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莫洛克的信徒·失常的黑夜行者

  有句話說,壞人永無安寧之日。那簡直就是在說我。我剛剛把小贊德送上西天,可憐的德克斯特就變得非常忙碌。麗塔的蜜月計劃進入白熱化階段,同時我的工作也湊熱鬧似的緊鑼密鼓地開展起來。我們遇上了邁阿密常會發生的兇殺案,這次兇手相當狡猾,我目不轉睛地對著飛濺的血跡盯了整整三天。

  第四天情況變得更糟。我買了麵包圈來辦公室,這是我的一個習慣,尤其是在我夜間出遊之後。原因是在我和黑夜行者的夜間合作之後,我不僅有幾天會感覺格外輕鬆,而且還變得胃口大開,總是覺得餓。我確信這個現象有深刻的心理學意義,不過在琢磨這個之前,我得先搶出來一兩個果醬麵包圈,不然法醫部的野蠻同仁們會把它們風捲殘雲,片甲不留。麵包圈當道,心理分析可以往後排。

  但今天早上我只勉強搶到一個桑葚餡兒的麵包圈,在這過程中還差點兒被人傷了手指。整層樓的人都摩拳擦掌要去犯罪現場,那股熱鬧勁兒讓我意識到這是個很血腥的案子。我有點兒不開心,因為這意味著加班加點、待在遠離文明世界和古巴三明治的某個場所,午飯都不知道在哪兒解決。要知道我已經少吃了麵包圈,那麼午餐就變得格外重要,為了這個我也得趕緊幹活兒。

  我抓起便攜式濺血分析箱,和文斯·增岡一起向門外走去。別看文斯個子不大,卻搶到兩個寶貴的麵包圈,餡兒是巴伐利亞奶油,表層塗著巧克力糖霜。「你有點兒太能幹了,偉大的獵人。」我邊說邊朝他掠奪來的戰利品點頭。

  「森林眾神待我不薄,」他邊說邊咬了一大口,「這一季,我的子民不會挨餓了。」

  「你不會,我會。」我說。

  他衝我假笑一下,太假了,跟他照著政府部門提供的面部表情手冊上學來的似的。「叢林裡道路艱險,知道嗎,小螞蚱?」他說。

  「知道,」我說,「首先你得學會像麵包圈那樣思考。」

  「哈。」文斯笑起來。這次比剛才還假。這可憐的傢伙在偽裝一切,好讓自己像個人,跟我似的,但沒我裝得像。難怪我跟他在一起很自在,也難怪他會和我輪流往辦公室帶麵包圈。

  「你最好換一張人皮。」他朝我的襯衫示意道,那是一件色彩鮮艷的粉綠色夏威夷圖案的衣服,還畫著個草裙舞女郎,「品位要提升一下。」

  「打折的。」我說。

  「哈,」他又說,「很快麗塔就該為你買衣服了。」然後他突然收起那可怕的假笑,話鋒一轉,「聽著,我想我給你找到了一個特別棒的餐飲策劃。」

  「他做夾餡兒麵包圈嗎?」我問,真心希望他別再提關於我那步步緊逼的大喜日子的話題。可是,我已經請文斯做我的伴郎,他非常重視這個工作。

  「那傢伙特別有名,」文斯說,「他為音樂頻道的頒獎會和所有其他的明星聚會提供餐飲服務。」

  「他聽上去挺貴的。」我說。

  「噢,他欠我一個人情。」文斯說,「我覺得我們能讓他打個折,也許能降到一百五十塊一位。」

  「文斯,我還以為我請得起一位以上的客人呢。」

  「他上過《南海岸雜誌》呢,」他說,語氣有點兒委屈,「你起碼跟他談談再說。」

  「老實跟你說,」我說,這話意味著我要開始說謊了,「我覺得麗塔想要些簡單的風格,比如自助餐。」

  文斯真生氣了。「你先跟他談談。」他重複道。

  「我會和麗塔提一下。」我說,希望這話題到此為止。接下來去犯罪現場的路上,文斯沒有再說起這事兒,也許真的過去了。

  現場情形比我預想的簡單,我到了那兒以後心情好多了。首先,它在邁阿密大學校園裡,那是我親愛的母校。在我孜孜不倦地偽裝成人的過程中,我總是提醒自己對這種地方要表現出熱烈的感情。其次,看上去沒什麼鮮血供我分析,這大大減少了我的工作量,也意味著我不必和那些討厭的濕漉漉、紅乎乎的東西打交道——我其實不喜歡血,這可能有點兒奇怪,但的確是這樣。不過當我在犯罪現場時,有那麼一刻倒真會覺得很有成就感,那就是模擬犯罪時的情形,將各種細節拼出全貌並模擬犯罪過程。我從中學到的技巧無人匹敵。

  我像往常那樣樂呵呵地溜躂到封閉現場用的黃色膠帶那裡,享受忙碌一天中的片刻清閒。我的腳邁到離膠帶一英呎遠的地方。

  一剎那整個世界都變成了明黃色,有一種東倒西歪搖搖欲墜的感覺,這感覺讓人噁心。我只看得見刀鋒的寒光。黑暗的後座上,黑夜行者待的地方一片死寂。一種要嘔吐的感覺,混合著屠刀划過案板的尖利雜訊,讓我驚恐而緊張。直覺告訴我大事不好,我卻不知道是什麼事兒,哪兒出了問題。

  我的視力恢復了。我環顧四周,沒有絲毫異樣。一小群圍觀的人被擋在黃色膠帶後面,一些巡邏的警察、幾個便衣警探,還有我的法醫部的同事們在灌木叢裡手腳並用地搜索著。一切都很正常。於是我轉向內心深處那雙從不會出錯的眼睛。

  「怎麼了?」我無聲地問道,閉上眼睛向黑夜行者尋求答案。他還從來沒有這麼不安過。我已經習慣了從我的黑夜夥伴那裡得到建議,而且往往我到犯罪現場看過第一眼,就會收到他或仰慕或逗樂的評價。可是這次只有苦惱和困頓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什麼?」我再次問道。但是除了隱形翅膀搧動時發出的沙沙聲,沒有別的回答。我暫且不去想它,走回現場。

  兩具屍體很明顯是在別的地方被燒的,因為在附近沒有發現足以把兩個中等身材的女性燒得這麼透的燒烤爐。是兩個晨跑的人在湖畔的小路邊發現她們的。這湖貫穿邁阿密大學校園,環湖是一條小路。從少量的血液分析,我認為她們的頭是在她們被燒死後拿走的。

  有個細節引起了我的注意。屍體被擺放得很整齊,燒焦的雙臂合攏在胸前,樣子近乎虔誠。在原來頭顱的位置,一個陶瓷牛頭端正地擺放著。

  這樣的情景總能讓黑夜行者饒有興趣地做出評價,一般是幾句開心的低語、一聲輕笑,有時甚至會忌妒。但這次,黑夜行者一言不發,連一聲嘆息、一句低語也沒有。

  我帶著新生出的敬意回頭看看兩具燒焦的屍體。我弄不清這到底有什麼意義,但因為黑夜行者從來不曾這樣,還是應該查個究竟。

  安傑爾·巴蒂斯塔正手腳並用地在小路另一邊調查,非常仔細地篩查著我既看不到也沒有興趣去看的一切。「你找到了嗎?」我問他。

  他頭也沒抬:「找到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說,「但它肯定在這附近。」

  他拿出一把鑷子,夾起一片草,死死地盯著看了一通,然後放進一隻塑料袋。他說:「怎麼回事兒,誰會放個陶瓷牛頭呢?」

  「因為如果放巧克力就化了。」我說。

  他依舊頭也不抬地點點頭:「你妹妹覺得這事兒跟薩泰裡阿教有關。」

  「是嗎?」我說。我可沒想到這個,這讓我有點兒生氣。畢竟這裡是邁阿密,不管什麼時候趕上宗教儀式而且和動物的頭有關,薩泰裡阿教都應該是我們第一個想到的。它是非洲和古巴的一種宗教,融合了約魯巴萬物有靈的信仰和天主教教義,在邁阿密盛極一時。動物祭祀和象徵主義對它的信徒來說司空見慣,這應該能用來解釋那兩個牛頭。儘管只有一小部分人真的信奉薩泰裡阿教,但本地很多家庭都會有從香火店買回來的一兩根小聖燭或幾串瑪瑙項鏈。大家對這種事情的態度通常是,即便不信,也不妨多少表示一點兒尊重。

  當我得知是德博拉負責這個案子後鬆了一口氣,因為那意味著調查工作不會犯出格的愚蠢錯誤。我也希望這個案子能讓她的時間使用得更有效一些。她最近不分晝夜地守著她那受傷的男朋友——凱爾·丘特斯基。凱爾在他最近一次和瘋子手術師的遭遇戰中丟了一隻胳膊,那人專門將人變成去皮土豆。就是他將多克斯警官許多不那麼必要的部分巧妙地一一削去。他沒來得及把凱爾的手術做完。德博拉把整件事兒變成了自己的神聖使命,她把很棒的外科醫生一槍崩了之後,就全身心地看護丘特斯基,投入到把他整舊如新、重振雄風的事業中。

  我敢肯定她已經在道德上佔有了絶對高度,不管拿她和誰比較。但問題是,她放大假對她的小組沒一點兒好處。尤其不好的是,可憐而孤單的德克斯特深深地覺得被自己唯一在世的親人給忽略了。

  所以,聽到德博拉被派來做這個案子,大家都很開心。她正在小路盡頭和她的上司馬修斯局長說話,肯定是在向他提供彈藥,以便待會兒對付媒體。媒體剛剛拒絶了以他認為漂亮的角度給他拍照。

  這時候,採訪車已經排起了隊,大批記者開始在周邊地區攝像。一兩個本地名記站在那兒,抓著話筒,用悲哀的語調講述兩個鮮活的生命就這樣被殘忍地終結了。和往常一樣,我很感激自己生活在一個自由社會,在這裡媒體有著神聖的權利,可以在晚間新聞裡播放死者的鏡頭。

  馬修斯局長仔細撫摩了一把他已經很完美的髮型,拍拍德博拉的肩膀,上前去跟媒體談話。我走到妹妹身邊。

  她站在原地沒動,看著馬修斯的背影。他正在和裡克·桑格說話,那傢伙是個報導犯罪新聞的名嘴。他的原則是「流血事件就是頭條新聞」。「哎,老妹,」我說,「歡迎回到真實世界。」

  她搖搖頭。「嘿,萬歲。」她說。

  「凱爾怎麼樣?」我問她,我一直以來的訓練告訴我這是恰當的問候。

  「身體嗎?」她說,「他還好,但他老是覺得自己成廢物了。那些華盛頓的渾蛋不讓他回去工作。」

  我沒法兒判斷丘特斯基重返工作崗位的能力,因為沒人知道他到底是做什麼的。我只模糊知道那跟某個政府部門有關,保密性很高。除此之外我就一無所知了。「噢,」我搜腸刮肚地想合適的客套話,「我想過一陣兒就好了。」

  「啊,」她說,「我知道。」她回頭看看那兩具燒焦的屍體,「不管怎麼說,這是讓我換換腦子的好辦法。」

  「已經有傳言說你覺得跟薩泰裡阿教有關。」我說。她飛快地轉過頭看著我。

  「你覺得不是?」她試探地問。

  「噢,不是,可能你是對的。」我說。

  「但是?」她又尖鋭地問道。

  「沒什麼但是。」我說。

  「媽的,德克斯特,」她說,「你是怎麼看的?」

  在這個案子上,我什麼也沒法兒告訴德博拉。我其實巴望著她能分我一星半點兒信息,因為那或許能解釋黑夜行者罕見的非典型性逃避。對於兩具燒焦的祭物,不管我說什麼,德博拉都不會信我,她覺得我有事兒瞞著她。

  「好啦,德克斯特,」她說,「說吧,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親愛的老妹,我根本沒找著北。」我說。

  「胡扯,」她說,「你有話不說。」

  「我從來沒有瞞過你,」我說,「我會對自己唯一的妹妹撒謊嗎?」

  她瞪著我:「你覺得不是薩泰裡阿教?」

  「我不知道,」我說,儘量顯得有誠意,「這個思路很好,不過……」

  「我就知道,」她啪地打一個響指,「不過什麼?」

  「噢。」我說,忽然想起一件事兒,「你聽說過薩泰裡阿教用陶瓷嗎?而且牛……他們不是用山羊的嗎?」

  她死盯了我一分鐘,然後搖頭:「沒了?你就是想說這個?」

  「德博拉,我跟你說了我什麼結論也沒有。這只是一個想法,剛想出來的。」

  「得了,」她說,「如果你跟我說真話……」

  「我當然說了真話。」我抗議道。

  「那你就是說傻話呢,比我的傻話還傻。」她說著又轉過頭去看馬修斯局長,他正嚴肅地回答著記者的問題,翹著那雄性十足的下巴。

  一小群人聚攏在警察拉起的黃色膠帶外,足以讓觀察者站在人群中不顯山不露水。

  他帶著冷靜的饑餓感注視著,不動聲色。戴著一個臨時面具,下面藏著猙獰面孔。可是不知怎麼,他周圍的人似乎能意識到什麼,不時緊張地朝他這邊望望,好像感覺到附近有老虎出沒。

  觀察者欣賞著他們的不安,欣賞著他們對他做的事情懷著愚蠢的恐懼。這就是權力帶來的趣味,也是他喜歡觀察的原因之一。

  但他此刻的觀察目的明確。他仔細地審視著,看著人們像螞蟻似的四處摸索,感覺到力量在自己體內聚集。「行尸走肉,」他想道,「連羊都不如。而我們就是那牧人。」

  他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們那副可憐蟲模樣,又感到一陣捕獵的衝動。他慢慢轉過頭,向黃色膠帶裡面望去——他就在那兒,穿著鮮艷的夏威夷襯衫。他的確和警察是一夥兒的。

  觀察者小心地朝那人伸出觸鬚,當觸碰到那人時,他看到對方突然停住腳,閉上了眼睛,好像在無聲地問著問題。沒錯,對方感覺到了那微妙的觸碰,這人是有特殊力量的,肯定是。

  但這人想要幹嗎?

  他看著對方挺直身體,四下看看,然後顯然將這事兒棄之腦後,往警察那邊走去。

  「我們更強大,」他想道,「比他們都強大。他們最後會非常悲哀地發現這一點。」

  他感到越來越饑渴,但他得再瞭解瞭解,等待恰當的時機來臨。等待,觀察。

  暫時先這樣。

  犯罪現場沒有鮮血飛濺,這本該是我放大假的時候,我的心情卻輕鬆不起來。我四處搜尋了一陣兒,在膠帶附近進進出出,卻沒發現什麼特別的。德博拉好像也跟我沒什麼好說的,這讓我感覺孤單無聊。

  我又看了一眼那兩具烤煳了的屍體。黑夜行者依然沉默著。

  我走回德博拉站著的地方,她正在和安傑爾說話。他們一起滿懷期待地看向我,可我什麼見解也提不出來,這讓我顯得非常不酷。我使勁兒繃著不讓自己臉色變綠。正在這時,德博拉從我肩膀上望過去,哼了一聲,說:「真他媽是時候。」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輛警車剛剛停穩,一個全身雪白的男人下了車。

  邁阿密地區的薩泰裡阿神父駕到。

  我們的城市一直有任人唯親的風氣,腐敗起來更是會讓「特威德老大」[註]眼紅。

  [註]威廉·特威德,19世紀掌控紐約市財政,和親信同夥合謀竊取龐大市政府資金的眾議員。

  每年都有幾百萬美元花在憑空捏造出來的諮詢費上,大把預算超支,工程遲遲沒有動靜,因為已經包給了某人的丈母娘。還有的錢花在了造福一方百姓的重要事務上,比如給政客的超級粉絲購買豪華汽車。這樣一個城市提供薪水和福利給薩泰裡阿神父再正常不過了。

  但讓人驚訝的是,他自己掙錢。

  每天日出之時,神父會出現在法院,他往往會撿到一兩隻祭祀用的小動物的屍體,它們的主人殺掉它們,為自己懸而未決的重要官司祈福。沒有哪個正常的邁阿密居民會去碰這些玩意兒。當然這些小動物的屍體暴露在邁阿密的司法大殿前總是不雅的,於是神父會弄走這些祭品,還有人們丟棄的瑪瑙碎片、羽毛、珠子、護身符和圖片。

  不時有人請他去重要場合作法,比如為某個以低價勝出的過街天橋工程祈福,或者給「紐約噴氣機」[註]下咒。這會兒出現在現場,肯定是被我妹妹德博拉請來的。

  [註]美國國家橄欖球聯盟在新澤西州的一支球隊,是本地球隊「邁阿密海豚」的對手。

  神父是個年約五十歲的黑人,六英呎高,留著很長的指甲,腆著一個大肚子。他穿一條白褲子,一件白色古巴襯衫,腳上穿著涼鞋。他步履沉重地走下警車,臉上的表情有點兒不耐煩。他邊走邊從襯衫下面摸出一副黑色玳瑁框眼鏡。他戴上眼鏡走到屍體旁,等看清楚了眼前的東西,他死死地站住了。

  他盯著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向後退去,眼睛依然盯著屍體。當退到大約三十英呎之外時,他轉身走向警車,鑽了進去。

  「這是他媽的怎麼了?」德博拉說。神父砰地關上車門,坐上前座,直勾勾地瞪著前方。過了一會兒,德博拉嘀咕了一句:「靠。」然後向警車走去,我好奇地跟著。

  我走過去時,德博拉正敲著副駕駛旁邊的車窗玻璃,神父仍然紋絲不動地呆視前方,牙關緊閉,面色嚴峻,假裝沒注意到德博拉。德博拉再用力敲,他搖搖頭。「把車門打開。」德博拉說著,語氣好像在說「繳槍不殺」。神父更使勁兒地搖頭,德博拉更用力地敲窗。「開門!」她說。

  最後,神父搖下車窗。「這事兒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他說。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德博拉問他。

  他只管搖頭。「我得回去工作了。」他說。

  「是帕洛·馬優比幹的?」我問他。德博拉瞪了我一眼。帕洛·馬優比是薩泰裡阿教的一個神秘分支,儘管我對其幾乎一無所知,但在我自己的業餘研究中,一些非常殘忍的殺人案似乎和他們有關聯,這讓我興趣倍增。

  但神父還是搖頭。「聽著,」他說,「這案子有名堂,你們不懂,也不會想知道的。」

  「是不是和那些案子是一起的?」我問。

  「我不知道,」他說,「可能是的。」

  「你能幫我們什麼?」德博拉問道。

  「我什麼也幫不了,因為我什麼也不知道。」他說,「但我不喜歡這件事兒,我也一點兒都不想碰它。我今天還有別的重要的事兒,我得走了。」他搖上了車窗。

  「靠。」德博拉說,責備地看著我。

  「哎,我可什麼都沒幹。」我說。

  「靠,」她又說,「你剛才說的是他媽的什麼意思?」

  「我真的什麼都不清楚。」我說。

  「是嗎?」她說,看上去完全不相信,這可真諷刺。我是說我撒謊的時候大家總是信我,可當我真的一頭霧水的時候,我這親親的妹子卻死活不信我。神父的反應好像和黑夜行者一致,這在告訴我什麼?

  我發現德博拉還在瞪著我,她的表情極度不滿,我沒法兒繼續我的深刻思考了。

  「你找到失蹤的頭了嗎?」我問道,自己覺得這問題很恰當,「如果看看他對頭幹了什麼,也許能多找到些案子的線索。」

  「沒找到,一個頭也沒找到。我除了一個對我吞吞吐吐的兄弟外什麼也沒找到。」

  「德博拉,真的,這種總在懷疑的表情對你的面部肌肉不好,你會長褶子的。」

  「除了長褶子,說不定我還能抓住兇手。」她說著朝那兩具焦屍走去。

  我收拾起濺血分析箱,從兩具屍體的脖子周圍取了少量乾燥的黑色痂塊,然後便準備打道回府。還有足夠的時間吃午餐。

  可是,倒霉的德克斯特一定是被人在後背上做了記號,所以麻煩總是接連不斷。我剛收拾乾淨桌面,文斯·增岡便溜進了我的實驗室。「我剛和曼尼談了,」他說,「他明天早晨十點能見我們。」

  「這消息太棒了,」我說,「如果你能說說曼尼是誰,他幹嗎要見我們,這消息就好上加好了。」

  文斯看著我,好似有點兒委屈,那是我在他的臉上看到的為數不多的真誠表情之一。「曼尼·波爾克,」他說,「金牌餐飲策劃。」

  「音樂頻道的那個?」

  「是啊,就是他。」文斯說,「那傢伙得過所有的大獎,還上過《美食家》雜誌。」

  「噢,對,」我支吾著想拖延時間,希望靈感突然迸發,讓我逃避這可怕的命運,「一個獲大獎的廚師。」

  「德克斯特,他真的特別有名,能讓你的婚禮驚艷。」

  「嗯,文斯,真棒,可是……」

  「聽著,」他用堅定不移的語氣說,我還從沒見他這樣過,「你說過你會和麗塔談,然後讓她決定的。」

  「我說了嗎?」

  「你說了!我可不會讓你把這麼寶貴的機會錯過了,尤其是我知道麗塔會特別喜歡這個。」

  「好啦,」我說,打定主意採取拖延戰術,「這件事兒我會回家和麗塔說的。」

  「快點兒。」他說完走了。雖然不是怒氣衝衝,但還是摔了一下門。

  我出門,匯入繁忙的車流。一個開豐田SUV的中年男人在我後面不知為什麼按起了喇叭。五六個街區後他超過我,擦身而過時他扭動方向盤靠近我,我被他的虛晃一槍給逼得開上了便道。儘管我讚賞他的氣質,也樂意跟他幹一架,但我還是老實開著車。沒必要跟邁阿密的司機講道理,你只需放輕鬆,把暴力當樂子享受。當然,我對這個很在行,所以我只是微笑著衝他揮揮手,他猛踩油門,以超過限速六十英里的速度消失了。

  一般情況下,我覺得這種夜晚返家路途上的追殺是結束一天緊張工作的最好方式。目睹那些憤怒和想殺人的慾望總能讓我放鬆神經,讓我有一種重返故鄉的感覺。可是今晚我憂心忡忡,很難調動起愉快的心情。

  更糟的是,我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麼,只不過是黑夜行者在那個兇殺現場對我使用沉默策略。以前從未這樣過,我只能認為是有什麼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那可能威脅到德克斯特的生命。可到底是什麼呢?而且我又怎麼確定真有這回事兒?我連黑夜行者是什麼都不知道,除了他總是在那裡給我提供靈感和意見。我們以前也見過燒焦的屍體和很多陶瓷製品,從來沒有這麼異常的反應。是因為這兩樣東西組合到一起了嗎?還是完全是巧合,和我們看到的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我越想越糊塗,車流一如既往地在我兩側呼嘯而過,帶著那讓人寬慰的殺戮精神。於是到麗塔家時,我幾乎讓自己放下心了,沒什麼好擔心的。

  麗塔、科迪和阿斯特已經在家裡了。麗塔離家比我近多了,孩子們則是從住宅附近公園裡的課外活動下學回來,他們至少用了半個小時來養精蓄鋭,等著折磨我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神經。

  「新聞上播著呢。」我打開門,阿斯特便小聲說著,科迪則點著頭,用他溫柔而沙啞的聲音說:「噁心。」

  「新聞上播著什麼呢?」我邊說邊從他們身邊擠過去,留意著不踩到他們。

  「你燒的!」阿斯特衝我噝噝地說。科迪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似乎帶點兒譴責的意思。

  「我什麼?我把誰……」

  「那兩個在學院裡被發現的人。」她說,「我們可不想知道那個。」科迪又點點頭。

  「在……你是說大學,我可沒……」

  「大學就是學院,」阿斯特用十歲女孩特有的自信說道,「我們覺得燒人實在太噁心了。」

  我忽然明白了他們從電視上看到了什麼——犯罪現場報導,我今早剛從那兩具焦屍上取過烤焦的血樣。看樣子他們僅僅因為知道我曾在那夜出去遊玩,就斷定這個是我幹的,這讓我非常生氣。「聽著,」我嚴厲地說,「那不是……」

  「德克斯特,是你嗎?」麗塔尖著嗓子在廚房裡喊。

  「我也不能確定,」我喊回去,「讓我查查我的身份證。」

  麗塔喜滋滋地衝出來,我還沒來得及自衛,她就一把摟住我。「哈,帥哥,」她說,「你今天過得好嗎?」

  「噁心。」阿斯特小聲說。

  「特別棒,」我說,掙扎著喘氣,「今天每人都看了夠多的屍體,我也用過了棉花棒。」

  麗塔做了個鬼臉:「呃,那可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該當著孩子們的面說這個。他們做噩夢怎麼辦?」

  如果我是個絶對誠實的人,我會告訴她,她的兩個孩子不大會做噩夢,倒是更有可能給別人帶來噩夢。但因為我完全沒必要說出真相,所以我只是拍拍她說:「他們每天在卡通片裡看到的都比這些糟糕多了,是不是,孩子們?」

  「不是。」科迪說。我驚訝地看著他。他幾乎從不說話,但此刻他不僅開口說話,而且還針對我,這讓人有點兒不安。事實上,這一整天都過得非常彆扭。到底有什麼黑暗而可怕的事情正在發生?還是我的光環消失了?要麼是我流年不利跟誰犯了沖?

  「科迪,」我說,很希望我的聲音裡能有傷心的味道,「你是不會因為這個做噩夢的,是不是?」

  「他從不會做噩夢。」阿斯特說,好像每個大腦沒受過傷害的人都應該知道這點,「他從來什麼夢都不做。」

  「那很好。」我說。因為我自己就幾乎從來不做夢,而且似乎我跟科迪的共同點越多越好。但是麗塔一點兒都沒明白其中的玄機。

  「好了,阿斯特,別犯傻了,」她說,「科迪當然會做夢,每個人都會做夢。」

  「我不做夢。」科迪堅持說。他這會兒不僅在針對我們兩個,還打破了自己沉默寡言的傳統。儘管我自己沒有感情,但對科迪還是生出了一種喜愛的感覺,想湊過去跟他站在一邊。

  「不做夢對你來說是好事兒,」我說,「甭管那些。人們誇大了夢的作用,它只會讓人在夜裡睡不安穩。」

  「德克斯特,其實……」麗塔說,「我不認為我們應該鼓勵他這樣。」

  「我們當然應該鼓勵他這樣。」我一邊回答,一邊對科迪擠眼睛,「他在展示怒火、勇氣和想像力。」

  「我沒有。」他說。我幾乎要為他的語言功力大長而驚嘆了。

  「你當然沒有,」我放低聲音對他說,「但我們得對你媽媽這麼說,不然她會擔心的。」

  「我的老天爺,」麗塔說,「我不管你們了。去外面玩兒吧,孩子們。」

  「我們想和德克斯特玩兒。」阿斯特噘著嘴說。

  「我過幾分鐘就來。」我說。

  「你最好快點兒。」她惡狠狠地說。他們消失在通往後院的過道盡頭。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慶幸那平白無故而惡毒的攻擊終於暫時過去了。當然,我本應該知道這事兒會發生。

  「到這邊來。」麗塔拉著我的手坐到沙發上。「文斯剛來過電話。」她說。

  「是嗎?」我說,想到他可能會對麗塔說什麼,我突然感覺到危險襲來,「他說什麼了?」

  她搖搖頭:「他挺神秘的。他說我們一談完就告訴他。我問他要談些什麼,他卻不肯說,只說你會告訴我。」

  我使勁兒忍著沒又說一遍那句白痴般的過場白「是嗎」。麗塔繼續說:「說實在的,德克斯特,你能有像文斯這樣的朋友真幸運。他特別重視做伴郎這個任務,而且他的品位相當好。」

  「還相當貴。」我答道,差一點兒又說出那個近乎丟臉的「是嗎」。可這話一出口,我就意識到錯得更離譜,因為麗塔整個人都像聖誕樹那樣神采飛揚起來。

  「真的嗎?」她說,「噢,我覺得他值得。我是說,品位和價錢往往是如影隨形的,不是嗎?一般都是一分錢,一分貨。」

  「是,但問題在於你得付多少錢。」我說。

  「付什麼?」麗塔說,然後我就卡住了。

  「啊,」我說,「文斯有一個離奇的想法,他想讓我們用他的『南海岸名廚』,那傢伙非常貴,是給很多名人聚會做餐飲策劃的。」

  麗塔拍了一下巴掌,手停在下頜,一臉開心。「不會是曼尼·波爾克吧!」她喊道,「文斯認識曼尼·波爾克?」

  說到這裡,一切已經見了分曉,但不屈不撓的德克斯特不會不戰而敗,哪怕自己已經奄奄一息。「我說沒說過他很貴?」我帶著希望說。

  「噢,德克斯特,你不能在這種時候擔心錢的事情。」她說。

  「我能,我擔心著呢。」

  「可是如果能請到曼尼·波爾克,就不應該計較錢。」她說,聲音裡有種讓人訝異的語調。我以前可沒見過她這樣,除了她對科迪和阿斯特生氣的時候。

  「是的,可是麗塔,」我說,「在餐飲上花特別多的錢,太不理智了。」

  「理智和這事兒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她說道,我衷心贊同她這句話,「如果我們能請到曼尼·波爾克做我們婚禮的餐飲策劃卻不請他,那我們一定是瘋了。」

  「可是……」我說,隨即停了下來,因為花巨款用小餅乾配手繪苦白菜,再加上德國酸芹菜汁,最後做出詹妮弗·洛佩茲的造型來,這件事本身就是奇蠢無比的。

  「德克斯特,」麗塔說,「我們會結婚多少次呢?」即便是我這麼不靠譜的人都懂得必須死忍著不說出「起碼兩次,就像你」。

  我飛快地轉換進攻路線,用我這麼多年來悉心研究、努力模仿人類所學來的技巧說道:「麗塔,婚禮的重要部分是我將戒指套在你的手指上那一刻,我不在乎之後吃什麼。」

  「說得真甜,」她說,「所以你不介意我們僱曼尼·波爾克了?」

  我又一次還沒搞明白自己的立場就輸了辯論。我覺得口乾舌燥,肯定是因為我大張著嘴巴太久,大腦則拚命掙扎著想弄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我還想說點兒聰明話來挽回局面,可是已經太晚。「我給文斯打電話,」麗塔說道,然後探身過來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噢,這真讓人興奮。謝謝你,德克斯特。」

  唉,好吧,誰讓婚姻就意味著妥協呢。

  曼尼·波爾克住在南海岸。他住在一棟新建的摩天大樓的頂層,這些高樓在邁阿密如雨後春筍般湧現。他的家坐落在從前一片廢棄的海灘上,哈里曾帶著德博拉和我在星期六早晨去那裡撿貝殼。我們會撿到舊救生圈、神秘的木頭船板——那一定是從某艘不幸遇難的船上碎裂下來的,還有龍蝦養護區浮標、漁網的碎片。一個令人興奮的早上,我們還看見一具死屍隨浪漂浮。那些都是寶貴的童年記憶。如今這裡建起了閃閃發光的大廈,沒一點兒氣質,我非常討厭這樣。

  第二天早上十點,我和文斯一起從單位出來,開車到了那片可怕的取代了我童年歡樂的新大樓下面。我們默默地坐電梯去往頂樓,文斯在一旁侷促地眨著眼睛。他幹嗎要對一個以雕刻炒肝為生的人那麼緊張?一滴汗從他的臉頰上流下,他痙攣似的吞嚥了兩次唾沫,兩次。

  「他是個搞餐飲的,文斯。」我告訴他,「他不可怕。他甚至連你的圖書館借書卡都不能撤銷。」

  文斯看著我,又嚥了口唾沫。「他脾氣可大了,」他說,「他很厲害的。」

  「噢,那好,」我開心地說,「那我們另外找個起碼通情達理的人吧。」

  他咬著牙,像個執行死刑的射擊隊員似的搖搖頭。「不,」他勇敢地說,「我們會闖過這一關的。」說話間,電梯門開了。他挺起肩膀,點點頭說:「來吧。」

  我們走到走廊盡頭,文斯在最後一個房間門前停住腳,深吸了一口氣,舉起手,在片刻猶豫之後,敲響房門。等了很久,什麼動靜也沒有。他看看我,眨眨眼,手還舉著。「也許……」他說。

  門開了。「嘿,維克!」站在門口的人象鳥叫似的喊道。文斯面紅耳赤,結結巴巴:「你……你好。」然後把身體的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嘴裡繼續結結巴巴不知所云,同時還向後退了半步。

  這情景太迷人了,我並不是唯一欣賞它的人。應門的小侏儒臉上掛著微笑,好似在表示他喜歡觀賞人被折磨時的樣子。他讓文斯扭捏了一會兒才說:「好啦,請進。」

  曼尼·波爾克,如果這真的是大名鼎鼎的他,而不是從《星球大戰》裡出來的什麼全息圖象的話,那麼從他的繡花高跟銀靴到他染成橘黃色的髮梢,他站直了也不會超過五英呎六英吋。他的頭髮剪得很短,黑色的劉海兒像麻雀尾巴似的貼在前額,耷拉在鑲著大顆人造鑽石的眼鏡框上。他穿著一件長長的、鮮紅色的短袖襯衫,除此之外什麼也沒穿。他從門邊轉身把我們向屋裡引時,襯衫在他身上直打轉。他踏著小碎步飛快地朝一扇巨大的玻璃窗走去,從那裡能俯瞰到下面的河水。

  「到這邊來,我們聊聊。」他的身旁是一個基座,上面的一大團東西看著像動物的嘔吐物,還噴著幾處螢光材料的塗鴉。他帶著我們向窗戶邊的一張玻璃桌走去,桌子周圍有四把大概是椅子的東西,但很容易被錯當成鑲在支柱上的銅鑄駱駝鞍。「坐。」他說著做了個誇張的手勢。我在靠窗的所謂的椅子上坐下。文斯猶豫了一下,也挨著我坐下,曼尼則跳到文斯對面的椅子上。「好啦,」他說,「維克,你最近怎麼樣?來點兒咖啡?」還沒等文斯回答,他就朝左邊轉過頭,喊道:「艾德瓦爾多!」

  文斯在我身邊顫巍巍地喘了口氣,還沒來得及怎麼樣,曼尼又倏地轉回頭,這次是衝著我。「你就是那個愛臉紅的新郎?」他說。

  「德克斯特·摩根,」我說,「不過我不太擅長臉紅。」

  「哦,是嗎?我想維克一人臉紅起來能超過你和新娘兩個人。」他說。的確,文斯的臉已經紅到了他的皮膚所允許的極限。由於我還在生文斯的氣,就是他害得我來受這個罪,所以我不想給他解圍,不幫他找台階下,甚至都不去糾正曼尼管文斯叫「維克」。我肯定曼尼知道文斯的名字,他是成心折磨文斯。我無所謂,讓文斯受會兒罪吧,誰讓他越過我直接去遊說麗塔,最後連累我來蹚這個渾水呢。

  艾德瓦爾多慌里慌張地端著一個塑料托盤進來了,裡面盛著色彩鮮艷的咖啡用具。他是個結實的小夥子,大概有兩個曼尼那麼大,可他也貌似急於討好曼尼。他把一隻黃色的咖啡杯放在曼尼面前,然後把藍色那只放到文斯面前,卻被曼尼擋住了。曼尼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放在艾德瓦爾多的胳膊上。

  「艾德瓦爾多,」他用絲綢一般柔和的聲音說道,臉上的表情冷冰冰的,「黃色的?我們不是說過了嗎,曼尼用藍色杯子。」

  艾德瓦爾多忙不迭地轉身去用藍色杯子換掉那只大不敬的黃色杯子,動作太猛,以至於差點兒摔個大馬趴,又險些把茶盤掉在地上。

  「謝謝,艾德瓦爾多。」曼尼說。艾德瓦爾多愣了片刻,顯然是想弄清楚曼尼是真的在感謝他,還是他又做錯了什麼事兒。但曼尼只是拍了拍他的胳膊,說:「請照顧我們的客人。」艾德瓦爾多點著頭,繞過桌子給我們放杯子。

  最後的結果是,我得到了黃色杯子,這對我來說無所謂,儘管我納悶兒,不知道這是不是他們不喜歡我的信號。艾德瓦爾多給我們倒好咖啡,又飛快跑回廚房,端來一小碟點心。這五六隻烘焙點心看上去像填了奶油餡兒的刺蝟,黑黃色,一團團的,倒豎著一根根不知是巧克力還是海葵做的小尖刺。點心中央張開的小口裡,露出一小團橙色蛋撻之類的東西,每隻點心的蛋撻心上還有或綠或藍或棕的點綴色。

  艾德瓦爾多把小碟放在桌子中央,我們瞪著它看了一會兒。曼尼像是很喜歡這些小點心,文斯則完全是一副中了蠱的敬畏表情。他吞了幾口唾沫,好像還嘆了口氣。至於我,我不知道這些東西是吃的還是奇異血腥的阿茲特克宗教儀式用的,所以我只是端詳著盤子,想看出個究竟。

  最後還是文斯開了腔。「我的天哪。」他脫口而出。

  曼尼點點頭。「它們不錯吧?」他說,「去年更棒呢。」他拿起一隻帶藍色點綴的點心凝視著,臉上是一副年深日久的愛憐表情。「這調色板的點子已經過時了,可那個可怕的老印度克里克飯店居然還會抄襲。」他聳聳肩,將點心扔進嘴裡。「人的確會對自己的小點子入迷。」他轉身朝艾德瓦爾多擠了擠眼睛,「有時會過分入迷。」艾德瓦爾多的臉色變得蒼白,逃進了廚房。曼尼轉向我們,假惺惺地笑著說:「不過你們還是要嘗嘗,好嗎?」

  「我簡直不敢咬下去,」文斯說,「它們太完美了。」

  「我怕它們會咬我。」我說。

  曼尼露出了幾隻大牙。「要是我能教會它們咬人,我可就不寂寞了。」他用胳膊肘把盤子朝我推了推。「來吧。」他說。

  「你會在我婚禮上做這些點心嗎?」我問道,想著總得有人問點兒什麼,把眼前這一切的意義發掘出來。

  文斯用胳膊肘戳了我一下,但顯然為時已晚。曼尼的眼睛眯縫成一道線,嘴還保持著笑的模樣。「我不管做飯,」他說,「我展示,而且展示我認為最好的。」

  「難道我不應該事先瞭解一下都會是些什麼嗎?」我問道,「我是說,萬一新娘對抹了日本芥末的芝麻菜肉凍過敏怎麼辦?」

  曼尼攥緊拳頭,我都能聽見他的指關節咔吧作響的聲音。有那麼一刻我都暗自高興,想著這下大概跟他談崩了,可是曼尼鬆了勁兒大笑起來。「我喜歡你的朋友,維克,」他說,「他很勇敢。」

  文斯衝我倆笑了笑,終於又能呼吸了。曼尼開始在本子上塗塗寫寫。最終,我和偉大的曼尼·波爾克達成協議,由他承辦我的婚禮餐飲,他給我的優惠價是二百五十美元一個人。

  我還沒來得及為錢包發愁,手機就歡快地唱了起來。剛一接通,對方就說「你馬上過來」,根本不理會我那愉快的一聲「喂」,是德博拉。

  「我現在正忙著討論非常重要的魚子醬麵包呢。」我告訴她,「你能借給我兩萬塊錢嗎?」

  她從嗓子眼兒裡哼哼了幾下,說:「我沒時間跟你囉唆,德克斯特。二十四小時在二十分鐘後開始,我需要你馬上過來。」這是兇殺專案組的慣例,在調查工作開始後的二十四小時之內召集全體相關人員,確認所有事項已經部署下去,大家對案件有一致的認識。德博拉顯然相信我能提供點兒妙招兒。她想得挺好,可惜不對。黑夜行者在逃,我在短時間內不大可能爆發靈感。

  「德博拉,我對這個案子真的一點兒想法都沒有。」我說。

  「你先過來再說。」她說完掛了電話。

  從邁阿密海灘大道395號高速公路上了836號公路後,車輛堵了有半英里。我們在下一個出口前一點兒一點兒地往前蹭,終於到了發生事故的地段。一輛滿載西瓜的卡車側翻在高速路上,把道路變成一條深達六英呎的紅紅綠綠的小河,周圍的車輛不同程度地變成了花瓜。一輛救護車從路肩駛過,後面尾隨了一隊車輛,這些車的主人重要到了不能坐等道路清理完畢的地步。排隊的車子把喇叭按得震天響,人們喊叫著,揮舞著拳頭,前邊似乎還傳來了一聲槍響。回歸正常生活真好啊。

  我們從混亂不堪的車流裡掙扎出來,駛入街道,時間多花了十五分鐘。又過了十五分鐘,終於到了辦公室。文斯和我坐電梯上了二樓,我倆都一聲不吭。當門打開,我們步出電梯時,文斯擋住了我。「你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兒。」他說。

  「嗯,的確,」我說,「如果我不馬上完事兒的話,德博拉會要了我的命。」

  他抓住我的胳膊。「我是說關於曼尼,」他說,「你會愛上他的手藝。真的,他弄出來的效果絶對不同凡響。」

  我掰開文斯抓著我胳膊的手指,跟他握了握手:「我肯定我們都會對食物非常滿意。」

  他握著我的手不放。「不僅如此。」他說。

  「文斯……」

  「那是你拿你往後的生命起誓的時刻,」他說,「一個很棒的誓言,你和麗塔的生命將從此聯結……」

  「我的生命會有危險,如果我不馬上走的話,文斯。」我說。

  「我真挺高興的。」他說。看著他表現出貨真價實的感情讓人害怕,我幾乎是從他身邊逃向走廊盡頭的會議室。

  會議室裡坐滿了人。由於晚間新聞對兩個年輕女孩被燒焦的屍體和頭顱不翼而飛的事實做了一系列聳人聽聞的報導,這案子成了大案。我溜進會議室,靠門站著,看見德博拉正瞪著我,我為她送上我認為很無辜的微笑。她打斷正在發言的人,那是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巡邏警。

  「好,」她說,「我們知道在現場是找不到頭顱的。」

  我以為自己的遲到加上德博拉惡狠狠的注視能讓我奪得最富戲劇性入場式獎,可我大錯特錯了。德博拉推動會議往下進行,我好比是根微弱的蠟燭被放在汽油燃燒彈旁邊,完全沒人注意我。

  「來啊,夥計們,」我那警官妹子說,「都來動動腦子。」

  「我們該搜一下湖。」卡米拉·菲格說。她年約三十五歲,是法醫部技術員,通常沉默寡言,幾乎聽不到她說話。顯然有人寧願她安靜,因為一個名叫科里根的痩削而有些神經質的警察立刻挑起刺兒來。

  「胡說,」科里根說,「頭早漂走了。」

  「人頭是不會漂走的,它們都是死沉的骨頭。」卡米拉堅持道。

  「有些人頭的確是這樣。」科里根說,他這話引來了幾下預期中的笑聲。

  德博拉皺起眉頭,正準備以領導的口氣批評兩句,這時走廊裡傳來一陣聲音。

  撲通。

  不是很響,但足以讓屋裡全體人員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過去。

  撲通。

  近了些,響了些,這場面有些像低成本恐怖片裡的鏡頭。

  撲通。

  不由自主地,會議室裡的每一個人都屏住了呼吸,慢慢將頭轉向會議室的門。我也扭頭望向走廊,內心深處卻有一個極細小的類似於抽搐的東西在阻撓我,於是我閉上眼睛傾聽。我心裡一個微弱的、帶點兒猶豫的聲音響起,很像清嗓子,然後——屋裡不知誰嘀咕了一聲:「我的媽呀。」聲音中充滿那種總是能讓我興奮起來的恐懼。我心裡那個細小的聲音嗚嗚了一下便消失了。我睜開眼睛。

  我只想說,黑夜行者出現在幽暗的後座上讓我很開心,有一剎那我把周圍的事情都置之度外。這種走神往往很危險,尤其是對我這樣的假人來說,後果就是,我睜開眼睛看到的情景讓我大吃一驚。

  原來真的像廉價恐怖片《活死人之夜》[註]裡面的鏡頭。站在門旁的,就在我右手邊直勾勾地瞪著我的,是個本應該已經死去的人。

  [註]1968年拍攝的美國經典殭屍恐怖片系列的首部,被譽為現代恐怖片的開山鼻祖,是一部成本很低的影片。

  多克斯警官。

  多克斯從來都不喜歡我。他可能是整個警局裡唯一懷疑我真實面目的人。我一直覺得他之所以能看穿我的偽裝,是因為他多少也是和我一樣的人——一個冷血殺手。他嘗試了半天卻不能證明我做了任何有罪的事兒,這失敗讓他更加討厭我。

  我上次看見多克斯警官是當醫護人員把他往救護車上抬的時候。他當時由於疼痛和驚嚇昏死過去,一個來復仇的非常有才華的業餘外科手術醫生切掉了他的舌頭、雙手和雙腳。我承認是我不動聲色地引導了那位業餘醫生的想法,不過我總算體面地先說服多克斯自己同意執行這個計劃,因為他想抓住那個慘無人道的魔鬼。而且我也幾乎救出了多克斯,冒著失去我自己寶貴的無可替代的生命和四肢的危險。我沒有像他希望的那樣快速有效地營救他,但我努力過,最後他被救出來的時候生不如死,那可真不是我的錯。

  所以,我覺得在我為他冒了這麼大的險之後,有個小小的認可的表示也算不得過分的要求。我不需要鮮花、獎狀之類,甚至不需要一盒巧克力,但也許他應該在我後背上拍拍,嘀咕一句「謝了,夥計」。當然,他現在沒有舌頭,連貫說上一句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兒,而且來自他那新的鋼鐵假手的拍打大概會讓人挺疼,可他至少得表示一下啊,這要求過分嗎?

  顯然是的。多克斯盯著我,好像他是一隻饑餓的狗,而我是世上最後一塊牛排。我知道是什麼讓黑夜行者發出清嗓子的聲音——是同類的氣味。我感到內心那雙翅膀在緩緩搧動,慢慢充滿了旺盛的活力,升騰起來直視著多克斯帶著挑釁神色的眼睛。他靈魂深處的魔鬼咆哮著,衝我吐著唾沫。我們站在那裡對峙了很久,在外人看來我倆只是相互凝視,但實際上是兩個捕獵者在尖叫著較量。

  有人在說著什麼,但全世界只剩下了我和多克斯,以及兩個藏在我們心底的黑色影子在躍躍欲試。我倆都沒聽見別人在說什麼,只是背景裡一陣煩人的嗡嗡聲。

  德博拉的聲音穿透迷霧刺了進來。「多克斯警官。」她說道,聲音有些強硬。終於多克斯朝她轉過頭,魔法解除了。我不禁有些得意和開心,為黑夜行者的神力得勝,還有就是我終於讓多克斯先轉開了頭。我好好地重又把自己隱藏起來,向後退了一小步,仔細端詳起我那一度強大無比的復仇者來。

  多克斯警官是部門杠鈴紀錄的保持者,不過他現在不大像能很快刷新自己紀錄的樣子。他很憔悴,除了眼睛裡悶燒的怒火之外,他幾乎是虛弱不堪的。他用兩隻假腳僵直地站在那裡,兩臂懸垂在身體兩側,兩隻手的手腕部位突顯出好似老虎鉗手柄那樣的東西,微弱地閃著銀光。

  除了屋裡其他人的呼吸聲,我什麼也聽不見。大家只是注視著那一度叫多克斯的物體,而他則瞪著德博拉,她正舔著嘴唇,顯然是想找些話說,最後說出來的是:「請坐,多克斯,要我給你介紹一下案情嗎?」

  多克斯看了她好久。他笨拙地轉過身,瞪著我,然後撲通撲通地走出房間。他那奇特的有規律的腳步聲在走廊裡迴響著,直到徹底消失。

  通常警察都不喜歡表現出自己被嚇著了,所以有好幾秒的時間大家都大氣不出,生怕洩露了自己的真實感受,最後還是德博拉打破了安靜。「好了。」她說。突然間大家都開始清嗓子,挪椅子。

  「好了。」她又說了一遍,「所以我們不能在現場找到人頭。」

  「人頭不會漂走。」卡米拉·菲格輕蔑地說,於是我們又回到被多克斯警官打斷之前的章節。他們七嘴八舌地爭執了十分鐘,沒完沒了地扯皮誰該做文件記錄,等等。之後,我旁邊的門被一把推開,我們的會議又一次被打斷了。

  「抱歉,打擾了。我得到……一個很好的消息。」馬修斯局長環視大家,皺著眉頭說道,「就是……這個……多克斯警官回來了。他……嗯……你們要知道他的情況,這個……很嚴重。他只需再過一兩年就能領取全額養老金,所以律師們……我們都覺得,在這種情況下,嗯……」他停下來,看著屋裡的人,「是不是已經有人告訴你們了?」

  「多克斯警官剛才就在這裡。」德博拉說。

  「噢,」馬修斯說,「啊,那好吧……」他聳聳肩,「也好。好啦,我不打擾大家開會了。有什麼要彙報的嗎?」

  「沒有實質性的進展,局長。」德博拉說道。

  「好吧,我相信你們會在新聞發佈會之前把事情弄出眉目,我是說,要快。」

  「好的,局長。」德博拉答道。

  「好吧。」馬修斯局長又說一遍。他巡視了全屋一眼,挺起胸膛,離開了會場。

  「人頭不會漂走。」有人說。屋裡響起哧哧的笑聲。

  「天哪,」德博拉說,「我們能不能專心點兒?有兩具屍體等著呢。」

  還會有更多的屍體出現,我想。黑夜行者微微顫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