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輪什麼樣的月亮呢?它沒有散發清輝。哦,它沒精打采地咕噥著,邊緣模糊,活像只廉價的贗品。這種月亮不具備那種能把食肉獸吸引到愉快的夜空併進入連斬帶切、大卸八塊的極樂境界的魔力。這種月亮只會害羞地在乾淨的窗玻璃外撲打翅膀,然後落在一個女人身上,她正滿心歡喜、揚揚自得地倚在沙發一角,談論鮮花、夾魚子醬的小麵包和巴黎。
巴黎?沒錯。我以月亮的名義起誓,她用一種像抹得很薄很勻的糖漿的聲音,又一次說起了巴黎。黑暗的復仇者只能屈居房間一角,和可憐的頭暈目眩的德克斯特一樣做出傾聽的樣子,朦朧的月光照著他的椅子。
唉,這月亮一定是蜜月的月亮,夜晚的客廳裡張揚著婚姻的彩旗,神氣活現,莊嚴神聖。長著大酒窩的德克斯特要結婚了,他將和可愛的麗塔所代表的好運氣成為一體,從此洪福齊天。而麗塔,她是那麼長盛不衰地熱愛著巴黎。
結婚,巴黎的蜜月……這些字眼兒真的能和我們的切肉機魅影聯繫到一起嗎?
真有這種可能?我們看見一個突然清醒過來的滿臉假笑的血腥殺人狂出現在教堂的神壇上,打著弗雷德·阿斯泰爾[註]式的領結,穿著燕尾服,把戒指套在戴著白手套的手指上,台下眾人感動地抽著鼻子,氣氛融洽。穿著馬德拉斯[註]格子短褲的惡魔德克斯特要麼呆呆地瞪著埃菲爾鐵塔,要麼在凱旋門前大口大口地吞嚥牛奶咖啡,或者與麗塔手牽著手沿著塞納河溜躂,抑或在羅浮宮裡心不在焉地觀賞每一樣華而不實的小破玩意兒。
[註]美國著名舞王。
[註]即金奈,以前稱為「馬德拉斯」(英文為「madras」),南印度東岸的一座城市。
當然,我想我會去毛格街[註]拜一拜,那兒可是連環殺手的聖地。
[註]出自愛倫·坡小說《毛格街兇殺案》。
還是讓我們稍微嚴肅一點兒,德克斯特在巴黎?度蜜月?有哪個具備德克斯特午夜氣質的人會琢磨這麼正常的事情?可我此刻就在這裡,忍受著麗塔那眼巴巴的期待,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過去。
好了,德克斯特能挺過去,一部分原因是他必須保持甚至升級換代他所需要的偽裝,可不能讓世人看穿他的真相。他必須小心翼翼,才能不讓大家看出來他其實是被黑夜行者所驅使。那黑夜行者用絲一般柔滑的嗓音在陰暗的後座低語,並不時爬到前座奪過駕駛權,帶我們進入不可思議的主題公園。不,絶對不能讓羊兒們看出德克斯特是混在其中的狼。
所以我和黑夜行者一起努力,從頭到腳煞費苦心地偽裝。在過去幾年,我們推出了談戀愛的德克斯特,為的是打造一個樂呵呵的正常形象給大家看。這個魅力十足的作品需要麗塔作為女友,這個安排怎麼看怎麼完美,因為麗塔和我一樣對性不感興趣,卻又希望有一個善解人意、體貼周到的紳士陪伴。德克斯特真的很善解人意,不過不是什麼人性啊、浪漫啊、愛啊之類的囉唆玩意兒。德克斯特理解的是那致命的底線,即如何在邁阿密多如過江之鯽的壞蛋候選人中找到最惡貫滿盈的傢伙,讓他接受最終的裁決,榮登德克斯特那樸素的名人堂。
這並不能保證讓德克斯特成為一個迷人的伴侶,魅力是需要多年時間才能鍛鍊出來的,需要很高的水平。好在可憐的麗塔被悲慘的暴力婚姻摧殘過,她分不出蛋黃醬和黃油的區別。
一切順利。有兩年時間,德克斯特和麗塔作為邁阿密社交圈的一景,人見人愛。可是隨後,一系列事件發生了,儘管在明眼人看來其中不乏可疑之處,德克斯特和麗塔仍然陰差陽錯地訂了婚。我越想讓自己擺脫這扯淡的命運,越發現它是把偽裝升級換代的自然途徑。成了婚的德克斯特簡直太不像他自己了,沒人能認出他來。這是一個大大的飛躍,是偽裝的新境界。
而且,還有兩個孩子。
說來也怪,一個只熱衷於人類活體解剖的傢伙會真的喜歡上麗塔的孩子。我發現孩子們比他們的父母要有趣得多,而我總是對傷害孩子的人感到怒不可遏。事實上,我有時會專門找尋這些人。當我找到他們,確定他們真的幹了並繼續幹著那些勾當,我會讓他們沒法兒再幹下去。
所以,麗塔有兩個從上一次噩夢般的婚姻裡留下來的孩子,這個事實我一點兒也不討厭,尤其是我漸漸看出他們需要德克斯特獨特的指引,才能讓他們那黑夜行者的雛形被保護在一個安全而溫暖的汽車後座上,直到將來他們學會獨自駕駛。大概是因為在他們那嗑藥成癮的親生父親那裡受到了精神乃至肉體上的創傷,科迪和阿斯特都像我一樣轉向了黑暗的一面。現在他們將成為我的孩子,既是法律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我將引導他們,這一點讓我覺得生活還是有奔頭的。
也許麗塔被老電影洗過腦,想像著一個神氣活現、不知深淺的金髮女郎和一個羅曼蒂克的黑髮男子在埃菲爾鐵塔周圍追逐嬉戲,背景裡播放著現代音樂,他們還一邊嘲笑那些髒兮兮的叼著高盧香煙、戴著貝雷帽的巴黎人,這些巴黎人都帶著一種怪有趣的敵意。要麼她就是聽過雅克·佈雷爾[註]的唱片,認定自己的靈魂被打動了。誰知道呢?無論如何,麗塔一心認為巴黎是浪漫之都,這想法牢牢地嵌在她的腦子裡,不做開顱手術拿不出來。
[註]比利時歌手,自己作詞、作曲並演唱,在法國成名。
除了沒完沒了地論證到底是吃雞還是吃魚、到底是喝紅酒還是泡酒吧之外,還有一大堆關於巴黎的死心眼兒的滔滔不絶而又不知所云的長篇大論。比方說,我們當然可以玩兒整整一個星期,這樣才有足夠的時間去看杜伊勒里公園[註]和羅浮宮,或許還可以加上在法蘭西喜劇院上演的莫里哀的喜劇。我真為這麼詳盡的旅遊攻略喝采。從我這兒說,很久以前當我知道巴黎在法國以後,我對巴黎的興趣就完全消失了。
[註]曾是法國王宮,位於巴黎塞納河右岸。
幸好,正當我絞盡腦汁地想怎麼才能不傷和氣地告訴麗塔這一切的時候,科迪和阿斯特無聲無息地進來了。他們不像大多數七到十歲的孩子那樣進房間時弄得震天響,這兩個孩子被他們親愛的生父毀得厲害,後遺症之一就是你永遠都不會看見他們進進出出——他們好像是滲進來的。這會兒明明不在,下一刻他們就靜靜地站在你身邊,等著被你發現。
「噢,」麗塔說道,「你們幹嗎不……」
「我們想和德克斯特玩兒踢罐子。」阿斯特說道。科迪在一旁使勁兒點頭。
麗塔皺起眉頭:「也許我們早該談談這個事兒,你覺不覺得科迪和阿斯特該換個方式稱呼你?我也不知道該叫什麼,不過,德克斯特,這好像有點兒……」
「叫mon papere(老爸)好嗎?要麼叫Monsieur le Comte(伯爵先生)?」[註]我問道。
[註]此處德克斯特故意說法語,戲謔麗塔對巴黎的狂熱。
「我不願意,行嗎?」阿斯特嘟囔著。
「我只是覺得……」麗塔說。
「叫德克斯特挺好,」我說,「他們都習慣這麼叫了。」
「這樣聽上去不太禮貌。」麗塔說。
我低頭看看阿斯特:「給媽媽看看你們可以很尊敬地叫『德克斯特』。」
她翻翻眼睛,說:「拜——托——啦。」
我衝著麗塔微笑:「看見了吧,她才十歲,說不出任何表示尊敬的話。」
「啊,是啊,可是……」麗塔繼續說。
「沒關係,他們挺好,」我說,「不過巴黎的事兒……」
「咱們走吧。」科迪說。我驚訝地看著他,四個完整的音節對他來說不亞於一場演說。
「好吧,」麗塔說,「如果你真的這麼想……」
「我幾乎從來不想,」我說,「那會阻礙大腦的正常運作。」
「說不通。」阿斯特說。
「不用說得通,事實就是這樣。」我說。
科迪搖著頭。「踢罐子。」他說。
我沿襲科迪惜字如金的風格,二話不說跟著他向院子跑去。
當然,即便有著如麗塔所描繪的那種輝煌計劃,生活也不全是慶祝和享樂,還有大把的工作要去幹。過去兩週,我致力於給一幅全新的作品添上最後畫龍點睛的一筆。這次處於我關注焦點之中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繼承了一大筆錢,並把這筆錢用在了很討人厭的殺人嗜好上,讓我都巴不得自己也很有錢。他叫亞歷山大·麥考利,不過他管自己叫「贊德」,這在我看來有些幼稚,但或許這正是關鍵所在。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多金嬉皮士,從來不幹正經事兒,全情投入,耽於享樂。如果他在挑選受害者時的品位稍微好那麼一點兒,都能讓我感覺開心點兒。
麥考利家族的錢來自他們養的很多的牲畜。贊德頻繁出入城裡的貧困區,向無家可歸的窮人施捨錢財。據某篇煽情得催人淚下的報導說,他偶爾還會挑個把窮人帶回自己在農場的家,給他們工作幹,以示鼓勵。
當然,對於慈善精神,德克斯特總是欣賞的。但實際上,我之所以對它感興趣,是因為這類善行往往警示著有某種邪惡的勾當藏匿在特蕾莎修女的面具之下。我並不懷疑在人性深處有善,也不懷疑人們對同類的慈愛關懷。我肯定它們的存在,只是我從來沒見過。因為我既沒有人性也沒有心,所以只好依靠經驗判斷。而經驗告訴我,愛始於家庭,也往往被扼死在那裡。
所以,當我看見一個除了年輕、富有、漂亮之外,別的方面都顯得挺正常的人為被這個世界欺壓和淘汰的人們揮霍錢財時,我很難被這種表面上的利他精神所打動,不管那看上去多麼美好。畢竟,我自己就很善於裝出一副可愛而無辜的樣子,我們都知道那不是真的,對吧?
我用自己的標準觀察贊德,很開心地發現他並沒什麼特別之處,除了格外有錢。他繼承來的錢讓他變得有些不拘小節。我發現一些數據詳盡的稅單,表明他在農場的房子閒置著。顯然,不論他把那些髒兮兮的朋友帶去了哪兒,都不可能讓他們過上健康幸福的農場生活。
更合我意的是,我發現不管他們隨新朋友贊德去到何方,都是光著腳的。在贊德位於科勒爾蓋布爾斯的可愛的家裡,有一個專門的房間,在那裡贊德保存著一些紀念品,用非常複雜而昂貴的鎖保護著,我花了整整五分鐘才鼓搗開。保存這些東西對一個壞蛋來說是件很愚蠢、很冒險的事兒,我非常懂得這點,因為我自己就在這麼做。不過即使某天哪個勤奮的調查員發現了我的紀念品小盒子,他也只能看到一些載玻片,每片上面存著一滴乾涸的血滴,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沒人能夠證明這些血滴和任何罪惡的勾當有關。
贊德可沒這麼聰明。他保留了每個受害者的一隻鞋,他滿心以為一大筆錢和上了鎖的門就能保住他的秘密。
真夠嗆。難怪壞蛋們都名聲不好,這簡直太傻了。鞋嗎?這麼不聖潔的玩意兒?我儘量對別人的癖好保持寬容和理解,可這回有點兒過分了。一隻帶著汗味、黏糊糊、二十年高齡的球鞋能有什麼魅力?而且就那麼把它放在光天化日之下,簡直是侮辱。
當然,或許贊德認為萬一被逮住,他能花錢買到世上最好的法律服務,到頭來肯定只需做做社區服務了事兒。有點兒諷刺的是,整件事情正是以服務社區為幌子開始的。可有一件事兒是他沒想到的,那就是他不是被警察逮住,而是落入德克斯特手裡。對他的審問只會在黑夜行者的交通法庭[註]裡進行,不會有律師在場——儘管我希望有一天能逮住個把,一經裁決,不得上訴。
[註]美國的輕罪庭,是集交通事故處理、立案訴訟及保險理賠於一身的一站式機構。
不過,一隻鞋真的算證據充足嗎?我不覺得贊德無辜。即便在我盯著鞋看的時候,黑夜行者並沒有在一旁高唱詠歎調,我也很清楚這些藏品的意義。如果讓他由著性子來,他還會收集更多的鞋子。我相當有把握他就是壞蛋,而且非常渴望和他來一場月夜傾談,給他一些尖鋭的忠告,但我必須絶對肯定——這就是哈里準則。
我總是遵循哈里定下的嚴謹規則。我那做警察的養父,他教我成為今天謙虛謹慎的我;他教我怎麼讓犯罪現場保持整潔,那種整潔只有警察才能做到;他還教我用同樣一絲不苟的精神來挑選舞伴。哪怕有一絲不確定,我都不能把贊德叫出來一起跳舞。
那麼現在呢,憑他那些鞋子展品,世上沒有法庭能證明贊德有罪,頂多說他有不大衛生的戀物癖而已。可是世上也沒有一個法庭能像黑夜行者那樣給出專家級的證詞,用那柔和而急迫的內心低語發出採取行動的指令,而且,他從來沒有失誤過。有他在耳邊噝噝說著,我很難保持平靜和不偏不倚。我迫不及待地想把贊德找來,跟我跳那最後的舞蹈。
我很確定自己的想法,但也清楚哈里會怎麼說。光想是不夠的,最好親眼看到屍體,以確保萬無一失。贊德已經煞費苦心地把它們都藏了個嚴實,讓我找不著。沒有屍體,怎麼想都沒用。
我重新審視自己的研究結果,想看出他可能把屍體藏到了哪裡。他家是不可能的。我去過那兒,除了看到一個鞋子博物館以外沒發現其他線索,而黑夜行者通常很善於辨認出收藏屍體的地方。另外,房子裡沒有放屍體的地方——佛羅里達的房子沒有地下室。他的房子左右還有人家,他不可能在後院挖坑或扛著屍體進門而不被察覺。與黑夜行者進行一番短暫的交談後,我相信一個把紀念品收藏在核桃木展示櫃裡的人會把殘局收拾得很乾淨。
農場裡的房子有很大的可能性,我去那裡快速地查看過,卻一無所獲。那裡年久失修,連門前的車道都長滿了荒草。
我繼續深挖。贊德在茂宜島[註]有一個公寓,可那太遠了。他在北卡羅來納州有幾英畝地,有點兒像藏屍體的地方,可是帶著屍體驅車十二個小時不大可能。他持有一個公司的股份,那個公司打算開發佛羅里達角南端的叫多羅嶼的小島。但公司所在地自然不可能,太多閒雜人等游來逛去,會隨手翻騰出點兒什麼。我還記得自己前些年有一次試圖在多羅嶼上岸,看到那裡有荷槍實彈的警衛四處巡邏,閒人免進。一定是另外的地方。
[註]夏威夷群島第二大島。
在贊德的眾多資產中,只有一樣似乎有點兒意思——他的船,一艘四十五英呎長的香煙船[註]。我憑以前和某個壞蛋打交道的經驗,知道船是丟棄廢物的得力工具。只需將屍體拴上重物,從船舷上翻過去,就可以跟它揮手說拜拜了。乾脆俐落,不慌不忙,不留痕跡。
[註]一種細長的大馬力摩托賽艇。
這讓我沒辦法拿到證據。贊德的船停在椰樹林區最隱秘的私家港口,叫皇家海灣遊艇俱樂部。他們的保安措施非常嚴密,光憑萬能鑰匙和微笑,德克斯特可混不進去。那是給頂級富豪提供全套服務的海港,在你駕船歸航後連繫船帆的繩套都為你清洗乾淨並上光打蠟。你甚至不用勞煩自己給船加滿汽油,只需事先打個電話,一切就會安排妥當,甚至駕駛艙裡冰鎮香檳都準備好了。還有容光煥發滿臉笑容的武裝警衛日夜待命,他們對貴賓們彬彬有禮,對膽敢爬上柵欄的不速之客則會拔槍射擊。
船無法接近。我完全確定贊德就是用它來丟棄屍體的,連黑夜行者也這麼認為,這更有說服力,但就是沒辦法上船。
想像中的情景讓人難受和沮喪:贊德帶著他最新的戰利品,戰利品被整齊地綁著放在鑲金邊的冰櫃裡;他得意揚揚地給碼頭管家打電話,吩咐給船加滿油,然後兩個咕咕噥噥不知所云的保安將冰櫃抬上船,畢恭畢敬地揮手道別。我卻不能上船,不能證明這一切。沒有明確的證據,哈里準則不允許我往下進行。
即便我有十足的把握,又能怎麼樣呢?我可以在他下次作案的時候把他當場抓住。可沒法兒確切知道那是什麼時候,也不能一直盯著他。我得不時去上班點個卯,還得在家裡做足樣子,做所有為維護正常形象該做的事情。這樣的話,之後幾週的某一天,如果慣例還管用,贊德會給碼頭管家打電話讓他備船,然後……然後碼頭管家會將他的船務活動清楚地記錄下來,因為管家是富人俱樂部的敬業僱員。比如加了多少汽油,喝什麼牌子的香檳,用了多少玻璃清潔劑,他會把這些信息歸入一個名為「麥考利」的文檔,存進電腦。
於是突然間我們回到了德克斯特的世界,黑夜行者在耳邊噝噝地肯定著,催我來到鍵盤前。
德克斯特是謙虛的,他甚至過分自謙。他十分清楚他的非凡天才的限度,不過即便我的電腦探索技巧有限,這極限迄今還沒出現過。我坐下來開始工作。
不到半小時,我就侵入了俱樂部的電腦,找到了記錄。果不其然,那裡有著無比詳盡的服務記錄。我查閲著贊德最熱衷的一個位於利伯蒂市郊的叫「世界同心神聖之光」的慈善組織董事會的記錄。2月14日,董事會愉快地宣佈魏頓·艾倫將從藏污納垢的邁阿密移居到贊德的農場,在那裡洗心革面,變成一個誠實的勞動者。2月15日,贊德駕船出航,用掉了三十五加侖汽油。
3月11日,蒂龍·米克斯被賜予相同的好運。3月12日,贊德駕船出航。
如此下去。每當一個幸運的流浪漢被挑中去過那快樂的田園生活後,贊德便在二十四小時之內預訂出海服務。
儘管仍沒親眼看見屍體,但哈里準則是在制度的空隙之中建立,在絶對公正而不是絶對完美的法律的庇護下實施的。我肯定,黑夜行者也肯定,這便足夠讓大家滿意了。
贊德將會有一個不一樣的月夜航行,而他的錢並不總能確保他不在陰溝裡翻船。
於是和以往的許多夜晚一樣,當月光在它歡快而嗜血的孩子們身上撥響那狂躁的琴絃時,我哼著小調,準備痛痛快快玩兒一場。全部功夫已經做足,現在是德克斯特的遊戲時間。通常只需片刻我便可以帶齊那幾件簡單的玩具,出門去會那位有錢的搗蛋鬼朋友。可是,對一個正被結婚的陰影籠罩的人來說,什麼都不再簡單。我開始懷疑是不是從此都沒有一件簡單事兒了。
我將搬出自己那位於椰樹林區市郊的小安樂窩,搬進麗塔在南端的三居室的家,據說這是明智的選擇。當然,除了明智之外,這對一個魔鬼來說很是不方便。在新體制下我將一點兒隱私都沒辦法保留。我當然需要隱私。每個勤奮投入、懂得負責的怪物都有他的隱私,有些事情我可不想在光天化日之下讓除我以外的人看見。
比如對未來的遊戲夥伴所做的研究,以及那只讓我感覺無比親切的小木頭盒子,那裡面裝著四十一片載玻片,每一片載玻片正中是一滴乾了的血滴,每一滴血代表一個落入我手心的禽獸,我不會在身後留下一堆腐爛的屍體,這些載玻片便代表了我全部的人生秘密。我不是一個邋里邋遢、不修邊幅的殺人狂,而是一個極度整潔的殺人狂。我總是非常小心地處理我的垃圾,即便是最冷酷、最難對付的對手也沒法兒拿我的小載玻片當證據,證明我是壞蛋,即便我的確是。
可是,解釋這些載玻片會引發一連串問題,最終還是免不了感覺彆扭,即便是對一個賢慧的妻子。要是碰上那些拚命要置我於死地的復仇者就更可怕了。最近就有這麼一位,一個叫多克斯的邁阿密警官。雖然從理論上講他還算活著,但我已經開始用過去時態想他,因為他在最近的一次倒霉歷險中失去了雙腳和雙手,還有舌頭。他已經沒法兒讓我惡有惡報了,但我深深地知道下一個像他那樣的人遲早會出現。
所以隱私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並沒跟任何人炫耀過我的私生活,迄今為止,還沒有人見過我的小盒子。可我以前沒有未婚妻為我打掃房間,更不曾有兩個好奇的小孩對我的一切物品興趣盎然。他們嗅來嗅去,想多學點兒本領,好變得更像他們陰險的老爸德克斯特。
麗塔似乎對我需要一點兒私人空間表示理解。不然她不會把她的縫紉室讓出來,把它變成「德克斯特的書房」,這是她的叫法。最後這間房將用來放置我的電腦、幾本書、一些CD,還有我那裝著載玻片的花梨木小盒子。可我怎麼可能把它放在那兒呢?對科迪和阿斯特解釋起來很容易,可是怎麼跟麗塔解釋呢?還是我該把它藏起來?在書架後面弄個暗道,曲徑通幽,連接著我的黑夜勾當?要麼把它放在一罐刮面霜的下面?總之,這是個問題。
迄今為止我都沒想出必須保留我的公寓的理由。我還有幾樣研究所需的工具在那兒。切肉刀具和密封膠帶,這些都能用我熱衷釣魚和修理空調機很容易地解釋過去。辦法會有的。此刻我感覺到冰冷的手指在我的脊背上指指戳戳,讓我急切地需要和一個被寵壞了的年輕人會一會。
我走進書房,找到一個深藍色尼龍健身包,我一直留著它,以便在正式場合用來裝我的刀和膠帶。我把它從櫃子裡取出來,再把我的玩具放進去:一卷新的密封膠帶、一把切肉刀、手套、絲質面具、一卷急救尼龍繩。一種強烈的期待感在我的舌頭上聚集。萬事俱備。我感覺到血管興奮地閃耀著金屬光澤,狂野的音樂開始在耳內轟鳴,黑夜行者的脈搏律動在驅使我,讓我衝出去。我轉過身——兩個表情嚴肅的小孩正抬著頭,眼巴巴地看著我。
「他想去。」阿斯特說。科迪一邊點頭一邊看著我,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瞭解我的人都說我伶牙俐齒反應敏捷,但我在腦海裡回放一下阿斯特剛剛說的話,想把它照別的意思理解,然後我能做的只是發出一些很像是人類語言的聲音:「他……這……那……嗯……啊?」
「他想和你去,」阿斯特好像是對著一個智障的僕人,耐心地說道,「科迪今晚想和你一起去。」
仔細一想,便不難發現這個問題遲早會來,而且我在期待這一刻的到來。但那是將來,而不是現在。可他們就站在那裡,我不由得深吸一口氣,思考著他們兩個。
德克斯特尖鋭閃亮的復仇者靈魂是從童年經歷中鍛造而成的。那重創是那麼殘酷,我必須徹底地把它隔絶在外。它把我變成了今天的我。眼前這兩個孩子,科迪和阿斯特,也被類似的經歷嚇壞了。他們被粗暴的癮君子生父野蠻地對待,直到永遠地告別童真的陽光和棒棒糖。正如我智慧的養父在養育我的過程中所認識到的那樣,已經沒辦法改變這一切。蛇一旦出殻,就不能再放回蛋裡。
但是可以訓練,我就是被哈里訓練出來的。他教我只捕獲別的黑暗捕食者,披著人皮在城裡作惡的魔鬼和殺人狂。我有著不可遏制、永遠無法改變的殺戮慾望,但哈里教會我只去找出並處置那些按他嚴格苛刻的警察標準裁定的該殺之人。
當我發現科迪也和我如出一轍,我便發誓按照哈里的方式,把我所學的東西向這孩子傳授,用黑色的正義撫養他長大。但這是個無比複雜的龐大工程,牽涉很多解釋和教導。哈里花了近十年才把所有內容塞進我的腦子,然後才允許我從事比處置流浪動物更複雜的項目。我還沒有開始對科迪進行訓練。即便知道科迪遲早會成為另一個我,我也真心想幫他,也不能在今晚。因為今晚,月亮在窗外殷切地召喚我。
「我不……」我說,打算什麼都不答應。但他們抬頭看著我的冷靜神情是那麼可愛,我說不下去了。「不,」我最後說,「他還太小。」
他們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僅僅一下,但內容豐富。「我跟你說過他會這麼說。」阿斯特說。
「你說對了。」我說。
「可是德克斯特,」她說,「你說過要教我們的。」
「我會,」我說,感到陰涼的手指在慢慢上升,划著我的脊樑骨,並加大氣力戳著,催促我快點兒出發,「但不是現在。」
「那是什麼時候?」阿斯特追問道。
我看著他們兩個,心情複雜,既不耐煩,想奪門而出去從事我的切削工作,又想用一大塊柔軟的毯子把他倆包裹起來,再殺退一切膽敢靠近他們的東西。我任憑這種複雜的感覺在心頭嚙咬,很想拍拍他們倆的小腦袋瓜。
這就是父愛?
「今天不是週末,」我說,「到你們睡覺的時間了。」
他們看著我,好似我是個叛徒。
「現在你對我們說的是大人話。」阿斯特說,帶著令人聞風喪膽的十歲孩子的冷笑。
「可我就是大人呀,」我說,「而且我想為你們做個好的大人。」我一邊說,一邊咬緊牙關克制升騰的慾望。
「我們還以為你和他們不同。」她說。
「我簡直沒法兒想像自己還能怎麼不同。」我說。
「不公平。」科迪說。我定睛看著他,他像一頭黑色的小獸抬起頭,對著我咆哮。
「對,不公平,」我說,「生活裡沒有什麼公平。『公平』是髒話,拜託你別對我用它。」
科迪死盯了我一陣兒,他那種失望的樣子我還從來沒見過,我拿不定主意是揍他還是給他塊餅乾。
「不公平。」他重複道。
「聽著,」我說,「我知道這個。這是第一課。正常孩子第二天有課的時候要按時上床睡覺。」
「不正常。」他強調,把下嘴唇噘起來,能拴一頭驢。
「說對了,」我告訴他,「所以你得讓自己看上去正常。還有,你們必須聽我的,不然我就不教你們了。」他不像被我說服了,但表情緩和下來。「科迪,」我強調,「你得信任我,你必須按我的方式做。」
「必須?」他說。
「對,」我說,「必須。」
他凝視了我很久,然後轉頭看看姐姐,她也看著他。這簡直是絶妙的非語言交流。我敢說他們正進行著一場複雜難懂的對話,但他們一聲不出,直到阿斯特聳聳肩,轉向我。「你得保證。」她對我說。
「好吧,」我說,「保證什麼?」
「保證你會教我們。」她聲明。
科迪點頭:「馬上。」
我深深吸了口氣。「我保證。」我說。他們互相看了看,又看看我,走了。
我一個人站在那裡,帶著滿滿一包玩具,準備去赴一個迫在眉睫的約會,心裡的緊迫感卻多少委頓了些。
家庭生活就是這樣?如果是,別人是怎麼僥倖活下來的?為什麼人們會想要一個以上的小孩?為什麼會想要小孩?像我這樣有重要使命等著去完成,可突然間被這麼攪和一下,幾乎想不起本來要幹什麼了。即便性急如黑夜行者,此刻也變得安靜,好像也被這一切弄糊塗了。我費了半天勁兒才打起精神,從頭昏眼花的德克斯特老爸變回冷靜的復仇者。我發現很難恢復那種鎮靜機警的狀態,很難。事實上,我連汽車鑰匙放在哪兒都想不起來了。
最後我找到了鑰匙,蹣跚地走出書房,對麗塔說了些衷心的廢話,走出門,終於融入了黑夜。
我跟蹤了贊德很久,對他的行跡瞭如指掌。每個星期四的晚上,他都要去「世界同心神聖之光」,大概是去檢查牲口狀況。朝神職人員微笑九十分鐘,略略聽一下佈道之後,他會寫一張支票給牧師。牧師是個大個子黑人,前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的球員,他會微笑著感謝贊德。然後,贊德會靜靜地從後門出去,開上他那輛樸素的SUV[註],神態謙恭地回家。行善之後的貞潔感令他通體發亮,熠熠生輝。
[註]即Sport Utility Vehicle,運動型多用途汽車。
可是今夜,他不再是一個人開車。
今夜德克斯特和黑夜行者將和他一路同行,帶領他走上一個嶄新的旅程。
但得冷靜小心地靠近,幾個星期的秘密跟蹤,成敗在此一舉。
我把車停在離麗塔家幾英里的達德蘭德舊商場前,再步行到旁邊的地鐵站。即使在高峰時段,車上通常人也不多,三三兩兩的人不會注意到我——一個穿著時尚的黑色外套,帶著一個健身包的人。
過了城中心後的第一站,我下了車,走過六個街區去完成我的使命。此刻,在這條街上,我堅硬如鋼,光華內斂。橙紅色的街燈儘管耀眼,也沖刷不去我內心的漆黑夜色。我一步步走著,夜色愈加濃重了。
教堂坐落在一條並不繁忙也不冷清的街道上,那裡原先是一排店面房。有一小群人聚集在那裡,這並不奇怪,因為那裡會分發食物和衣服,只要你耽誤幾分鐘酗酒的時間,聽上一段好牧師的說教,聽他告訴你為什麼你會下地獄。我繞過去,走到停車場後面。
我在停車場四周繞了一圈。看上去還算安全,看不見一個人,也沒人坐在車裡打盹兒。只有教堂背後高牆上那扇小窗戶能看到這裡,窗戶上鑲著毛玻璃,那是廁所。我慢慢靠近贊德的車,一輛藍色道奇「拓遠者」SUV,面朝裡停在教堂後門旁邊。我試試門把手,是鎖上的。停在它旁邊的是一輛老克萊斯勒,牧師的座駕。我挪到克萊斯勒那邊,遠遠地開始等待。
我從健身包裡取出一個白色絲綢面罩,套在臉上,把露出眼睛的位置調整好,然後拿出一卷能承受五十磅重量的漁線。萬事俱備,接下來將上演那黑色的舞蹈——科迪會記得刷牙嗎?他最近老是忘記刷牙就上床睡覺,麗塔又捨不得把他拉起來。可是現在讓他養成良好的習慣是很重要的。刷牙很重要。
我輕輕甩了一下漁線,任它落在我的膝蓋上。明天是阿斯特學校拍年刊照片的日子。她最好穿上去年復活節時穿的那套衣服,拍出的照片會很好看。她是不是已經把衣服準備好了?明早不會忘記吧?當然,她照相的時候肯定不會笑,但至少得穿漂亮些。
我蜷縮在這黑夜裡,手裡握著漁線,隨時準備出擊,滿腦子想的居然是這些?難道這就是閃亮嶄新的婚姻生活將給德克斯特帶來的一點兒預演?
我小心地吸氣,感覺到一種與W.C.菲爾茲[註]的深刻共鳴。我也無法和孩子們打交道。我閉上眼睛,感覺自己體內充滿黑夜的氣息,又徐徐將氣吐出,那冷酷的鎮靜感又恢復了。慢慢地,德克斯特向後隱退,黑夜行者重新佔據了上風。
[註]美國著名喜劇演員,說過一句有名的話:「永遠不要跟孩子和動物一起工作。」
說時遲,那時快——
後門咔地打開,裡面湧出震耳欲聾的喧囂,一個很可怕的聲音在唱著「靠近您行走」,那聲音能叫死而復生的人再去死一回,怪不得贊德受不了出來了。他在門旁停了一下,轉身向屋裡高興地揮手並傻笑,然後門被關上,他朝車的方向走來。他現在是我們的了。
贊德摸出鑰匙,車鎖彈起。我們也來到了他的身後。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漁線從空中呼嘯而過,套上他的脖子。我們猛地拉緊漁線,他站立不穩,雙膝跪地,呼吸停頓,臉色發黑。這樣就對了。
「不許出聲,」我們冷靜地吩咐道,「按我們說的做,不許發出一點兒聲音,這樣你能多活一會兒。」我們稍微拉緊一下漁線,讓他明白他已經落入我們的掌控之中,必須聽話。
贊德向前倒下,臉朝地,這是我們最希望看到的姿勢。他現在不再傻笑了,哈喇子從嘴角流下。他去抓漁線,但我們緊緊地拉著,不讓他伸進一根手指。當他快要昏過去時我們稍稍鬆開一點兒,只夠他痛苦地喘上一口氣。「站起來。」我們溫和地說,把漁線向上一拉,示意他該怎麼做。慢慢地,贊德扶著車站了起來。
「好,」我們說,「到車上去。」我們用左手抓著漁線,打開車門,讓他坐進去。然後將漁線繞過門柱,坐進他身後的座位,再用右手握住漁線。「開車。」我們用陰沉而冰冷的聲音命令道。
「去哪兒?」贊德問,他此刻的聲音被漁線勒得嘶啞微弱。
我們再次把漁線拉緊,提醒他別擅自說話。感覺他接到這個信息後,我們再次放鬆。「西邊,」我們說,「別再說話,開車。」
他啟動車子,漁線又緊了幾次之後,我們驅使他向西開上了海豚高速公路。有一陣兒贊德乖乖地按照我們的吩咐做。他不時從後視鏡裡看看我們,但漁線微微一緊,他便立刻變得俯首帖耳。最後我們帶他上了帕爾梅托高速公路,向北而行。
「聽著,」他突然說道,我們正經過機場,「我有很多錢。你想要什麼我都能給你。」
「是,你能給,」我們說,「你馬上就要給了。」他沒聽懂我們想要什麼,因為他稍稍放鬆了一點兒。
「好吧,」他說,聲音仍然顯得粗啞,「你要多少錢?」
我們在後視鏡中和他死死對視。我們緩慢地拉緊套在他脖子上的漁線,好使他明白。「全部,」我們說,「我們要你的全部。」我們稍稍放鬆了漁線。「繼續開。」我們命令道。
贊德繼續開著。剩下的路程他變得非常安靜,但看上去沒想像的那麼害怕。當然,他一定不相信這一切會真的發生在自己身上,那不可能。像他這樣一個永遠被金錢嚴密地包裹和保護起來的人,每一樣東西他都支付得起。接下來他會談價錢,然後給自己買條生路。
他會的,最終他會找到出路,但不是用錢,也永遠擺脫不了這根漁線。
開了不多久便到了事先選好的目的地海厄利亞出口,我們一路上都很安靜。當贊德減速拐彎下高速時,他從鏡子中害怕地瞥了我一眼。陷阱中困獸的恐懼在增長,他寧願咬斷自己的腿以求逃走。他的恐慌好似一道火熱的光,讓我和黑夜行者都變得興奮而強壯。「你不是……那兒,那兒沒有……我們去哪兒?」他結結巴巴地說,虛弱而可憐,比任何時候都更像人。這讓我們很生氣,使勁兒拉了繩套一下。用力過猛,以至於他的頭倒向肩膀,我們不得不稍稍放鬆一點兒。贊德已經把車開到了彎道盡頭。
「向右。」我們說,他照做了。討厭的呼吸聲從他唾液斑斑的嘴唇裡發出來,但他還是照我們的吩咐,開到街道終點,然後左轉,開上一條狹窄而漆黑的小路,那條小路通往一座舊倉庫。
他按我們說的在一座廢棄建築物那生了鏽的門前停下車,一塊只剩下半截的牌子上依稀可辨地寫著「瓊·普拉斯蒂」。「停車。」我們說。他摸索著把車的排擋桿推到停車擋。我們跨出車門,把他拽下車,他踉蹌了一下,又被我們提了起來。他的嘴邊滿是唾液的痕跡,站在月光下,既醜陋又猥瑣。他的眼神表明此刻他已經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到底意味著什麼了。他哆嗦成一團,那副樣子和那些被他自己殺掉的人沒有絲毫區別。我們讓他站著喘息了一小會兒,然後推著他向門走去。他伸出一隻手抵住水泥牆。「聽著,」他說,聲音顫抖,「我可以給你一大筆錢,你要多少我都給你。」
我們一言不發。贊德舔了一下嘴唇。「好吧,」他說,聲音變得乾澀、斷斷續續,充滿絶望,「你到底想要什麼?」
「要你從別人那裡奪走的東西,」我們邊說邊用力拉了一下漁線,「但不要鞋。」
他瞪著眼,嘴角耷拉下來,他小便失禁了。「我沒有,」他說,「不是……」
「你有。」我們告訴他。我們邊說邊使勁兒把他推進門,走進那被精心佈置過的地方。屋內靠牆的地上有幾卷廢舊塑料管,對贊德意義深遠的是兩個五十加侖盛滿鹽酸的桶,是瓊·普拉斯蒂公司倒閉後留下的。
把贊德弄到工作台上輕而易舉。片刻之後他被膠帶綁住,固定到最佳位置,我們迫不及待地開始工作。先把漁線割開,他喘息著,刀子劃破了他的咽喉。
「天哪!」他說,「聽著,你正在犯一個天大的錯誤。」
我們不置一詞,慢慢劃開他的衣服,仔細地把它們浸入鹽酸桶。
「噢,他媽的,求你了。」他說,「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我們準備妥當,衝他舉起刀,讓他看清楚我們非常清楚自己正在做什麼,將要做什麼。
「夥計,求求你。」他說。從未有過的巨大恐懼讓他顧不上尿褲子和連聲哀求帶來的羞辱,一切的一切都顧不上了。
然後他出乎意料地變得安靜。他直視著我的眼睛,目光清澈,用一種我不曾聽過的聲音說:「他會找到你的。」
我們停頓了一下,琢磨著他話裡的意思。我們相信那是他在做垂死掙扎。我們本來很享受他的恐懼,但現在感覺也變味兒了,這讓我們惱怒。於是我們把他的嘴用膠帶封起來,繼續工作。
當我們工作完畢,什麼也沒有剩下,除了他的一隻鞋。我們想過把它收藏起來,可那自然不夠整潔,所以最終它還是進了鹽酸桶,和贊德的其餘部分會合了。
這可不太妙,觀察者想道。他們進入廢棄的庫房太久,顯然不管他們在做什麼,都不會是一般的社交內容。
他原定和贊德的會面也不是社交性質的。那些會晤總是目的明確,有事說事,儘管贊德顯然不這麼看。在他們不多的幾次交往中,贊德臉上的敬畏已經將這傻小子的內心活動完全呈現了出來。他為自己做出的微薄貢獻感到無比自豪,熱切地想接近那冰冷而超強的神力。
觀察者對可能發生在贊德身上的事兒一點兒都沒感到遺憾。他很容易被取代。讓人詫異的是為什麼這事兒發生在今夜,這意味著什麼?
他對自己沒打擾這事兒的進行感到滿意,他只是潛伏著、跟蹤著。他本可以輕而易舉地進入庫房,阻止那個弄走贊德的魯莽小子,並將其碎屍萬段。即便是現在,他仍能感覺到體內巨大能量的躁動,那能量可以咆哮著摧毀擋在面前的一切,但是——觀察者既有力量,又有耐心。如果那小子真的是個威脅,那最好再等等看。當他完全瞭解對手之後便會出擊,敏捷而勢不可當地置對方於死地。
所以他只是觀察。幾小時後那小子走了出來,鑽進贊德的汽車。觀察者小心地跟著,先是關了大燈尾隨那輛藍色「拓遠者」,這在車輛稀少的夜晚很容易。那小子把車停在地鐵站並上了地鐵,他也在車門關閉前的一剎那閃進車廂,遠遠地坐在一端,第一次仔細端詳對方的臉。
非常年輕,甚至算得上英俊,有種天真的魅力。不是想像中的模樣,不過他們從來都不合乎想像。
觀察者一路跟隨。對方在達德蘭德站下車,走向一大片停著的車。很晚了,停車場空無一人。他知道現在可以下手,簡直易如反掌。只要溜到對方身後,讓體內的力量匯聚到手掌上,就能讓對方的小命終結於這個夜晚。他感到身體裡的力量在緩慢而洶湧地上升,他慢慢靠近,幾乎能嘗到那美妙而安靜的殺戮味道。
突然他停了下來,慢慢轉到另一條過道上去。
因為對方車子的風擋玻璃上貼著一個非常顯眼的標誌。
警車停車證。
他很慶幸自己有足夠的耐心。如果對方是警察,問題就比預想的複雜得多。非常不妙。這需要周密的計劃,需要多做觀察。
於是觀察者靜靜地隱入黑夜,他需要準備和觀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