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來第一次,我急於回到工作上。不是因為我急著去做血液分析,而是因為在吉勒斯牧師的書房引起的話題——魔鬼附身。這有些名堂。我從來沒真的覺得自己被附過身,儘管麗塔堅持自己的說法。但至少這是一個有歷史、有出處的說法,所以我很想多知道些。
首先我檢查了我的答錄機和郵箱,除了通常的部門通知清理咖啡間的消息外沒有別的留言,也沒有來自德博拉的尷尬道歉。我打了幾個旁敲側擊的電話,弄明白她外出調查庫爾特·瓦格納去了,這讓我覺得稍稍安心,至少這說明她沒在跟蹤我。
問題解決,理智清醒,我開始研究魔鬼附身的問題。又一次,老好人所羅門王高大的形象出現。他顯然跟一系列魔鬼關係密切,它們大多數都有帶好幾個字母z的名字。他把它們呼來喝去,像對用人一樣,讓它們修建他的偉大神廟。這讓人有些吃驚,因為我一向聽說神廟是個好地方,肯定有類似魔鬼勞動法的東西。我是說,我們對僱用非法移民摘橙子這麼大驚小怪,那些敬神的教皇不該對魔鬼也制定些法規嗎?
可是事情不是這樣。所羅門王作為首領跟它們相處甚歡。它們當然並不喜歡被約束,但對他的指令言聽計從。到這裡就冒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也許另外還有別的誰有能力掌控它們,這人也想掌控黑夜行者,導致後者削尖腦袋從這不情不願的奴役中逃脫出來。
我想到這裡停頓了一下。
這個說法的最大問題是,它並不符合我從一開始就感覺到的那種強大而致命的危險,儘管那時黑夜行者還沒有逃走。我很能理解被逼著幹不想幹的事情時的那種彆扭勁兒,但那和我所感受到的讓人魂飛魄散的恐懼感根本不能比。
這是不是說黑夜行者並不是魔鬼?是不是說我身上發生的只是種精神病?一種完全想像出來的殺戮慾望和被迫害妄想所分裂的幻想?
可是,貫穿歷史的各個文化都相信附體說。我只是沒法兒把這和我的問題聯繫起來。我覺得我好像摸到了邊兒,但沒有靈感浮現。
突然就到了五點半,我比往常更加迫切地想逃離辦公室,投奔我那並不一定安全的家。
第二天下午,我坐在辦公室裡打著一份枯燥乏味的連環兇殺案報告。儘管是邁阿密這樣的城市也有平淡無奇的謀殺,這個案子就是其中之一,或者準確地說,叫其中之三個半,因為三具屍體在停屍房,一個在傑克遜醫院的重症監護室。這是在本城混亂地區的一起簡單的過路槍殺案。實在沒必要花上大量時間,因為有足夠的證人說是個叫「雜種」的人幹的。
形式仍然很重要,我在現場花了半天工夫來確保沒有人從大門過道跳出來,用園藝剪刀把受害者砸昏,恰逢其時經過的車上射來的子彈把受害者擊中。我想用一種有趣的方式來解釋清楚,濺血會很真實地反映移動中的槍擊結果,但這個分析過程的無聊讓我頭昏眼花。我呆呆地瞪著電腦屏幕,耳鳴如鼓,很快耳鳴換成節奏,夜間的音樂再度浮現,素白色的打印紙突然被濕淋淋的鮮血浸透,而且將我席捲,沖刷了辦公室,整個視力所及的世界滿是鮮血。我從椅子上跳起,把眼睛眨了又眨,直到幻覺消失,可我仍然顫抖不止,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即便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即便我坐在警察局的辦公室裡,它也會來找我了,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樣。要麼是它越來越厲害,離我越來越近,要麼是我越來越瘋。精神分裂症患者能聽見聲音,他們也能聽見音樂嗎?黑夜行者也算聲音嗎?我是不是其實一向都是個瘋子,如今只不過是到了瘋狂的終結篇,困惑的德克斯特的小命即將休矣?
我不覺得有這個可能。哈里已經把我給整飭好了,他確保我運轉正常。如果我瘋了,哈里會知道的,但他告訴我我沒有。哈里從來不會錯。所以事情解決了,我是正常的。謝謝。
那我為什麼會聽到音樂呢?為什麼我的手會抖?為什麼我得被一個魔鬼附身,才不會像這樣坐在地板上用食指撥拉嘴唇發呆?
很明顯,大樓裡的其他人都沒有聽見什麼,不然樓道裡會擠滿要麼跳舞要麼尖叫的人。不,恐懼已經侵入了我的生活,鬼鬼祟祟地追著我,跑得比我還快,佔據了以前黑夜行者蜷伏的巨大空間。
我無以為繼,需要從外界獲取信息來理解這一切。有很多渠道相信魔鬼是真的存在的——邁阿密有很多人每天辛勤工作就是為了將魔鬼從人們的生活中驅趕出去。儘管那個海地神父說了,他一點兒都不想和這些有瓜葛,儘管他迅速溜之大吉,他卻似乎知道這是什麼。我相當確信薩泰裡阿教是信奉附體的。但沒關係,邁阿密是個奇妙的多元城市,我肯定能找到其他地方去問這個問題,並得到全然不同的答案——甚至有可能是我正在尋找的答案。我離開辦公室向停車場走去。
生命之樹在利伯蒂市邊上,是邁阿密不適宜外地旅遊者夜晚造訪的地區。這個角落被海地移民佔據,很多建築都被漆成好幾種鮮艷的顏色,好像只用一種顏色通不過。有些建築上畫著海地鄉村生活的風俗畫。公雞、山羊看起來是永恆的主題。
在生命之樹的外牆上畫著一棵巨樹,在它下面是兩個敲著巨鼓的男人形象。我在這家店舖外面徑直停好車,穿過紗門,紗門帶響一隻小鈴鐺後在我身後砰然合上。門後是一副掛著珠子的門簾,一個女人的聲音響起,她說著克里奧爾語,我站在玻璃櫃檯前面瞪著。店舖裡都是貨架,擺滿盛著神秘液體、固體和不明物體的罐子。其中的一兩個罐子裡好像盛著不久前還是活物的東西。
過了一會兒,一個女人掀開珠簾來到門前。她大概四十歲,瘦得跟麻稈似的,顴骨很高,膚色好像被曬過的紅木。她穿條紅黃相間的裙子,頭上裹著同色的纏頭巾。「啊。」她帶著濃重的克里奧爾口音說。她用非常懷疑的眼神打量我,輕輕搖著頭:「我能為你做什麼,先生?」
「啊,是這樣……」我說,我有點兒結巴,不知怎麼說下去。我沒法兒說我覺得自己曾被附體,想再次被附體——可憐的女人該朝我灑雞血。
「先生?」她不耐煩地催促著。
「我只是想知道,」我說道,很屬實,「你有沒有關於魔鬼附體的書?呃,英文的?」
她嘟起嘴,非常不贊成地使勁兒搖頭。「不是魔鬼,」她說,「為什麼你要問這個?你是記者?」
「不,」我說道,「我只是感興趣,好奇。」
「對伏都教好奇?」她說。
「只是附體部分。」我說。
「哈,」她說,好似她更不贊成了,「為什麼?」
智者肯定曾經說過這樣的話,當別的招兒不好使時,說真話。這聽上去是如此像真理,我相信肯定不是我第一個想到的,而且這看起來是我唯一能做的,於是我孤注一擲。
「我想,」我說,「我想我曾經被附體過,前一陣兒。」
「哈。」她說,死死地盯著我看了半天,然後聳聳肩。「可能吧,」她終於說,「你為什麼這麼說?」
「我只是,嗯……有這種感覺。有種東西在我身體內部,也許是……注視著我?」
她朝地板上吐了口唾沫,對這麼個體面的女性來說,這真是個強烈的表示。她搖著頭。「你們這些白人,」她說,「你們偷我們的東西,把我們弄到這兒來,把什麼都奪走了。等我們從一無所有中做出了點兒東西,你們也想占上一份。哈。」她朝我搖著手指,好像一個面對著差學生的二年級老師。「你聽著,白人。如果鬼進入了你,你會知道。這不是演電影,而是一份大福氣,而且,」她惡狠狠地笑著,「這事兒不會發生在白人身上。」
「啊,可是……」我說。
「沒可是,」她說道,「除非你自己願意,除非你懇求它的降臨,不然它才不會來。」
「可是我願意。」我說。
「哈,」她說,「從來不會到你這兒來的,你在浪費我的時間。」她說完就轉身走了,穿過珠簾朝店舖後面走去。
我覺得沒必要等她回心轉意,看上去沒可能——而且看上去伏都教不能解釋黑夜行者的事兒。她說只有求,才會得,還說那是一個大福氣。至少這回答案不同了,儘管我不記得我曾懇求過黑夜行者的來臨,他只是一直都在。但為了保險起見,我在店舖外面的馬路牙子上停下來,閉上雙眼。「請回來吧。」我說道。
什麼也沒有發生。我鑽進汽車,開回去上班。
多有趣的選擇,觀察者想。伏都教。這想法自然有其邏輯性,他沒法兒否認這個。但真正有趣的是它表現出來的對方的想法。他在朝著正確的方向走,而且已經非常接近了。
等對方的下一個線索冒出來之後,他會更接近真相。這孩子被嚇壞了,差點兒就溜掉了。但他畢竟沒有溜走。他一直很有貢獻,現在就快要馬到成功,獲取他那黑色的獎賞了。
跟其他人一樣。
我還沒在椅子上坐穩,德博拉就進了我的小工作間,坐在我桌子對面的摺疊椅上。
「庫爾特·瓦格納失蹤了。」她說。
我等她說下去,可她停住了嘴。我只好點點頭。「我接受你的道歉。」我說。
「從星期六開始就沒人再看到他了,」她說,「他的室友說他最後一次回來時神色異常,可又什麼都不肯說。只是換了鞋就走了,就這樣。」她猶豫著,然後加了一句:「他留下了他的背包。」
我承認聽到這裡我振作了一點兒。「裡面有什麼?」我問。
「有血跡,」她說,好像在承認自己拿了最後一塊餅乾,「它跟塔米·康納的血液相符。」
「噢,那麼,」我說,這時候不該挑刺兒說她另外找了人來做血樣分析,「這線索真不錯。」
「是啊,」她說道,「是他。肯定是他。他殺了塔米,取了她的頭,放在他的背包裡,然後做掉了曼尼·波爾克。」
「看上去很像是這樣,」我說,「真可惜,我都習慣自己有罪的感覺了。」
「這簡直說不通,」德博拉抱怨說,「這孩子是個好學生,參加了游泳隊,家庭背景好。」
「他的確挺好的,」我說,「我真不敢相信是他幹出來的啊。」
「好吧,」德博拉說,「我知道,媽的。全是廢話。可是這傢伙他媽的怎麼會殺了自己的女朋友,也許甚至還有她的室友,因為她看見了。可是別人呢?幹嗎要燒了她們?還有牛頭,叫什麼來著,莫拉斯克?」
「莫洛克,」我說,「莫拉斯克是一種牡蠣。」
「得,」她說,「可是這說不通啊,德克斯特,我是說……」她轉頭看著別處,有一剎那我以為她要道歉了,可我錯了。「如果說得通,」她說,「那也是按你的說法。那種你知道的說法。」她回過頭看著我,但仍然沒有尷尬的意思,「就是,你知道,我是說……他回來了嗎?你的……」
「沒,」我說,「他還沒回來。」
「噢,」她說,「靠。」
「你發了庫爾特·瓦格納的通緝令嗎?」我問。
「我知道怎麼做自己的工作,德克斯特。」她說,「如果他還在邁阿密地區,我們會抓住他。佛羅里達法務部也得到消息了。只要他在佛羅里達,會有人抓住他的。」
「如果他不在佛羅里達呢?」
她死盯著我,那眼神讓我看到了哈里發病前的樣子。他做了一輩子警察,那是一種疲倦,一種被日常的挫敗感磨得沒了脾氣的表情。「那他可能就逃脫了,」她說,「那我就得把你抓去交差,好保住我的飯碗。」
「那好吧,」我說,使勁兒裝出開心的表情來掩飾我心中的巨大陰影,「讓我們祈禱他開著一輛辨識度高的車吧。」
她哼哼著:「是一輛紅色吉優牌汽車,就是那種微型吉普。」
我閉上眼睛。這是種很奇怪的感覺,但我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流到了腳上。「你說是紅色的?」我聽見自己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聲音問道。
沒有回答。我睜開眼睛。德博拉正帶著一種懷疑的表情看著我,那懷疑巨大得讓我伸手可及。
「你他媽的怎麼了?」她說,「這是你的聲音告訴你的?」
「一輛紅色吉優車前兩天夜裡跟蹤過我,」我說,「然後有人想闖入我家。」
「渾蛋,」她衝我嚷起來,「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這一切?」
「只要你一跟我說話。」我說。
德博拉變得面紅耳赤,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鞋。「我忙。」她說道,不是很令人信服。
「跟庫爾特·瓦格納似的。」我說。
「好吧,老天爺,」她說,我知道這就是我能得到的全部道歉了,「是,是紅色的,可是我靠。」她仍然低著頭,「我想那老頭兒說對了,壞傢伙要贏了。」
我不願意看著自己的妹妹這麼沮喪。我搜腸刮肚想說幾句鼓勵的話,能提高士氣、讓她振作起來的話,可是,我什麼也想不出來。「好啦,」我最後說,「如果壞傢伙真的要贏了,至少你更有得忙了。」
她最後抬起頭來,但臉上一絲笑意都沒有。「是啊,」她說,「肯德爾發生了槍擊案,有個傢伙昨晚殺了他妻子和兩個孩子。我得忙那個案子去了。」她站起來,慢慢恢復了一點兒慣常的狀態。「為我們鼓掌。」她說,然後走出了我的辦公室。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對完美搭配。新事物具有自我認知能力,這讓掌控它們變得越發容易——而且讓它更有成就感。它們彼此殺戮也進行得更加穩定,它不必再等很久就能找到新的寄居地——也不必再試圖去繁殖。它急著趕到自己的寄居地去殺戮,它等著、渴望著那種陌生而奇妙的感覺。
可是當那感覺來臨時,卻只是緩慢地騷動幾下,用纖細的觸鬚去勾引它,然後未待盛開便凋謝了。
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看過電視上的一組節目。一個男人用一根直竿頂著一疊盤子,轉動直竿,盤子卻在空中保持不落。如果他慢一點兒,或者轉個身,儘管只是一剎那,一隻盤子就會甩偏然後掉下來在地上砸碎,其他盤子也會接二連三地掉下來。
這難道不是一個關於人生的絶佳象徵嗎?人們都在保持自己的盤子在空中轉動不落,一旦把它們架上去後就得目不轉睛地盯著它們,讓它們轉個不停,不能稍有停息。另外,在真實生活中,有人還會趁你不留神的時候給你不斷增加盤子,把直竿藏起來,改變重力定律。所以當你覺得所有的盤子都轉得挺不錯時,會突然聽見背後響起可怕的碎裂聲,然後一大摞你甚至都不知道它們的存在的盤子開始往地上掉。
本來我愚蠢地以為,曼尼·波爾克的不幸遇害減少了一隻讓我煩惱的盤子,因為現在我能用正常合理的價格操持婚禮宴會了,六十五美元一位,帶冷切拼盤,冷飲管夠。我能集中精力解決真正重要的問題,即找回自我。本以為一切平安無事,我轉身了一下,結果迎接我的就是背後一陣碎裂的巨響。
充滿象徵意義的盤子在我下班後進入麗塔的家門時碎了。屋子裡安靜得我以為沒人在家,可是掃了一眼屋內我就看見了一幅非常令人不安的情景。科迪和阿斯特一動不動地坐在沙發上,麗塔站在他們背後,臉上是一種能讓新鮮牛奶變成酸奶的表情。
「德克斯特,」她說,聲音中隱隱有雷霆萬鈞,「我們得談談。」
「當然。」我說,被她的表情震撼了,我那輕描淡寫的語氣對化解冷峻的氣氛無濟於事。
「孩子們。」麗塔說。顯然這是她能說的全部內容了,因為她只是怒目圓睜,別的什麼也說不出來。
但是我當然明白她指的是哪些孩子,所以我點著頭鼓勵她說下去。「是的。」我說。
「噢。」她說。
我鼓起勇氣。「麗塔,」我說,「有什麼問題嗎?」
「噢。」她又說一遍,這對事情沒什麼幫助。
我看著科迪和阿斯特,他倆從我進門後還一動不曾動過。「得,」我說,「你倆能告訴我媽媽是怎麼了嗎?」
他倆交換了一下那著名的眼神,然後轉向我。「我們不是成心的,」阿斯特說,「是個事故。」
儘管信息不足,不過至少是個完整的句子。「我很高興聽到這個,」我說,「是什麼事故?」
「我們被逮住了。」科迪說,阿斯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我們真不是成心的。」她加重語氣重複道,科迪轉頭看著她,想起來他們的約定。她瞪著他,他眨了一下眼睛,然後慢慢地朝我點頭。
「事故。」他說。
親眼看著同盟陣線的形成是件好事,不過我還是一點兒都不明白大家正在說什麼,剛才又發生了什麼。時間很緊迫了,因為晚飯時間快到了,德克斯特需要按時進食。
「他們就只願意說這麼多,」麗塔說,「跟沒說似的!我不明白你們怎麼能把薇莉佳的貓綁起來,還說這是事故!」
「它沒死。」阿斯特用我從來沒聽過的特別細小的聲音說。
「那園丁剪子又是幹什麼用的?」麗塔問。
「我們沒用那個。」阿斯特說。
「可是你們打算用來著,是不是?」麗塔說。
兩個小腦袋轉過來對著我,過了片刻,麗塔也轉過頭來。
一幅動態畫面開始浮現,我開始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顯然小傢伙們想獨立進行一次行動,在沒有我在場的情況下。更糟糕的是,我感到自己跟這事兒有了不可擺脫的干係。孩子們眼巴巴地望著我,希望我能解救他們,麗塔則顯然已經嚴陣以待準備好把滿腔怒火撒在我身上。
「我相信會有個很好的解釋的。」我說。阿斯特眼睛頓時發亮,拚命點頭。
「就是個意外。」她高興地堅稱。
「把貓綁起來,用膠帶綁到工作台上,手裡拿著園丁剪子站在它旁邊,而這一切只是個意外?!」麗塔說。
老實說,事情有點兒複雜了。一方面,我很高興自己終於對問題有了全面瞭解;可另一方面,我們陷入了一個挺難解釋的事件裡。我情不自禁地想,麗塔如果能對這一切視而不見,會讓她更愉快一點兒。
我以為我已經對阿斯特和科迪說得很清楚了,在我確定他們的翅膀長硬以前,他們是不能單飛的。但他們顯然選擇了對此不予理睬,而且,儘管他們正承受著這一行為的嚴重後果,可還得靠我來拯救他們走出困境。除非他們能真正明白再也不能這麼幹了,不得偏離我讓他們遵循的由哈里制訂的準則,不然我很樂於讓他們回頭是岸。
「你們知道做錯了什麼嗎?」我問他們。他們一齊點頭。
「你們知道為什麼錯了嗎?」我說。
阿斯特看上去很不確定,她看看科迪,然後脫口而出:「因為我們被逮住了!」
「你瞧,你瞧見了吧?」麗塔說,聲音開始變得歇斯底里。
「阿斯特,」我說,仔細地端詳她,眼睛一眨也不眨,「這會兒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真高興有人會覺得這是個玩笑,」麗塔說,「可惜我不這麼認為。」
「麗塔,」我用盡我能調動的全部的平靜口吻,又加上我多年來孜孜不倦學來的成年人類的陰險狡詐,繼續說道,「我想這就是吉勒斯牧師曾經提到過的時候,我需要教育他們。」
「德克斯特,這兩個孩子真……我沒辦法了……而你……」她說,儘管已經快哭出來了,我還是很高興地看到她漸漸能正常說話了。這當兒,一幕老電影的場景映入我的腦海,我非常明白作為一個正常人這會兒應該幹嗎。
我朝麗塔走去,臉上儘可能地顯得嚴肅,把手放在她的肩頭。
「麗塔,」我說道,非常滿意地聽見自己的聲音是如此凝重和富有男人味兒,「你太介意這件事兒了,你讓情緒矇蔽了你的判斷。這兩個孩子需要明確的教導,我可以給他們。畢竟,」我突然想到了下面的話,慶幸自己還沒失去方向,「我現在就是他們的父親。」
我早該料到這句話會把麗塔推到淚海裡。果然,我剛一說完,她就嘴唇顫抖,臉上的怒氣一掃而光,淚水奔湧而下。
「好吧,」她啜泣著,「請你……我剛跟他們談過了。」她大聲抽泣著,急急地衝出了房間。
我由得麗塔戲劇性地退了場,又停了一下,才走回沙發前面,看著我的兩個小壞蛋。「好了,」我說,「我們理解,我們保證,我們會耐心等待,那這是怎麼了?」
「你太慢了,」阿斯特說,「我們除了這次什麼也沒幹。而且,你也不是總對的,所以我們覺得我們不應該再等了。」
「我準備好了。」科迪說。
「真的嗎?」我說,「那我猜你們的媽媽一定是世上最厲害的偵探,因為儘管你們準備好了,她還是把你們逮住了。」
「德克斯特啊!」阿斯特哼哼唧唧地說。
「不,阿斯特,你別插嘴,讓我說一分鐘。」我用我最嚴肅的表情對著她,她好像還想說什麼,可是接下來奇蹟發生了,阿斯特改變了主意,閉上了嘴。
「好吧,」我說,「我從一開始就說過,你們必須按我的方法來。你們不必認為我永遠正確。」阿斯特嘟囔了一下,但什麼也沒說。「可你們必須聽我的,按我說的做。不然我不會再幫你們了,你們也會以進監獄收場,沒別的下場,明白嗎?」
他們可能不知道該拿我的這種新語氣和角色怎麼辦才好。我不再是玩伴德克斯特,而是搖身一變成了法官德克斯特,他們以前從沒見過的。他們互相猶豫地看看,我便加重了語氣。
「你們被逮住了,」我說,「被逮住了會怎麼樣?」
「罰站?」科迪沒把握地說。
「啊哈,」我說,「要是你們三十歲了呢?」
阿斯特大概是有生以來第一次說不出話來了,科迪則已經用光了他的兩個字配額。他們互相看著,然後都低下頭看著腳尖。
「我妹妹,德博拉警官,還有我,一天到晚都在捉幹了這類事情的人,」我說,「一旦讓我們逮到了,他們就得進監獄。」我朝阿斯特笑笑,「那是對成年人的罰站,不過比罰站厲害多了。你會待在一個小房間裡,面積跟你的廁所一樣大。門被鎖著,不管白天黑夜,小便要對著地上的一個小孔,吃的是發霉的白菜,周圍有好多老鼠和蟑螂。」
「我們知道監獄是什麼,德克斯特。」她說。
「真的嗎?那為什麼你們還急著要往那兒去?」我說。
「你知道什麼是老火花嗎?」
阿斯特又低頭看看腳尖。科迪則一直沒有抬頭。
「老火花是電椅。如果他們逮住了你,他們會把你綁上老火花,在你的頭上纏上電線,把你烤得跟培根似的。聽上去好玩嗎?」
他們搖搖頭。
「所以首先要學習的就是不要被逮住,」我說,「記得食人魚嗎?」他們點頭,「它們看上去太兇殘,所以人家一看就知道它們很危險。」
「可是德克斯特,我們看上去不凶。」阿斯特說。
「嗯,你們看上去是不凶,」我說,「而且你們不要讓自己看上去很凶。我們應該做正常人,而不是食人魚。同樣道理,你們要裝成另一副樣子。因為當有事情發生時,人們首先要找的就是兇殘的人。你們得讓自己看上去很乖、很可愛、很正常。」
「我能化妝嗎?」阿斯特問。
「等你長大了吧。」我說。
「你說我們每時每刻都得這樣!」她說。
「我的確是說每時每刻。」我說,「你們這次被逮住了,是因為你們擅自行動,又不懂得自己在幹什麼,因為你們不聽我的話。」
我想這場折磨已經差不多夠長了,於是在沙發上坐下,坐在他倆中間。「不要在沒有我在場的情況下再做任何事,明白嗎?你們這次答應了我,得說話算話。」
他們慢慢抬起頭看著我,然後點點頭。「我們保證。」阿斯特輕輕說。科迪用更小的聲音說:「保證。」
「那好吧。」我說。我握起他倆的手,我們的手嚴肅地握在一起。
「好,」我說,「現在我們去跟你們的媽媽道歉。」他們倆一躍而起,心花怒放地慶祝這場討厭的折磨終於過去。我跟著他們出了房間,對自己的表現近乎滿意,像我曾經對自己覺得的那樣。
也許為人之父終歸還是有點兒意義的。
等我們三個在麗塔面前站住時,我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她。
「麗塔,」我靜靜地說,「我想我能把這事兒在出格之前處理好。」
「你沒明白嗎,這事兒已經出格了。」她說,停下來大大哽嚥了一下。
「我有個主意,」我說,「我想讓你明天帶他們來我工作的地方,一放學就來。」
「可是那不是……不就是因為……」
「你看過一個叫《以身試法》的電視節目嗎?」我說。
她看了我一會兒,抽搭了一下,又轉頭看著兩個孩子。
於是,第二天下午三點半,科迪和阿斯特輪流看著法醫實驗室的顯微鏡。「那是頭髮?」阿斯特問。
「對。」我說。
「看著太噁心了!」
「人體的大部分都很噁心,尤其是從顯微鏡下看的話,」我告訴她,「看看頭髮旁邊是什麼。」
一片靜默,直到科迪猛地拽了阿斯特一下,她把他搡到一邊說道:「科迪,別推我!」
「你們看到了什麼?」我問。
「它們看上去不一樣。」她說。
「它們是不一樣,」我說,「第一根是你的,第二根是我的。」
她繼續看了一會兒,然後從目鏡上抬起頭。「能看出來,」她說,「它們真的不一樣。」
「還有更好玩兒的,」我告訴她,「科迪,把你的鞋給我。」
科迪非常配合地坐到地板上,脫下了左腳上的運動鞋。我接過來,伸出一隻手。「過來。」我說。我拉著他站起來,他跟著我,用單腳跳著來到最近的桌子旁。我把他抱起來放到椅子上,舉起鞋給他看鞋底。「你的鞋,」我說,「乾淨還是髒?」他仔細看看。「乾淨。」他說道。
「你是這麼想的哈,」我說,「看這個。」我拿起一個小鑷子,從鞋底紋路之間夾了幾乎看不見的一小塊髒東西,放在一個培養皿裡。我從髒東西上取下更小的一塊放在載玻片上,再放到顯微鏡下。阿斯特立刻擠過來看,可科迪飛快地跳了過來。「該我了,」他說,「我的鞋。」阿斯特看看我,我點點頭。
「是他的鞋,」我說,「他看完你看。」她顯然接受了這個安排,退到後面,讓科迪爬上凳子。我看著目鏡,調校好焦點,發現我所看到的正是我想要的。「啊哈,」我說,並退後一步,「告訴我你都看到了什麼,年輕的大師。」
科迪皺著眉頭從顯微鏡裡看了好幾分鐘,直到阿斯特急不可待地扭動起來,我倆都看著她。「夠久了,」她說,「該我了。」
「等一下,」我說,然後轉回來對著科迪,「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他搖著頭說:「垃圾。」
「好,」我說,「現在我來告訴你。」我又看了看目鏡,「首先,有動物的毛髮,也許是貓科動物。」
「意思就是貓。」阿斯特說。
「然後,有泥土,含有高氮的,也許是盆栽土,就是用來培植家養植物的土。」我頭也不抬地對科迪說,「你們從哪兒捉來的貓?車庫?你們的媽媽在那兒種有植物?」
「是的。」他說。
「啊哈,我也這麼想。」我又看著顯微鏡,「噢,看這兒。這是一根化纖,從誰家的地毯上帶來的,藍色的。」我看看科迪,揚起眉毛,「科迪,你房間的地毯是什麼顏色的?」
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說:「藍色。」
「對。如果我想搞得玄一點兒,我還能拿這根和你房間的地毯去比較一下,那你就死定了。我能證明是你捉的貓。」我又看著目鏡繼續說,「我的老天爺,有人最近吃了意大利餡兒餅,噢,還有一小塊爆米花。記得上星期看的電影嗎?」
「德克斯特,我想看,」阿斯特哼唧著,「該我了。」
「好。」我說。我把她抱到科迪身邊的凳子上,讓她也能看顯微鏡。
「我沒看見爆米花。」她立刻說。
「角上那粒圓圓的棕色東西。」我說。她安靜了片刻,然後抬頭看著我。
「你沒法兒真看出來那些,」她說,「光看顯微鏡的話。」
我很樂於承認我的確有點兒誇張,但畢竟我們今天的目的就是這個,所以我有備而來。我拿起一本事先準備好的記事簿,在桌面上打開。「我可以的。」我說,「而且不只這點,看。」我翻到一頁上,上面是好幾種不同動物的毛髮的照片,是我精心挑選過的,用以對比它們的不同。「這根是貓毛,」我說,「跟山羊的完全不同,看見了嗎?」我翻過一頁,「地毯纖維。跟襯衫纖維不同,跟洗碗毛巾也不同。」
他們倆擠在一起看著這個本子,翻了十幾頁。的確,我能看出這些東西的區別。當然,我仔細挑選拼湊成了這本筆記,讓法醫工作看上去顯得很厲害很強大。而且公平地說,我們真的有本事做到我給他們看的那些,儘管對捉到壞蛋作用有限,可我不想告訴他們這些,以免破壞一個迷人的下午。
「再看看顯微鏡,」幾分鐘後我告訴他們,「再看看你們還能發現什麼。」他們急不可待地照做了,看上去非常高興。
當他們最後抬頭看著我時,我衝他們愉快地笑著說:「所有這些都是從一隻乾淨的鞋上來的。」我合上本子,看到他們正若有所思。「而且我們利用的只是一個顯微鏡。」我說,朝著房間裡其他閃閃發光的機器點點頭,「想想如果我們用上其他這些精密的機器,我們還能發現什麼。」
「是啊。可是我們還可以赤腳。」阿斯特說。
我點點頭,好像她說的話很有道理。「是啊,你可以。」我說,「那我可以幹這個,把手給我。」
阿斯特看了我幾秒鐘,好像怕我會把她的手剁下來似的,但她還是慢慢伸出手來。我握住它,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小指甲鉗,從她的指甲縫裡夾了點兒東西。「來看看你這裡有什麼。」我說。
「可是我洗手了。」阿斯特說。
「沒關係。」我告訴她。我把那一小塊東西放到另一片載玻片上,放到顯微鏡下面。「現在,來吧。」我說。
咚咚。
如果說我們都僵住了,也許有點兒誇張,但的確,我們都僵住了。他們倆都抬頭看著我,我則看著他們,一下子都忘了呼吸。
咚咚。
聲音更近了,我們幾乎忘了我們是在警察局,一個按說是非常安全的地方。
「德克斯特。」阿斯特有點兒哆嗦地說。
「我們在警察局,」我說,「我們絶對安全。」
咚咚。
聲音停止了,近在咫尺。我脖子後面的汗毛豎了起來,門慢慢地開了,我轉過頭去。
多克斯警官。他站在過道那裡,瞪著我們,這似乎已經成了他永遠的表情。「你。」他說。聲音從他那沒了舌頭的嘴巴裡發出,和他的表情一樣讓人不安。
「噢,是啊,是我。」我說,「真好你還記得。」
他朝屋子裡又邁了一步,阿斯特從椅子上爬下來,跑到窗戶那邊,儘量離他遠一點兒。多克斯停下來看著她,又看看科迪。科迪滑下椅子,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多克斯。
多克斯看著科迪,科迪看著他。多克斯深吸了一口氣,又轉過頭看著我,向前很快地邁了一步,差點兒失去平衡。「你,」他又說一遍,從牙齒間發出噝噝的聲音,「挨子!」
「挨子?」我說,真的不明白他受了什麼刺激。我是說,如果他真想嚇唬小孩,至少該拿個本和筆來交流。
不過顯然這個周到的想法超出了他的能力。他又吸了口氣,伸出鋼爪子指著科迪。「挨子。」他又吼叫一遍,嘴唇變形。
「他說的是我。」科迪說。我轉頭看他,聽見他和多克斯異口同聲,這簡直跟噩夢似的。不過顯然科迪不是在做噩夢,他只是看著多克斯。
「你怎麼了呢,科迪?」我說。
「他看見了我的影子。」科迪說。
多克斯警官又搖晃著朝我邁了一步。他的右鋼爪猛揮一下,好像連它都忍不住要襲擊我。「你,不……」
顯然他有話要說,但更顯然的是他還不如不說,因為從他那受了重創的嘴巴裡發出的奇怪音節完全讓人不知所云。
「你……不……什麼。」他噝噝地說,語氣充滿譴責。我終於明白他在譴責我。「你什麼意思?」我說,「我可什麼都沒幹。」
「挨子。」他說,指著科迪。
「啊,是啊,」我說,「我是個良民。」平心而論,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他想說「孩子」,卻說成「挨子」,因為他沒了舌頭,沒辦法。對多克斯來說,他肯定費盡全力想做語言交流卻收效甚微,這是個殘酷的事實,可是他還是不肯認輸。這傢伙簡直不要面子了。
幸好正在這時,走廊裡響起一陣腳步聲,德博拉衝了進來。「德克斯特。」她說。她被眼前的瘋狂場面驚呆了,停下了腳步。多克斯正舉起鋼爪衝著我,阿斯特縮在窗戶旁邊,科迪從工作台上抓起一把解剖刀對著多克斯。「怎麼了,」德博拉說,「多克斯?」
他非常緩慢地放下胳膊,但沒有把視線從我身上挪開。
「我到處找你,德克斯特,你去哪兒了?」
我對她在此時出現十分感激,所以沒有指出她的問題有多蠢。「啊,我就在這兒,在給孩子們上課,」我說,「你剛才在哪兒?」
「在去戴拿基碼頭的路上,」她說,「他們發現了庫爾特·瓦格納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