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花了幾分鐘從黃「悍馬」司機那裡脫身。如果不是跳河的警察的話,我恐怕還得再待上一陣兒。他終於從水裡「爬上來」,來到我站的地方,我正聽著一長串沒完沒了的威脅和辱罵,沒一句有新意的。我儘量以禮相待,那司機顯然氣壞了,我當然不希望他忍出內傷,可我畢竟有更緊急的警務要處理。我試圖跟他解釋,可他顯然不是那種能邊叫喊邊傾聽和理智思索的人。
所以一個很不高興的濕透了的警察來得正是時候,恰如其分地打斷了這個喋喋不休的傢伙。「我特別想知道那輛車的司機是怎麼回事兒。」我說。
「是嗎?」他說,「請給我看你的證件。」
「我得趕緊去一個犯罪現場。」我說。
「你現在就在一個犯罪現場。」他說。我給他看了我的證件,他端詳半天,滴滴答答的運河水打濕了我的鍍膜照片。最後,他點點頭說:「好吧,摩根,你可以走了。」
從「悍馬」司機的表情上看,你會以為警察剛剛說的話是把羅馬主教給燒了。「你不能讓那雜種就這麼走了!」他尖叫,「那雜種撞了我的車!」
那警察很酷地看看他,又灑下幾滴運河水,說:「我能看看你的駕照和證件嗎,先生?」這聽上去是一句很精采的預示我可以離去的台詞,我趕緊開溜。
我那可憐的小車發出一陣很鬱悶的雜訊,但我還是駕著它朝著大學開去,沒辦法。現在又出現了一具新的屍體,我們還沒有弄清它和其他兩具屍體的關聯。這讓我們感覺我們像狗場裡的灰狗,追趕著一隻假兔子,它永遠在我們前面一點兒,每次可憐的灰狗都以為下一刻就能咬到兔子,兔子卻又飛快地跳開了。
我前方是兩輛警車,四個警察已經在洛韋藝術博物館周圍拉上了警戒線,讓圍觀的群眾向後退。一個很威武的剃光頭的警察過來迎接我,指著建築背後給我看。
屍體是在博物館背後的一叢植物間被發現的。德博拉正和一個學生模樣的人說話,文斯·增岡蹲在一具軀體左腿的踝骨旁邊,用一支圓珠筆在小心地摳著什麼。從路上看不到屍體,可也不能說是被小心地隱藏著。它顯然像另外兩具屍體一樣被烤焦了,而且也像那樣被擺放成一種肅穆僵直的姿勢,頭顱被陶瓷牛頭取代了。眼看這情景,我再次等著內心深處能夠出現那種提示,可什麼也沒有,除了一陣熱帶柔風吹拂著我的腦門兒。我還是孤單一人。
我正在那兒跟自己較勁兒,德博拉衝了過來,嗓音提高八度。「你可算來了,」她嚷著,「你去哪兒了?」
「縫紉課。」我說,「這跟前邊的案子類似?」
「看著像。」她說,「你說呢,增岡?」
「我覺得這次有了突破。」文斯說。
「真他媽是時候。」德博拉說。
「有個腳鏈,」文斯說,「是白金的,所以沒有熔化。」他抬頭看看德博拉,露出他那可怕的假笑,「上面印著塔米的名字。」
德博拉皺起了眉,朝博物館側門望去。一個高個子男人,穿著縐條布外套,打著領結,正和一個警察站在那兒,他面色焦慮地看著德博拉。「那人是誰?」她問文斯。
「凱勒教授,」他告訴她,「教藝術史的。是他發現的屍體。」
德博拉繼續皺著眉,她站起來,朝那個穿制服的警察示意,讓他把教授帶過來。
「您是……」德博拉問。
「凱勒。格斯·凱勒,」教授說。他年約六十歲,長得挺英俊,左顴骨上有一道疤。他看上去並沒被屍體嚇暈。
「這麼說,是您在這兒發現了屍體。」德博拉說。
「是的,」他說,「我過來檢查一個新展品,美索不達米亞時期藝術,這是挺有意思的一種藝術,然後我就在灌木叢裡發現了那個。」他皺起眉頭,「大約一小時以前,我估計。」
德博拉點點頭,好像她早就知道了這些,甚至包括美索不達米亞的部分,這是警察慣用的手法,能讓對方補充新的信息,特別是感到多少有些內疚的話。不過這招兒對凱勒沒起作用。他只是站在那兒,等著下一個問題,德博拉也站在那兒,努力思索下一個問題。我一向為自己刻苦鑽研出來的人工社交技巧而自豪,不能眼看著沉默變成冷場,於是我清清喉嚨,凱勒轉頭看著我。
「您能跟我們說說陶瓷頭顱嗎?」我問道,「從藝術的角度。」德博拉瞪著我,她大概是忌妒我想出來一個問題。
「從藝術的角度?沒什麼價值。」凱勒說道,低頭看著屍體上的牛頭,「看上去那是通過模具做成的,然後在比較簡陋的陶瓷窯裡燒製出來。甚至有可能只是一個大爐子。但從歷史觀點上說,它要複雜、有趣得多。」
「有趣指的什麼?」德博拉打斷他,他聳聳肩。
「嗯,它算不上完美,」凱勒說,「但顯然製作者在試圖重現一種古老的設計。」
「有多古老?」德博拉問。凱勒揚起眉毛,又聳聳肩,好像她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但他還是回答道:「三千到四千年。」
「真的很古老。」我適時地接了一句。他倆都看著我,這讓我覺得應該加點兒稍微聰明點兒的評論,於是我說:「是從世界的哪個地方來的呢?」
凱勒點點頭,我問對了。「中東,」他說,「我們在古巴比倫王國發現過類似的主題,甚至可以追溯到耶路撒冷時期。牛頭是給其中一個顯赫之神的祭祀物之一。一個相當討厭的神,確實。」
「莫洛克。」我說道,念出這個名字甚至讓我的喉嚨發緊。
德博拉怒視著我,堅信我在對她保密,不過她還是又把頭轉向凱勒,聽他繼續說下去。
「是的,沒錯,」他說,「莫洛克喜歡用活人做祭祀,尤其是孩子。標準做法是獻上你的孩子,他就保你有一個好收成或者打勝仗。」
「好吧,那麼,我想我們今年的收成會特別好。」我說,可是他倆誰都不苟言笑。「為什麼要燒屍體?」德博拉問道。
凱勒輕笑了一下,好像教授對學生表示「問得好」。「這是整個儀式的關鍵,」他說,「有一個巨大的莫洛克雕像,以牛頭做頭顱,那本身就是一個爐子。」
我想像哈爾彭和他的「夢」。他是事先就知道莫洛克,還是就像我通過聽到音樂那樣的方式瞭解到的?或者,德博拉一直都是對的,是他到雕像前,殺了女孩,儘管這看上去很不可思議?
「爐子。」德博拉重複著。凱勒頷首。「他們把屍體扔進去?」她說,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而且似乎這都是凱勒的錯。
「哦,比那個有意思,」凱勒說,「他們用儀式表達奇蹟。很複雜的一套程式,但這就是莫洛克的魅力長盛不衰的原因——讓人信以為真,很激動人心。雕像會向人群伸出手臂。當你把祭祀物放上他的臂膀,莫洛克會顯靈,吃掉祭祀物。他的手臂會緩緩舉起犧牲品,把它倒進自己嘴裡。」
「投入火爐,」我說,不想再被冷落,「伴隨著音樂。」
德博拉狐疑地看著我,我想起來還沒有人提及過音樂,但凱勒聳聳肩說道:「是的,沒錯。號角和鼓、歌唱,全都有催眠效果。在神將犧牲品倒進嘴巴並墜落的時候達到高潮。順嘴而下,你掉進爐子。對犧牲品來說,滋味可不好受。」
我相信他說的這些,我聽到過那遙遠鼓聲的悸動,那對我來說也不好受。
「還會有人崇拜這個神?」德博拉問道。
凱勒搖頭。「已經兩千年沒有了,至少我知道的是這樣。」他說。
「那這是怎麼回事兒,」德博拉說,「這是誰幹的?」
「這並不是什麼秘密,」凱勒說,「而是記錄詳實的歷史。隨便誰只要做一點兒功課,就能找到足夠的資料做成目前發生的這些。」
「可是目的是什麼呢?」德博拉說。
凱勒禮貌地笑笑。「這我可真不知道。」他說。
「那知道這一切卻都幫不到我啊!」她說,那語氣象是在說,凱勒有責任給她一個說法。
他朝她像個教授那樣微笑著。「多知道些總沒壞處。」他說。
「比如,」我說,「我們知道了某個地方肯定有著一座有牛頭的雕像,身體裡是一個爐子。」
德博拉把頭甩過來朝著我。
我湊上去低聲說:「哈爾彭。」她朝我眨巴著眼睛,我知道她還沒反應過來。
「你覺得那不是一個夢?」她問道。
「我不知道該覺得是什麼,」我說,「但是如果有誰當真在做著有關這個莫洛克的事兒,他怎麼就不能依靠一切手段去做成呢?」
「渾蛋,」德博拉說,「可是,你覺得這麼大個東西能被藏在哪兒呢?」
凱勒輕輕咳嗽了一下。「恐怕要考慮的比這個多。」他說。
「比如?」德博拉問道。
「呃,還得考慮怎麼隱藏氣味,」他說,「燒焦人體的氣味。這種氣味繞樑三日,且相當令人難忘。」他說到這裡顯得有點兒難為情,於是聳了聳肩。
「那我們就去找一個巨大的散發著奇怪味道的肚子裡帶火爐的雕像。」我歡快地說,「那應該不難找。」
德博拉瞪著我。「凱勒教授,」她說著轉開頭去,徹底拋棄了她可憐的兄弟,「關於這堆牛屎您還有什麼能幫到我們的嗎?」
凱勒搖了搖頭。
「我實在說不出什麼,」凱勒說,「我只知道跟藝術史有關的一點兒背景。你大概該去和哲學系或比較宗教系的人談談。」
「比如哈爾彭教授。」我再次低聲說道。德博拉點點頭,但仍然瞪著眼睛。
她轉身走開,幸虧又想起來還要表示禮貌。她又轉回來對凱勒說:「您提供的信息非常有用,凱勒教授。您要是還有別的情況補充,請跟我聯絡。」
「當然。」他回答道。德博拉扯著我的胳膊大步走開了。
「咱們去註冊辦公室?」我忍著胳膊上的痛楚,禮貌地問道。
「對,」她說,「不過要是看到有個叫塔米的註冊了哈爾彭的課,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把胳膊從她的掌握中掙脫出來:「如果沒有呢?」
她搖搖頭:「好啦。」
可是當我再次經過屍體時,被什麼東西拉住了褲子,我低頭看去。
「啊,」文斯清清嗓子,「德克斯特。」我揚起眉毛,他臉紅了,鬆開了我的褲管。「我得跟你談談。」他說。
「能不能,」我說,「等等再說?」
他搖頭。「非常重要的事兒。」他說。
「哦,那好。」我往回走了三步,他仍然蹲在屍體旁邊,「怎麼了?」
他看著別處,簡直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流露出了真實感情,他的臉更紅了。「我跟曼尼談了。」他說。
「好啊。而且你還活著回來了。」我說。
「他……嗯,」文斯說,「他想做幾處改動。啊,在菜單上。你的菜單。婚禮用的。」
「啊哈,」我說,儘管在一具屍體旁邊用這種口氣顯得很無禮,可我就是忍不住,「別跟我說這些改動很昂貴。」
文斯不敢抬頭看我。他點點頭。「是的,」他說,「他說他有個好創意,很新穎獨特。」
「我覺得棒極了,」我說,「不過我不覺得我負擔得起他的創意。我們得跟他說不。」
文斯又搖搖頭。「你不懂。他喜歡你才打的這個電話。他說合同規定他有權做任何改動。」
「而且他能對價格做任何改動?」
文斯面紅耳赤了。他嘟囔著什麼,使勁兒看著別處。「什麼?」我問他,「你剛說什麼?」
「差不多翻倍。」他說,很小聲,剛剛能聽見。
「翻倍?!」我說。
「是的。」
「那就是五百美元一位。」我說。
「我肯定那會特別棒。」他說。
「五百美元一位得比特別棒還棒。最好能管泊車、擦地板,外加背部按摩。」
「這是引領時代潮流的東西,德克斯特。你的婚禮有可能會上雜誌的。」
「嗯,會上《今日破產》雜誌。文斯,我們得跟他談談。」
他搖頭,繼續望著草叢。「我不能。」他說。
「好吧,」我說,「我自己去和他談。」
他終於抬眼看我了。「小心點兒,德克斯特。」他說道。
我趕上了正在掉轉車頭的德博拉並鑽進了車,我們一同朝註冊辦公室開去。短短的路途上她一言不發,我也滿腹心事。
在註冊辦公室飛快地查了一圈,沒有叫塔米的學生註冊哈爾彭的課。但德博拉在等待的間隙已經料到了這個結果。「找上學期的名單看看。」她說。我照著做了,仍然一無所獲。
「好吧,」她皺著眉說,「再查查威爾金的課。」
這主意很不賴,立竿見影,我找到了。塔米·康納女士註冊了威爾金的「情境道德」研討會。
「沒錯,」德博拉說,「查她的地址。」
塔米·康納住在很近的公寓樓,德博拉片刻之後就把我帶到了那裡,違法把車停在大樓正門外。她從車上下來,大步流星朝門口走去的時候,我卻還沒來得及打開車門,趕緊三步並作兩步趕了上去。
房間在三樓。德博拉沒有浪費時間等電梯,而是一跳兩級地上了樓,我忙著喘氣,連抱怨都顧不上了。我到達的時候剛好趕上塔米房間的門開了,一個結實的黑髮戴眼鏡的女孩出現在門邊。「你是誰?」她皺著眉瞧著德博拉。
德博拉給她看了警徽,然後說:「塔米·康納?」
女孩呼出一口氣,把手放在脖子上。「哦,老天,我就知道。」她說。
德博拉點點頭:「你是塔米·康納嗎,小姐?」
「不,不,當然不是。」女孩說,「我叫阿利森,她的室友。」
「你知道塔米在哪兒嗎,阿利森?」
女孩咬著自己的下嘴唇,拚命搖頭。「不知道。」她說。
「她走了多久?」德博拉問。
「兩天。」
「兩天?」德博拉說,抬起眉毛,「這是不是不對頭?」
阿利森好似要把自己的下嘴唇咬下來,可她仍使勁兒咬著不放,憋了好久,只說出一句:「我不能說的。」
德博拉盯著她看了好久,最後說:「我想你必須說出來,阿利森。我們認為塔米有大麻煩了。」
「哦,」她說,開始上躥下跳,「哦,哦,我就知道這會發生的。」
「你覺得會發生什麼?」我問她。
「她們會被逮住,」她說,「我告訴過她的。」
「我肯定你告訴過她了,」我說,「幹嗎不也告訴我們呢?」
她又跳了一陣兒。「哦,」她又說道,然後尖著嗓子喊起來,「她跟一個教授搞上了。哦,天哪,她會殺了我的!」
我個人認為,塔米不可能再殺任何人,但保險起見,我說:「塔米戴首飾嗎?」
她看著我,跟我瘋了似的。「首飾?」她說,好像這是個外國詞兒,大概是阿拉姆語。
「是的,」我鼓勵地說,「戒指、手鐲,類似的東西?」
「你是說像她戴的白金腳鏈?」阿利森說,我覺得她語氣很親切。
「沒錯,正是那個,」我說道,「那上面有什麼印記嗎?」
「啊哈,她的名字嘛。」她說,「哦,天哪,她得被我氣壞了。」
「你知道她和哪個教授搞在一起了嗎,阿利森?」德博拉說。
阿利森退後一步,搖著頭。「我真的不能說。」她說。
「是不是威爾金教授?」我說,儘管德博拉瞪了我一眼,但阿利森的反應很讓人鼓舞。
「哦,天哪,」她說,「我發誓我可沒說。」
手機打進來的電話告訴我們威爾金教授在椰樹林路的住家地址。那位於椰樹林區,這說明要麼我的母校付給了他大大超出常規的薪水,要麼威爾金教授另有收入來源。我們剛一上路,下午的陣雨就落了下來,斜斜的雨簾遮蓋著前方的道路。雨勢減弱,但很快又加大了。
房子很容易找到,號碼就寫在圍房而建高達七英呎的黃色牆壁上。一扇雕花大鐵門擋住了車道。德博拉把車停在靠近大門的街邊,我們下了車,透過大門向裡張望。房子看上去相當樸素,不超過四千平方英呎,距離湖邊至少七十五碼遠,因此威爾金教授並沒有那麼富裕。
我們打量著房子,想找個辦法讓屋裡的人明白我們已經抵達並希望進入,大門忽然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他身穿鮮黃色雨衣,朝停在車道上的藍色雷克薩斯走去。
德博拉提高聲音喊道:「教授?威爾金教授?」
男人抬眼從雨衣的帽子下看見了我們:「嗯?」
「我們能不能和你談幾分鐘?」德博拉說。
他慢慢朝我們走過來,邊走邊歪著腦袋打量德博拉:「那得看情況。『我們』是誰?」
德博拉在口袋裏摸警徽,威爾金教授警覺地停頓了一下,顯然是怕她摸出個手雷來。
「我們是警察。」我又說明了一下。
「你們嗎?」他說著,朝我轉過身。當他看見我時,微笑僵在了他的臉上,變換了一下神情,然後又笑了起來,假得要命。我自己是偽裝感情的高手,辨別假表情的技巧也無人能比。看到我不知為何讓他驚慌,然後又試圖用笑容掩蓋,這是為什麼?如果他有罪,發現警察候在門口應該比看見德克斯特更害怕。可事實是,他沖德博拉打招呼道:「啊,對了,我們以前見過,在我辦公室外面。」
「沒錯。」德博拉說,終於摸出了警徽。
「抱歉,談話需要很長時間嗎?我有點兒急事兒。」他說。
「我們只有幾個問題要問,教授,」德博拉說,「只需要一分鐘。」
「哦。」他說道,看看警徽,又看看我,然後再次迅速移開視線。「好吧,」他打開大門,「請進屋說。」
儘管我們已經渾身濕透,但能不在雨裡站著仍不失為一個好主意,於是我們跟著威爾金穿過大門,走上車道,進入他家的屋子。
房屋內部的裝修是一種我認得的被稱為「椰樹林路富人休閒風」的風格。後來它被「現代罪惡邁阿密」的流派取而代之,成為地區主導潮流。眼前這房子的陳設喚回了昔日的感覺,那是一種慵懶閒散的波希米亞氣質。
地板由棕紅色的地磚鋪就,亮得能看見人影。會客區有一張皮沙發,兩張顏色配套的單人沙發擺在大落地窗旁。窗邊是一個吧檯,有一座巨大的帶控溫系統的玻璃酒櫃 上掛著一幅抽象派的裸體人像。
威爾金帶我們經過兩棵盆栽植物,來到沙發旁,他猶豫了片刻。「啊,」他說道,把雨帽推後,「我們身上都濕著,對皮沙發可不大好。我拿個酒吧椅給你們坐好嗎?」他朝吧檯走去。
我看看德博拉,她聳聳肩。「我們站著就行了,」她說,「只要一會兒。」
「好吧。」威爾金說。他雙臂交叉抱在胸前,朝德博拉笑著,「什麼事兒讓他們把你在這種鬼天氣給派來了?」他說。
德博拉有點兒臉紅,不知道是生氣還是別的我不懂的原因。「你跟塔米睡了多久?」德博拉說。
威爾金臉上的開心表情不見了,有一剎那他看上去很冷漠,很不高興。「你聽誰說的?」他說。
我看出德博拉想讓他受點兒刺激,這是我的拿手好戲,於是我插嘴道:「你要是拿不到終身教職的話,這房子是不是就得賣了?」
他狠狠地盯了我一眼,那樣子實在不令人愉快。他沉默了半晌,說道:「我早該料到,這就是哈爾彭的監獄供詞嗎?都是威爾金幹的,對吧?」
「你沒和塔米·康納有染?」德博拉說。
威爾金又望向她,努力恢復了那種輕鬆的笑容,搖著頭說:「抱歉,我還真不習慣你們這種方式。估計你倆用這招兒屢戰屢勝,是吧?」
「還沒勝,」我說,「你一個問題都沒回答。」
他點點頭。「好吧,」他說,「哈爾彭跟你們說他闖進我的辦公室了嗎?藏在我的桌子下面,被我發現了。天知道他在那兒幹嗎。」
「你為什麼認為他闖進了你的辦公室呢?」德博拉問。
威爾金聳聳肩:「他說我搞砸了他的論文。」
「是這樣嗎?」
他看著德博拉,又看了我一眼,然後又轉向德博拉。「長官,」他說道,「我很想跟你們合作。可你們一下子聲稱我幹了這麼多不同的事兒,我不知道先從哪件說起了。」
「所以你什麼都不回答嗎?」我問。
威爾金不理我:「如果你能告訴我哈爾彭的論文怎麼會和塔米·康納的論文雷同,我將很樂於幫助你們。除此之外,我無能為力。」
德博拉看看我,不知是尋求援助還是懶得再看威爾金,我只能竭盡全力地聳聳肩,然後她又轉向威爾金。「塔米·康納死了。」她說。
「哦,天哪,」威爾金說,「怎麼會這樣?」
「和阿里爾·戈德曼的死法相同。」德博拉說。
「她們兩個你都認識。」我幫腔道。
「我猜認識她們兩個的人得有十幾個吧,包括傑裡·哈爾彭。」他說。
「哈爾彭教授殺了塔米·康納嗎,威爾金教授?」德博拉問道,「他從監獄裡頭?」
他聳聳肩:「我只是說他也認識她們。」
「他也和她有染嗎?」我問道。
威爾金笑嘻嘻地說:「也許沒有,至少和塔米沒有。」
「這是什麼意思,教授?」德博拉問道。
威爾金又聳聳肩:「就是傳言,你知道。學生們的議論,她們說哈爾彭是同性戀。」
「你少了個對手,」我說,「比如在和塔米·康納的事情上。」
威爾金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要是大學二年級學生的話肯定會被嚇壞了。「你最好想明白了,到底想說我殺了我的學生,還是說我和她們睡覺了。」他說道。
「怎麼就不能兩件事都幹呢?」
「你唸過大學嗎?」他問。
「哦,當然了。」我說。
「那你應該知道,有些女生喜歡向她們的教授獻慇勤。塔米超過十八歲,我未婚。」
「可是和學生有性行為難道不是有違師德嗎?」我說。
「曾經的學生,」他乾脆地說,「我上學期在她的課結束後跟她約會過。沒有法律限制不可以和曾經的學生約會,尤其是在她主動投懷送抱的情況下。」
「手疾眼快。」我說。
「你搞砸了哈爾彭的論文嗎?」德博拉說。
威爾金望向德博拉,再次微笑起來。看著另外一個人變換情緒和我一樣迅速,這真是件好玩的事兒。「探長,你發現這個規律了嗎?」他說,「聽著,傑裡·哈爾彭是個很好的傢伙,可是……好像精神不大穩定。尤其最近,他壓力挺大,他覺得我在陰謀陷害他。」他聳聳肩,「我不大擅長這個,」他微微笑著,「至少,在陰謀陷害上。」
「所以你認為是哈爾彭殺了塔米·康納和其他人?」德博拉說。
「我可沒說,」他答道,「可是,我說,是他的神經不正常,不是我。」他朝大門走了一步,又沖德博拉揚起了眉毛,「好了,如果你們沒別的事兒了,我得走了。」
德博拉遞給他一張名片。「謝謝,打擾了,教授,」她說,「如果你想起來什麼有用的信息,請給我打電話。」
「我肯定會的。」他說著,沖德博拉使勁兒齜牙樂了一下,還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德博拉使勁兒控制著才沒躲開。「我真不忍心讓你出去挨雨淋,不過……」德博拉朝大門走去,我覺得她非常樂意逃脫他的手臂。我跟在後面。威爾金趕著我們出了房門,又一路出了大門。他鑽進車子,從車道上退出去,開走了。德博拉站在雨裡目送他駛遠,我肯定她在試圖發功讓威爾金嚇得跳出車就地坦白一切,可是考慮到天公不作美,我躲進車裡等德博拉。
直到藍色雷克薩斯消失在視野之中,德博拉才進了車坐在我身邊。「這傢伙真讓我起雞皮疙瘩,」她說,「你覺得呢?」
「我肯定你的感覺是對的。」我說。
「他不在乎承認和塔米·康納有關係,」她說,「可幹嗎撒謊說她是上學期在他班上?」
「本能的自我保護?」我說,「因為他想得到教職?」
她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敲著,然後毅然決然地俯身向前,發動了引擎。「我會盯著他的。」她說。
我終於又回到辦公室時,發現一份分析報告擺在我面前,過去幾個小時有這麼多事發生,我得辛勤工作了。
我拿起報告開始讀。那上面說有人開了一輛屬於達賴厄斯·斯塔扎克先生的車,並把它開進了運河,然後從現場逃離。斯塔扎克先生目前下落不明,無法被傳訊。我過了半晌才明白過來這是關於我今早遭遇的那件事的報告,又想了好幾分鐘才決定該做什麼。
只知道車的主人幫不上什麼忙,幾乎一點兒用都沒有,因為很可能車是偷來的。但如果這樣想了就什麼都不查,比查了卻徒勞無功還要差勁兒,所以我開始在電腦上查詢。
首先,我按慣例查車牌登記信息,找到了一個位於老刀匠路的昂貴住宅區的住址。下一步,查案底,看有沒有交通違章,是否在逃,是否未付兒童撫養金。一無所獲。斯塔扎克先生顯然是個模範公民,奉公守法。
好吧,再從姓名查起,「達賴厄斯·斯塔扎克」。達賴厄斯不是個常見的名字,至少不是美國常用名。我查了移民局記錄。讓人驚訝的是,我一下擊中了目標。
首先,是斯塔扎克博士,而不是普通的斯塔扎克先生。他擁有宗教哲學專業的博士學位,從海德堡大學畢業。直到幾年前,都在克拉科夫大學擁有終身教職。再深挖一點兒,查到他因為某種不良行為被開除。波蘭語實在不是我的強項,儘管我懂得在點餐的時候要基爾巴薩香腸[註]。不過除非翻譯完全錯了,斯塔扎克博士是因為參與非法團夥而被開除的。
[註]一種波蘭傳統的煙燻熟香腸。
檔案上沒有記載為什麼一個因為這麼莫名其妙的罪名而丟掉飯碗的歐洲學者會開車跟蹤我並一頭紮進運河。這省略可實在不應該。儘管如此,我還是從移民局檔案上打印了斯塔扎克的照片。我眯起眼看著,想像著那張臉被大墨鏡遮住,是不是像我從亞洲龍後視鏡裡看見的那樣。有可能,不過也有可能是貓王。據我所知,貓王也幾乎有和斯塔扎克同樣充分的理由跟蹤我。
我繼續深挖。對一個沒有官方許可的書呆子法醫來說,進入國際刑警組織的系統並不那麼容易,儘管他聰明可愛。不過施展了幾分鐘我的網絡技巧之後,就進入了核心檔案,事情變得更有意思了。
達賴厄斯·斯塔扎克博士被美國以外的四個國家列進了黑名單,這大概就是他身在美國的原因。儘管沒有證據表明他做了什麼,他還是被懷疑在運送波黑戰爭孤兒的過程中做了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檔案中簡略提及,兒童們的下落不明。警察官方文件中的這種用語就等於在說,他有可能殺了這些兒童。
讀到這裡,我應該滿心歡喜、幸災樂禍、躍躍欲試——可是什麼反應也沒有,一丁點兒最微弱的火花都沒有迸發。反而,我隱隱感到一絲人類的憤怒,就跟今早被斯塔扎克跟蹤時的那種感覺一樣。這種感覺的強烈程度不夠取代來自我曾經那麼熟悉的黑夜行者的那種陰鬱野蠻的暗湧,不過聊勝於無。
斯塔扎克一直在對孩子們下毒手。他,或至少是用了他的車的人,在試圖對我故技重演。
國際刑警組織的檔案顯示,斯塔扎克是個壞傢伙,是那種我一向樂於追捕的對象。他開車跟蹤我,又拚命逃竄,不惜把車開進了運河。有可能是別人偷了斯塔扎克的車,他本人清白無辜。可惜我不這麼認為,國際刑警檔案也支持我的觀點。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我查了被盜車輛記錄,沒有斯塔扎克的車。
好了。我本來就確信是他,這個結果再次確認了他的罪行。我知道該怎麼做。儘管我內心沒有了伴侶,但這就意味著我無能為力嗎?
怒火之下,信心慢慢聚集,慢慢被烘烤膨脹。這感覺和我一向從黑夜行者那裡收到的無與倫比的信心不同,但已經足夠戰勝疑慮。我要做的是對的,我肯定。即使我沒有找到一嚮應該有的鐵證也無妨。斯塔扎克已經把事情發展到了讓我毫不懷疑的地步,他讓自己在我的黑名單上的排位晉陞到了第一名。我會找到他,把他變成一個不愉快的記憶,和我那小玫瑰木製成的盒子裡的一滴乾涸了的血。
由於我正在進行一場人生情感的初體驗,所以我任由一絲微弱的希望若隱若現地招搖。和斯塔扎克交鋒,做這一切我以前從未單刀赴會做過的事情,或許能喚回黑夜行者。至於這些究竟如何運作,我一點兒線索都沒有,不過興許能行,誰知道呢?黑夜行者永遠在那裡催我前進,如果我能營造出它所需要的環境,也許它就會出現。再說,斯塔扎克簡直就是在我眼前哀求著我收拾他。
如果黑夜行者真的不回來,我又為什麼不自立呢?難幹的力氣活兒都是我幹的,我怎麼就不能繼續幹自己的力氣活兒,儘管內心空空如也?
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一個答案,一個憤怒的鮮紅色的答案:「幹吧!」有一剎那我停下來,下意識等著那熟悉的充滿愉快的噝噝聲發自陰暗的內在角落——當然,它沒有出現。
沒關係。我一個人也行。
我近來總是在夜裡加班,所以當我在晚飯後告訴麗塔說我得回辦公室一趟時,她什麼也沒說。當然,擺脫科迪和阿斯特沒那麼容易,他們想跟我一起來,一起幹點兒好玩兒的事情,或者哪怕就是在家一起玩兒踢罐子。不過經過一番小小的哄騙和佯裝生氣,我終於脫身,打開門溜進了黑夜。我的夜,我的僅存的朋友,一輪模糊的彎月正掛在那晦暗而凝重的天空上。
斯塔扎克住的地方有把門的,可是一個縮在小房子裡的薪水微薄的守衛只能為小區的房地產升值做點兒貢獻,要想擋住具備德克斯特這般身手與渴望的人,實在形同虛設。儘管這多少給我帶來了一點兒小麻煩,可我喜歡這樣。我把車停在門房旁邊的街上。我最近經歷了太多不順利的夜晚與白天,此刻又能向著一個值得的目標進發,這是種多麼讓人愉快的感覺啊。
我慢慢繞過臨近的房子,找到斯塔扎克的住址走了過去,彷彿我只是個晚上出來溜躂的鄰居。屋前透出燈光,車道上有一輛車。它掛著佛羅里達車牌,車牌下端印著馬納蒂縣。這個縣的人口不會超過三十萬,可是路上跑的車起碼有六十萬輛都掛著那裡的車牌。這是租車公司的伎倆,為的是不讓租來的車讓人一眼認出,這樣外地旅遊者就不那麼容易成為壞人下手的目標。
我感到血液在微微地沸騰了。斯塔扎克在家,而且他開著一輛租來的車,這讓他更像是那個剛把自己的車開到運河裡的傢伙。我走過他家,小心觀察自己是否引起了別人的注意。我什麼都沒發現,只聽見近旁什麼地方傳來電視微弱的聲音。
我繞著小區轉了一圈,發現一間房子漆黑一片,百葉窗也沒有放下來,這表明屋裡沒人。我穿過漆黑的院子,來到隔開這家和斯塔扎克家的柵欄前。我閃進灌木叢,將乾淨的面具蒙到臉上,戴上手套,等了一會兒,讓眼睛和耳朵適應一下。我這麼做的時候,忽然覺得如果此刻被別人看到我的樣子,這該有多麼荒唐。我以前從來沒這麼想過,黑夜行者的雷達系統無比靈敏,總能提醒我發覺別人的注視。可此刻,沒有任何內在力量的幫助,我覺得自己彷彿赤身裸體,手無寸鐵。隨之而來的是另一種感覺:純粹的無助的愚蠢感。
我在幹嗎呢?我幾乎違背了自己賴以生存的每一條規則,憑著一時衝動來到這裡,沒有像平常那樣細心準備,沒有確鑿的證據,尤其是沒有黑夜行者的陪伴。這簡直是瘋了。我簡直是在自找著被發現、被逮捕、被斯塔扎克撕成碎片。
我深吸一口氣,儘量悄然無聲地穿過柵欄,進了斯塔扎克家的院子。
我躲在陰影裡,走到車庫門旁。它是鎖住的,可是德克斯特笑對門鎖,我完全不需要黑夜行者的幫忙,就打開了這把鎖,站在了漆黑的車庫裡,輕輕關上門。遠處牆邊有一輛自行車,還有一個工作台,一套工具井井有條地懸掛在牆上。我用心記下這些,穿過車庫,到了通往房間的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很長時間。
除了空調微弱的鳴響之外,我聽見了電視的聲音。我又聆聽了一陣兒,確信無誤之後,我輕輕地小心地推開了門。門沒有鎖,悄無聲息地開了,我潛入了斯塔扎克的家——安靜、黑暗,像一個鬼魅。
我藉著電視的微光緊貼著牆蹭過門廊,不無痛苦地意識到如果他此刻突然出現在我背後,我就徹底玩完了。直到我看見了電視,從沙發背後看見了沙發上露出的腦袋,我知道他已經落在我的手心裡了。
我將能承受五十磅重量的漁線牢牢抓在手中,慢慢走近。插播廣告,腦袋輕輕動了一下。我停住,隨即他的頭又回到原先的位置,我走過屋子,手中的漁線呼嘯而出,套在他的脖子上,收緊,正好卡在他的喉結上方。
他非常劇烈地掙扎了一陣兒,這只是讓漁線越來越緊。我看著他翻騰著扒住自己的脖子,這儘管有趣,我卻沒感到那種熟悉的冷酷而野蠻的快活感。不過,這場面還是比廣告好看,我由著他掙扎,直到他的臉色開始變紫,掙扎也慢慢變成無力的搖擺。
「如果你不動、不出聲,」我說道,「我會讓你呼吸。」
他得感謝自己迅速領會了我的意思,停止了無力的撲騰。我稍稍鬆了一下漁線,聽見他艱難地喘了一口氣,只一口,我就又收緊了漁線,把他拉得站了起來。「起來。」我說,他乖乖站了起來。
我站在他背後,繼續拉著漁線,剛好讓他能在喘不上來氣兒的時候稍稍透上一口氣。我讓他走到房子背後,進入車庫。我把他推到工作台旁,這當兒他單膝跪下,不知是被絆的還是愚蠢地妄圖逃脫。不管哪個原因,我都沒心情欣賞,於是我狠狠勒緊漁線,直勒得他眼球凸出,臉色變暗,倒在地上,昏了過去。
這就好辦得多了。我把他死沉的身體搬上工作台,將膠帶嚴實地綁好,他在昏迷中仍在抽搐。一條細細的口涎從他的嘴角流下來,儘管我已經鬆開了漁線,他的呼吸仍然非常粗重。我低頭看著斯塔扎克,他的頭被膠帶綁在工作台上,不好看的臉上嘴巴半張,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意識到,這就是我們所有人的下場。一袋子能呼吸的肉,等一切停止,什麼都剩不下,除了一堆腐爛發臭的垃圾。
斯塔扎克開始咳嗽,痰液從嘴裡湧出來。他在膠帶下掙扎著,發現這無濟於事,又哆嗦著睜開眼睛。他說著什麼我聽不懂的話,由太多輔音組成,然後轉動他的眼睛直到看見了我。當然他不能透過我的面具看見我的臉,但我有種非常不安的感覺,相信他還是認出了我。他幾次翕動嘴唇,但什麼也沒說出來,最後他轉著眼睛盯著自己的腳尖,用一種乾澀沙啞的帶著中歐口音的聲音冷冷地說:「你犯了一個非常大的錯誤。」
我使勁兒想給他一個同樣惡狠狠的回答,可沒想出來。
「你會明白的,」他用非常刻板粗糙的聲音說,「他怎麼都會找到你,即使沒有我。你逃不掉了。」
就是這句話。就是這句我想聽到的、近乎自白的話,說明他的確是不懷好意地一直在跟蹤我。可是我只想得起來說:「他是誰?」
他想搖頭,忘了自己正被綁在工作台上。搖頭不成並沒刺激到他。「他們會找到你的,」他重複道,「很快。」他抽搐了一下,好像想揮手,又說:「來吧,殺死我吧,他們會找到你的。」
我低頭看他,如此地被我綁著,又如此神色自若地等著我的宰割。我本該對即將開始的工作充滿冰冷的愉悅,可我沒有。我除了滿腹空虛之外,什麼也感覺不到,就是和站在他家外面時感到的徒勞無助一樣的感覺。
我讓自己擺脫了那種恐懼感,用膠帶封上了斯塔扎克的嘴。他躲閃了一下,不過目光仍然直視前方,臉上毫無表情。
我舉起刀,低頭俯瞰著眼前紋絲不動的獵物。我仍能聽見他那討厭的濕乎乎的呼吸在鼻孔進出,我想結束這聲音,要了他的命,停止他的惡行,把他切成碎塊,放進乾燥潔淨的垃圾袋封嚴實。靜止的塊狀物將無法再進食和排泄,無法再為害這個本已無序而混亂的人間。
可我下不去手。
我靜靜地呼喚著黑色羽翼來拍打我,用邪惡而野蠻的微光來照亮我的刀鋒,可是一無所獲。我的內心面對即將進行的大卸八塊的正義行徑不為所動,可我曾經那麼享受地幹了那麼多次。我胸中唯一湧動的感覺就是空虛。
我放下刀,轉身走出了車庫,走進了黑夜。
第二天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床上爬起來去上班,絶望的感覺仍然滿滿地堵在我胸口,好像一捧荊棘,刺得我生疼。我好似被一層痛苦的薄霧包裹著,痛苦而又沒有意義,這讓我覺得連吃早飯都是一件很沒勁兒的事兒,還有漫長緩慢的開車上班,除了奴性十足的習慣動作以外什麼也不是。可我還是做了,讓慣性帶著我最後坐到辦公室的椅子上,打開電腦,任由另一個灰撲撲的單調的一天開始。
我在斯塔扎克面前折翼而返。我已經不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麼。
下班回家的時候,麗塔在門邊等我,她神情焦慮。
「我們得確定一下樂隊,」她說,「再晚恐怕他們就被預訂了。」
「好。」我說。幹嗎不決定樂隊的事兒呢?它和其他的事兒一樣有意義。
「我把昨天掉在地上的光盤都撿起來了,」她說,「按價格排了順序。」
「我今晚聽聽。」我說,儘管麗塔看上去仍然有點兒不滿意,不過最終夜晚的常規事情佔據了她的注意力並讓她平靜了下來,於是她去忙著做飯打掃,我則聽著一堆搖滾樂隊演奏「公雞舞」。我一一欣賞了整摞光盤,然後到了就寢的時間。
子夜一點,那音樂聲又光顧了,我不是說「公雞舞」。是鼓聲和號角,是伴隨而來的合唱碾過我的夢境,把我托上雲霄,我醒來的時候躺在地板上,仍然聽得見它的回聲在我的腦海裡盤旋。
我在地板上躺了很久,沒辦法想清楚這到底是什麼意思,可又不敢再次入睡,怕它又回來找我。最後我還是爬回床上,居然睡著了。當我又一次睜開眼時,陽光映入眼簾,廚房裡傳來聲響。
這是星期六早晨,麗塔做了藍莓餡兒餅,召喚著大家新的一天又開始了。科迪和阿斯特正大嚼燕麥烤餅,如果是平常,我也不會客氣,可是今天不是平常的一天。
很快,大家都吃完了,我仍然對著半盤食物發呆。連麗塔都注意到今天德克斯特不同以往。
「你都沒怎麼吃,」麗塔說,「有什麼不對勁兒嗎?」「是我正著手的案子,」我說,有一半是真的,「我一直在琢磨這件事兒。」
「哦,」她說,「你肯定……我是說,是不是很血腥?」
「倒不是,」我說,不知道怎麼跟她解釋,「而是非常讓人困惑。」
麗塔點點頭:「有時候,如果你停下來不想,答案自己就出來了。」
「也許你說得對。」我說,有些牽強。
「你還吃嗎?」她說。
我低頭看看吃了一半的餡兒餅和已經凝固的糖漿。從理論上說,我知道它們仍然是美味可口的,但這會兒它們看上去跟濕漉漉的舊報紙似的。「不吃了。」我說。
麗塔驚愕地看著我。當德克斯特吃不下早飯時,事情就比較嚴重了。「你要不要駕船出去散心?它總能讓你心情好些。」她湊過來,用手臂摟著我的肩膀,關切地說。科迪和阿斯特也抬起頭,臉上是一副期待出海的表情。我好像突然站到了流沙裡,迅速下陷。
我站起來。我受不了了。我甚至不能招架自己,還要來應付他們,這難度太大了。不知道是由於我在斯塔扎克面前的落敗,還是陰魂不散的音樂,還是被家庭生活纏繞,我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碎片旋轉著被捲入漩渦,這讓我既想嘶吼,又連哭都哭不出來。不管是什麼,我必須離開這兒。
「我得趕緊出去一趟。」我說。大家都看著我,表情很受傷。
「哦,」麗塔說,「什麼急事兒啊?」
「婚禮的事兒。」我脫口而出,完全不知道下一句該怎麼說,只是盲目地抓了根稻草。結果我很幸運,因為我突然想起來跟面紅耳赤、卑躬屈膝的文斯·增岡的對話了。「我得跟那個餐飲策劃談談。」
麗塔高興了。「你要去問曼尼·波爾克?哦,」她說,「那可真……」
「是啊,」我肯定地說,「我晚一點兒回來。」於是在星期六早晨的九點四十五分,我體面地告別了髒碗盤和家庭瑣事,鑽進了汽車。街道安靜得出奇,我開往南部海灘的路上風平浪靜,沒有暴力犯罪或類似的跡象,這簡直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儘管如此,由於最近發生的一系列事情,我仍然注意看著後視鏡。有一剎那我覺得一輛小紅吉普模樣的車在跟蹤我,但當我減速後,它從我右面駛了過去。車輛不多,當我停好車,坐電梯上樓,敲響曼尼·波爾克的房門時,時間才不過十點一刻。
等了很久都沒有人應門。我再敲,聲音重了些。幾乎要拍門的時候,門開了,睡眼惺忪且近乎全裸的曼尼·波爾克出現在門邊。「天哪,」他眨著眼哇哇大叫,「幾點了?」
「十點一刻,」我爽朗地說,「差不多該吃午飯了。」
大概他還沒醒過來,又或許他喜歡說那句話,所以他又說了一遍:「天哪。」
「我能進來嗎?」我禮貌地問。他又眨眨眼,然後把門打開了。
「你最好有好消息給我。」他說。我跟著他進了門,經過門廳那些像藝術品的東西,走到窗邊,他跳上凳子,我坐在他對面。
「我得跟你談談我的婚禮。」我說。他生氣地搖著頭,尖聲大喊:「小福子!」沒人應,他一手拍打著放在桌子上的另一隻手。「這小渾蛋最好給我……媽的,小福子!」他扯開嗓子又喊一聲。
片刻之後,房子背後一陣忙亂的聲音響起,然後一個小夥子跑出來,匆忙間披了一件袍子,一邊還梳理著纖細的棕色頭髮,他衝到曼尼面前收住腳。「嘿,」他說,「我是說,早安。」
「趕緊端咖啡出來。」曼尼看都不看他。
「哦,」小福子說,「當然,好的。」他猶豫片刻,使得曼尼伸出小拳頭又尖叫一聲:「趕緊,媽的!」小福子嚥了口唾沫,趕緊向廚房跑去。曼尼這才坐回去,氣哼哼地閉上眼,嘆了口氣,好似他剛剛被無數極端白痴的鬼怪折磨了一通。
鑒於沒有咖啡就不能交流,我望向窗外,欣賞景緻。海平面上有三艘大貨船,煙囪噴吐著濃煙,岸邊散落著幾隻遊艇,從幾百萬美元的能夠直航巴哈馬的豪華船到近處淺灘上扔著的幾隻小帆板。一隻鮮黃色的皮划艇劃離岸邊,顯然是去會合貨船。陽光燦爛,海鷗翱翔,我等著曼尼飲下他的提神醒腦劑。
廚房傳來破碎的聲音和小福子一聲壓抑的慘叫:「哦,我的天。」曼尼越發閉緊了眼睛,似乎這樣能讓他抵禦這一切可怕的蠢行的侵襲。幾分鐘之後,小福子端著咖啡上來了,一隻銀色半圓形的咖啡壺和三隻石質矮杯,放置在一個透明的像是畫家用的調色板那樣的淺盤裡。
小福子哆嗦著把杯子放在曼尼面前,為他注滿。曼尼淺啜一口,重重嘆了口氣,終於睜開了眼。「好了,」他轉向小福子又說道,「去把你那些可怕的破爛收拾乾淨,如果讓我踩在碎玻璃上,我對天發誓我會活吃了你。」小福子踉蹌著退了下去,曼尼又喝了一小口咖啡,才轉向我。「你想談你的婚禮?」他不相信似的問道。
「對。」我說。他搖搖頭。
「一個像你這麼英俊的小夥子,」他說,「究竟為什麼會想結婚?」
「結婚能避稅。」我說,「咱們能談談菜單嗎?」
「在晨曦初現的星期六?不,」他說,「這是件可怕、沒意義、過時的事兒。」我覺得他不是在談菜單,而是在說婚禮,儘管和曼尼交流,你不大能確定他在說什麼。「我真不懂為什麼會有人想經歷這一切,不過,」他打發似的揮揮手,「至少這給了我一個實驗的機會。」
「我想問有沒有可能實驗的代價能便宜點兒。」
「理論上是可能的,」他說道,第一次露出了牙齒,勉強能稱之為微笑,如果你認為貓捉弄老鼠很好笑的話,「不過現實中是不會發生的。」
「為什麼呢?」
「因為我已經決定了我要做什麼,你沒辦法阻止我。」
「我估計甜言蜜語也沒用了?」我試探性地問。
他斜眼瞥了我一下。「你想怎麼甜言蜜語?」他問。
「嗯,我想說『請你』,而且加上很多微笑。」我說。
「不夠啊,」他說,「用處不大。」
「文斯說你猜大概五百美元一位?」
「我不猜,」他吼起來,「而且我才不在乎你的錢。」
「當然不,」我說,想安撫他一下,「畢竟,那不是你的錢。」
「你女朋友簽了合同,」他說,「我想收你多少錢,就收多少錢。」
「可是肯定有辦法把價格降一點兒?」我滿懷希望地問。
他哼哼著,又用一次他的招牌式斜瞥。「坐在椅子上可談不攏。」他說。
「那我該怎麼辦?」
「如果你問怎麼辦才能改變我的想法,什麼都不能。世上誰也不能。等著請我的人排著長隊。我已經訂到兩年以後了,我給了你一個天大的面子。」他的斜瞥已經發展到了非人的地步,「所以做好準備等著看奇蹟吧,再加上一個大帳單。」
我站了起來。這小侏儒顯然一點兒都不打算讓步,我毫無辦法。我很想說幾句諸如「看來你並不認識我」的話,可是看來也沒什麼用。所以我只是衝他微笑著說:「那好吧。」然後走出了他家。門關上後我聽見他又在朝小福子吼道:「看在老天的分兒上,你給我快點兒把地上的破玩意兒掃乾淨。」
我朝電梯走去,感覺到冰冷的手指在輕輕掃過我的脖子,我有一種模糊的興奮感,好像黑夜行者將腳伸進水裡,水太冷,他落荒而逃。我站住腳,緩緩打量走廊周圍。
什麼也沒有。走廊盡頭一個男人正在門前摸索他的報紙。除此之外,走廊裡空無一人。我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什麼?」我問道。沒有回答。我仍孤單一人。一定是神經質了,或者異想天開,除非有誰真的正通過門鏡窺探我。
我進了電梯,下了樓。
當電梯門關閉後,觀察者站起身,手裡仍捏著剛從門墊上撿起的報紙。這是個很好的偽裝,下次興許還能有用。他看著走廊,琢磨著那間房子裡到底有什麼好玩的事兒,不過這不重要。他會弄明白。不管對方在做什麼,他都能知道。
他慢慢數到十,然後信步走到對方剛剛拜訪過的房門前。只需一小會兒就能弄明白對方為什麼會去那裡,然後——觀察者不知道對方心裡正在想什麼,不過不急。現在是要來點兒真格的時候了,讓對方從消極情緒中擺脫出來。他感到一種少見的遊戲前的興奮感從權力的烏雲中探出頭來,聽見了黑色翅膀搧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