

  至少是他的大部分。

  塑膠帶割斷後,丘特斯基掙扎著坐了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他失去了左前臂和右小腿,分別是在胳膊肘和膝蓋處鋸斷的。殘肢上裹著潔白的紗布,沒有一點兒血跡。又是漂亮活兒,只是丘特斯基恐怕不會對丹科大夫如此悉心照料他的胳膊和大腿感激涕零。我也不清楚丘特斯基的腦子裡缺了多少東西,不過從他一刻不停地、眼淚汪汪地哀號的情況來看,我相信他目前肯定駕駛不了客機。

  「哦。上帝,夥計。」他說,「哦,耶穌。啊,謝天謝地,你終於來了。」他將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泣起來。多虧我最近有了一些這方面的經驗,知道自己該怎麼做。我輕輕拍了拍他的後背,說:「好了,好了。」這比我當初安慰德博拉時還要彆扭,因為他那殘缺的左胳膊不停地重重拍打著我,增加了我假裝同情的難度。

  不過,丘特斯基的這陣哭泣只持續了幾分鐘,等他終於抬起頭、掙扎著坐直身子時,我那件漂亮的夏威夷襯衫已經濕了一大片。他使勁兒吸了一下鼻子,可對我的襯衫而言為時已晚。「德博拉在哪兒?」他問。

  「她鎖骨斷了,」我告訴他,「還躺在醫院裡。」

  「哦,」他又吸了一下鼻子,那濕漉漉的長長的響聲似乎引起了他體內某個地方的共鳴,他迅速看了看身後,掙扎著想站起來,「我們最好離開這裡,他可能會回來。」

  我一直沒有去想丹科大夫可能會回來這個問題,但他的話有道理。獵殺者慣用的一個伎倆就是先開溜,兜個圈子後再回來,看看是什麼人在嗅聞他的足跡。如果丹科大夫這會兒回來,就會發現兩個相當容易對付的目標。「好吧,」我對丘特斯基說,「我先在四周查看一下。」

  他伸出一隻手,當然是他的右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求你了,」他說,「別讓我一個人待著。」

  「我馬上就回來。」我說,想竭力掙脫,但他的手抓得更緊了。想到他在經受了這一切苦難後力氣還這麼大,你不得不感到驚訝。

  「求你了,」他又說了一遍,「至少把你的槍留給我。」

  「我沒有槍。」我說。他睜大了眼睛。

  「啊,上帝,你究竟在想什麼?天哪,我們必須離開這裡。」他驚恐萬狀,那樣子像是隨時又會哭泣起來。

  「好吧,」我說,「我先扶你用一隻腳站起來。」我希望他沒有聽出我話裡的小錯誤。丘特斯基沒有作聲,只是將胳膊伸給我。我扶著他站了起來,他靠著桌子。「我去別的房間看一眼。」我說。他眼淚汪汪地望著我,眼神中帶著乞求,但他沒有作聲,我迅速在這間小屋裡查看起來。

  丘特斯基所待的地方是小屋的主屋,裡面除了丹科大夫的工具外,什麼都沒有。他有幾件非常漂亮的切割工具,我從倫理道德的角度仔細考慮了一番後,拿走了其中最漂亮的一把,它那鋒利的刀刃足以切割開最結實的肌肉。我還看到了幾排藥瓶,除了幾瓶巴比妥類藥物[註]外,其他藥瓶上的名字在我眼裡非常陌生。我沒有發現任何線索,沒有找到被揉成一團、上面寫有電話號碼的火柴盒,也沒有找到乾洗店的收條。什麼都沒有。

  [註]一類作用於中樞神經系統的鎮靜劑。

  廚房簡直是第一起案子中廚房的翻版,裡面有一個破舊的小冰箱、一個電熱鍋、一張牌桌,旁邊有把摺疊椅,僅此而已。灶台上有半盒炸麵包圈,一隻大蟑螂正在大口啃食。

  我回到主屋後看到丘特斯基仍然靠著桌子站在那兒。「快點兒,」他說,「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我們走吧。」

  「還有一個房間。」我說。我走過去,打開廚房面對的房門。不出我所料,那裡面果然是臥室,房間一角有張行軍床,床上有一堆衣服,還有一部手機。那襯衫很眼熟,我當然想到了它的主人是誰。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多克斯警官的號碼,那堆衣服上面的手機立刻響了起來。

  「好了。」我說。我掛斷電話,回去接丘特斯基。

  他還待在原地,不過那樣子好像他能跑的話早就逃之夭夭了。「快,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快點兒。」他說,「耶穌,我簡直能感覺到他的呼吸正一口口地噴在我的脖子上。」我扭頭看看後門,然後又看看廚房。我回來扶他時,他轉過頭來,目光落在了牆上掛著的鏡子上。

  他久久地盯著自己在鏡子中的形象,然後身子一軟,彷彿全身的骨頭突然被人抽走了一樣。「耶穌啊,」他再次抽泣起來,「哦,耶穌啊。」

  「好了,」我說,「我們走吧。」

  丘特斯基打了個寒戰,搖搖頭:「我動不了,只能躺在那兒,聽著他對弗蘭克動手的整個過程。他好像很開心——『你猜出來沒有?沒有?那好,一隻胳膊。』然後便是鋸子鋸東西的響聲……」

  「丘特斯基。」我說。

  「接著,他把我綁在那上面,問我:『七個字母,你猜是什麼詞兒?』然後……」

  聽聽別人的技術當然很有意思,可丘特斯基似乎正要失去僅剩的那點兒自製力,我可不願意再讓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弄髒我襯衫的另一邊。於是我走過去,抓住他剩下的那只胳膊,對他說:「好了,丘特斯基,我們走吧。」

  他望著我,彷彿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睜大了眼睛,轉過頭去望著那面鏡子。「啊,耶穌,」他說,深吸一口氣,像聽到號角聲做出反應一樣站了起來,「還不算太糟,我還活著。」

  「對,你還活著,」我說,「只要能離開這兒,我們倆都能活著。」

  「對。」他說,他果斷地將頭從鏡子那面轉回來,用剩下的那只胳膊摟住我的肩膀,「我們走。」

  丘特斯基顯然沒有太多單腳行走的經驗,但他呼哧呼哧地費勁兒走著,每跳著走一步身體就重重地靠在我身上。即使少了幾個零件,他塊頭仍然很大,因而對我來說這不是件輕鬆活兒。快上橋時,他停了下來,望著鐵絲網外。「他把我的腿扔到那裡,」他說,「餵了鱷魚,還一定讓我看著。他舉著我的腿讓我看到,然後扔了進去,水面立刻沸騰起來,就像……」我可以聽到他的聲音裡有越來越強烈的歇斯底里的味道,他自己也聽到了,於是不再往下說,而是顫抖著深吸一口氣,粗聲粗氣地說:「好了,我們離開這鬼地方。」

  我們一路走到了大門口,沒有再誤入記憶的歧途。丘特斯基靠著一根架設鐵絲網的柱子,我則去開門。然後我扶著他上了副駕駛座,我自己坐到方向盤後,發動了汽車。車的大燈打開後,丘特斯基身子往後一仰,靠著椅子後背,閉上了眼睛。「謝謝你,兄弟。」他說,「我欠你一個大人情。謝謝你。」

  「別客氣。」我說。我掉轉車頭,向鱷魚巷駛去。我以為丘特斯基睡著了,但汽車在狹窄的土路上行駛了一半路程,他又和我聊了起來。

  「我真高興你妹妹沒有來,」他說,「免得讓她看到我這副模樣。這簡直……聽我說,我真的得先振作起來才能……」他突然停了下來,足足有半分鐘沒有吭聲。我們默默地沿著高低不平的土路前進,這種寂靜正是我求之不得的。我想知道多克斯在哪兒,在幹什麼。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別人在對他幹什麼。我還想知道雷克爾在哪兒,還需要多久我才能將他帶到別處去,帶到某個安靜的地方,好讓我不受干擾地思考、動手。我還想知道布萊洛克鱷魚場的租金是多少。

  「也許我還是不再打擾她為好。」丘特斯基突然說道,我愣了一下才意識到他還在說德博拉,「瞧我現在這副樣子,她肯定不願意再和我交往。我不需要憐憫。」

  「這你儘管放心,」我說,「德博拉從來就不知道什麼是憐憫。」

  「你告訴她,就說我很好,回華盛頓了。」他說,「這樣或許更好。」

  「對你來說可能是更好,」我說,「但她會殺了我。」

  「你不明白。」他說。

  「不,是你不明白。她讓我把你救回去,而且主意已定,我不敢不聽她的話,否則我會吃不了兜著走。」

  他沉默了片刻,我聽到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我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面對她。」

  「那我把你送回鱷魚場去。」我樂呵呵地說。

  他沒有再說話,我將車駛進鱷魚巷,在第一個轉彎處倒了車,向著天邊露出橘黃色燈光的方向駛去。那裡就是邁阿密。

  汽車行駛一段時間後,我們終於見到了第一處文明的跡象。過了收費站僅僅幾英里,我們就見到了一個住宅區,右邊還有一個購物中心。丘特斯基坐直了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外面的燈光和建築。「我要用一下電話。」他說。

  「你可以用我的手機,只要你替我付漫遊費就行了。」我說。

  「我要用座機,」他說,「投幣公用電話。」

  「你沒有緊跟時代潮流啊。」我說,「投幣公用電話可不大好找,早就沒有人用它了。」

  「從這個出口出去。」他說。雖說這樣做無法讓我在歷盡千辛萬苦後更早地美美睡上一覺,我還是將車駛下了高速公路。往前走了不到一英里,我們就找到了一家小超市,大門旁的牆上還安著一部投幣公用電話。我扶著丘特斯基,他用一條腿跳躍著來到電話機旁,靠著旁邊的隔音板,拿起了聽筒。他瞥了我一眼,說:「你去那邊等著。」對於一個沒有人攙扶連路都走不了的人而言,這種口吻似乎有點兒專橫,但我還是走回到汽車旁,坐在發動機罩上,任由丘特斯基在電話上聊著。

  一輛老式別克車吱吱呀呀地停在了我的車旁,一群身材矮小、皮膚黝黑、衣衫襤褸的男子下了車,向小超市走去。他們目瞪口呆地盯著丘特斯基,不過他們出於禮貌什麼也沒有說。他們進了超市,玻璃門嗖的一聲在他們身後關上,我感到一陣睡意向我襲來。這一天過於漫長,我筋疲力盡,脖子上的肌肉發硬,而我居然什麼都沒有殺死。我感到非常不對勁兒,想回家上床睡覺。

  我在琢磨丹科大夫將多克斯帶到哪兒去了。當我想到這位大夫確實已經將多克斯帶到了某個地方,而且很快將對他進行永久性的手術時,我意識到這是我很久以來得到的第一個好消息,我感到一股暖流傳遍了全身。我自由了。多克斯去了。一次一小塊,他就這樣從我的生活中離去,將我徹底從被迫束縛在麗塔家的沙發上這種困境中解放了。我獲得了新生。

  「嘿,兄弟。」丘特斯基喊道。他那斷了一截的左臂朝我揮動了一下,我站起身,向他走去。「好了,」他說,「我們走吧。」

  「當然可以,」我說,「去哪兒?」

  他望著遠處,我可以看到他下巴一側的肌肉繃緊了。小超市停車場上的安全燈照亮了他身上的工裝服,也從他那光禿禿的腦袋上反射出去。剃掉眉毛後,一個人的臉居然會那麼不同,這真讓人吃驚。他那副模樣很怪異,很像那種低成本科幻片中的化裝,因此當丘特斯基咬緊牙關凝視著天邊時,就算他本應顯得堅強果斷,他的樣子還是像他在等著來自冷血魔王明[註]給他下達令人毛骨悚然的命令。但他只是說:「送我回賓館,兄弟。我還有工作要做。」

  [註]美國於1934年開始推出的系列漫畫《飛俠哥頓》中的人物,此後一直是根據該漫畫改編的影視作品中的主要惡魔。

  「要不要去醫院?」我問,心想他肯定不會砍斷一棵紫杉來做枴杖,一路篤篤篤地走回去。但他搖了搖頭。

  「我沒事,」他說,「我會沒事的。」

  我看著那兩塊裹著白色紗布的地方,皺起了眉頭,那裡曾經長著他的胳膊和腿。兩處傷口畢竟還沒有長好,還需要用紗布包紮起來,丘特斯基至少應該感到自己身體很虛弱。

  他低頭看了一眼被截肢的地方,在那一刻他的確身子微微一軟,人似乎縮小了一點兒。「我會好的,」他說,然後略微挺直了身子,「我們走吧。」他顯得既疲倦又傷心,我實在不忍心再說什麼,只好答應了一聲:「好吧。」

  他扶著我的肩膀,一條腿跳著回到了汽車的副駕駛座旁。就在我扶他坐上去時,老式別克車的那幾位乘客拿著啤酒和炸豬皮走了出來。開車的傢伙笑著衝我點點頭,我也衝他一笑,關上了車門。「鱷魚。」我說,衝著丘特斯基一點頭。

  「啊,」他回答道,「難怪。」他上了車,我繞過車身,也上了車。

  在回賓館的路上,丘特斯基一直保持著沉默。可是,汽車剛剛拐彎駛上95號州際公路,他就開始劇烈地顫抖。「啊,媽的,」他說,我扭頭看著他,「藥效過了。」他的牙齒開始發出嗒嗒嗒的響聲,他猛地咬緊牙關。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我可以看到他沒有了眉毛的臉上開始出現汗珠。

  「你是不是重新考慮讓我送你去醫院?」我問。

  「你有沒有什麼喝的?」他問。我覺得這話題改變得太突然。

  「後座上應該有一瓶水。」我說。

  「我要酒,」他說,「伏特加或威士忌。」

  「我的車上一般沒有這種東西。」我說。

  「媽的,」他說,「快送我回賓館。」

  我按他的意思將他送到了賓館。只有丘特斯基自己知道為什麼要住在椰樹林區的「叛軍」賓館。這曾是椰樹林區第一批豪華的高檔賓館之一,自開張以來入住的都是名模、導演、毒梟以及其他名流。雖然還算不錯,但隨著曾經瀰漫著鄉間氣息的椰樹林區逐漸被豪華大樓所充斥,它的聲譽多少有些下降。或許丘特斯基在它一度輝煌的時候住過這裡,現在純粹是出於念舊重新選擇這裡。可如果一個人小手指上居然戴著戒指,你對他的這種念舊之情不由得會產生深深的懷疑。

  我們下了95號州際公路,駛進了迪克西高速公路。我向左拐進聯合街,一路開到濱海路。「叛軍」賓館就在前方右手邊不遠處,我將車停在了賓館前。「我就在這裡下車。」丘特斯基說。

  我睜大了眼睛看著他,不知道是不是那些藥破壞了他的腦子:「你不要我扶你進房間?」

  「我沒事。」他說。這或許是他新的口頭禪,可他實在不像是「沒事」的樣子。看他渾身大汗淋漓的樣子,我實在無法想像他怎麼上樓回自己的房間。不過我可不是那種在別人不需要幫助的時候硬要逞能的人,於是我說了聲「好吧」,然後看著他打開車門下了車。他緊緊抓住車頂,一條腿搖搖晃晃地站了片刻。賓館的服務員領班終於注意到了他,看到這穿著橙色工裝服、腦袋光禿禿的鬼魅,領班皺起了眉頭。「嘿,本尼。」丘特斯基喊道,「過來扶我一把,兄弟。」

  「是丘特斯基先生?」他有些不敢相信,看到丘特斯基少了胳膊和小腿後,他吃驚得合不攏嘴。「啊,上帝。」他說,拍了三下巴掌,一個服務員立刻跑了出來。

  丘特斯基回頭看了我一眼。「我沒事。」他說。

  我最後看了丘特斯基一眼,他被領班扶著站在那裡,一個服務員從賓館正門推著一輛輪椅向他們走來。

  我駕車沿著主幹道向家駛去。想到今晚發生的一切,我簡直不敢相信現在還不到午夜十二點。文斯家的派對似乎是幾星期前的事,而他這會兒恐怕連水果潘趣酒噴泉盆的電線都還沒有拔掉。我今晚先是經受了脫衣舞女的考驗,然後是將丘特斯基從鱷魚場救出來,該好好地睡上一覺了。我承認,我的腦子裡現在只有一個念頭,躺到我的床上,將毯子拉過來摀住腦袋。

  當然,像我這樣的壞人別想有片刻安寧。我剛向左拐進道格拉斯街,手機就響了。很少有人給我打電話,尤其是在這麼晚的時候。我瞥了一眼手機,是德博拉打來的。

  「你好,老妹。」我說。

  「你這渾蛋,你說要給我打電話的!」她說。

  「好像太晚了點兒。」我說。

  「你真以為我他媽的睡得著?!」她嚷道,聲音大得足以給從我身邊經過的那些車裡的人帶來痛苦,「出什麼事了?」

  「我把丘特斯基弄回來了,」我說,「可丹科大夫溜走了,還帶上了多克斯。」

  「他在哪兒?」

  「我不知道,德博拉,他開著一艘空氣推進艇,然後——」

  「我問的是凱爾,你這白痴。凱爾在哪兒?他沒事吧?」

  「我把他送到了賓館。他……差不多算是沒事吧。」我說。

  「你這話什麼意思?」她衝我嚷了起來,我只好將手機換到另一隻耳朵旁。

  「德博拉,他會沒事的。他只是……左臂缺了一半,右腿缺了一半,沒有了頭髮。」我說。她沉默了幾秒鐘。

  「給我拿些衣服來。」她終於開口說道。

  「他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德博拉。我覺得他不想……」

  「衣服,德克斯特。現在!」她掛了電話。

  正如我所說,壞人別想有安寧。對這種恩將仇報的事我只能重重地嘆口氣,嚴格執行。反正我快到家門口了,而且德博拉有衣服在我那兒。我跑進屋,雖然停留了片刻,萬分留戀地看了看我的床,我還是替她拿了幾件換洗衣服,然後向醫院趕去。

  我進去的時候,德博拉正坐在病床邊,雙腳不耐煩地輕輕拍打著地面。她的一隻胳膊打著石膏,石膏模下伸出的那隻手緊緊抓著病號服捂在胸口,另一隻手握著她的槍和警徽,那副模樣儼然是災禍發生後的復仇女神。

  「我的上帝,」她說,「你究竟去哪兒了?快幫我把衣服穿上。」她扔掉病號服,站了起來。我將一件翻領T恤衫套在她身上,笨手笨腳地避開她的石膏模。我剛替她把T恤衫穿好,一個身穿護士服的壯實女人就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你在幹什麼?」她說話時帶著濃重的巴哈馬口音。

  「出院。」德博拉說。

  「快上床去,不然我就喊醫生了。」護士說。

  「你喊吧。」德博拉說,她一隻腳跳著,正費勁地把褲子穿上。

  「你不能出院,」護士說,「快上床躺下。」

  德博拉將警徽舉到她面前。「現在是警方緊急行動,」她說,「如果你阻攔我,我有權以妨礙執法的罪名逮捕你。」

  護士本來還想說句嚴厲的話,現在張著嘴,看看警徽,又看看德博拉,然後改變了主意。「我要告訴大夫。」她說。

  「隨你的便。」德博拉說,「德克斯特,幫我把褲子拉鏈拉上。」護士反感地看了她一會兒,然後轉身順著過道匆匆而去。

  「我說,德博拉,妨礙執法?」

  「我們走。」她說著大步走出了病房,我順從地跟在她身後。

  在去「叛軍」賓館的路上,德博拉時而神情緊張時而怒氣衝衝。她會咬著下唇,然後衝著我大吼,要我開快點兒。快到賓館時,她終於安靜了下來,望著車窗外:「德克斯特,他現在什麼樣子?糟糕到什麼程度?」

  「換了個糟糕的髮型,所以人顯得比較怪異,至於其他方面嘛……他好像正在慢慢適應。他只是不希望你為他感到難過。」她看著我,再次抿著嘴,「他是這麼說的,」我說,「他寧願回華盛頓也不願意接受你的憐憫。」

  「他是不想拖累我,」她說,「我瞭解他。他是想獨自承受。」她重新將目光轉向車窗外,「我無法想像那是什麼樣的場面,像凱爾這樣的人孤立無援地躺在那兒……」她慢慢地搖搖頭,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下來。

  說實在的,我非常清楚那是什麼樣的場面,因為我自己已經製造過多起那樣的場面。我無法理解的是德博拉性格中新近出現的這一面。她在母親的葬禮上流過淚,在父親的葬禮上流過淚,但據我所知,打那以後她就再也沒有流過一滴淚。可是現在她的淚水簡直要將我的車淹沒,原因僅僅是對一個有些低能的傢伙的迷戀。更為糟糕的是,這還是一個現在失去了能力的低能兒,任何一個稍有理智的人都會繼續自己的生活,重新找一個所有零件完好無損的人。可德博拉明知丘特斯基已經終生殘廢,卻似乎對他更加關心備至。難道這就是愛情?德博拉戀愛了?這似乎不大可能。我知道從理論上說她當然會墜入愛河,可……我是說,她畢竟是我妹妹。

  這會兒去琢磨這件事毫無意義。我對愛情一無所知,也永遠別想對它有一知半解。這種情感的缺乏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只是讓我很難理解流行音樂而已。

  由於不便對此發表任何意見,我只好換個話題。「我要不要給馬修斯局長打個電話,告訴他多克斯失蹤了?」我問。

  德博拉用指尖擦去臉上的淚水,搖了搖頭:「還是讓凱爾決定吧。」

  「那當然,可是德博拉,在這種情況下……」

  她用拳頭使勁兒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但這樣做不僅毫無意義,還給身體帶來了痛感:「他媽的,德克斯特,我不會失去他的!」

  我常常覺得自己有時只能聽到立體聲音樂中的一個聲道,現在便是這種時刻。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坦率地說,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她這句話是什麼意思?跟我剛才那句話有什麼聯繫?她為什麼反應如此強烈?為什麼會有那麼多胖女人認為自己穿露臍裝很好看?

  我猜疑惑寫在了我的臉上,因為德博拉鬆開拳頭,深吸了一口氣:「凱爾需要集中精力,需要繼續工作。他需要指揮權,不然他就完了。」

  「你怎麼知道?」

  她搖搖頭。「他在他那一行中向來出類拔萃,那才是完整的他,才是真正的他。如果他總是想著丹科對他的傷害……」她咬著嘴唇,又一滴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滾落了下來,「德克斯特,必須讓他保持原來的樣子,不然我會失去他的。」

  「好吧。」我說。

  「我不能失去他,德克斯特。」她又說了一遍。

  「叛軍」賓館值班的門衛換了一個人,不過他似乎認識德博拉,只是點點頭,替我們把門打開。我們默默進了電梯,上到十二樓。

  我一輩子都住在椰樹林區,從報紙上各種各樣的報導中得知丘特斯基的房間是按照英國殖民時期的風格裝修的。我從來沒有弄明白為什麼,賓館方面顯然認定英國殖民時期的風格是表現椰樹林區格調最理想的方式,只是我知道英國人從來沒有在這裡建立過殖民地。不管怎麼說,整座賓館完全是按英國殖民時期的風格裝修的。不過,無論是內部裝修師還是殖民時期的英國人,我很難相信他們想像得出在德博拉領我進去的頂層套間大床上丘特斯基的那副模樣。

  他的頭髮當然不會在短短一個小時裡長出來,不過他至少已經脫掉了那件橙色工裝服,換上了一件白色的毛巾布睡袍。他躺在床中央,沒有眉毛,渾身發抖,大汗淋漓,旁邊那瓶伏特加已經空了一半。德博拉都沒有朝腳下看一眼就撲到了床邊,一屁股坐到他身旁,緊緊抓住他剩下的那隻手。劫難後的愛情。

  「是德博拉嗎?」他那蒼老的聲音在顫抖。

  「我在這兒,」她說,「你睡吧。」

  「恐怕我沒有原來估計的那麼棒了。」他說。

  「睡覺。」她說,握著他的手,在他身旁躺了下來。

  我離開了他們。

  我第二天睡了個懶覺。難道這不是我應得的?雖然我十點鐘左右才趕到警察局,但還是比文斯、卡米拉和安傑爾早得多,他們顯然都打來過電話,聲稱自己病入膏肓。一小時四十五分鐘後,文斯終於進來了,不僅氣色不好,而且顯得很蒼老。「文斯!」我興高采烈地喊了他一聲,他退縮了一下,閉上眼睛靠著牆,「我要感謝你安排了那麼盛大的派對。」

  「那你悄悄地謝我一聲。」他說話的聲音很沙啞。

  「謝謝你。」我低聲說。

  「別客氣。」他低聲說,然後微微搖晃著去了他的小隔間。

  這一天過得異常平靜,除了沒有新的案子外,法醫室裡安靜得像座墳墓。偶爾有一個穿著淡綠色制服的鬼魅身影經過,這身影的主人也在默默地忍受身體上的難受勁兒。幸運的是,這一天幾乎沒有什麼活兒要幹。五點鐘時,我已經忙完了所有的案頭工作,收拾好了所有的鉛筆。麗塔午飯時給我打過電話,要我去她家吃晚飯。我估計她是想核實一下我確實沒有遭到什麼脫衣舞女的綁架,於是我答應下班後就過去。德博拉沒有給我打電話,不過我也不需要。我相信她正待在賓館的頂樓,和丘特斯基在一起。我只是有些擔心,因為丹科大夫知道在哪兒能找到他們,有可能會回來尋找他沒有完成的目標。不過話說回來,他手頭還有多克斯警官,這應該會讓他忙上幾天,高興幾天。

  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撥通了德博拉的手機。電話響到第四下時她才接。「什麼事?」她問。

  「你應該記得,丹科大夫第一次輕而易舉地就進去了。」我說。

  「上次我不在這裡。」她說。聽她那副怒氣衝衝的口氣,我真希望她不會朝某個給客房送餐的服務員開槍。

  「好吧,」我說,「不過眼睛睜大點兒。」

  「別擔心。」她說。我隱約聽到丘特斯基嘟囔了句什麼,隨後德博拉說:「我得走了,過會兒再給你打電話。」她掛了電話。

  我駕車向南去麗塔家,正好趕上傍晚時分的車流高峰。一個面紅耳赤的傢伙開著一輛皮卡車,猛地衝到了我的前面,還用手指朝我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我不但沒有生氣,反而開心地哼起了歌。這不僅僅是身處邁阿密這種不要命的交通狀況中獲得的一種歸屬感;我感到輕鬆了許多,一直壓在我肩膀上的重負已經化為烏有。我現在去麗塔家,街對面再也不會停著那輛褐紫色的福特金牛。我可以回自己家,完全擺脫了那條如影隨形的尾巴。更重要的是,我可以帶上黑夜行者出去兜一圈,就我們倆,一起度過一段盼望已久的質量時間[註]。多克斯警官去了,永遠地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而且估計很快還要從他自己的生活中消失。

  [註]為培養感情、加深關係而與他人相處的時間,尤指與家人共度的時間。

  我沿著南迪克西高速公路行駛,拐彎來到了麗塔家,高興得有些輕飄飄的。我自由了——而且也擺脫了那些強加給我的義務,因為丘特斯基和德博拉短期內肯定會形影不離地待在一起,一起慢慢地康復。至於丹科大夫,我確實對他很感興趣,很想見見他,但我可以肯定丘特斯基位於華盛頓的那個神秘機構一定會再派人來對付他,他們自然不希望再看到我時刻不離左右,到處出謀劃策。擺脫了這份義務,又擺脫了多克斯,我重新回到了A計劃上,可以無憂無慮地協助雷克爾早點兒退休了。

  我真是太高興了,麗塔開門的時候我居然親吻了她,也不管有沒有人注視我們。晚飯後,麗塔忙著洗碗,我又走進後院,與孩子們玩起了踢罐子的遊戲,只是這一次因為阿斯特和科迪而多了一層特殊的意義,我們共同保守的小秘密給我們增添了一份感情。看著阿斯特和科迪悄悄跟蹤其他孩子,我真是感到高興,這是我親自調教的小獵殺者。

  不過,跟蹤與偷襲的遊戲玩了半小時後,我們顯然碰到了更詭秘的獵手,而且我們在數量上絶對處於下風——蚊子,幾十億只這種令人厭惡的小吸血鬼,個個饑腸轆轆。結果,科迪、阿斯特和我失血過多,軟弱無力,蹣跚著回到了屋裡,圍坐在餐桌旁,開始玩「絞架」猜字遊戲。

  「我先出題,」阿斯特說,「反正剛好輪到我。」

  「是輪到我。」科迪皺著眉頭說。

  「嗯,反正我已經想好了一個詞兒,」她對他說,「五個字母。」

  「有字母C。」科迪說。

  「沒有。先畫上腦袋!哈!」她得意地喊叫著,畫了一個小小的圓腦袋。

  「你應該先問有沒有元音字母。」我對科迪說。

  「什麼?」他低聲問。

  「A,E,I,O,U,有時候還有Y,」阿斯特告訴他,「大家都知道。」

  「裡面有字母E嗎?」我問她,她的得意勁兒立刻減退了一些。

  「有。」阿斯特氣鼓鼓地說,然後在中間的空白線上寫了個字母E。

  「哈。」科迪很得意。

  我們玩了近一個小時,然後就到了他們上床睡覺的時間。我這奇妙的一晚就這樣早早地結束了,我又一次和麗塔坐到了沙發上,只是這次沒有了那雙窺視的眼睛。我輕而易舉地擺脫了麗塔的糾纏,回家奔向我的小床。我找了個善解人意的藉口,說昨晚在文斯家的派對上玩得太累,明天還有一整天的活兒。我就這樣離開了麗塔家,獨自一人待在黑夜中,只有我的回聲、我的身影,還有我自己。離月圓之夜還有兩天,我一定要讓它徹底補償我這麼久的等待。這個月圓之夜再也不會浪費在美樂淡啤酒上,而要與雷克爾攝影公司共同度過。

  當然,我必須先找到證據,而不知怎麼的我相信自己一定能找到。畢竟有一整天的時間來蒐集證據,當黑夜行者與我一起合作時,一切似乎都會得心應手。

  我的心中裝滿了這種黑夜的愉悅之事給我帶來的快樂。我駕車回到了我那舒適的小屋,上了床,睡著了。這一覺是天經地義的,睡得很死,而且沒有夢來打攪。

  這種興奮過頭的情緒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上午。我在上班途中停車買炸麵包圈時,一時衝動,居然買了整整十二個,其中幾個還是裹了巧克力糖霜奶油餡兒的。這一真正奢侈的舉動當然沒有逃過終於恢復過來的文斯的那雙眼睛。「哦,天哪。」他揚起眉頭說,「表現真不錯,真是了不起的獵手。」

  「森林之神向我們露出了笑臉,」我說,「要奶油餡兒的還是樹莓果凍的?」

  「當然要奶油餡兒的。」他說。

  這一天過得很快,只去了一趟兇殺現場。這是一起用園藝工具肢解受害者的平常案子,一點兒專業性都沒有。那白痴先是用電動修枝剪,結果給我增加了大量額外的工作,最後他用整枝剪結果了他的妻子。現場一片狼藉,警方在機場抓住了他,真是罪有應得。幹得漂亮的肢解活兒首先必須乾淨俐落,地上絶對不應該出現一攤攤的鮮血,牆壁上也不應該出現結成塊的人肉。一點兒品位都沒有。

  現場的活兒忙完後,剛好來得及趕回我在法醫實驗室的小隔間,將我的記錄放在辦公桌上。不著急,我可以星期一再將這些打印成文,寫出報告。兇手與被害人都跑不了。

  於是,我出門走到停車場,上了我的車,隨心所欲地巡視我的領地。再也不會有人跟蹤我,讓我喝啤酒,或者強迫我幹我不想幹的事。再也不會有人將多餘的亮光照進德克斯特的陰影中。我可以重新變成我,變成放蕩不覊的德克斯特。這一點比麗塔所有的那些啤酒和同情更令我陶醉。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我向自己保證再也不將這視作理所當然的事。

  道格拉斯街和格蘭德街相交處有一輛車著了火,一小群異常興奮的人聚集在那裡圍觀。救援車一輛輛駛來,造成了交通擁堵,我慢慢穿過車流,向家駛去,心情像那些圍觀者一樣好。

  回到家後,我要了一份外賣的比薩餅,然後開始仔細研究雷克爾。去哪兒找證據?什麼樣的證據具有說服力?當然可以從那雙紅色的牛仔靴著手。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就是那個人。患有戀童癖的殺手總是想方設法將自己的事業與尋歡作樂結合在一起,兒童攝影師便是一個完美的例子。但「幾乎可以肯定」並不意味著「完全肯定」。於是,我開始整理自己的思緒,將它變成一個簡單劃一的文件。整整一個小時,我興奮地制訂著計劃,享用著一大塊加了鯷魚的比薩餅。可當那近乎盈圓的月亮透過窗戶向我低聲嘀咕時,我開始變得焦躁不安。我可以感覺到月光那冰冷的手指撫摩著我,撓著我的脊樑,慫恿我到黑夜中去伸展一下我那沉睡了太久的獵殺者的肌肉。

  雷克爾的住處離我家不遠,於是我換上最好的深色潛行服出了門,驅車上了主幹道,穿過椰樹林區後進入了虎尾街,來到了雷克爾那不大的屋子前。雷克爾家與周圍鄰居家沒有區別,都是那種混凝土磚砌小屋,離街道不遠不近,剛好讓屋前有一條短車道。他的車停在那裡,是輛紅色小起亞,這頓時讓我希望大增。紅色,與那雙靴子的顏色正好相同,這是他喜歡的顏色,表明我的判斷沒有錯。

  我開車從他家旁邊經過了兩次,第二次經過時看到他車內的頂燈亮著,他上車時我正好瞥見他的臉。那張臉並不引人注目,瘦得幾乎沒有下巴,長長的劉海和一副大眼鏡讓人很難看到他的全貌。我無法看到他腳上穿了什麼鞋子,但從我對他身體其他部分的判斷來看,他很可能穿著牛仔靴,好讓自己顯得高一點兒。他上車關上了車門,我繼續向前開,從他身旁經過後繞著街區又轉了回來。

  等我重新回來時,他的車已經沒有了蹤影。我將車停在幾個街區外的一條小街上,然後步行回去,一路上慢慢進入到我在黑夜扮演的角色中。有家鄰居已經熄燈,我便從院子裡穿了過去。雷克爾家後面有個小客房,黑夜行者在我內心的深處低聲嘀咕道:「攝影室。」對於一位攝影師來說,這的確是個佈置完美的地方,而攝影室也是尋找罪證照片的理想場所。黑夜行者在這些事情上很少出錯,於是我撬開門鎖,走了進去。

  所有窗戶都從屋內用木板釘死了,但藉著敞開的房門透進來的微弱光線,我可以看到暗室設備的輪廓。黑夜行者沒有錯。我關上門,啪的一聲打開開關,屋裡立刻灑滿了昏暗的紅光,剛好能讓我看清。屋裡有一個小洗手池,旁邊放著暗室裡常見的一個個盤子和一瓶瓶化學藥水,左邊有一個非常不錯的電腦工作站,上面連著數碼設備。遠處靠牆放著一個文件櫃,上面有四個抽屜,我決定從這裡著手。

  我在相片和底片中翻了十分鐘後沒有找到任何罪證,幾十張裸體照上的主角都是在一張白色毛皮小地毯上擺出各種姿勢的嬰兒,就連那些通常認為帕特·羅伯遜[註]過於開放的人都會覺得這些照片「很可愛」。我在文件櫃中沒有發現暗格,也沒有發現任何藏照片的明顯的地方。

  [註]美國電視福音傳道者。

  時間緊迫,我可不能冒險。雷克爾可能只是去商店買一盒牛奶,隨時會回來,然後一時心血來潮,想翻一翻自己那些文件,欣賞一下他用膠捲捕捉到的幾十個可愛的小淘氣。我走到電腦旁。

  顯示器旁有一個裝CD的高架子,我將CD一張張抽出來查看。前面幾張都是程序盤,其他CD上則寫著「格林菲爾德」或「洛佩斯」的字樣,然後……我找到了。

  這是一個閃亮的粉紅色珠寶盒,盒子正面工工整整地寫著「NAMBLA,2004年9月」。

  「NAMBLA」有可能是一個不常見的講西班牙語的美國人的名字,但它也是「North American Man/Boy Love Association」的縮寫。這個「北美男人/男孩愛情協會」是一個態度曖昧但堅定支持戀童癖的組織,它讓有戀童癖的人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完全正常,並以此幫助他們保持一個正面的自我形象。

  我拿起這張CD,關了燈,重新溜回到黑暗中。

  我回到家後僅僅用了幾分鐘就發現這張光盤其實是個推銷工具,估計是帶到某個NAMBLA聚會上,有選擇地分發給幾個特殊的吃人妖魔。光盤裡的照片經過特殊處理,只有指甲蓋那麼大,很像維多利亞時期那些老色鬼常常翻閲的圖片卡。每張照片都特意經過模糊處理,讓你看不清細節,只能發揮想像力。

  啊,有了。其中幾張就是我在麥格雷戈的遊艇上發現的照片,只是經過了專業裁剪和編輯。於是,雖然我並沒有發現那雙紅色牛仔靴,我已經找到了足夠的證據,能夠滿足哈里的準則。雷克爾已經成了最重要的人。我的心頭迴蕩著歌聲,嘴角掛著微笑。我慢慢走到床邊,快活地想著我和雷克爾明天晚上要做的一切。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早晨稍微睡了個懶覺,然後在附近跑了一會兒步。我沖了個澡,美美地享用了早餐,然後動身去買一些必需品——一卷新的塑膠帶、一把鋒利的片魚刀——都是必不可少的物件。由於黑夜行者伸著懶腰剛剛醒來,我在一家牛排屋前停了車,準備享用已經過了點的午餐。我要了一份一磅重的紐約牛排,當然要的是熟透的,不能有一點兒血絲。吃完飯後,我再次駕車經過雷克爾家,想看看那地方白天是什麼光景。雷克爾正在給草坪刈草。我放慢車速,隨意看了他一眼。哎呀,他穿了雙舊球鞋,沒有穿那雙紅靴子。他光著膀子,除了骨瘦如柴外,還顯得皮膚蒼白,軟弱無力。沒關係,我很快就會在他身上添加一點兒色彩。

  這一天收穫頗豐,令我心滿意足,是實實在在的行動前的一天。正當我安安靜靜地坐在家裡,心曠神怡之時,電話響了。

  「下午好。」我衝著電話說道。

  「你能來這兒一下嗎?」德博拉說,「我們還有一些收尾工作要做。」

  「什麼樣的工作?」

  「別犯傻,」她說,「快點兒過來。」然後她就掛了電話。這讓我大為惱火。首先,我對什麼狗屁掃尾工作一無所知;其次,我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還是個傻瓜。你說我是惡魔,那沒有錯,我當然是個惡魔,但總的來說是個非常討人喜歡、很有教養的惡魔。最為惡劣的是她居然那樣掛了電話,居然認定我聽到她的命令後一定會渾身發抖,一定會對她唯命是從。瞧她那臉皮厚的!不管她是不是我妹妹,不管她是不是會對我動粗,我從來不會被任何人嚇得發抖。

  但我還是聽從了她的命令。「叛軍」賓館離我家不遠,但我在路上比平常多花了點兒時間,因為現在是星期六下午,椰樹林區的每條街都人滿為患,到處都是漫無目的的行人。我的車在人群中慢慢爬行,我生平第一次恨不得一腳將油門踩到底,衝向這些四處遊蕩的傢伙。德博拉已經徹底破壞了我的好心情。

  我的這種心情並沒有因為見到她而有所改觀。我在「叛軍」賓館頂層敲響房門時,她開了門,臉上一副正在處理突發事件的表情,那模樣很像一條脾氣不好的大魚。「進來。」她說。

  「是,主人。」我說。

  丘特斯基坐在沙發上,仍然沒有英國殖民者的派頭——可能是因為沒有了眉毛的緣故,但起碼看上去已經有了繼續活下去的念頭。這麼看來,德博拉的康復計劃進展順利。他旁邊的牆上靠著一根丁字形金屬枴杖,而他正慢條斯理地喝著咖啡,旁邊的茶几上還擺著一盤丹麥酥皮餅。「嘿,兄弟。」他大聲喊道,那只沒有了前臂的胳膊揮動了一下,「拿把椅子過來。」

  我端過來一把英國殖民時期風格的椅子,坐了下來,順手往嘴裡塞了兩塊丹麥酥皮餅。丘特斯基看著我,那架勢像是不讓我吃,可說實在的,吃他們幾塊酥皮餅算得了什麼呢?我畢竟冒著落入鱷魚口中的危險、在遭到孔雀的攻擊後將他救了出來,現在又犧牲了屬於自己的星期六來幹天知道是什麼的可怕的活兒。我當然有權享用酥皮餅。

  「好吧,」丘特斯基說,「我們得想一想亨克爾躲在哪裡,而且要快。」

  「誰?」我問,「你是指丹科大夫?」

  「這是他的真名,是的,亨克爾。」他說,「馬丁·亨克爾。」

  「我們非得找到他嗎?」我問。一種不祥之感開始籠罩我的心頭。我是說,他們為什麼要看著我說「我們」呢?

  丘特斯基哼了一聲,彷彿他認為我是在說笑話,而他聽懂了我的笑話一樣。「沒錯,」他說,「你想他會在什麼地方,兄弟?」

  「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有去想這件事。」我說。

  「德克斯特。」德博拉的聲音裡帶了一點兒警告的味道。

  丘特斯基皺起了眉頭,可沒有了眉毛後,那表情非常怪異。「你這話什麼意思?」他說。

  「我是說,我不明白這件事跟我還有什麼關係,不明白為什麼我或者我們非要找到他。他已經得到了想要的東西,難道他就不會完事後回家去?」

  「他是在說笑話嗎?」丘特斯基問德博拉。如果他有眉毛的話,一定已經揚了起來。

  「他不喜歡多克斯。」德博拉說。

  「好吧,可是聽著,多克斯是我們這邊的。」丘特斯基對我說。

  「不是我這邊的。」我說。

  丘特斯基搖搖頭。「好吧,那是你的問題,」他說,「但我們仍然必須找到這傢伙。這件事牽涉到的政治因素太多,如果我們不將他繩之以法的話,就會引起軒然大波。」

  「好吧,」我說,「可這跟我有什麼關係?」這對我來說是個合情合理的問題,可如果你看到他的反應,準會認為我打算去炸一所小學。

  「我的上帝啊,」他說,裝出一副欽佩不已的樣子搖搖頭,「你可真是太了不起了,兄弟。」

  「德克斯特,」德博拉說,「你看著我們。」我看著他們,看著仍然打著石膏的德博拉,看著缺了一條前臂和一條小腿的丘特斯基。說心裡話,他們那樣子一點兒都不可怕。「我們需要你的幫助。」她說。

  「可德博拉,真的……」

  「求你了,德克斯特。」

  「得了,德博拉。」我說,「你們需要的是一位動作片中的英雄,一位能踹開房門、衝進去用槍一頓猛掃的英雄。我只是法醫室一個平庸的怪物。」

  她從房間那頭走過來,站在我面前,離我只有幾英吋遠。「我對你知根知底,德克斯特。」她柔聲說,「還記得嗎?我知道你能行。」她將手放在我的肩膀上,說話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像耳語,「凱爾需要這樣做,德克斯特。他需要抓住丹科,不然他永遠不會再覺得自己像個男人。這對我很重要。求你了,德克斯特。好嗎?」

  連重型大砲都用上了,你還能怎麼著?你只能調動起所有的善意,優雅地舉起白旗。

  「好吧,德博拉。」我說。

  自由竟然如此脆弱,如此稍縱即逝,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