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我對人類的畢生研究來看,我發現不管他們怎麼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阻止星期一的到來。人們全都跟嗡嗡嗡的工蜂似的必須回歸那悲慘、無聊的苦役生涯。
這個想法總能讓我心情變好,因為我喜歡在所到之處分享我的快樂。我早上出現在辦公室時帶了一盒麵包圈,算是為驅趕星期一的陰霾而做的一份小小貢獻,結果還沒等我走到我的辦公桌邊,麵包圈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被瓜分殆盡。
文斯·增岡看上去跟我一樣沒精打采。他鑽進我的小屋,臉上帶著一驚一乍的表情。「天哪,德克斯特,」他說,「哦,老天爺。」
「我想給你留一個的。」我說,猜想著能讓他這麼生氣的只能是麵包圈被一掃而光的事實。可是他搖搖頭。
「天哪,我簡直沒法兒相信。他死了!」
「我肯定這和麵包圈沒關係。」我說。
「我的天,你還要去找他呢,你去了嗎?」
「文斯,」我說,「我希望你深吸一口氣,完全從頭開始說,而且假裝咱倆說的是同一種語言。」
他瞪著我,好像發現自己雞同鴨講。「靠,」他說,「你還不知道呢,是吧?」
「你的語言技巧退步了,」我說,「你最近一直跟德博拉聊天?」
「他死了,德克斯特。他們昨夜發現的屍體。」
「好了,我肯定他會死得夠久,讓你有充足的時間跟我說清楚你他媽的想說什麼。」
文斯眨著眼,他的眼睛突然睜大了,而且變得潮濕。「曼尼·波爾克,」他喘著氣,「他被謀殺了。」
我得承認我的心情挺複雜。一方面,別人把我出於良心不安而束手無策的小怪物幹掉,我當然不怎麼難過;可是另一方面,現在我得再去找個餐飲策劃了。而且,啊,對了,我還得給負責調查的警察提供些證詞。
我為整件事情將給我帶來的麻煩生氣。不過哈里曾經教過我,對於熟識的人的死訊,反應實在不該是這樣的。於是我使勁兒把臉扭曲到近似驚愕、關注和痛苦的表情。「哦,」我說,「我不知道。他們查出是誰幹的了嗎?」
文斯搖搖頭。「他沒仇人,」他說,好像不覺得他的話對於任何一個認得曼尼的人來說有多不靠譜,「我是說,所有人都敬畏他。」
「是啊,」我說,「他上了雜誌,鼎鼎有名。」
「我簡直不相信會有人殺了他。」他說。
我的心裡話是「我很難相信居然過了這麼久才會有人要了他的命」,不過這話說出來不合適。「嗯,我相信肯定能查出來的。誰辦這個案子?」
文斯看著我,好似我剛剛問他明天太陽是不是還能升起。「德克斯特,」他驚奇地說,「他的頭被切下來了。跟大學的那三個一樣。」
我年輕的時候還盡全力融入過社會,我踢過一陣兒足球,有一次我被狠狠撞在胃上,有幾分鐘都不能呼吸。這會兒我的感覺跟那次有些像。
「哦。」我說。
「所以自然而然他們把案子給了你妹妹。」他說道。
「自然而然。」一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擊中了我,因為我畢生熱愛諷刺藝術,所以我問道:「他沒有也被烤熟吧?嗯?」
文斯搖搖頭。「沒有。」他說。
我站了起來。「我得去跟德博拉談談。」我說。
當我到了曼尼的公寓時,德博拉完全沒情緒談話。她正彎腰對著卡米拉·菲格,後者正從窗旁的桌子腿上取指紋。她沒抬眼看我,於是我溜進了廚房,在那兒安傑爾正俯身看著屍體。
「安傑爾,」我說,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個真是姑娘的頭嗎?」
他點點頭,用一支筆戳著腦袋。「你妹妹說,那可能是在洛韋藝術博物館發現的那個女孩的頭,」他說,「那些傢伙把她的頭放在這裡,是因為這傢伙是個同性戀。」
我低頭看看兩個創口,一個在肩膀上面一點兒,另一個在下巴頦稍微靠下的地方。頭上那個刀法跟我們以前在屍體脖子上發現的相似,切得整齊仔細。在應該是曼尼的軀體上的那刀則潦草得多,好像是匆忙間做的。兩個刀口的邊緣被仔細拼在一起,不過當然沒那麼嚴絲合縫。即便靠我自己,不用內心聲音在耳旁低語,我也能看出這有些不同尋常。小涼手指頭又在我的脖子後面畫著,這也說明這個不尋常應該很重要,甚至或許能解決我眼下的問題。可是除了這點兒含混不清的小提示以外,我什麼線索都沒有。
「還有另外的屍體嗎?」我想起來可憐的受氣包小福子,便問安傑爾。
安傑爾聳聳肩,頭也沒抬地說:「在臥室,被一把菜刀結果了。他們把頭給他剩下了。」他聽上去有點兒生氣,好像在氣怎麼會有人費了這麼半天勁兒卻沒有割下頭。我朝臥室走去,在那兒,我妹妹正和卡米拉蹲在一起。
「早上好,德博拉。」我強裝出一副興高采烈的表情說道。不高興的不只我一個人,德博拉根本沒抬頭看我。
「媽的,德克斯特,」她說,「除非你能說點兒有用的,不然滾開。」
「沒那麼有用,」我說,「但臥室裡那傢伙叫小福子。這邊的這個叫曼尼·波爾克,他上過不少雜誌。」
「你怎麼他媽的知道?」她說。
「嗯,說來有點兒彆扭,」我說,「不過我可能是他死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
她站直身子。「什麼時間?」她問。
「星期六早晨,大概十點半,就在這裡。」我指指仍然放在桌上的咖啡杯,「那上面有我的指紋。」
德博拉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搖搖頭。「你認識這人,」她說,「他是你的朋友?」
「我僱他給我做婚禮餐飲策劃,」我說,「他本來應該給我搞得很棒。」
「啊哈,」她說,「那你星期六早上在這裡做什麼?」
「他給我漲價,」我說,「所以我想找他給我降降價。」
她環視了屋子一眼,望著窗外那些百萬美元的貨輪。「他收你多少錢?」她問。
「五百美元一位。」我說。
她猛地轉頭對著我。「我靠,」她說,「都是些什麼?」
我聳聳肩:「他不肯告訴我,而且他不降價。」
「五百美元一位?」她說。
「有點兒貴,是吧?哦,我該說曾經有點兒貴。」
德博拉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咬著下嘴唇。過了半晌,她抓著我的胳膊把我從卡米拉身邊拽開。我從廚房門口仍然能看見曼尼伸著的一隻小腳,他就在那兒和死神不期而遇。不過德博拉拖著我走到遠遠的房間另一端。
「德克斯特,」她說,「你得保證你沒殺那傢伙。」
這回我是真的為難了。被你的妹妹指控殺人,用什麼表情才對呢?震驚?憤怒?疑惑?就我所知,這情景在任何課本上都沒有提到過。
「德博拉。」我說。這不是特別聰明,不過我只能想到這個。
「我可沒法兒饒過你,」她說,「像這種事兒可不行。」
「我絶對不會,」我說,「這可不是……」我搖搖頭,真覺得這挺不公平。我深吸了一口氣,想辯解一下。德博拉是世上唯一知道我本來面目的人。儘管她知道這真相不久,我以為她已經理解了哈里精心擬定的準則,也能理解我絶對不會違反它們,可是顯然我錯了。「德博拉,」我說,「我為什麼……」
「別說不靠譜的,」她打斷我,「咱倆都知道你有可能幹這事兒。你有時間,有地點。你也有相當充分的動機,幹了之後就不必付給他五萬塊。要麼是你幹的,要麼是哪個現在被關在監獄裡的傢伙幹的。」
因為我是個假人,所以絶大多數時候我都非常鎮定,不會被情緒沖昏頭腦。可是我這會兒覺得我好像面對流沙。一方面,我有點兒驚訝,也有點兒失望,她竟然會認為這麼粗手粗腳的事兒是我幹的;另一方面,我想向她保證這真不是我幹的。我想告訴她的是,如果是我幹的,她永遠不會發現。不過這麼說好像不夠圓滑,所以我又深吸一口氣,說:「我保證。」
我妹妹看了我半晌,目光炯炯。「真的。」我說。
她最終點點頭。「好吧,」她說,「你最好跟我說真話。」
「是真話,」我說,「真不是我幹的。」
「啊哈,」她說,「那是誰幹的?」
「我不知道是誰幹的,」我說,「而且我一點兒線索都沒有。」
她使勁兒瞪著我。「我幹嗎信你說的這套?」她說。
「德博拉。」我說,然後猶豫了。這會兒能告訴她關於黑夜行者和他失蹤的事兒嗎?我覺得有一陣很不舒服的感覺貫穿我的身體,有點兒像得了流感。這就是感情嗎?它掀起了滔天巨浪,擊打著德克斯特虛弱的心靈防線。這感覺真糟糕。
「聽著,德博拉。」我重複道,想著該怎麼開口。
「太難開口了,」我說,「我以前從來沒說過。」
「現在是說的好機會。」
「我……體內有個東西。」我說,感覺自己聽起來像個純粹的白痴,臉居然發燙了。
「你什麼意思?」她問,「你長腫瘤了?」
「不,不,是……我聽得見他跟我說話。」我說。不知為什麼,我不能正眼看德博拉,只好轉移視線 上是個裸體男人的寫真,我只好回頭重新看著德博拉。
「老天爺,」她說,「你是說你幻聽了?老天爺,德克斯特。」
「不是,」我說,「不是聽見聲音,不全是。」
「那到底是他媽的什麼?」她說。
我不得不又看著裸體男人的照片,然後長出一口氣,再轉回來看德博拉。「當我在犯罪現場得到預感,」我說,「就是因為這個東西在告訴我。」德博拉的表情僵住了,好像她在聽一段可怕的懺悔,事實上的確是這樣。
「所以,他告訴了你什麼?」她說,「嘿,是蝙蝠俠幹的。」
「差不多,」我說,「就是那種我曾經收到的小提示。」
「曾經收到。」她說。
我真的不得不又去看別處了。「他走了,德博拉,」我說,「所有這些莫洛克之類的事情把他嚇走了。以前從來沒這樣過。」
她半晌一聲不吭,我也想不出來能替她說點兒什麼。
「你跟爸爸說過關於這個聲音的事兒嗎?」她最後說。
「我不用說,」我說,「他已經知道了。」
「現在你的聲音們走了。」她說。
「就一個聲音。」
「這就是在這個案子上你什麼都不跟我說的原因?」
「是的。」
德博拉咯咯磨著牙,成心讓我聽見。然後她從鼻孔裡長出一口氣。「要麼是你幹的這事兒,卻編出一套話來騙我,」她氣哼哼地說,「要麼你跟我說的是實話,你是個他媽的瘋子。」
「德博拉——」
「你想讓我信哪個,德克斯特?哪個?」
「德博拉,」我說,「如果你不信任我,非認為是我幹的,我幹嗎要他媽的去在乎你到底信什麼、不信什麼?」
她瞪著我,我第一次直視回去。
最終她開腔了。「我仍然得上報,」她說,「正式通知,你暫時不許再接近這裡。」
「我簡直再樂意不過了。」我說。她又看了我一陣兒,然後緊閉著嘴回到卡米拉那裡去了。我看著她的背影,過了一會兒,轉身向門口走去。
我等著電梯,差點兒被一個粗暴的吼聲震聾:「嘿!」
我轉身看見一個惡狠狠、氣哼哼的老頭兒正朝我奔過來,他腳蹬涼鞋,穿著一雙黑襪子,幾乎拉到他的老膝蓋下方。他還穿著肥大鬆垮的短褲,身上是一件絲綢襯衫,表情嚴肅憤怒。「你們是警察嗎?」他說。
「不全是。」我說。
「我的他媽的報紙怎麼辦?」他說。
電梯總是不來,是不是?不過當事情無法選擇的時候,我一般都儘量保持禮貌。於是我微笑著對老瘋子說:「你不喜歡你的報紙嗎?」
「我沒拿到我的報紙!」他衝我嚷嚷道,弄得臉紅脖子粗的,「我給警察打電話了,那邊的丫頭讓我給報社打電話!我眼看著是那小子偷的,可她掛了我的電話!」
「一個小子偷了你的報紙?」我說。
「我他媽的不剛說了嗎?」他說著,越發激動了,這讓等電梯變得一點兒都不讓人愉快了,「我他媽的幹嗎要交著稅聽她說那種話?她還笑話我!混帳丫頭!」
「你會再有一份報紙的。」我安慰他說。
可是對他不起作用。「說他媽的什麼呢,再有一份報紙?星期六早晨,穿著睡衣,我得再去找一份報紙?為什麼你們的人不能逮住罪犯?」
電梯發出「叮」的一聲悶響,宣告它終於來了,可是我不再關心那個,因為我忽然想起來什麼。「星期六早晨?」我說,「你記得是幾點嗎?」
「我當然記得!我打電話的時候就告訴他們了,十點半,星期六早晨,那小子偷了我的報紙!」
「你怎麼知道那是個小子?」
「我從門鏡上看到的,就這麼知道的!」他衝我吼著,「難道我該看也不看就開門出去嗎,就衝你們這些警察的工作水平?沒門兒!」
「你說『小子』,」我說,「你覺得他多大?」
「聽著,先生,」他說,「對我來說,七十歲以下的都算小子。不過這小子大概有二十歲,他背著個他們那些傢伙都背的背包。」
「你能描述一下那小子嗎?」我問。
「我又不瞎,」他說,「他拿著我的報紙站著,後脖子上有個破文身,他們現在每個人都有!」
我感到金屬的手指又在撓我的脖子,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不過我還是問道:「是什麼樣的文身?」
「破玩意兒,就是那些日本字。我們把日本鬼子揍得夠嗆,就是為了現在得買他們的汽車和把他們的破文身刻在我們孩子們的身上?」
他看上去有滿腹牢騷要發,這只是個開始,我覺得該把他移交給管事的權威機構,比如我妹妹。這想法讓我有小小的成就感,因為這不僅能使她獲得一個比可憐的德克斯特更靠譜的嫌犯,而且讓她來招架這個怒氣衝衝的老傢伙,也是給她一個小苦頭,誰讓她剛才懷疑我來著。「跟我來。」我對老頭兒說。
「我哪兒也不去。」他說。
「你不想和一個真正的警探談談嗎?」我說。我練習了幾個小時的微笑攻勢終於起了作用,他皺皺眉,看看周圍,然後說:「呃,好吧。」然後跟我一路走回我的警探妹妹和卡米拉蹲著的地方。
「我跟你說了別過來。」她冷冷地說,我沒吃驚。
「得,」我說,「那我把證人帶走了?」
德博拉把嘴張開閉上好幾次,好像一條忘了怎麼呼吸的魚。
「你不能……這不是……討厭,德克斯特。」她最後說。
「我能,這是證人,而且我相信他會證明的。」我說,「不過同時,這位老先生有些有意思的事兒要告訴你。」
「你他媽的說我老?」他說。
「這位是摩根警探,」我告訴他,「她是這兒管事兒的。」
「一個丫頭?」他哼哼著,「怪不得他們誰都逮不著。一個丫頭警探。」
「記得告訴她關於背包的事兒,」我囑咐他,「還有文身。」
「什麼文身?」她問,「你們他媽的說什麼呢?」
「你那張嘴,」老頭兒說,「丟人!」
我衝我妹妹微笑著:「祝談話愉快。」
我不很確定我已經被正式邀請回到組織了,但我又不願意真上一邊兒待著去,以至於錯過了欣然接受妹妹道歉的機會。所以我在已故的曼尼·波爾克的房間前門盤桓不去,這樣我很容易被找到。可惜,殺手沒有偷走那個在門邊做裝飾用的好像動物嘔吐物似的大球狀物體。它正好坐落在我徜徉的區域內,我等著的當兒不得不老是看著它。
我不知道德博拉需要向老頭兒問多久關於文身的事兒才能悟出其中的玄機。我這麼琢磨的時候,聽見她提高嗓門兒感謝老頭兒的幫助,請他想起來什麼再給她打電話,這是在用官方語言送客。然後我看見他們兩人朝大門走來,德博拉攙著老頭兒的胳膊,把他往門外送。
「可是我的報紙怎麼辦呢,小姐?」他在門邊問。
「是探長小姐。」我說,德博拉瞪了我一眼。
「給報社打電話,」她告訴他,「他們會給你退錢的。」然後她幾乎是把他趕出了門外。他呆立了一會兒,氣得直哆嗦。
「壞蛋勝利了!」他嚷嚷著。德博拉趕緊把門關上了。
「他說對了,你知道的。」我告訴她。
「我說,你也不必這麼得意。」她說。
「不過你呢,其實也想顯得更開心一點兒,」我說,「就是他,那個男朋友,叫什麼來著?」
「庫爾特·瓦格納。」她說。
「很對,」我說,「真是恪盡職守。庫爾特·瓦格納,就是這傢伙,你知道的。」
「我屁都不知道,」她說,「還是不能排除巧合。」
「沒錯,有可能,」我說,「甚至用數學方法計算一下,太陽都有可能從西邊出來,不過這可能性實在微乎其微。你還懷疑誰?」
「那個討厭的威爾金。」她說。
「咱們的人在盯著他對吧?」
她哼哼一下:「是啊,但你知道這些傢伙辦事兒怎麼樣。他們會打瞌睡或者脫崗,還發誓一直都不錯眼珠地盯著呢。這時候,他們本該盯著的傢伙已經出去殺害無辜去了。」
「所以你還是認為他是兇手?儘管這個小子在曼尼被殺的時候在場?」
「你也同時在場,」她說,「這次跟其他幾次不同,更像是個拙劣的模仿。」
「那怎麼解釋塔米·康納的頭跑到這兒來了?」我說,「庫爾特·瓦格納幹的,德博拉,一定是他。」
「好吧,」她說,「也許是他。」
「也許?」我說,真的很驚訝。所有證據都指向脖子上有文身的小夥子,可德博拉還在那兒將信將疑。
她盯著我看了半天,那眼神可不是熱情、親密的象徵。「可是,的確有可能是你幹的。」她說。
「得,來逮捕我吧,」我說,「這麼幹才英明,對吧?馬修斯局長肯定高興看到你把我逮起來,媒體也會樂意看你大義滅親。一舉多得呀,德博拉。這還能讓真正的兇手樂開花兒呢。」
德博拉一聲不吭,只是轉身走了。我琢磨了一會兒,發現這才是個高招兒,所以我也揚長而去,朝著相反的方向,回去上班。
白天接下來的時間過得相當豐富。兩具白人男性屍體,在帕爾梅托高速公路的路肩上停放的寶馬車裡被發現。有人想偷汽車,結果發現了屍體。他們把音響系統和空氣氣囊拆走,然後給警察局打電話報了警。致死的原因是身上的多處槍傷。報紙一向喜歡用「黑幫風格」來描述乾淨俐落的殺人手法。不過這回無論如何也用不上這個形容。兩具屍體上和車內部鮮血四濺,好像殺手沒搞清楚槍怎麼使就胡亂放槍了。從車窗上的彈孔看,過路的車子沒有被擊中真是僥倖。
忙碌的德克斯特是快樂的德克斯特,車裡車外到處都是討厭的鮮血足夠我忙活幾個小時了,可是我一如既往地不開心。本來已經有這麼多可怕的事兒發生在我身上,如今又加上和德博拉意見不一致。要說我愛德博拉並不準確,我是個愛無能的人,但我很習慣她,習慣她和我聲氣相通。
我們共同成長的那些日子裡,除了普通兄妹之間的口角之外,德博拉和我互相很少真生氣。這次我們意見相左讓我很不安,這一點也讓我挺驚訝。儘管我是個喜歡殺人的冷血魔鬼,但她真這麼想我,還是讓我很難過,尤其是當我已經拿名譽起誓說,最起碼在這件事情上,我是完全無辜的。
我希望跟妹妹和平相處,不過我也有點兒生她的氣,氣她太急著要做維護司法正義的化身,而不肯為我講一回義氣。
我反正也是閒著,所以我專心致志地為了這事兒生氣。婚禮、神秘音樂、失蹤的黑夜行者,最後這些事兒都會自己水落石出的不是嗎?濺血分析只是個簡單的手工活兒,不需要費腦子。為了證明這一點,我任思緒信馬由繮,咀嚼著自己的悽慘處境,直到腳下一滑,單膝跪倒在黏稠的血液中,就在寶馬車的旁邊。
猛撞在路面這一下,震醒了我內心的恐懼,一種摻雜了害怕和冰冷空氣的感覺穿透我的身體,從骯髒噁心的地面直刺我空虛的胸膛,讓我半天不得呼吸。「穩住了,德克斯特。」我對自己說,「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卻痛苦的警告,讓你記得你是誰、從哪兒來,它和唱歌的瘋牛沒關係。」
我忍著呻吟想要站起來,可是我的褲子破了,膝蓋很疼,一條褲腿上沾滿半乾的血跡。
我真不喜歡血。低頭看著它就沾在我的衣服上,挨著我的身體。在我的生活已經變成一團糟,我在朝著沒有了黑夜行者的空虛深淵中筆直墜落的此刻,這鮮血簡直是畫龍點睛。我此刻所感覺到的絶對可以稱為感情,這感情真不讓人愉快。我感到自己在哆嗦,幾乎要喊出來,可是我死命忍住,強忍住這一切,收拾乾淨自己,站了起來。
我絲毫沒覺得好一點兒,不過我還是換了一身衣服,做血液分析的人都會多預備一套行頭,勉強撐過了一天,熬到了下班回家的時間。
我朝南開著,那是麗塔家的方向。一輛紅色吉優牌汽車跟得我很近,一點兒都不肯落後。我從後視鏡看去,看不清司機的臉。我琢磨著是不是自己不留神得罪了那人。我試著不理會那輛車,那只不過是又一個半瘋的心懷鬼胎的邁阿密司機而已。
可是他還跟著我,只有幾英吋遠。我開始想他懷揣著的鬼胎到底是什麼。我加速,吉優也加速,還是緊緊跟在我後面。
我減速,吉優也減速。
我連並了兩條線,背後是一片憤怒的喇叭和豎起的中指。吉優仍然跟著。
是誰?他們到底想幹什麼?會不會斯塔扎克明白是我把他綁起來的,現在他換了輛車跟蹤我好報仇?要麼這回是別的人。如果真是這樣,是誰?為什麼?我沒法兒讓自己相信莫洛克本神在跟蹤我。可是的確有個人在那兒,打定了主意跟著我。我搜腸刮肚,百思不得其解,向沒有了黑夜行者的虛空中苦求答案,那種失落空虛又加大了我的迷茫、憤怒和不爽。我感到自己牙關緊咬,呼呼地喘著粗氣,雙手緊抓著方向盤,手心攥著兩把冷汗。我受夠了。
在我已經做好準備即將踩下剎車,讓後面的傢伙的臉變成一攤紅漿時,那輛紅色吉優忽然右轉上了一條側路,消失在邁阿密的夜色裡。
原來什麼事兒都沒有,只是又一個典型的高峰期精神病,又一個常見的邁阿密瘋司機,為消磨枯燥的回家長途而跟前面的車玩兒的遊戲。
我也好不了多少,一個頭昏腦脹、憔悴不堪、疑神疑鬼、雙拳緊握、牙關緊咬的前魔鬼,而已。
我回家了。
觀察者放鬆了跟蹤,然後又捲土重來。他在車流中無聲無息地跟隨著對方,轉入他家所在的街道。他喜歡緊緊地跟著對方,讓那傢伙有些驚慌。他招惹對方是想調校自己的準星,結果令他很滿意。這是一個微調的過程,他會漸漸把對方推到一個精確的思維軌道上去。他這麼幹過很多回,熟知各種反應。生氣了,不過還沒到狂怒的地步,要到那一步,才需要他的介入。
需要加快速度了。
今夜將會很不尋常。
我進門的時候,晚飯已經好了。想到我剛經歷的事情以及我的心情,你或許會認為我再也不想吃東西了。可是我一進前門就被晚飯的香味俘虜了,麗塔做了烤豬肉、西蘭花、米飯和豆子。麗塔的烤豬肉世上沒幾個廚師能媲美。最終德克斯特心滿意足地推開盤子,從桌邊站起。接下來的整個夜晚也過得很順當。我和科迪、阿斯特還有鄰居家的孩子玩兒踢罐子直到上床睡覺,麗塔和我坐在沙發上看了會兒電視,講一個壞脾氣的醫生。
通常有烤豬肉吃的日子都不會錯,再加上還有科迪和阿斯特的陪伴。也許我的日子也能這樣過下去,好像一個當上了教練的退役棒球手。隊員們還太嫩,訓練他們能喚回我的昔日榮光。令人難過,是的,不過也算小有補償。
當我即將入睡的時候,儘管明知道不可能,我還是讓自己想著,興許事情沒有那麼壞。
這愚蠢的想法一直持續到半夜,我醒過來看見科迪站在床腳。「外面有人。」他說。
「好吧。」我說,有些迷糊,沒覺得他有什麼必要告訴我這個。
「他們想進來。」他說。
我坐了起來。「在哪兒?」我說。
科迪轉身朝大門過道走,我跟在他後面。我基本上覺得他只是做了個噩夢,不過這裡畢竟是邁阿密,有些事的確會發生,儘管每晚不過五六百起而已。
科迪帶我到了通往後院的門前。在離門十英呎遠的地方,他站住,一動不動,我也跟著他站住了。
「在那兒。」科迪輕輕說。
的確。這不是一個噩夢,或者說,這不是那種你得睡著才會看見的噩夢。
門把手在轉動,好像外面有人在擰。
「把你媽媽叫醒,」我輕輕告訴科迪,「讓她打911。」他抬頭看我,好像有些失望我沒有拿個手榴彈去擺平這件事兒,不過他還是轉身朝臥室走去。
我走到門邊,躡手躡腳、小心翼翼。身邊的牆上有個開關連著照亮後院的燈。我去摸開關的時候,門把手停止了轉動。我還是把燈打開了。
燈剛一打開,前門就響起了撞擊聲。
我轉身朝前門跑,半道兒跟麗塔撞了個滿懷。「德克斯特,」她說道,「科迪說——」
「給警察局打電話,」我對她說,「有人想闖進來。」我看著她身後的科迪:「叫醒你姐姐,你倆去衛生間。把門鎖上。」
「可是會有誰……我們又不是……」麗塔說。
「快去!」我告訴她,邊說邊推開她,向前門走去。
我把街燈也打開,聲音馬上停止了。
走廊另一頭,廚房的窗戶又響了起來。
我跑到廚房,聲音已經停止了,這次我還沒來得及打開頂燈。
我慢慢走近水槽上面的窗戶,小心地朝外看。
什麼也沒有。只有夜色,只有鄰居家的籬笆,沒有別的。
我站直了,站了半天,等那聲音再響起來。我發現自己一直屏住呼吸,便吐出一口氣。不管是什麼,它停止了,走了。我鬆開拳頭,長長地出了口氣。
然後麗塔尖叫起來。
我轉身去看,動作太快以至於扭了腳脖子,但我還是一瘸一拐地朝浴室衝去。門緊鎖著,但裡面我聽到有什麼在抓撓著窗戶。麗塔喊道:「走開!」
「開門。」我說。過了片刻,阿斯特把門打開了。
「在窗戶那兒。」她說。我覺得她相當鎮靜。
麗塔站在浴室中央,手攥成拳頭堵住嘴。科迪在她身前,自衛似的抓著衛生紙捲軸,他倆齊齊瞪著窗戶。
「麗塔。」我說。
她轉向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滿恐懼。「他們想要幹嗎?」她問,好似我知道答案。
我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不過這會兒知不知道並不重要,因為他們的所作所為顯然是他們認為我們有什麼東西,他們想要那件東西。「走,」我說,「都上那邊去。」麗塔轉過來看我,但科迪仍然一動不動。「快點兒。」我說。阿斯特拉著麗塔的手從浴室門衝出去。我把手放在科迪肩膀上,輕輕把廁紙捲軸從他手裡抽出,推著他跟他媽媽出去,然後我轉臉對著窗戶。
聲音再次響起,劇烈剮蹭的聲音,似乎有什麼正爬過玻璃。不容多想,我上前一步用橡皮頭的廁紙捲軸向玻璃窗砸去。
聲音停止了。
半天,萬籟俱寂,只有我自己粗重而急促的呼吸聲。然後從不太遠的地方,我聽見警笛聲穿破寂靜。我瞪著窗戶,退出浴室。
麗塔坐在床上,科迪和阿斯特坐在她兩邊。孩子們看上去很安靜,但麗塔顯然快要崩潰了。「沒事兒了,」我說,「警察馬上就到。」
「會是德博拉警探嗎?」阿斯特問我。她又充滿希望地加了一句:「你說她會射殺誰嗎?」
「德博拉警探正在她的床上睡覺。」我說。警笛聲更近了,在門前響起剎車聲,停了下來。「他們到了。」我說。麗塔從床上跳下,緊緊拽著孩子們的手。
他們三個跟著我出了臥室,走到前門時聽見敲門的聲音,禮貌但聲音很大。生活教會了我們警惕,所以我喊道:「是誰?」
「警察。」一個堅定的男人聲音響起,「我們接到報案,說可能有人闖入民宅。」聽上去很權威。但為了保險起見,我打開門時沒有摘掉門鏈。的確,外面是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站在那裡,一個面朝門,一個轉身查看院子和街道。
我關上門,摘掉門鏈,再度把門打開。「請進,警官先生。」我說。他的名牌上寫著拉米雷斯,我好像見過他,但他一動不動,沒有進門的意思。他只是看著我的手。
「有什麼情況,先生?」他說,朝我手上點著頭。我低下頭看才知道我還拿著那只廁紙捲軸。
「噢。」我邊說邊把廁紙捲軸放到門後的雨傘架上,「抱歉,自衛用的。」
「啊哈,」拉米雷斯說道,「不過這得看對方手裡有什麼了。」他進了房間,扭頭叫來他的同伴,「威廉,看看院子。」
「好的。」威廉說。他是個結實的黑人,年約四十歲。他朝院子走去,消失在房子拐角處。
拉米雷斯站在房間中央,看著麗塔和孩子們。「說說吧,怎麼回事兒?」他問,我還沒說話,他斜眼瞥著我。「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他又問。
「德克斯特·摩根,」我說,「我是法醫部的。」
「對,」他說,「德克斯特,這兒怎麼了?」
我告訴了他。
警察在家裡待了大約四十分鐘,查看了院子和四鄰,沒發現什麼,這結果似乎沒讓他們覺得驚訝,同樣我也一點兒都不覺得意外。麗塔為他們煮了咖啡,還拿自己做的燕麥餅乾招待他們。
拉米雷斯肯定是幾個想惹人注目的孩子幹的,如果是這樣,他們達到目的了。威廉賣力地讓我們相信這個說法,就是幾個惡作劇的壞小子而已,現在跑掉了。他們離開的時候,拉米雷斯補充道,今夜他們會開著巡邏車在我們房子周圍多轉幾圈。可是即便這樣,麗塔後半夜都一直端著咖啡坐在廚房裡,沒法兒再回去睡覺。我呢,則輾轉反側了三分鐘之久才又睡著。
我跋山涉水地抵達夢鄉,音樂立刻響起。有種強烈的喜悅感以及臉上感到的灼熱……不知怎麼我在走廊裡了,麗塔搖晃著我,呼喊著我的名字。「德克斯特,醒醒,」她說,「德克斯特。」
「怎麼了?」我說。
「你夢遊了,」她說,「還唱歌。在夢裡唱歌。」
於是直到玫瑰色的晨曦初現,我倆仍坐在廚房裡喝著咖啡。浴室的鬧鈴響起,她過去把它關上,回來看著我。我也看著她,但想不出來說什麼。然後科迪和阿斯特進了廚房,我們別無他法,只好操持清晨的日常事務,出門上班,假裝一切照舊。
可是當然並非如此。有人想進入我的大腦,他們簡直太如願以償了。現在他們又想闖進我的家,而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誰、想要幹嗎。我只猜這一切都和莫洛克有關係,包括我那失蹤的黑夜行者。
說到底,就是有人想要對我幹個什麼事兒,他們在向我逼近。
我發現自己不願去正視這樣一種可能:一個到現在仍然活著的古代的神想殺了我。本來我覺得他們根本不存在。即便存在,怎麼會想到針對我呢?顯然是有人在利用莫洛克這整套噱頭,好讓自己顯得更強大和重要,也讓他的受害者相信他有特殊的魔力。
比如潛入我的夢鄉、讓我聽見音樂的能力?一個人類的獵手沒有本事這麼幹,而且也不會嚇跑黑夜行者。
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不可能。也許只是我積勞成疾,我想不出來別的理由。
我早上到了辦公室,來不及理清思緒就接到電話,據說在安靜的大麻店發生了兩起兇殺案。兩個十幾歲的孩子被綁起來刺了幾刀,然後又挨了幾槍。儘管我理應感到這是件可怕的事兒,但事實上我很慶幸我終於能看到沒有被烤熟、砍頭的屍體了。這讓事情看上去比較正常,甚至祥和,起碼有那麼片刻是如此。我往四處塗抹著魯米諾[註],幾乎是興高采烈地乾著活兒,工作能讓那討厭的音樂消失一會兒。
[註]又名發光氨,可以鑒別很久以前的血痕。
但這也給了我時間去反思。我每天都看見這種情景,十次有九次兇手會說「我只是扣動了一下扳機」或「等我明白過來自己在幹什麼,已經太晚了」之類好聽的藉口,我一直覺得挺有意思,因為我總是知道自己在幹什麼,而那也是我幹這些事兒的理由。
最終一個念頭冒了出來——我發現自己沒有了黑夜行者,完全沒法兒對斯塔扎克下手。這意味著我的才能是在黑夜行者那裡,而不是在我自己身上。這跟所有其他「扣動扳機」的好似被短暫附體的傢伙們有什麼區別?
假設有一些黑夜行者游來蕩去,有的會找個地方安身。這能解釋哈爾彭描述的夢嗎?會不會有什麼附上他的身,讓他殺了兩個姑娘,再把他帶回家,扔上床,然後自己才離開?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這猜想是正確的,我可陷入一場比我以為的還要大的麻煩裡了。
我回到辦公室,已經過了午飯時間,有個電話留言,是麗塔的,她提醒我兩點半有個和她牧師的約會。從我這邊來說,我總是想,如果真有什麼神,他絶不會讓像我這樣的傢伙存活在世上。如果我錯了,我一進教堂,神壇就該破裂坍塌。
但我一向對宗教建築的理智避諱此刻到了盡頭,因為麗塔想讓她自己的牧師來主持我們的婚禮,所以他需要先檢查我的私人背景再決定是不是接受這項請求。顯然他上次的調查工作並沒做好,因為麗塔的前夫是癮君子,而且經常暴打她,尊敬的牧師卻沒能明察秋毫。如果牧師以前能忽視什麼,他這次對我有所改進的可能性簡直微乎其微。
儘管如此,麗塔對這個牧師崇拜有加。我們來到大道上一個珊瑚石建成的古老教堂前,它坐落在一大片草木有些過於茂盛的院落裡,就在離我早上才去過的兇殺現場半英里的地方。麗塔告訴我,她是在那裡受的洗,她很早就認識這個牧師了。
吉勒斯牧師正等在他的辦公室裡,或許該叫密室、懺悔室,或別的什麼。神職人員的密室總讓我覺得能在那兒找到肛腸科大夫。我的養母多麗絲在我小時候曾努力讓我去教堂,但發生過幾次讓人遺憾的事件後,看上去顯然這事兒成不了,然後哈里干預了。
牧師的書房裡滿是書籍,名目生僻艱深,肯定充滿了天道哲理真知灼見。還有幾本探索女性心靈的,儘管沒有標明哪種女人,以及如何讓基督為你做工,我相信工錢不會便宜。甚至還有一本基督教化學書,在我看來有些不著邊際,除非書上教人怎麼把水變成酒的戲法。
更有趣的是一本書脊上印著歌德體的書。我歪著頭去唸書名,僅僅出於好奇,但讀著讀著我感到渾身一凜,好像一盆冰水澆下來。
「鬼附身:事實或想像?」我唸著書名,聽見遠遠的硬幣落地的聲音。
對於旁觀者,他很容易就會搖著頭說:「是的,顯然,德克斯特如果從沒往那個方向想,只能說明他蠢。」可是的確,我沒那麼想過。魔鬼有很多負面含義,對吧?以前黑夜行者在的時候,似乎沒必要去探究那些神秘鬼祟的東西。只有當現在他走了,我才想起來琢磨這些事兒。為什麼不是這回事兒呢?雖然有點兒老式,但正是這種古老揭示它或許有一定的正確性,可能所羅門、莫洛克之類的玩意兒跟此刻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兒有些關聯。
黑夜行者會是個魔鬼嗎?黑夜行者失蹤是因為他被驅趕走了嗎?如果是,是被什麼趕走的?某種強有力的好東西?我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曾經遭遇過那樣的好東西。事實上,我遭遇的正好相反。
萬一是非常非常壞的東西趕走了黑夜行者呢?我是說,比魔鬼還壞的東西?也許是莫洛克?一個魔鬼會自己趕走自己嗎?
我試著安慰自己,至少我問出了幾個挺棒的問題,可我不覺得很安慰。我沒能繼續想下去,門開了,正義的吉勒斯牧師翩然而至,笑著低聲說:「好啦,好啦。」
牧師大概五十歲,看上去紅光滿面,我估計「什一稅」[註]徵收進展順利。他徑直朝我們走來,給了麗塔一個擁抱,又在她臉蛋上輕啄一下,然後轉向我,用男人的方式大力握手。
[註]歐洲基督教會向居民徵收的一種宗教捐稅,起源於《舊約》時代。
「好啦,」他說,衝我好奇地微笑著,「你就是德克斯特。」
「我想是這樣,」我說,「沒辦法。」
他點點頭,好像我說了挺有道理的話。「請坐,放鬆一下。」他說。他走到桌子後面,坐到一個大轉椅上。
我按他說的朝後仰靠在一張紅色皮沙發上,正對著他的辦公桌,但麗塔緊張地坐在另一張相同的沙發邊緣。
「麗塔,」他說著,又微笑了一下,「好啦,好啦。所以你已經做好再婚的準備了,是嗎?」
「是的,我……我覺得我準備好了,」麗塔說道,臉漲得通紅,「我是說,是的。」她看著我,面紅耳赤、眼神發亮地說:「是的,我準備好了。」
「好,好,」他說,轉過臉帶著喜歡的表情看著我,「你呢,德克斯特?我很想多瞭解一下你。」
「哦,從哪兒說起呢,我是個殺人嫌疑犯。」我謙恭地說。
「德克斯特。」麗塔說,本來已經紅透的臉變得更紅了。
「警察認為你殺人了?」吉勒斯牧師問。
「噢,他們不都這麼認為,」我說,「只有我妹妹這麼想。」
「德克斯特在法醫部門工作,」麗塔插嘴說,「他妹妹是警探。他只是在開玩笑。」
他又衝我點點頭。「幽默感是任何關係的良伴。」他說。
他停了一下,看上去很深思熟慮,甚至更真摯了,然後又說:「你對麗塔的孩子們怎麼看?」
「噢,科迪和阿斯特崇拜德克斯特。」麗塔說道,她看上去很為不用再談論我的在逃犯身份而高興。
「不過德克斯特是怎麼看他們的呢?」他溫和地追問。
「我喜歡他們。」我說。
吉勒斯牧師點點頭道:「好。很好。有時候孩子會成為負擔。尤其當他們不是你親生的時候。」
「科迪和阿斯特的確很擅長當負擔,」我說,「但我不介意。」
「他們需要很多引導,」他說,「在經歷了那麼多之後。」
「噢,我會教他們的,」我說,「他們的學習興緻可高了。」
「很好,」他說,「所以我們會在主日學繼續看到他們,是嗎?」在我看來這簡直是赤裸裸的勒索,要我們繼續為填滿他的奉獻箱做努力,可是麗塔已經在懇切地點頭了,我也只好由著她。另外,我也相當篤定不管誰會說什麼,科迪和阿斯特都會在別的地方找到他們的精神寄託。
「現在,你們兩個,」他說,向後靠在椅背上,搓著雙手,「在今日的世界上,一段關係需要堅強的信仰做基石。」他說著,期待地看著我,「德克斯特,你怎麼看?」
我說:「信仰非常重要。」他看上去很滿意我的回答。
「太棒了,好吧,」他說,然後偷偷看了一眼手錶,「德克斯特,你關於我們教堂有問題要問嗎?」
這是個正常的問題,但我還是吃了一驚,因為我想像這個面談是需要我來回答問題的,而不是問他問題。我猝不及防。他看上去也沒興趣知道我的問題。所以,我對吉勒斯牧師充滿信心地微笑著說:「事實上,我想知道你是怎麼看待魔鬼附身的。」
「德克斯特!」麗塔嚥了口唾沫,緊張地微笑著,「這不是……你不能……」
吉勒斯牧師舉起一隻手。「沒關係,麗塔,」他說,「我想我明白德克斯特的意思。」他靠在椅背上點著頭,朝我理解地笑笑,「你很久沒來教堂了嗎,德克斯特?」
「呃,事實上,是的。」我說。
「我想你會發現新教堂還是很適合現代社會的。上帝之愛的中心意思沒有改變,」他說,「但有時候我們對它的理解會改變。」說到這兒,他居然朝我擠了一下眼睛,「我想我們可以允許萬聖節夜晚有鬼,但星期天禮拜時是不允許的。」
好吧,至少算個回答,儘管不是我想要的。我並不真的期待吉勒斯牧師能抽出一本魔法書並當場唸咒,不過我得說,我多少有點兒失望。「那好吧。」我說。
「還有什麼問題?」他心滿意足地微笑著問我,「關於我們教堂,或者婚禮的?」
「噢,沒有了,」我說,「挺簡單明了的。」
「我們喜歡這樣。」他說,「只要我們萬事以基督為上,其他的都會各就各位的。」
「阿門。」我響亮地說。麗塔瞥了我一眼,但牧師看上去挺買帳。
「那好吧,」他說,並站起來伸出手,「六月二十四日。」我也站了起來,握著他的手。「不過我希望在那之前看到你們,」他說,「我們每個星期天上午十點有很棒的現代式禮拜。」他擠擠眼,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趕緊回家看足球賽吧。」「太棒了。」我說,想著一個體貼的商家是多麼可愛啊。
他鬆開我的手,把麗塔拉過去,把她緊緊抱在懷裡。「麗塔,」他說,「我真為你高興。」
「謝謝。」麗塔在他肩頭哽嚥著說。她靠著他的肩膀待了一會兒,抽搭著鼻子,然後站直身子,擦擦鼻子看著我。「謝謝,德克斯特。」她說。為了什麼我不清楚,不過有人感謝總是好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