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死神的猜字遊戲·死神的猜字遊戲

  無論多麼不情願,既然已經答應要幫他們,可憐而又忠心耿耿的德克斯特立刻開始動用他那威力無窮的大腦中所有的智慧來對付這個難題。但令人沮喪的是,我的大腦似乎處於離線狀態,不論我多麼賣力地輸入線索,查詢結果欄裡都空空如也。

  丘特斯基看著我,佈滿汗珠、微微有些油光發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他說:「兄弟,我們一起來分析一下好嗎?」

  丘特斯基在缺胳膊少腿之後似乎打開了一個心結,不再像以前那樣說話吞吞吐吐,而是比以前更坦率、更友好,似乎非常想把他掌握的情況告訴我。這是四肢健全、戴著一副昂貴墨鏡時的丘特斯基無法想像的。我從他那裡得到了薩爾瓦多行動隊的成員名單。

  他坐在那裡,膝蓋上搖搖晃晃地放了本標準拍紙簿,用僅剩的右手手腕壓著,同時潦潦草草地寫名字。「曼尼·博爾赫斯你已經知道了。」他說。

  「那是第一個被害人。」我說。

  「嗯哼。」丘特斯基頭也不抬地應了一聲,他寫下名字後又在上面畫了道橫線,「然後是弗蘭克·奧布里?」他皺著眉頭,寫下這個名字並且將它劃掉時,他的舌尖居然從嘴角伸了出來,「他沒有抓住奧斯卡·阿科斯塔,天知道奧斯卡眼下在哪兒。」他還是寫下了名字,然後在旁邊打了個問號,「溫德爾·英格拉哈姆住在北海濱大道,在邁阿密海灘那邊。」他寫這個名字的時候,拍紙簿滑落到了地上,他伸手去抓但沒有抓住。他盯著地上的拍紙簿看了一會兒,然後彎腰將它撿了起來。一顆汗珠從他那光禿禿的腦袋上滾下來,滴落在了地上。「該死的藥,」他說,「弄得我有些頭昏眼花。」

  「溫德爾·英格拉哈姆。」我說。

  「對,對。」他寫完這個名字後沒有停頓,而是繼續說下去,「安迪·萊爾住在北面的戴維區,現在以賣車為生。」他突然來了精神,繼續寫下去,成功地寫完了最後一個名字,「另外兩個人死了,還有一個沒有退伍,整個行動隊就這些人。」

  「這些人當中難道就沒有誰知道丹科在邁阿密嗎?」

  他搖搖頭,又一顆汗珠滾了下來,差一點兒滴到我身上:「在這件事情上我們嚴格封鎖消息,只有需要知曉的人才知道。」

  「難道他們不必知道有人想把他們變成只會尖叫的枕頭?」

  「他們不必知道。」他說,那副緊咬牙關的架勢彷彿又準備說幾句硬話。或許他想要我住嘴,但他瞥了我一眼,改變了主意。

  「我們能不能至少核查一下,看看有誰失蹤了?」我問,沒有抱什麼希望。

  我話還沒有說完,丘特斯基就搖起頭來,兩滴汗珠一左一右地流了下來:「不行,絶對不行。這些傢伙個個都警覺得很,一有風吹草動,他們立刻就會知道。我可不能再讓他們像奧斯卡那樣逃跑了。」

  「那我們怎樣才能找到丹科大夫?」

  「這得由你來想辦法了。」他說。

  「垃圾山旁那座屋子怎麼樣?」我滿懷希望地問道,「就是你帶著寫字板去查看的那個屋子。」

  「德博拉派了輛巡邏車過去查看。已經有人搬了進去。」他說,「我們把所有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了,兄弟。你會想出辦法來的。」

  我還沒來得及想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來反駁他,德博拉就走了過來。不過說實在的,丘特斯基對待從前戰友的這種冷漠態度讓我萬分驚訝。難道讓他的那些老朋友做好準備或者至少讓他們隨機應變不是件好事嗎?

  管它呢,至少我有了一份名單,可以從這上面著手,只是除了這份名單外我一無所有。我壓根兒不知道如何將這個著手點變成某種真正有用的信息,而凱爾的創造力顯然不如他剛才與我分享信息那麼出色。指望德博拉也不大現實,她此刻正一心一意地忙著拍鬆凱爾的枕頭,擦乾他那滾燙的眉頭,逼他吃藥。我一直以為她永遠不會有這種家庭主婦式的表現,可眼前就是。

  有一點很明顯,待在賓館這個頂層房間裡是無法開展任何實際工作的,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回家向我的電腦求救,看看是否能有所發現。

  我的家還是上次的樣子,讓我備感親切。床收拾得乾乾淨淨,這是因為德博拉已經不住在這兒的緣故。我很快就啟動了電腦,開始搜索。我首先查了房地產數據庫,但最近沒有出現符合前幾所房屋模式的新交易,可是丹科大夫總得有個去處吧。我們已經將他趕出了他精心安排的藏身之處,但我可以肯定他會迫不及待地開始對多克斯或者丘特斯基那份名單中任何引起他注意的人動手。

  他按什麼順序對受害者動手?按照他們的職務高低?按照他們惹怒他的程度?還是完全隨意行動?如果我知道這一點,那我至少就有了找到他的可能性。他總得有地方可去,而他那些「手術」顯然無法在賓館房間裡進行。那麼他會去什麼地方?

  一個很小的念頭如同涓涓細流,開始滴落到德克斯特大腦裡的地板上。丹科顯然必須去某個地方對多克斯下手,而時間又不容許他再安排一個安全之家。不管他去了什麼地方,他肯定還在邁阿密,離他那些受害者很近。他不會隨便找一個地方,因為那樣變數太大,風險太高。一座看似無人居住的空屋可能會突然出現一大群有意買房的人,而如果他強占某個已經有人居住的屋子,那麼他永遠無法知道什麼時候會有不速之客突然造訪。因此,為什麼不乾脆利用他下一個受害者的家呢?他相信到目前為止知道名單的只有丘特斯基,而丘特斯基短期內動彈不了,不會去追蹤他。只要搬進名單上下一個人的家中,他就能順順噹噹地一箭雙鵰,既可以結果多克斯,又可以悠閒地對快樂的房主動手。

  這當然合情合理,比從那份名單著手要更明確。可就算我猜對了,那麼名單上下一個目標會是誰?

  外面傳來了隆隆的雷聲。我又看了一眼那份名單,然後嘆了口氣。我為什麼非要待在家裡?就連與科迪和阿斯特玩「絞架」猜字遊戲也比這種令人頭疼的枯燥活兒有意思得多。我得不斷提醒科迪先猜元音字母,然後單詞的其他部分就會自動出現。在他掌握了這一點之後,我可以教他一些更有意思的東西。真是奇怪,我居然會盼望著教一個孩子,可我的確有些迫不及待。遺憾的是他已經料理了鄰居家的狗,不然那將成為讓他學習各種技能、學會自我保護的一個絶妙開始。那個小淘氣要學的東西太多。哈里原來的那些課程都將傳授給下一代。

  想到要一路扶持科迪,我意識到我要付出的代價就是接受與麗塔訂婚的事實。我真的能經受這一切嗎?徹底拋棄無憂無慮的單身生活,過上幸福的家庭生活?說來也怪,我還真認為自己一定能做到。為了孩子你當然應該做出一點兒犧牲,而一旦有了麗塔這個永久的掩護,我就會變得更加低調。

  或許我可以完成這一壯舉。我們到時候看吧。當然,這只是在拖延時間,既無法讓我更早地與雷克爾共度那個夜晚,也無法讓我更快地找到丹科。我收攏雜亂的思緒,重新看著那份名單:博爾赫斯和奧布里已經處理完畢,還剩下阿科斯塔、英格拉哈姆和萊爾,而且這三個人仍然不知道自己與丹科大夫有約。兩個完了,還有三個,這還不包括多克斯。多克斯這會兒一定正在感受刀刃的鋒利程度,背景中有蒂托·蓬蒂在演奏舞曲,大夫手握明晃晃的手術刀俯身看著他,然後帶他體驗肢解之舞。和我一起跳舞吧,多克斯。正如蒂托·蓬蒂所唱的那樣,「和我一起跳舞吧,朋友」。當然,如果沒有了雙腿,跳舞就會困難一些,但至少可以嘗試一下。

  與此同時,我轉著圈翩然起舞,彷彿那位慈悲的大夫已經卸掉了我的一條腿。

  好吧,我們假設丹科大夫在他受害者的家中,而且這個受害者還不是多克斯。那我得出的結論是什麼?如果科學探究無法實施,剩下的就只有碰運氣猜測了。這太簡單了,親愛的德克斯特。伊尼米尼邁尼莫[80] ——我的手指落在了英格拉哈姆的名字上。這麼說,這很肯定,對嗎?我就是挪威的奧拉夫國王[註]。

  [註]類似於中國的兒童遊戲「泥鍋泥碗你滾蛋」。

  [註]此處應該指奧拉夫二世,挪威主保聖人。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幾乎滾圓的月亮從樹後悄悄爬了上來。我向外凝視得越久就越感受到那熟悉的邪惡月亮壓在我身上的重量。它剛剛在天邊露出一角,正喋喋不休地輕聲嘀咕著,對著我的脊樑骨噴出一團團熱氣、一團團冷氣,慫恿我去行動,直到我拿起車鑰匙向門口走去。幹嗎不去看個究竟呢?最多只需一個小時,而且我還不必向德博拉和丘特斯基解釋我的思路。

  我意識到這個念頭之所以吸引我,部分原因是這樣做又快又簡單,如果有收穫的話,我的回報便是明天晚上可以自由自在地與雷克爾相約——更重要的是,我越來越渴望先來一點兒開胃小吃。為什麼不先拿丹科大夫熱熱身呢?如果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有誰會說我不應該呢?如果為了抓住丹科就必須救下多克斯,那好吧,誰也沒有說過生活完美無缺。

  於是我上了車,沿著迪克西高速公路向北行駛,然後進入95號州際公路,向前一直開到79街海堤,再從那裡直接駛到邁阿密海灘的諾曼地區,英格拉哈姆就住在那裡。天已經全黑了下來,我沿著街道慢慢向前開,經過了英格拉哈姆的家。他家的車道上停著一輛深綠色的麵包車,很像丹科幾天前撞毀的那輛白色麵包車。麵包車停在一輛很新的梅賽德斯車旁,與這豪華小區顯得格格不入。黑夜行者開始低聲鼓勵我,但我繼續向前,繞過路上的彎道,經過英格拉哈姆的家,在一個空車位上停下車,然後將車泊在街角。

  從周圍的環境來看,那輛綠色麵包車顯然不屬於這裡。我掏出手機,撥通了德博拉的電話。

  「我可能已經有所發現了。」她接通電話後,我對她說。

  「怎麼用這麼長時間?」她說。

  「我覺得丹科大夫就在英格拉哈姆家,在邁阿密海灘這邊。」我說。

  德博拉愣了一下,我幾乎可以看到她皺起了眉頭:「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向她解釋這只是個猜測顯然不是個好主意,於是我簡單地說:「一時跟你解釋不清,老妹,但我認為我沒有錯。」

  「你認為,」她說,「可你並不肯定。」

  「再過幾分鐘我就能肯定了,」我說,「我的車就停在他家旁的街角,他家門前停了一輛麵包車,與周圍的環境有些格格不入。」

  「待著別動,」她說,「我一會兒給你回話。」她掛了電話,丟下我繼續監視英格拉哈姆的家。我所在的位置角度太彆扭,要想將屋裡的情況看清楚,我伸長的脖子上肯定會長出一個大腫塊。於是我掉轉車頭,正對著街角,英格拉哈姆的家就在那裡。

  我可以感覺到月光那冰冷的手指在不停地撓著我、戳著我、戲弄著我,慫恿我去幹一件奇妙的蠢事。從我上次聽到它的聲音已經過了太久,因此它的聲音比以往響亮了一倍,傾瀉在我的頭上,順著我的脊樑骨而下。說實在的,在德博拉打來電話之前,先將這一切徹底弄清楚能有什麼壞處呢?我當然不會幹傻事,只是下車在街上走走,從那屋子旁經過,只是在月光下沿著一條寧靜的街道悠閒地散散步。如果碰巧有機會和那位大夫玩幾個小遊戲——我下車的時候注意到我的呼吸有點兒急促,這讓我感到有些不安。真不害臊,德克斯特。我深吸一口氣,穩定一下情緒,沿著街道向前走。我只是一個漫不經心的惡魔,在晚上出來散散步,碰巧經過一家進行活體解剖的臨時診所。你好,鄰居,這樣美好的夜晚非常適合切斷一條腿,是不是?

  我走到房前,聽到屋裡傳出了隱隱約約的響聲,我內心的那些耳語開始騷動起來。那是節奏豐富的薩克斯管樂聲,聽上去很像蒂托·蓬蒂的音樂。我根本無須讓那些越來越聒噪的耳語聲告訴我找對了地方,這裡正是丹科大夫新建的診所。

  他在這兒,正在忙碌著。

  我現在該怎麼辦?明智的做法當然是退回到車上,等待德博拉的電話。可難道今晚真的需要智慧嗎?月亮正低垂在天邊,深情地譏笑著,並在我的靜脈裡奔湧,驅使我向前。

  於是,我經過那屋子時悄悄躲進了鄰居家投下的陰影中,小心翼翼地穿過後院,直到我能看到英格拉哈姆家的後牆。後窗上露出非常明亮的光線,我躲在樹影中,躡手躡腳地進了院子,離那裡越來越近。踮著腳再走了幾步後,我幾乎可以看到窗戶裡面的動靜。我往前湊了湊,正好待在燈光投下的光線之外。

  我站在那裡,終於可以看到窗戶裡面的情景了。我稍微抬起一點兒頭,看到了屋裡的天花板,那裡有丹科大夫似乎特別喜歡使用的鏡子,裡面正好照出半張桌子——上面還剩下半個多克斯警官。

  他被牢牢地綁在那裡,一動不動,就連他剛剛剃光的腦袋也被死死地綁在桌子上。我無法看到太多的細節,但根據我所看到的情形,他的雙手已經在手腕處被切除掉了。先切除手?非常有意思,與他在丘特斯基身上所用的手法截然不同。丹科大夫是如何決定什麼方法適用什麼病人的?

  我發現這個人和他所做的事越來越讓我著迷,這裡有一種怪僻的幽默感,而且雖然這樣做有些傻,我還是想對此再多瞭解一點兒,於是我又向前邁了半步。

  音樂聲停了一下,我也停下了腳步。當曼波舞曲的節奏再次變得越來越快時,我聽到身後傳來了清脆的咳嗽聲,隨即感到有什麼東西擊中了我的肩膀,像針扎似的又痛又難受。我轉過頭,看到一個人正望著我。這個人個子不高,戴著一副鏡片很厚的大眼鏡,手中握著一樣東西,看起來像彩彈槍[註]。就在我為那把槍對著我而感到憤怒時,有人抽走了我大腿上的每根骨頭,我癱倒在月光下灑滿露珠的綠草上,接踵而來的便是一片漆黑,還有一個接一個的夢境。

  [註]一種軍事遊戲中使用的氣槍,參加各隊用這種氣槍發射可溶於水的染料彈丸,被射中者被視為「死亡」,退出遊戲。

  我正快樂地將一個惡貫滿盈的傢伙切成碎片。我已經用塑膠帶將他牢牢捆綁在了一張桌子上,可不知怎麼搞的,我手中的刀竟然是橡膠做的,不停地從左滑到右。我伸手抓起一把大骨鋸,鋸進了桌上那鱷魚的體內,可我不但沒有快感,反而感到疼痛難熬,原來我是在切自己的胳膊。我的手腕在發燙,燙得弓了起來,可我的切割動作怎麼也停不下來。這時,我無意之中劃破了一根動脈,令人噁心的紅彤彤的東西立刻噴了一地,紅色的水霧模糊了我的雙眼,我摔了下去,永遠掉進了我心中那朦朦朧朧、空空蕩蕩的黑暗中。各種可怕的怪物扭曲著、哀嚎著,拉著我,直到我摔到地面上那噁心的血泊中。我的旁邊有兩個空洞無神的月亮,正低頭怒視著我,並且在命令我:睜開雙眼,你已經醒了——我終於看清了,那兩個空洞的月亮原來是一副厚厚的眼鏡片,鑲嵌在一副黑色的大眼鏡框裡,戴在一個身材矮小、瘦而結實的男人的臉上。只見他留著小鬍子,手中握著一個針管,正俯身看著我。

  是丹科大夫?

  我並沒有大聲說出來,但他仍然點點頭說:「不錯,他們是這樣叫我的。你是誰?」他的口音有點兒不自然,彷彿說每個單詞之前都得想半天。他說話時帶有一點兒古巴口音,但西班牙語顯然又不是他的母語。不知為什麼,他說話的聲音我很不喜歡,彷彿那裡面散發著一種特殊的驅蟲劑的氣味,是驅除德克斯特的驅蟲劑,但我那蜥蜴腦袋深處有一隻年邁的恐龍抬起了頭,衝著他吼了一聲,算是回應。我並沒有像最初所想的那樣畏縮。我試著搖搖頭,卻發現不知為什麼腦袋動不了。

  「先別動,」他說,「沒有用的。不過別擔心,你將目睹我對你朋友所做的一切,而且很快就會輪到你了。你將在鏡子中看到自己。」他衝我眨了一下眼睛,說話的聲音裡多了一絲心血來潮的味道,「鏡子真是奇妙的東西。如果有人站在屋外看著鏡子裡的情景,屋裡的人也能通過鏡子看到他,這你知不知道?」

  他說話的腔調就像小學老師在向他喜愛的學生解釋一個笑話,但這個學生太笨,沒有聽懂。我感到自己真是笨到家了。被月亮慫恿後我失去了耐心,再加上好奇,我完全放鬆了警惕,而他恰好看到我在窺視屋裡的情景。看他那副得意揚揚的神情,我氣不打一處來,覺得自己哪怕再虛弱也要說點兒什麼。

  「我當然知道,」我說,「你知道這房子還有一個正門嗎?而且這次可沒有什麼孔雀在擔任警戒。」

  他又眨了眨眼:「我應該為此擔心嗎?」

  「怎麼說呢,你永遠不知道會有什麼人不請自來。」

  丹科大夫的左嘴角微微向上翹了翹。「我說,」他說,「如果來人都像手術台上你那位朋友的話,我看我應該沒事,你覺得呢?」我承認他的話有道理。既然主力隊員都表現平平,替補隊員又有什麼好怕的?不知道他給我用了什麼藥,我仍然覺得有些頭暈,否則我相信我一定會反唇相譏;實際情況卻是由於化學藥物的作用,我的眼前仍然是一片白霧。

  「你該不是要我相信援兵馬上就到吧?」他說。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但這樣說顯然不是明智之舉。「你愛信不信。」我說,希望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能讓他暫時住手,同時也暗罵我平常反應敏捷的智力今天怎麼會變得如此遲鈍。

  「那好吧,」他說,「我相信你是一個人來的,而且我對你來這兒的動機很好奇。」

  「我想學學你的技術。」我說。

  「啊,好,」他說,「我很高興教你。先是手[註],」他又衝我微微一笑,「然後是腳。」他停頓了片刻,大概想看看我是否會被他這滑稽的雙關語逗笑。我感到非常抱歉,讓他失望了。如果我能活著逃過這一劫,我或許會覺得這雙關語更有意思。

  [註]原文此處為雙關語,另一個意思是「第一手」。

  丹科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向我湊近了一點兒:「我們得先知道你叫什麼,否則就不好玩兒了。」

  我想像著自己被綁在那張桌子上,他叫著我的名字和我說話——那一幕令人不寒而慄。

  「告訴我你叫什麼好嗎?」他說。

  「侏儒怪[註]。」我說。

  [註]德國民間故事中的侏儒狀妖怪。

  他久久地凝視著我,睜大了厚厚的眼鏡片後面的那雙眼睛。他伸手從我的屁股口袋裏掏出了我的錢包,打開後找到了我的駕照。「啊,原來你就是德克斯特。恭喜你訂婚。」他將錢包放在我身旁,輕輕拍了拍我的臉頰,「多看看,多學學,這一切很快就會應用在你的身上。」

  「你真是太客氣了。」我說。

  丹科衝我一皺眉。「你實在是應該感到更害怕,」他說,「怎麼沒有呢?」他噘起嘴,「有意思。我下次得加大劑量。」說完,他站起身走了。

  我躺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旁邊放著一個小水桶和一把掃帚。我注視著他在廚房裡忙碌的身影。他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往裡面加了一大把糖,然後回到屋子中央,低頭凝視著桌面,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小口咖啡。

  「納嗎,」桌上那曾經是多克斯警官的玩意兒哀求道,「納哈納。納嗎。」他的舌頭已經被割去——丹科大夫顯然相信多克斯就是出賣他的那個人。

  「對,我知道。」丹科大夫說,「可你還一個都沒有猜出來呢。」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幾乎是面帶笑容,只是他臉上的表情表明這笑容純粹是若有所思的體現,然而這足以讓多克斯猛地哀號起來,試圖掙脫身上的桎梏。多克斯的掙扎沒有任何成效,似乎也沒有引起丹科大夫的關心,他慢慢地啜著咖啡走開,五音不全地跟著蒂托·蓬蒂的音樂哼唱著。多克斯不停地掙扎,我看到他失去的不只是右腳,還有雙手和舌頭。丘特斯基說丹科大夫立刻切除掉了他的整個小腿。這位大夫顯然要讓多克斯多受一點兒苦。輪到我的時候,他如何決定什麼時候切除哪一部分?

  霧靄正一點點地從我的大腦中散去,我想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但這個問題肯定不是我該與大夫探討的。

  他提到過劑量。當我甦醒過來時,他正握著一支注射器,而且對我沒有感到那麼恐懼有些驚訝。對了!給病人注射某種精神類藥物,增加他們的絶望與恐懼感,這真是個絶妙的主意。我真希望自己也掌握這一手。

  「艾伯特,」大夫一邊咕嘟咕嘟地喝著咖啡,一邊叫著多克斯的名字,聲音快樂又愜意,「你猜是什麼?」

  「納哈納!納!」

  「恐怕不對,」大夫說,「如果你有舌頭的話,或許你說對了。」他說著低頭看著桌子邊緣,在一張小紙片上做了個小記號,像是劃掉了什麼東西。「反正這個詞兒很長,」他說,「有九個字母。有得必有失啊,對不對?」他放下鉛筆,拿起一把鋸子,不顧多克斯弓起背拚命掙扎,鋸掉了多克斯的左腳,切口就在腳踝上面一點兒。他的動作乾淨俐落。他將鋸下的腳放在多克斯的腦袋旁,同時伸手從擺放整齊的各種工具中拿起一個看起來很像大烙鐵的東西。他用這烙鐵處理新的創口,將所有出血的地方一一烙死,創口處發出一陣噝噝聲,冒出一團潮濕的蒸汽。「好了。」他說。肉被燒焦的氣味瀰漫在整個屋子裡,多克斯哼了一聲,聲音不大,然後便不再有任何動靜。他大概會昏迷一會兒,這對他而言不啻一件幸運的事。

  我高興地發現自己正越來越清醒。大夫那槍裡射出的化學物漸漸從我的大腦滲透了出去,一道昏暗的亮光開始一點點地出現。

  啊,記憶,多麼美好的東西啊!即使到了最艱難的關頭,我們仍然還有記憶給我們鼓勁兒。就說我吧,我無助地躺在那裡,只能眼睜睜地目睹多克斯警官經歷那令人髮指的一切,知道這一切很快將落到自己身上。可即便如此,我仍然有著自己的記憶。

  我回想起了丘特斯基獲救時所說的話:「他把我綁起來後說:『七個,你猜是什麼?』」我當時認為丘特斯基那樣說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藥物的副作用讓他產生了幻覺。可我剛才明明聽到大夫對多克斯說了相同的話:「你猜是什麼?」然後是「九個字母」。他隨後在貼在桌上的一張紙上做了個記號。

  我們已經發現的每個受害者的身旁都有一張紙,上面都只寫了一個單詞,其中的字母是一次次劃掉的。「榮譽」「忠誠」,當然是反話,丹科是在提醒自己從前的戰友,讓他們體會將他交給古巴人時他們所犧牲的美德。而可憐的伯德特,也就是我們在邁阿密海濱那座空房裡發現的那位來自華盛頓的人,他根本不值得丹科大夫在他身上浪費心機。只有五個字母,P-O-G-U-E。然後他的雙臂、雙腿和頭就被飛快地切除,脫離了他的軀幹。P-O-G-U-E。胳膊、大腿、大腿、胳膊、腦袋。

  難道這是真的?我知道我的黑夜行者有幽默感,但他的幽默感比丹科大夫的所作所為更晦澀一些,這位大夫的所作所為純粹是一種戲謔,古怪離奇,甚至有些愚蠢。

  很像「選擇生活」的車牌,很像我所觀察到的大夫行為中的其他一切。

  雖然看似完全不可能,可——

  丹科大夫邊忙著切割的活兒邊玩著一個小遊戲。或許在古巴派恩斯島監獄服刑的那些年裡,他也在別人身上玩過這個遊戲,或許這逐漸演變成了他在進行畸形的復仇過程中再恰當不過的調劑。因為他現在毋庸置疑正玩著這場遊戲——在丘特斯基身上,在多克斯身上,在其他人身上。這非常荒唐,卻也是唯一合情合理的解釋。

  丹科大夫在玩「絞架」猜字遊戲。

  「我說,」他說著在我的身旁蹲下來,「你覺得你朋友表現如何?」

  「我覺得你把他難倒了。」我說。

  他腦袋一歪,死死地盯著我,伸出乾巴巴的小舌頭舔了舔嘴唇,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隔著厚眼鏡片看著我。「太棒了,」他又輕輕拍了拍我的胳膊,「我估計你是不相信這一切會發生在你身上,或許一個『十』會讓你改變主意。」

  「裡面有字母E嗎?」我問。他身子微微往後一仰,彷彿我的襪子發出了某種臭味,飄到了他的鼻子前。

  「嗯,」他說,眼睛仍然一眨不眨地看著我,嘴角抽動了一下,像是在微笑,「不錯,裡面有兩個字母E,可你搶答了,因此……」他聳了聳肩,動作不大。

  「你就算我猜錯了吧,把這算在多克斯警官身上。」我建議道,時刻願意給人出點子。

  他點點頭。「我看出來了,你不喜歡他,」他微微皺起了眉頭,「儘管如此,你真的應該感到更害怕一些。」

  「害怕什麼?」我問。這當然是虛張聲勢,可一個人能有多少機會取笑一個貨真價實的惡棍呢?這一槍正中靶心,丹科久久地凝視著我,過了一會兒才微微搖搖頭。

  「我說,德克斯特,」他說,「我看得出來,我們得為我們倆把這活兒好好安排一下。」他衝著我露出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笑容。「當然還有其他事。」他補充了一句。就在他說話時,他的身後浮現出了一個樂呵呵的黑影,吼叫著,開心地向我的黑夜行者發出挑戰,而黑夜行者也不甘示弱,向前探過身,吼叫著回應了一聲。我們就這樣對視著,他終於眨了一下眼,就那麼一下,然後站了起來。他走回到桌子旁,多克斯正安詳地沉睡在上面。我倒在那舒適的小屋角,琢磨著了不起的小德克斯特能想出什麼樣的妙招來成功逃脫。

  當然,我知道德博拉和丘特斯基已經在路上,可這讓我更加擔心。丘特斯基一定會拄著枴杖衝進來,剩下的那隻手揮舞著手槍,希望以此來恢復他那受到傷害的男人的自尊。即使他願意讓德博拉給他殿後,她的身上也打著厚厚的石膏,行動非常不便。這樣的營救隊伍很難讓人放心。不,我相信我這小小的廚房一角一定會變得非常擁擠。等到我們三個人全都被捆綁起來,全都被注射了藥物,我們就別再指望還有人來救我們了。

  說實在的,儘管我嘴上不服輸,丹科大夫那讓人昏昏欲睡的彩彈槍仍然讓我感到多少有些眩暈,也不知道裡面究竟含有什麼。

  蒂托·蓬蒂唱起了一首新歌,比剛才那首柔和一點兒,我也比剛才想開了一些。我們早晚都得離開這世界。即便如此,我所列出的十種最喜歡的死法中並不包括目前這一種。在我所列的清單中,排第一的是一覺睡著後就再也沒有醒來,此後的其他方法越來越讓人厭惡。

  我死了之後會看到什麼?反正我無法強迫自己去相信靈魂、天堂和地獄,或者那種貌似神聖的騙人鬼話。說到底,如果人類有靈魂的話,難道我不應該也有一個?但我可以向大家保證,我沒有靈魂。做德克斯特就已經夠難的了,如果再做有靈魂、有良知、擔心死後會下地獄的德克斯特,那根本不可能。

  可是一想到奇妙、獨特的我永遠地一去不復返,我就感到唏噓不已。真是太令人傷心了。當然不會有任何人為我傷心落淚,尤其是如果德博拉和我同時離開這世界的話。我自私地希望我能走在德博拉之前。一了百了。這場字謎遊戲進行得太久了,該結束了。或許正是結束的好時候。

  蒂托又唱起了一首新歌,非常浪漫,歌詞中居然有「我愛你」。現在既然想到了愛情,麗塔這傻瓜很可能會為我落淚。還有身心受到過傷害的科迪和阿斯特,他們肯定也會想念我的。不知怎麼的,我最近似乎特別多愁善感。這種事怎麼會一再發生在我身上?

  我聽到丹科在手術器械盤中嘩啦嘩啦地翻找著什麼,便轉過頭去張望。雖然頭轉動起來仍然很艱難,卻比剛才容易了一點兒,我終於看清了他。他的手中有一個大注射器。他走近多克斯警官,舉起注射器,彷彿希望有人看到他,羡慕他。「該醒了,艾伯特。」他樂呵呵地說著,將針扎進了多克斯的胳膊。起初什麼反應也沒有,然後就見到多克斯抽動了一下,醒了過來,隨即發出一連串讓人欣慰的呻吟聲和哀號聲。丹科大夫站在那裡看著他,再次高高舉起注射器,欣賞著這一時刻。

  屋子的前面傳來了某種重重的響聲,丹科迅速轉過身,一把抓起他的彩彈槍,而就在這時,沒有頭髮的凱爾·丘特斯基那魁梧的身軀站在了屋門口。正如我所擔心的那樣,他拄著枴杖,一手握槍,可就連我也能看出那隻手佈滿了汗珠,搖晃個不停。「狗娘養的。」他說。丹科大夫用彩彈槍對著他開了一槍,兩槍。丘特斯基張開嘴呆呆地盯著他,慢慢癱倒在地上,丹科也放下了自己的武器。

  可丘特斯基的身後站著我那親愛的妹妹德博拉,剛才一直被丘特斯基那高大的身軀遮擋著。德博拉這位我所見過的最美麗的姑娘右手穩穩地握著一把格勞克手槍。她沒有停下來流汗,也沒有罵丹科,而是緊咬牙關,對著丹科的胸膛飛快地連開了兩槍。這兩槍將丹科打得飛了起來,身子向後一仰,倒在了正發瘋般尖叫著的多克斯身上。

  在那一刻,一切都變得非常安靜,只有蒂托·蓬蒂仍然不停地唱著。然後,丹科從桌上滑了下來,德博拉蹲在丘特斯基身旁,摸了一下他的脈搏。她扶著他躺下來,讓他稍微舒服一點兒。她親吻了一下他的額頭,然後轉身望著我。「德克斯特,」她說,「你沒事吧?」

  「我沒事,老妹。」我說,感到有些輕飄飄的,「你能不能把那該死的音樂關了?」

  她走到那個破舊的噪音盒前,一把將電源線從牆上扯了下來。四周突然變得異常安靜,她低頭看著多克斯警官,竭力不讓臉上露出太多表情。「我們這就救你出去,多克斯,」她說,「會沒事的。」多克斯不停地嘟囔著,她將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突然扭頭向我走來,眼淚正順著她的臉頰往下流。「天哪,」她給我鬆綁時低聲說道,「多克斯廢了。」

  當她最後扯掉綁著我手腕的塑膠帶時,我仍然很難為多克斯感到難受,因為我終於自由了,徹底自由了,擺脫了捆綁著我的塑膠帶,擺脫了丹科大夫,擺脫了替人幫忙的義務,而且看樣子我還終於擺脫了多克斯警官。

  我掙扎著站起身,可這一點兒也不容易。趁著德博拉掏出無線對講機召集邁阿密海灘警察局我們那些朋友時,我伸展著已經痙攣的四肢,活動著我那倒霉的胳膊和大腿。我走到手術台旁。手術台不大,可我的好奇心還是占了上風。我伸手撕下了貼在桌子邊上的那張紙。

  上面是丹科大夫那熟悉的細長的字跡——「TREACHERY」(背叛),其中五個字母已經被劃掉了。

  我看著多克斯,他睜大了眼睛望著我,眼神中流露出他永遠無法再說出來的對我的仇恨。

  就這樣,大家都看到了,有時候的確有美滿的結局。

  佛羅里達南部,靜謐的亞熱帶清晨,太陽慢慢爬上水面——親眼看見這一切真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更為美好的是碩大的黃色圓月低垂在對面的地平線上,慢慢淡化成銀白色,然後從浩瀚無垠的大海上徐徐落到波濤下,將天空讓位給太陽。最為美好的是在遠離陸地的地方觀看這一切。我站在一條二十六英呎長的遊艇的甲板上,活動了一下脖子和胳膊上最後幾塊疲勞過度的肌肉,疲倦但心滿意足。我整整忙了一夜,終於完成了等待已久的活兒,現在可以鬆口氣了。

  我自己的小船這會兒正拖在這條遊艇的後面,但要不了多久,我就會跨上自己的小船,拋開拖纜,駕駛它朝月亮落下的方向駛去,然後帶著幾分倦意回家,開始一個即將步入婚姻殿堂的男人的嶄新生活。這條借來的二十六英呎長的「魚鷹」號遊艇將慢慢朝著相反的方向、朝著比米尼群島的方向行駛,然後進入到墨西哥灣流中,也就是輕鬆穿行在邁阿密附近海洋中的那條深不見底的藍色大河。「魚鷹」號將永遠到不了比米尼群島,甚至根本無法越過墨西哥灣流。不用等到我躺在小床上閉上我那雙快樂的眼睛,「魚鷹」號的發動機就會熄火,被水淹沒,然後整艘遊艇就會慢慢注滿水,隨著波濤緩緩搖晃,最後沉入水下,進入到墨西哥灣流那水晶般清澈的深淵中。

  或許在水面下某個深不可測的地方,它最終會找到歸宿,環繞在它四周的是海底的岩石、巨大的魚兒和沉沒的船隻。想到附近某個地方有一個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包裹在灣流中輕輕搖晃,任由螃蟹慢慢將它啃噬得只剩下一堆白骨,那種感覺真是異常奇妙。我先用繩子和鎖鏈將雷克爾的各個部分包好,然後在他身上加上四個鐵錨,最後在這乾淨整潔、毫無血跡的包裹底下牢牢繫上兩隻醜陋的紅靴子。這一切迅速沉到水底後沒有了蹤影,只剩下我口袋裏載玻片上一小滴正在快速乾燥的鮮血。這塊載玻片會放在我書架上的盒子裡,恰好就在裝有麥格雷戈鮮血的那塊載玻片之後。雷克爾將成為螃蟹的美餐,而生活將終於能夠在逢場作戲和快速出擊這種快樂節奏中繼續。

  再過幾年我就會帶上科迪,讓他看看刀光之夜所展現的所有奇妙的事。他現在還太小,但他會從小開始,學會制訂計劃,然後慢慢提高。這些都是哈里教給我的,我現在要將這些教給科迪。將來某一天,或許他會步我的後塵,變成一個新的黑暗復仇者,繼承哈里那套計劃,用它來對付新一代惡魔。正如我所說,生活將繼續下去。

  我嘆了口氣,又是高興又是滿足,準備開始這一切。如此美好。月亮現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熾熱的太陽開始驅散早晨的涼爽。該回家了。

  我跨進自己的小船,發動引擎,扔掉拖纜,然後掉轉船頭,跟隨著月亮,回家進入那甜蜜的夢鄉。

  《嗜血法醫/夢魘殺魔/雙面法醫/Dexter》第一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