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博拉在椰樹林私家小區一棟價值兩百萬美元的豪宅門前。這條路從一進門口的警衛小屋到這棟房子前都被警察封了。一群憤憤不平的鄰居聚攏過來,站在他們精心修葺過的草坪和便道附近,怒視警察局來的這些貧民階層的代表入侵他們的世外桃源。德博拉正在指揮攝影師拍什麼和從哪個角度拍。我趕緊過去加入她,身後尾隨著科迪和阿斯特。
「那他媽的是什麼?」德博拉質問我,目光從孩子們身上移到我身上。
「他們被稱作孩子,」我告訴她,「往往是婚姻的副產品,所以你不大熟悉他們。」
「你帶他們來這兒是他媽的瘋了嗎?」她脫口而出。
「你不應該說那個詞兒,」阿斯特氣哼哼地告訴德博拉,「說了就欠我五毛錢。」
德博拉張開嘴,臉漲得通紅,然後又把嘴閉上了。「你得把他們帶走,」她最後說,「他們不該看這些。」
「我們想看。」阿斯特說。
「噓,」我對他們說,「你們兩個安靜點兒。」
「天哪,德克斯特。」德博拉說。
「你讓我馬上來的,」我說,「我這不是來了嗎?」
「我可沒法兒給兩個孩子當保姆。」德博拉說。
「你不用,」我說,「他們沒事兒的。」
德博拉看了看姐弟倆,他們看著她。大家的眼睛都一眨不眨,有一剎那我以為我妹妹會把她自己的下嘴唇咬下來。然後她甩甩頭。「隨便吧,」她說,「我沒工夫吵架。你們倆去那邊等著。」她指著自己停在街道對面的警車,然後抓住我的胳膊,拽著我朝房門走去,那裡工作正在進行。「看。」她指著房子前面說。
在電話裡德博拉告訴我說他們找到了人頭,但事實是,人頭很難不被發現。房子前面是一條不長的車道,蜿蜒著穿過一對珊瑚石砌成的門柱,伸向一個中央有著噴泉的小院子。在兩個門柱的頂端各有一盞華麗的燈。門柱之間的車道地面上用粉筆寫著什麼,看上去是字母「MLK」,還有一段奇怪的文字,我認不出是什麼。在讀者被弄糊塗之前,我要說的是,在每個門柱上面,是——儘管我得說那情景不乏原始張力和顯而易見的戲劇感染力,可還是過於粗野殘忍了。兩隻頭顱被仔細清洗過了,但眼皮沒了,嘴巴也被高溫弄成了詭異的微笑狀,實在不大好看。當然在場沒有人問我的觀感,但我還是覺得不應該搞得這樣狼藉。很不整潔,缺乏真正嫻熟的技巧。而且讓人頭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樣擺著,純粹是為了炫耀,這是一種不精緻的做事手法,還沒品位。我願意承認我的方式不是唯一的方式。在美學評論方面,我總是等著黑夜行者在我耳畔低聲發表意見,但是果不其然,一片寂靜。
沒有低語,沒有翅膀搧動的聲音。我的指南針不見了。把我一個人扔在這種不安的境地中,我只有握住自己的手。
當然,我不是絶對的孤身一人。德博拉在我旁邊,我意識到在我痛悼自己那失蹤的伴侶時,她正在跟我說話。
「他們這家人今早去參加葬禮,」她說,「回來後就看見這些。」
「他們是誰?」我問,沖房子示意了一下。
德博拉用胳膊肘捅了我一下,疼死了。「這家人,你個笨蛋,叫戈德曼。我剛才都說什麼來著?」
「這些都發生在大白天?」不知怎麼,這事兒有些讓人不安。
「大多數鄰居也都去參加葬禮了,」她說,「但我們還在查,看有誰看見什麼沒有。」她聳聳肩,「說不定我們運氣好。」
我說不好,但就是覺得這事兒給我們帶不來運氣。「我猜這個局面給哈爾彭的定罪帶來了一些不確定因素。」我說。
「這當然他媽的不會了,」她說,「那渾蛋有罪。」
「啊,」我說,「所以你是說另外有人發現了頭顱,然後……」
「他大爺的,我不知道。」她說,「肯定有人跟他合作。」
我只是搖搖頭。這根本說不通,我們都知道這一點。一個有本事精心策劃這樣兩樁祭祀性殺人案的人,肯定會獨立操作這一切。這種行為太個性化,每一個步驟後面都有其獨一無二的個人目的。如果有人以為哪兩個人能有如此一致的想法,那簡直是胡扯。頭顱的擺放所展現出的儀式感,以及屍體的處理方式,這些構成了一個完整的祭祀。
「很不對頭。」我說。
「好吧,那麼是什麼不對頭?」
我看看頭顱,它們被仔細地擱在燈頂。顯然它們連同屍體一起被火燒焦,沒有血跡可循。頸部的切口非常整齊。除此以外,我什麼也沒發現。可是德博拉還在那兒眼巴巴地看著我。「兩個頭都在這兒,」我說,「為什麼不在另一個女孩家裡,有男朋友那個?」
「她家在馬薩諸塞,」德博拉說,「這家更方便。」
「你查過他嗎?」
「誰?」
「那女孩的男朋友,」我緩慢而謹慎地說,「脖子上有文身的傢伙。」
「老天爺,德克斯特,我們當然查過他。我們查過這兩個可憐姑娘的短暫一生裡曾進入她們周圍半英里範圍的所有人,而你,」她深吸一口氣,但好似仍不能澆滅她胸中的怒火,「聽好了,我可不需要警察基本常識方面的幫助,好嗎?我只需要你本該知道的那些精神病似的玩意兒。」
「好吧,」我說,「那麼,從一個精神病患者的角度看,不會是兩個不同的人在做同一件案子。所以要麼哈爾彭殺了她們之後,另一個人找到頭顱,並琢磨著『這是他媽的咋回事兒啊,我得把它們掛起來』;要麼就是我們抓錯了人。」
「我靠。」她說。
「哪種?」
「兩種,該死!」她說,「兩種可能性都不怎麼樣!」
「噢,媽的。」我說,這下把我們倆都驚著了。因為我煩德博拉,也很煩我自己,更煩這整樁燒焦無頭案。我做出了我唯一能做的合情合理的舉動,我抬腳踢飛了一個椰子。
好多了,這下我的腳也疼起來了。
「我正在查戈德曼的背景,」她突然說,邊說邊朝房子點點頭,「目前知道他是個牙醫,在戴維區有個辦公樓。但這事兒像個吸毒的糙老爺們兒幹的。這也不大對頭。該死,德克斯特,」她說,「給我點兒啟發。」
我驚訝地看著德博拉,她怎麼又把球踢回來了。而我一點兒頭緒也沒有,只能誠心誠意地巴望戈德曼被查出是個毒品大王假扮的牙醫。「我大腦一片空白。」我說。這是個令人悲痛而又千真萬確的事實。
「媽的。」德博拉說,目光越過我望向聚攏的人群。第一輛新聞車已經來了,車子還沒停穩,記者就跳了出來,催促他的攝影助手撲過去攝像。「該死的。」德博拉說,趕緊跑過去跟他們周旋。
「那人真可怕,德克斯特。」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我背後響起,我趕緊轉過身。科迪和阿斯特又一次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背後。科迪轉頭看著遠處犯罪現場邊界膠帶旁聚攏的一小群人。
「哪個人可怕?」我問。
阿斯特說:「在那兒,穿橙色襯衫的。別讓我指,他看著我們呢。」
我望向人群,尋找橙色襯衫,但只依稀看到一個影子,在胡同盡頭,好像在往汽車裡鑽。那是一輛小小的藍色汽車,不是白色亞洲龍,但當車子駛向主路時,有什麼東西從後視鏡裡一晃而過,讓我覺得眼熟。我確定那是邁阿密大學員工停車證。
我轉身對著阿斯特。「好了,他走了。」我說,「為什麼你說他嚇人?」
「他這麼說的。」阿斯特說道,指著科迪,科迪點點頭。
「他嚇人,」科迪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他有一個大影子。」
「抱歉,他嚇著你了,」我說,「但他現在走了。」
科迪點點頭:「我們能看頭嗎?」
孩子們多有意思,不是嗎?科迪剛被別人的什麼虛無縹緲的影子給嚇壞了,可這會兒又急著湊上去看一個兇殘而恐怖的屍體器官。我還從沒見他這麼急切過。如果他只是偷看一眼,我不會說他,但我不覺得自己應該讓他大搖大擺地去看。再說,我也沒想好該怎麼向他們解釋這一切。
好在德博拉回來得正是時候,她嘴裡念叨著什麼。「我再也不說局長的壞話了。」這聽上去不大可信,但我又不能說出來,「只要他把這些吸血鬼似的記者都接收了。」
「也許只是因為你不能跟人打成一片。」我說。
「那些渾蛋不是人,」她說,「他們只在乎在頭顱前面頂著他們的破髮型照些破相片,然後他們好把錄影帶送回電視台。什麼動物會喜歡看這些?」
事實上我知道答案,因為我此刻正監管著觀眾中的兩個,而且,老實說,我自己也得算一個。但看上去我得避而不談這個話題,集中注意力在眼下的事情上。所以我仔細想想到底是什麼讓科迪覺得那人可怕,還有那人很可能有邁阿密大學員工停車證的事實。
「我有個主意。」我對德博拉說。她的頭轉過來之快,你會以為我剛剛告訴她她正踩在一條蟒蛇上。「不過可不是你說的牙醫和毒梟的路子。」我警告她。
「別管那個。」她咬牙切齒地說。
「剛才有人在這兒嚇到了孩子們,他開著一輛掛著邁阿密大學員工停車證的車走了。」
德博拉死死地瞪著我。「媽的,」她輕聲說,「哈爾彭提過的那個,他叫什麼來著?」
「威爾金。」我說。
「不,」她說,「不可能。就因為孩子們說有人嚇著他們了?」
「他有動機。」我說。
「就為了教職?得了,德克斯特。」
「我們不覺得怎麼樣,」我說,「可他們覺得重要。」
「就是說,為了得到教職,」她說,搖著頭,「他潛入哈爾彭家,偷了衣服,殺了兩個女孩——」
「而且把我們的注意力引向哈爾彭。」我說,想起他站在走廊裡跟我們談話時的情形。
德博拉迅速將頭轉過來對著我。「該死,」她說,「他真是那麼幹的,是吧?他讓我們找哈爾彭。」
「而且,不管搶奪教職的動機有多牽強,」我說,「也比丹尼·羅林斯和泰德·邦迪[註]聯手做一個小案子合理,是不是?」
[註]丹尼·羅林斯於1990年在佛羅里達大學連殺五名學生,泰德·邦迪是同時期美國歷史上最著名的連環殺手,被處死前至少殺死了二十八名婦女。
德博拉捋了捋頭髮,鐵面女警察居然也顯示出了一絲女性的嫵媚。「有可能,」她最後說,「我不太知道威爾金會怎麼說。」
「我們去跟他談談?」
她搖搖頭。「我先跟哈爾彭談談。」她說。
「讓我帶上孩子們。」我說。
自然,他們已經不在該在的地方了,不過我很容易地找到了他們,他們溜到一旁好仔細觀賞那兩顆頭顱。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好像看見一絲職業欣賞者的神色從科迪眼中閃過。
「來吧,」我對他們說,「我們得走了。」他們轉過身來,不情不願地跟著我,我聽見阿斯特小聲地嘟囔了一句:「起碼比傻乎乎的博物館強多了。」
他在離看熱鬧的人群遠遠的地方觀察著,小心地偽裝成看客之一,和其他人毫無分別,不露任何馬腳。對觀察者來說,此刻出現是很冒險的一件事兒,他有可能被認出來,但他願意冒這個險。不消說,看看大家對他的作品有何反應,這會讓他心滿意足。有點兒小小的虛榮,但他由著自己去。
另外,他想看看他們會拿他留下的一個簡單的線索怎麼辦。對手很聰明,但到目前為止那傢伙都沒注意到這個線索,他從它旁邊大踏步走過,任由他那些同事去拍照和查看。也許自己該做得再明顯點兒,但還有時間讓對手反應過來。不急,讓對手進入狀態,等一切就緒後再一舉將其拿下——這將比什麼都精采。
觀察者又挪近一些,得好好看看那傢伙,看看他目前進展如何。他還帶著孩子,這很有意思。他們好像沒怎麼被兩顆人頭嚇到。也許他們習慣了這場面,或者——不,不可能。
他非常小心地又挪近了些,仍然保持著他的觀眾身份,混在人群中走動著。他離孩子們特別近了。
當男孩抬起頭時,他們的目光相遇,一切確鑿無疑。
他們的目光鎖定在一起,沒有了時間感,只聽見黑色翅膀呼呼拍動的聲音。那男孩只是站在那裡,帶著熟識的表情看著他,不是認出他是誰,而是認出他是什麼。男孩那稚嫩的黑翅膀狂亂地搧動著。觀察者再上前一步,讓男孩把他和他周身籠罩的黑色氣場看個清楚。男孩並沒表現出害怕,他只是回望著觀察者,並展示著自己的能量。然後,男孩轉過身,拉起姐姐的手,他們很快地向那個大人走去。
該離開了。孩子們肯定會指認他,他不想這會兒就露面,還沒到時候。他疾步走到車前,上了車,開走了。並沒有什麼好擔心的。如果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那便是他有了一種意外之喜。
就是那兩個孩子。並不是因為他們會告訴對手關於自己的事情,牽引著對手進入恐懼的氛圍,更因為觀察者很喜歡孩子。和他們周旋的感覺很棒,他們會傳播情感,令對手變得加倍強大,將整個事件所蘊含的能量大大昇華。
孩子們——非常有意思。
這事兒開始變得富有趣味性了。
去拘留所很順利,但由德博拉當司機,順利的意思便是沒人嚴重受傷。她心急火燎是一個原因,而且因為她是一個邁阿密警察,駕駛技術也是從邁阿密警察那裡學來的。在她的意識中,車流便是一種液體,她可以在其中穿梭自如,好像燒紅的烙鐵讓黃油融化那樣。她在那些極其狹小的縫隙中穿行,讓別的司機覺得,要麼趕緊讓道,要麼死路一條。
科迪和阿斯特當然非常開心,他們被安全帶牢牢地綁在後座上,儘量挺直了身子,好能看見外面的情形。非常稀罕的是,當我們差點兒撞上一個騎一輛小摩托的350磅重的男人時,科迪居然微笑了一下。
「拉響警笛。」阿斯特要求道。
「這可不是什麼該死的遊戲。」德博拉吼了一聲。
「必須是該死的遊戲才能拉警笛嗎?」阿斯特說。德博拉臉漲得通紅,猛一打輪開下了美國一號高速公路,險些撞上一輛破破爛爛的老本田。
「阿斯特,」我說,「別說那個詞兒。」
「她老說來著。」阿斯特說。
「你跟她一樣大的時候,你也可以說,如果你想說的話。」我說,「但你現在才十歲,不能說。」
「那可真蠢,」她說,「如果是髒話,不管你多大都不該說。」
「很對,」我說,「可我不能告訴德博拉警官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那可真蠢,」阿斯特又說一遍,然後換了話題,「她真的是警官?那比警察高級嗎?」
「她是警察的領導。」我說。
「她能命令那些穿藍色制服的人嗎?」
「能。」我說。
「她也有槍?」
「是的。」
阿斯特使勁兒向前探身,直到安全帶緊緊勒住了她。她帶著幾乎稱得上是尊敬的神情看著德博拉,這表情我很少在她臉上看到。「我不知道女孩也能帶槍,還能當警察的領導。」她說。
「女孩能做任何男孩能做的事兒,」德博拉脫口而出,「而且往往做得更好。」
阿斯特看看科迪,又看看我。「任何事?」她說。
「幾乎任何事,」我說,「職業橄欖球大概不算。」
「你朝人開過槍嗎?」阿斯特問德博拉。
「老天爺,德克斯特。」德博拉說。
「她有時候朝人開槍,」我告訴阿斯特,「但她不想說這個。」
「為什麼不想說?」
「朝人開槍是件很私人的事情,」我說,「我覺得她認為那不關別人的事。」
「別再拿我當個檯燈似的談論我,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德博拉急匆匆地說,「我可就在這兒呢。」
「我知道,」阿斯特說,「你能告訴我你都朝什麼人開槍了嗎?」
作為回答,德博拉把車打了個急轉,駛進了停車場,在拘留所前面停了下來。「我們到了。」她說完就逃也似的跳下車。我幫科迪和阿斯特解開座椅帶扣的工夫,她已經衝進了辦公樓,我們則悠閒地跟在後面。
我把科迪和阿斯特安置在兩把舊椅子上坐好,德博拉則跟前台值班警官說著話。「在這兒等著,」我對科迪和阿斯特說,「我幾分鐘後就回來。」
「我們就這麼等著?」阿斯特說,聲音好像哆嗦起來。
「是的,」我說,「我得去跟一個壞蛋說話。」
「我們為什麼不能去?」她質問道。
「因為違反法律,」我說,「你們在這裡按我說的等著,勞駕。」
他們看上去不大高興,但至少沒有跳下椅子衝到走廊裡高聲尖叫。我趕緊抓住時機,跟上德博拉。
「來吧。」她說。我們朝走廊盡頭的一間審訊室走去,幾分鐘後,警衛把哈爾彭帶了來。他戴著手銬,看上去比剛進來的時候還糟糕。好幾天沒有刮鬍子,頭髮蓬亂,眼睛裡帶著一種我只能稱之為驚惶不安的神情,不管那聽上去有多俗套。他坐在警衛指給他的椅子上,只坐在椅子邊緣,盯著自己放在桌面上的雙手。
德博拉沖警衛點點頭,警衛便出了門守候在走廊裡。她等門被關嚴後,轉向哈爾彭。「好了,傑裡,」她說,「我希望你昨夜休息得不錯。」
他的頭猛地抬起,跟被繩子拉了一下似的,他瞪著她。「什麼?你什麼意思?」他說。
德博拉挑起眉毛。「我沒什麼意思,傑裡,」她溫和地說,「只是禮貌的問候。」
他看了她一會兒,然後又低下了頭。「我想回家。」他低聲下氣且顫抖地說。
「我肯定你想的,傑裡,」德博拉說,「但我現在不能讓你走。」
他只是搖著頭,嘟囔著些沒人聽得見的話。
「你說什麼,傑裡?」她仍然用好脾氣的耐心的語調問。
「我說,我不認為我做了什麼。」他說,仍然沒有抬頭。
「你不認為?」她問他,「我們讓你走之前難道不該讓這個問題有個確定的答案嗎?」
這次,他非常緩慢地抬起了頭,看著她。「昨夜,」他說,「在這個地方待著,有個……」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說。
「你以前在這種地方待過,是吧,傑裡?你小時候,」德博拉說,他點點頭,「這地方讓你想起什麼了嗎?」
他猛地抽搐了一下,好像德博拉剛朝他臉上啐了口唾沫似的。「我沒有——不是記憶,」他說,「而是一個夢。肯定是夢。」
德博拉很理解地點點頭:「你夢見什麼了,傑裡?」
他搖搖頭,看著她,嘴巴張著。
「說說看,也許能幫到你,」她說,「如果只是個夢,說說也沒關係。」他只是一味搖頭。「傑裡,你夢到什麼了?」她又說,聲音裡帶了些堅持,但仍然非常溫和。
「有一尊巨大的雕像。」他說,然後不再搖頭,好像很驚訝自己剛說出的話。
「好吧。」德博拉說。
「它……它非常巨大,」他說,「而且有……嗯,有火在它的肚子裡燒著。」
「它有肚子?」德博拉說,「是什麼雕像?」
「它特別大,」他說,「身體是銅質的,兩隻手臂向外伸出來,手臂能向下移動,來——」他不說了,嘟囔起來。
「你說什麼,傑裡?」
「他說它有一個牛頭。」我說,能感覺脖子後面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手臂放下來,」他說,「我感覺……非常愉快。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唱歌的聲音。我把兩個女孩放進手臂。我用刀子切了她們,然後她們上升進入雕像的嘴巴,那雙手臂把她們放進去,放進火裡……」
「傑裡,」德博拉說,聲音更溫和了,「你的衣服上有她們的血跡,都被烤乾了。」他不吭聲,她繼續說:「我們知道你遇到壓力時會暈過去。」他繼續保持沉默。「是不是有這種可能,傑裡,你失去了意識,殺了女孩們,然後回家了,你自己卻不知道?」
他又開始搖頭,很慢,很機械。
「你能給我更好的解釋嗎?」她說。
「我上哪兒能找到那樣一尊雕像?」他說,「我怎麼會找到雕像,讓裡面著火,然後把女孩放進去,而且……怎麼可能?我怎麼會做了這些自己卻不知道?」
德博拉看看我,我聳聳肩。說得在理。即便夢遊,也有能做和不能做的。剛才說的這些似乎太離譜了。
「傑裡,這個夢是怎麼來的?」她說。
「每個人都做夢。」他說。
「那些血是怎麼跑到你衣服上去的?」
「是威爾金幹的,」他說,「肯定是他,沒有別的答案。」
有人敲門,警官進來了。他彎腰在德博拉耳邊輕聲說了幾句,我湊過去聽。「這傢伙的律師在找麻煩,」他說,「他說他的客戶被關押在此,頭顱卻出現了,所以他一定是無辜的。」警官聳聳肩,「我沒法兒繼續把他扣在這兒。」
「好吧,」德博拉說,「謝謝,戴夫。」他又聳聳肩,站起身離開了房間。
德博拉看看我。「好,」我說,「至少這事兒變得沒那麼簡單了。」
她朝哈爾彭轉過身。「好了,傑裡,」她說,「我們稍後繼續談。」她站起來走出房間,我跟在後面。
「我們怎麼看這件事?」我問她。
她搖搖頭。「天哪,德克斯特,我不知道。我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她停住腳,轉身面朝我,「要麼是這傢伙在他神志不清時幹的,也就是說他安排好了一切,自己卻渾然不覺,但這是不可能的。」
「大概是。」我說。
「要麼是另外有人費盡了他媽的心思來設圈套陷害他,而且算好時間正好趕上他暈倒。」
「這也不大可能。」我幫她說。
「是啊,」她說,「我知道。」
「帶牛頭的大雕像,還有肚子裡的火?」
「靠,」她說,「只是個夢,只能是。」
「那女孩們是在哪兒被燒的?」
「你想給我看看那個有著牛頭並自備燒烤架的大雕像嗎?你把它藏在哪兒了?你只要找得出,我就相信那是真的。」她說。
「我們現在該不該放了哈爾彭?」我問。
「不,該死,」她氣呼呼地喊,「我還是會給他一個拘捕的罪名。」說完她轉身朝接待處走去。
我們走到大門那裡時,科迪、阿斯特還和警官一起坐在那裡。德博拉不耐煩地等我把他們拉起來收拾妥當,我們一起向大門走去。「現在該幹嗎?」我問。
「我們當然得和威爾金談談。」德博拉說。
「我們要問他是不是把帶牛頭的雕像藏在他家後院了嗎?」我問她。
「不,」她說,「又他媽的瞎說。」
「又說髒話,」阿斯特說,「你欠我五毛錢。」
「太晚了,」我說,「我得把孩子們送回家,要不他們的媽媽該把我烤了。」
德博拉看了科迪和阿斯特好一會兒,然後抬頭看我。「好吧。」她說。
我趕在麗塔發火之前把孩子們送回了家,但當她發現他們去看了人頭時,還是差點兒氣瘋了。好在孩子們都神情自若甚至很開心,而且阿斯特的新理想是成為我妹妹德博拉。這些分散了麗塔的注意力,讓她沒來得及生氣。畢竟,早日定下職業選擇會給日後避免很多麻煩。
麗塔顯然興緻高昂,她滔滔不絶地講述著白天的見聞。擱在平常,我會微笑、點頭,鼓勵她繼續說下去,可這會兒我實在沒心情偽裝。我跟麗塔說有個重要案子必須馬上處理。我溜出門,開車去了辦公室。
上路後的前十五分鐘裡,我一直都有被跟蹤的感覺。我知道這有多荒唐,因為從未在夜晚獨自一人上路過,我感覺很虛弱無助。沒有了黑夜行者,我是只嗅覺遲鈍、爪子磨禿的老虎,行動遲緩而蠢笨。後背的皮膚總有被抓撓的感覺,好像山雨欲來烏雲壓頂,那讓我想掉回頭看看後面究竟有什麼,總覺得有個東西躲在那兒饑餓地窺探我。而那夢幻般的奇妙音樂仍在隱隱迴響,讓這一切變得越發撲朔迷離。我的雙腳不由自主地隨著節拍抽搐著,好像隨時要脫離我的身體而去。
這肯定是想像。誰會跟蹤勤懇盡責的德克斯特呢?他外表完全正常,人樂呵呵的,有兩個孩子,剛僱了個名廚。為了保險起見,我瞥了一眼後視鏡。
當然沒人,沒人拿著斧子和一件鐫刻著德克斯特名字的瓷器潛伏在暗處。我大概已經變成老糊塗了。
在帕爾梅托高速公路的路肩上有輛車起火造成交通堵塞,別的車輛要麼轟鳴著從路左邊繞過它,要麼把喇叭按得震天響,同時大聲叫喊。我繞開事故點並從機場附近的庫房邊駛過。剛過了69街,在一個倉庫旁邊,防盜警報器正嗶嗶作響,三個男人正將箱子往一輛卡車上裝,動作相當悠閒。我衝他們微笑著揮揮手,他們看都不看我。
這感覺我都習慣了,最近大家都對可憐的空心人德克斯特視而不見,當然,除了那個要麼正在跟蹤我、要麼完全沒有在跟蹤我的人以外。
說起空虛,我從麗塔那兒逃出來的時候無比順利,結果是連晚飯也沒吃,這個我可沒法兒容忍。這會兒我想吃東西跟想呼吸一樣迫切。
我在波洛烤雞餐廳停下來,點了半隻雞帶走。烤雞的香味立刻充斥於車內。剩下的兩里地我一直死忍著沒有把車停在路邊用牙齒撕咬雞肉。
在停車場,我終於繳械投降了。當我走進大門時,得用油膩的手指拈出身份卡,差點兒把豌豆弄撒了。等我最終安坐在電腦前面時,雞已經變成了一口袋雞骨頭和一份美妙的回憶,我的心情也大大地愉快起來。
和平常一樣,吃飽了,意識清醒了,我的大腦便能高速運轉著想問題了。黑夜行者丟了,這說明他有著獨立於我存在的身份,也說明他一定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而且,很可能他又回到那裡去了。那麼我的第一個問題是弄清楚他的來歷。
我非常清楚我的黑夜行者不是世界上唯一的黑夜行者。在我漫長而卓有成效的職業生涯中,我遇到過好幾個捕獵者,都被一層無形的烏雲籠罩著,說明他們也有著和我的黑夜行者一樣的搭車客。黑夜行者們應該在某個時間從某個地方來,並不只來到我這裡,也不是只在這一段時間。我卻從來沒琢磨過這些,沒問過那內在的聲音從哪裡來,這挺可恥。現在,我有一整夜的安寧時光待在法醫實驗室裡,得好好彌補一下這悲劇性的疏忽。
於是我將自己的個人安危置之度外,勇敢無畏地衝進了互聯網。當然,我用「黑夜行者」當關鍵詞去搜索,結果是一無所獲,那畢竟只是我自己起的名字。但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試了試,只找到幾個網絡遊戲和個把博客。對了,應該有人向管理青少年惡劣語言的權威機構舉報這些博客。
我又試了「內在伴侶」「心靈之友」,甚至「靈魂導師」,搜索的結果又一次讓我懷疑這疲憊古老的世界究竟在往何處去,但除此之外仍然沒有收穫。我知道這只是因為我還沒找到正確的搜索詞。
好吧,繼續。「內在導師」「內心忠告者」「隱藏的幫手」,我把所有能想到的都試了個遍,把各種形容詞顛來倒去地變換,同義詞也試了,並不時對新時期偽哲學一舉佔領了互聯網嘖嘖稱奇。可是最終除了動過幾次搞掉個把房地產商的念頭之外,我還是沒有收穫。
不過,有一條非常有趣的關於所羅門王的信息說,這個古代智者和某些內在的神靈有瓜葛。我找出了幾條所羅門王的奇聞逸事。誰會認為這部分《聖經》內容有什麼意思或用處呢?如果我們只是把他想成一個機靈的留鬍子的老頭兒,喜歡把嬰兒切成兩半來尋開心,那我們就錯過了很多好東西。
比如,所羅門為一個叫作莫洛克的東西建起了一座神廟,它顯然是一個調皮搗蛋的神。所羅門王殺死了自己的兄弟,因為發現這個兄弟的體內有「怪異」的東西。我自然可以用《聖經》的知識來理解這一點,所謂的怪異物可能就是黑夜行者的另一個叫法。但即使這兩者有關聯,難道就能讓一個有著「內在王者」的傢伙殺死另一個接納了怪異物的傢伙嗎?
我的頭有點兒暈。我該不該相信所羅門王本人就有一個黑夜行者?或者因為他是《聖經》中描述的好人,所以他發現自己兄弟有個黑夜行者,就大義滅親把兄弟殺了呢?另外,和我們以前理解的相反,當他把小孩切成兩半時,他是真心打算那麼做的嗎?
最重要的一點是,幾千年前在地球另一端發生了什麼有那麼要緊嗎?即便我們假設所羅門王的確有一個原版的黑夜行者,這又怎麼能幫我恢復我那可愛的本來面目呢?我用這迷人的古老傳說能幹什麼?什麼都沒能告訴我黑夜行者從哪兒來,是什麼,怎麼讓它回來。
我迷失了方向。好吧,看來真的不能不放棄了,接受命運的安排,繼續扮演德克斯特住家好男人的角色,往日的復仇天使已成絶響。我認命了,永遠不再能感覺清冷堅硬的月光點燃我的神經末梢,永遠不再能隨風潛入夜,如同一個冰冷鋒利的刀神下凡。
我試著想些別的能給我的調查帶來靈感的東西,但我只能想出來魯迪雅德·吉卜林[註]的詩「如果當別人都沒了主張時你卻能堅持己見」[註],或其他有類似效果的字句。也許阿里爾·戈德曼和傑西卡·奧爾特加都該背背吉卜林的詩。不管怎麼說,我的研究還是沒有成果。
[註]生於印度孟買的英國詩人、散文家,於1907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註]原文中的「主張」和「己見」用的都是英文單詞「頭顱」。
好吧。別人還會管黑夜行者叫什麼呢?「冷笑評論員」「警告系統」「內在啦啦隊」,我都查過了。「內在啦啦隊」的結果讓人很震驚,但還是沒能幫到我。
我又試了「觀察者」「內在觀察者」「黑暗觀察者」「隱藏觀察者」。
最後再試一回,也許得益於我的思緒又指向了食物,但也挺正常,我選了「饑餓的觀察者」。
結果又是一堆新世紀的胡說八道。可是一個博客引起了我的注意,我點開了它。我讀了開頭一段後,儘管沒喊出「找到了」,但那就是我所想的。
「同饑餓的觀察者一起潛入黑夜,」它寫道,「在黑暗而充滿獵物的街道中悄悄行走,緩緩穿過那靜候的盛宴,感受洶湧的鮮血很快升起,帶著愉悅將我們席捲……」
嗯,這文風有點兒花哨,也許。關於鮮血的描寫也有些膩人,但拋開這些,它寫出了我在歷險之夜的感受。我好像找到了一個知音。
我繼續讀下去。描寫的都是我熟知的感受,帶著饑餓感在黑夜中聽從內心噝噝作響的低語的指引而潛行。可是當敘述進入我通常該開始切割之時,忽然提到了「其他神」,接著是三個字母,我認不出那是什麼。
真的不認識?
我興奮地從桌上翻出夾著兩個無頭女孩檔案的文件夾。我抖出一堆照片在裡面翻找——找到了。
在戈德曼醫生家大門口車道地上用粉筆寫著同樣三個看上去像拼錯了的字母「MLK」。
我又看看電腦屏幕,絲毫不差,毋庸置疑。
這可不能用巧合來解釋了。它意味著很重要的事實,或許從這裡就能找到開啟整個謎團的鑰匙。是的,非常重要,只需要一個小小的註腳:它是什麼意思?
最重要的是,為什麼這個線索專門纏上了我?我來這兒是想理清自己的問題,找到失蹤了的黑夜行者。這麼晚來是因為我不會被妹妹或工作上其他的事情煩擾。可現在呢,很明顯的是,如果我想解決我的問題,就得先琢磨德博拉的案子。世上還有公平嗎?
唉。如果抱怨能管用,我反正是沒見著效果,儘管生活充滿折磨,抱怨比比皆是。所以我還是接受命運的安排吧,看看它能給我帶來什麼。
首先,這是一種什麼文字?我基本肯定它不是中文或日文,但是不是其他某種我一無所知的亞洲文字呢?我上網去查,從韓國、柬埔寨、泰國開始。一無所獲。西里爾字母[註]嗎?要查也簡單。我找出一整頁全部字母。我死死盯著看了半天,有些字母似乎相近,但最後我還是得出結論——不是。
[註]9世紀由傳教士西里爾發明的字母,是現代俄語等語種字母的起源。
那是什麼呢?這有什麼含義?如果對方很聰明,像曾經的我一樣,或者像那個空前絶後聰明的所羅門王的話,接下來該做什麼了?
我的腦子裡響起一陣嗶嗶聲,我不動聲色地凝神傾聽著。是的,不錯,我剛剛想起了所羅門王。那個《聖經》上提到的有個內在王的傢伙。什麼?噢,真的?你是說它和字母有關聯?你真這麼覺得?
繞了個彎兒,不過還是很好查清楚的,我查了。所羅門講的語言自然是古代希伯來語,這從網上很容易查到,看著非常不像我看到的字母。就像這些字:ipsofacto,跟拉丁語似的。
不過,等等,我好像記得《聖經》的最原始語言不是希伯來文,而是另外一種語言。我絞盡腦汁地想,終於想出來了。是的,我從確鑿無誤、無懈可擊的學術文獻——電影《奪寶奇兵》中看來的,我要找的那種語言叫阿拉姆語[註]。
[註]古代西南亞的通用語言。
又一次,我輕而易舉找到了一個教授阿拉姆語的網站。我看著它,迫不及待地想學會,因為毫無疑問,那三個字母是從這種語言中來的。
我往下讀。阿拉姆語和希伯來語一樣不使用元音。事實上,你可以自己補上元音。很詭異,的確是,因為在你讀出來之前得知道它本來是什麼。所以,MLK可以是milk、milik、malik,或者其他的組合,可是全都沒什麼意義。至少對我沒意義,這一點應該挺重要。不過我繼續撞大運地試下去,想弄出點兒意思來:Milok、Molak、Molek……再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我的腦子裡撲騰,我緊緊捉住,仔細觀察,翻來覆去。又是所羅門王。在他殺了他的內心中邪的兄弟之前,他為莫洛克神建了一座神廟。當然,莫洛克神一般也會被寫作莫雷克,Molek,就是阿蒙奈特部落[註]那討厭的神。
[註]居住在約旦東面的遊牧部落,常年與以色列對抗。
此刻我搜索著「莫洛克崇拜」,查了十幾個不相干的網站,直到找到幾個口徑一致的。它們都說莫洛克崇拜是一種靈魂出竅的愉悅感,最後以取人性命做祭祀為終結。顯然在那種情形下,發狂的人們已經無法意識到有人被殺死並被燒掉。
不過,我不大懂得靈魂出竅的愉悅是怎麼回事兒,儘管我去橘子碗看過橄欖球比賽。我承認我很好奇他們是怎麼弄的。我又讀了些資料,發現它們都提到了音樂,音樂的強大威力讓狂歡的喜悅被勢不可當地激發出來。但這到底是怎麼做到的?沒有清晰描述。我能找到的確鑿的說法,是由阿拉姆語翻譯成英語的,並附帶著一大篇註腳。它說「莫洛克將音樂送給世人」,我覺得是說一夥神父列隊穿過街道,用鼓和喇叭吹吹打打。
為什麼有鼓和喇叭呢,德克斯特?
因為那是我在自己睡夢中聽到的。
那夜我自然是整宿無眠。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在疲倦和焦躁中度過。我帶科迪和阿斯特去了附近的公園,坐在椅子上。我琢磨著這些理不順的信息和我胡思亂想出來的一切,信息的片段就是不肯乖乖拼湊出一幅合理的畫面。即使我生拼硬湊把它們捏在一起,可還是無助於讓我找到我的黑夜行者。
我能想出來的就是,大概黑夜行者和他的兄弟們已經在那兒存在了至少三千年。可是為什麼我的這一個會逃之夭夭?這可真說不好,尤其是以前遇到類似的事,他最大的反應不過是生生氣而已。
我任絶望將我席捲而去,這種感覺在這安逸的邁阿密午後顯得有點兒荒唐。黑夜行者走了,我孤零零的,唯一能想到的辦法就是找個班去學阿拉姆語。我只希望這會兒有一架飛機從頭頂飛過,將冰凍廢水傾瀉而下,才能澆熄我的一腔幽怨。我眼巴巴地抬頭找,可是再一次地,我不走運。
又是一個半夢半醒的夜晚,又有那奇怪的音樂潛入夢鄉,當我坐起來幾乎要追隨它而去時,我醒了過來。我搞不懂為什麼跟隨那音樂似乎是特別棒的一件事,更不知道它想把我帶到哪兒去,可是我只想跟著它走。
星期一早晨,頭重腳輕、憔悴消瘦的我步履蹣跚地晃進廚房,迎頭遭到暴戾的麗塔颶風的席捲。她揮舞著一大抱紙張和光盤,衝我喊:「我得聽聽你怎麼想。」鑒於我的想法比無底洞還要黑暗深邃,我立刻決定這答案她絶對不必知道。可是我還沒來得及稍微緩和一下,她已經把我推到廚房椅子上坐下,自己則在紙堆中翻來翻去。
「這些是漢斯想採用的花卉造型。」她邊說邊給我看了一堆照片,它們其實就是自然的植物樣子。「這個是給婚禮聖壇用的,可能有點兒……哦,我也不知道了,」她洩氣地說,「太多白色會不會讓人笑話?」
雖然我以擁有微妙精細的幽默感著稱,卻幾乎想不出拿白色開玩笑的段子,不過還沒容我開口安慰幾句,麗塔已經翻過頁去。
「得,」她說,「這個是每張桌子的佈置。希望能跟曼尼·波爾克的設計合拍。也許我們該讓文斯去跟他查對一下。」
「哦。」我說。
「天哪,看看都幾點了。」我連一個字都沒來得及說,她便丟了一堆光盤在我腿上。「我篩過剩下的六個樂隊,」她說,「你今天聽聽這些,告訴我你喜歡哪個,好嗎?謝謝,小德。」她冷酷無情地扔下這幾句話,探身過來在我臉上啄了一下,然後轉身朝大門走去,又開始查她記事簿上的下一個事項。「科迪?」她叫著,「該走了,寶貝兒。快點兒。」
接下來又是三分鐘的騷亂,科迪和阿斯特從廚房門口伸進他們的小腦袋向我說再見,然後前門砰的一聲關上,一切又靜了下來。
在寂靜中我幾乎能聽見那種縹緲的音樂聲。我知道自己該從椅子上躍起,將匕首咬在齒間衝出房門,衝進明亮的天光中,找到這個該死的東西,不管它是什麼,把它堵到死胡同裡宰了——可我做不到。
莫洛克網站已經將它的恐懼感傳給了我,儘管我知道這很愚蠢、很荒謬、很孬種,很不像德克斯特的作為,我卻無能為力。莫洛克,只是個傻乎乎的古代名字。一個古老傳說,一千年前隨著所羅門神廟一同消失了。它什麼都不是,只是個史前的虛構,甚至比什麼都不是還不如,可我就是怕它。
這一整天,似乎除了蔫頭耷腦地想像如果沒被它攫獲該有多好之外,我什麼也做不成。不知道它是什麼。我累得都快虛脫了,也許是因為感覺太無助了。不過我的確感到有種很邪惡的東西正嗅著我的味道向我迂迴接近,我已經感到它尖利的牙齒就在我的脖子旁邊。我只能巴望它逡巡得久一點兒,不過遲早我將感到它把爪子放在我身上,然後我只能咩咩叫著,拿蹄子在塵土裡踢著,倒地而死。我已經無力掙扎,事實上我已經什麼都沒有了,除了最後一線人性的曙光在提醒我:該去上班了。
我拿起麗塔留下的那堆光盤,衝出家門。我站在門前過道上找鑰匙鎖門,一輛白色的亞洲龍非常緩慢地從馬路牙子旁開動,懶懶地開走了。這情景橫掃了我的疲勞和絶望,將巨大的恐懼刺入我的胸膛,我猛地退到牆邊,手裡的光盤散落一地。
汽車緩緩開上街道,在停止標牌前停住。我呆呆地看著。它的剎車燈熄滅,啟動,穿過交叉路口。一小部分的德克斯特醒了過來,他非常生氣。
大概是因為亞洲龍那一向極端目中無人的行徑,又或許是我的腎上腺素大量分泌彌補了清晨咖啡的功效。不管是什麼,我渾身上下充滿正義的怒火,在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我已經行動了,我衝向車道自己的車旁,跳進駕駛位。我把鑰匙捅進點火器,打著引擎,緊緊地跟上亞洲龍。
我不理會停車標誌,只管加速衝過路口,看見那車在前方五六百米以外正要右拐。我超速行駛,眼見它左拐朝著美國一號高速公路開去。我加大馬力追上去,瘋了似的要在它隱沒在上班高峰的車流之中以前逮住它。
我離它只有大約一百六十米遠了。它在美國一號高速公路上朝北拐去,我跟隨,不管別的車子剎車聲和鳴笛聲交匯出的合奏。亞洲龍在我前方十輛車遠的地方,我施展我全部的邁阿密駕駛技巧縮小與它的距離,聚精會神地盯著路面,完全不去遵守路上的分割線,甚至顧不上欣賞四周車裡因為我而爆發出的充滿創意的語言。現在是時候讓德克斯特反擊了。儘管我不很確切知道等我追上那輛車後要做什麼,可我必然得先追上它再說。
亞洲龍注意到了我,這時我離它只有幾十米遠了,它突然加速,鑽進最左側車道,前後車距是那麼近,它後面的車不得不猛然剎車並側滑。再後面的兩輛車撞進它的側面,立時剎車聲、喇叭聲響成一片,實在是震耳欲聾。我發現右邊剛好有地方容我鑽進去繞開這場混亂,片刻之後我又上了左道,道路豁然開朗。亞洲龍距我一百六十米遠,也提高了速度,我立刻踩下油門跟了上去。
接下來我倆之間的距離保持不變。然後亞洲龍受到前面的事故阻礙減慢了速度,我趕上了一點兒,直到我和它只有兩車之隔,近到能看見一副大大的太陽鏡正通過後視鏡的反光注視著我。我又將距離縮短了一輛車,他突然將方向盤猛地左打,車子擠上了中間隔離帶,鑽入了另一側的車流,我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超過了他。幾乎可以聽見一陣挖苦的笑聲飄來,他一溜煙兒消失了。
可我就是不能讓他溜走。並不是因為逮到他就能給我一個說法,儘管也許真能這樣。我也並沒想到正義或別的抽象概念。沒有。這回純粹是憤慨,從未開闢的心田角落升起,從我的蜥蜴大腦迸發,匯聚到我的每一個指關節上。我特別想把那傢伙從他的破車裡扯出來,給他的臉來上一拳。這個感覺是嶄新的,就是這種盛怒之下的肢體傷害,而且這感覺讓人興奮,強烈到拒絶任何殘餘的邏輯思維,於是我穿過隔離帶,繼續追蹤。
我的車在擠上隔離帶駛進反向車流時發出一陣可怕的吱嘎雜訊,一輛大水泥罐車只差四英吋就撞上我了,不過我又上路了,在亞洲龍之後行駛在稍微悠閒的南向車流中。
在我之前有幾個移動的白顏色的色塊,它們中的一個就是我的目標。我加大油門追上去。
交通之神施惠於我,我在平穩行駛的車流中左突右拐了才半英里,就遇上了第一個紅綠燈。路口每個車道上都有幾輛車在老實等著,沒辦法超過它們,我只好故技重施,上了隔離帶。我衝下隔離帶開到路口的時候剛好趕上一輛鮮黃色的「悍馬」正笨拙地占著車道,它猛地側拐想避開我,就差那麼一點兒就避開了。我把它的前保險杠撞了,我駛過了十字路口,背後是響成一片的鳴笛和叫喊。
亞洲龍應該在我前面四百米開外,如果它還在這條高速公路上的話。我沒容得這個距離再拉長。我開著我那鞠躬盡瘁、傷痕纍纍的小車向前飛奔。大約半分鐘後我看見了正前方有兩輛白車——一輛是雪佛蘭商旅兩用車,另一輛是微型麵包車。我的亞洲龍不見了。
我只慢了片刻——視線所及之處,我又看見了它,朝著右側一大片商店中的一個雜貨店後面的停車場開去。我狠狠踩下油門,穿過兩個車道,駛入停車場。那輛車的司機看見我過來了,他提速開上街道,並九十度拐彎朝著和美國一號高速公路垂直的方向開去。我穿過停車場跟著。
他帶著我穿過一片大約一英里的居民區,轉過一個彎角,又經過一個公園,很多孩子正在玩耍。我又追上去一點兒,正好看見一個女人抱著嬰兒,手裡牽著另外兩個孩子走在我們前方的路上。
亞洲龍加速上了人行道,那女人繼續慢慢走著過馬路,她看著我,好似我是個看不懂的廣告牌。我扭轉車頭想從她身後繞過去,可是她的一個小孩突然朝後退了一步,正好退到了我的車前,我拚命踩下剎車。有一剎那我以為自己連人帶車要衝進這群緩慢而愚蠢的人堆裡去了,他們就呆呆地站在路中央,面無表情地看著我。不過我的輪胎發揮了作用,儘管車輪打滑,我輕踩油門,在一戶人家門前的草坪上打了個轉兒。然後我帶著被我捲起的碎草末形成的煙幕重又上路了,現在,亞洲龍已經遠遠把我甩在了後面。
接下來的幾百米,距離沒有變化,然後我的運氣來了。在我之前亞洲龍又衝過了一個停止牌,這次一輛警車跟了上來,警笛大作,開始追它。我也不大確定我是喜歡多了個同伴還是該妒忌警車的加入,但無論如何,現在跟著警車開容易得多。於是我繼續跟著。
這兩輛車飛快地轉了幾個彎,我覺得我跟上去了一些,突然亞洲龍消失了,警車停了下來。我也在警車旁停了車,走了出來。
在我前面的警察正飛跑著穿過一片用輪胎圈起的草坪,草坪後是一座房子,房子後面是運河。亞洲龍在遠處的水面上,一個男人從車窗爬出來,朝著幾米遠的對岸游去。警察在岸邊猶豫片刻,然後也跳下河,朝著半沉的車子游去。這時,一陣沉重的剎車聲在我身後響起,我轉身望去。
一輛鮮黃色的「悍馬」猛停在我的車後,一個紅臉膛兒土黃色頭髮的漢子跳下車,衝我嚷嚷起來。「你個狗雜種!」他叫喚著,「你撞了我的車!你他媽的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麼?」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手機響了。「勞駕。」我說。奇怪的是,紅臉漢子居然就安靜下來,站在那裡等我接電話。
「你他媽在哪兒?」德博拉問。
「卡特勒山,正瞧著運河。」我說。
這話讓德博拉愣了片刻,然後她說:「好吧,趕緊弄乾爽了,滾到學校來。我們又發現了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