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行者使勁兒扭捏著,就是不吐露他的想法。這樣的死寂還從來沒有過,這讓我焦躁難耐,心裡泛起不安的漣漪。我在陶瓷乾燥爐前時就覺得有誰在窺視甚至偷偷尾隨。後來我們開車回總部,我老覺得有輛車在跟蹤我們,那感覺揮之不去。這是真的嗎?他有什麼惡意?是衝我還是沖德博拉來的?或者只不過是一個邁阿密司機在發神經而已?
我從後視鏡裡看見一輛車,是白色的豐田「亞洲龍」。它一路跟著我們,直到德博拉將車拐進停車場,它便徑直開走,沒減速,司機好像也沒特意盯著我們看,可我仍擺脫不掉那種荒謬的感覺,它的確在跟蹤我們。不過,除非黑夜行者告訴我,否則我還是不能肯定,可是他沒有,他只是發出幾聲好似清嗓子的聲音,所以我一個字也沒對德博拉說,因為那聽上去實在傻透了。
晚上我走出大樓來到自己的車前準備回家時,我又有了那種被什麼人或什麼東西注視的感覺,它讓我感到緊張,不知如何是好。帶著這種茫然,我開車向南邊的家駛去,一路上都在留意後視鏡。
下了高速公路以後,我發現一輛白色的豐田亞洲龍跟著我。
當然,世界上有很多的白色豐田亞洲龍。任何一輛亞洲龍都盡可以和我同路,順著這條擁擠不堪的公路下班回家。一輛白色亞洲龍行駛在這條路上是絶對名正言順的,覺得別人在跟蹤自己是沒道理的。所以,我沒法兒解釋我怎麼會突然右轉,從美國一號高速公路上拐出來,開上一條岔路。
同樣無法解釋的是,白色亞洲龍仍然跟著我。
如同所有的捕食者怕驚擾自己的獵物,那車和我保持著相當一段距離。我鬼使神差地又拐了一個彎,這回向左,拐進了一個小型住宅區。
片刻之後,那輛車又跟了過來。
我再次右轉,直到駛過路牌時才看到上面寫著「此路不通」。
我拐進了一個死胡同,被逼上了絶境。
我放慢速度等那輛車跟上來。我眼巴巴地想確定白色亞洲龍會跟上來。它來了。我繼續往街道深處開去,前方的路變寬,變成一個容車輛掉頭的小彎道。彎道盡頭那家車庫門前的私家車道上沒有別的車。我開了上去,關掉引擎,等著,心跳如鼓,無能為力,坐以待斃。
白色汽車越駛越近,快接近彎道時減慢了速度……它從我車旁經過,轉過彎道,駛出小區,融入邁阿密的餘暉中。
我目送它離開,當它的尾燈在街角消失,我突然記起了如何呼吸。這時有人敲我的車窗,我驚得跳起來,腦袋撞到了車頂。
我轉過頭,一個留著小鬍子、臉上帶著暗瘡疤痕的中年人正彎著腰往車裡看。我直到此刻才注意到他,這進一步證明我有多麼孤立無援。
我搖下車窗。「我能幫你什麼嗎?」那人說道。
「不,謝了。」我說,有點兒想不出他覺得他能怎麼幫我,不過他沒讓我繼續猜下去。
「你停在我家的車道上了。」他說。
我「噢」了一聲,這才發現的確是這樣,得想個理由出來。「我來找維尼。」我說。不是很聰明,但在這種情形下也夠用了。
「你走錯地兒了。」男人說話的時候帶著惡狠狠的得意神情,這讓我的精神為之一振。
「抱歉。」我說。我搖上車窗,倒車退出私家車道。男人站在那兒看著我離開,大概是想確定我不會突然跳出來拿大砍刀襲擊他。不一會兒,我又回到了美國一號高速公路的嗜血車流中,前後左右又是那司空見慣的粗暴車流,像一塊暖和的毯子包裹著我,我覺得自己慢慢地恢復了元氣。
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這麼蠢過——也就是說,我這會兒覺得自己特別像個真正的人。我什麼也沒想,只是在對付驚慌得要抽筋的感覺。這事兒太荒唐、太人性、太可笑。接下來的幾英里我一直在想些難聽的詞兒罵自己,罵自己膽小如鼠、反應過激,到把車開進麗塔家的私家車道時,我已經把自己糟踐得差不多了,這讓我舒服了些。我下了車,臉上掛著近似真正的笑容,那歡樂來自笨蛋德克斯特真誠的內心深處。當我從車旁邁開一步,側身朝大門望去時,一輛車慢慢駛過。
當然,那是一輛白色亞洲龍。
我僵在原地,一絲也動彈不得,甚至不能抬手去抹我的哈喇子。我看著那輛車緩緩開過去,唯一能想到的事兒是,我看上去肯定特別傻。有一瞬間,我覺得應該能看見從駕駛座方向望向我的一張臉。可那車隨即加速,微微轉了個方向併入路中央。豐田車標亮光一閃,車開遠了。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最終我合上嘴,撓撓頭,跌跌撞撞地朝屋裡走去。
一陣柔和但深沉有力的鼓聲傳來,喜悅洶湧澎湃地充滿心房,這喜悅來自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和憧憬。緊接著有號角吹響,越來越近,只消片刻,萬物便將啟動、發生並周而複始地重演。喜悅晉陞為旋律,那旋律上升攀援,直至無所不在。我感到我的腳正帶我去向那聲音許諾過的極樂世界,在那裡,萬物都充滿了即將到來的歡欣,那種巨大的充實感令人心醉神迷。
我醒來時心臟狂跳,帶著無緣無故的解脫感。這感覺很莫名其妙,並不完全是渴極而飲、倦極而眠所能帶來的。
但是,比這種困惑更讓我煩惱的是,我居然有種和採取月光行動的那些夜晚相同的感覺。它彷彿在對我說,內心深處的渴望已經被滿足,現在可以放鬆,心滿意足地休息一下了。
但這不可能。沒可能當我躺在床上睡大覺的時候,可以感受到這種最隱秘、最私人的感覺。
我望向床頭的鐘。半夜十二點零五分,這不是德克斯特起來遊蕩的時間,不是在只打算用來睡覺的今夜。
床的另一側,麗塔正輕輕地打著鼾,身體偶爾微微抽動一下,好像狗夢見自己在追趕兔子。
床的這一側躺著無比困惑的德克斯特。有什麼東西潛入了我的無夢之夜,在我本來酣睡的安靜海洋上掀起波浪。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它讓我難以名狀地興高采烈,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樣。我的月光嗜好讓我能用一種冷漠無情的方式開心,僅此而已。沒有其他任何東西被允許進入德克斯特那黑暗的地下室二層的角落。我就喜歡這樣。別的感覺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那麼,是什麼不請自來地侵入並砸碎了這扇門,用不受歡迎的方式洶湧地淹沒了我的地窖?到底是什麼能這樣大搖大擺地闖進來?
我躺下來,決定繼續睡覺,以證明我仍然有掌控的能力。什麼都不曾發生,也肯定不會發生。這是德克斯特的領地,我是國王,其他一切不得入內。我閉上眼睛,向內心深處那個權威的聲音求證,那個盤踞在陰暗角落的毋庸置疑的君主仍然是我。黑夜行者,我等著他的贊同,等著他發出讓人寬慰的噝噝聲。我等著他說點兒什麼,隨便什麼,可他一聲不吭。
我很惱火。於是我惡狠狠地戳了他一下,一邊在心裡說:「醒過來!拿點兒厲害勁兒出來!」
他還是一聲不吭。
我在內心的各個角落狂奔,越來越急切地呼喚著黑夜行者,可是他曾待過的地方空空如也,好像打掃得乾乾淨淨只等出租的空房子。他走了,沒留下一絲痕跡。
在他的故居,我仍能聽到音樂的回聲,從空蕩蕩的公寓房間堅硬的牆壁上反射回來,席捲過這突如其來的、痛苦萬分的虛空。
黑夜行者走了。
第二天我在忐忑中度過,希望黑夜行者會回來,又隱隱覺得那不可能。隨著時間慢慢過去,這種陰沉的感覺越發明顯,讓我心裡發涼。
我的黑夜行者去了哪兒?他為什麼離開?他還會回來嗎?這些問題無可避免地讓我陷入更深的思考:黑夜行者到底是誰?他當初為什麼會來到我身上?
這也讓我清醒地認識到我在依賴一個並非我本人的東西來確定自我——也許那就是我?也許黑夜行者不過是一種受過創傷的意識,一張能夠捕捉被過濾了的現實那微弱閃光的網,他能保護我,不讓我看到自己那可怕的真面目。我懂得心理學常識,而且琢磨好一陣兒了。我的確有什麼地方不正常,這倒無所謂,我對於自己的不正常安之若素。
起碼在此之前是這樣。但我突然變成獨自一人,事情變得撲朔迷離。生平第一次,我非常需要弄清楚出了什麼事兒。
當然,工作不等人,沒時間讓我自省,哪怕是尋找失蹤的黑夜行者這麼嚴肅的課題。德克斯特還得工作,尤其是德博拉正把鞭子揮舞得噼啪作響。
好在都是常規工作。我和法醫部的夥伴們花了一早上的時間仔細搜查了哈爾彭的公寓,想找出確鑿的犯罪證據。更好在證據比比皆是,要找到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在他的衣櫥後面,我們發現了一隻濺了幾滴血的襪子;沙發下面有一隻白色帆布鞋,上面也有血滴;浴室的塑料袋裏有一條褲子,邊緣有些燒焦了,上面有更多血跡,噴濺式的點狀物,被高溫烤得很硬。
找出來這麼多證據大概是件好事兒,因為德克斯特今天不如往常那麼聰明和狀態好。我發現自己魂不守舍、憂心忡忡,不知道黑夜行者還會不會回來,會不會在下一秒出現在衣櫥那兒,提著一隻髒兮兮的濺了血的襪子。如果這會兒需要做有難度的調查工作,我都不知道是否還能保持我那曾經相當高的職業水準。
好在工作沒什麼難度。大把證據一股腦兒地湧現出來,到處都是,清晰確鑿。這樣的現場極其少見,他畢竟有好幾天時間來收拾乾淨手腳。我在從事自己的業餘興趣時是很乾淨整潔的,可以在片刻之間消除一切痕跡。哈爾彭浪費了好幾天工夫,卻連起碼的警惕性都沒有。我們的工作簡直近乎易如反掌。等我檢查了他的車子,就把「近乎」二字也抹去了。前座扶手上清晰地印著一個沾著乾涸血跡的大拇指指紋。
顯而易見,哈爾彭對別人幹了一些不大好的事兒。可是,一個小嘀咕叩擊著我的神經,越來越響亮:這一切太容易了,容易得不對勁兒。但因為黑夜行者沒有親臨指導,我只能自己想想,畢竟讓德博拉大失所望是件殘忍的事兒。隨著越來越多的證據匯攏起來,指向哈爾彭就是我們要抓的兇手,她已經興高采烈得都快燃燒起來了。
德博拉拽著我去審問哈爾彭時,一路上哼著歌兒,這更讓我緊張。我們進入審訊室時,我看著她,不記得上次她這麼開心是什麼時候,她甚至都忘了在臉上做一副永恆的不贊成的表情。這可真讓人擔心,就好像95號州際公路上的司機突然謹慎小心地駕駛。
「好了,傑裡,」我們剛坐進哈爾彭對面的椅子,德博拉就開心地說,「你想談談那兩個女孩嗎?」
「沒什麼好談的。」他說。他臉色慘白,幾乎泛綠,但神情比我們當初把他弄進來的時候鎮定了許多。「你們弄錯了,」他說,「我什麼都沒做。」
德博拉微笑著看看我,搖了搖頭。「他什麼都沒做。」她開心地說。
「有可能,」我說,「大概有人把血衣放到他的房間裡,他那時正在看萊特曼[註]。」
[註]美國著名晚間脫口秀主持人。
「是嗎,傑裡?」她問,「是別人把那些血衣放到你房間裡的?」
他的臉看上去更綠了:「什麼?血衣……你們說什麼呢?」
她衝他微笑著說道:「傑裡,我們找到了你的一條褲子,上面有血跡,和受害者的血型符合。我們發現了一隻鞋和一隻襪子,也是同樣的結果。我們還在你的車裡發現了一個沾血的指紋。你的指紋,她們的血。」德博拉朝椅背靠去,抱起雙臂:「這些幫你想起來什麼了嗎,傑裡?」
哈爾彭一直在搖頭,好像那樣讓他很舒服,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不,」他說,「不,那簡直……不。」
「不,傑裡?」德博拉說,「不什麼?」
他仍然搖著頭。一滴汗被甩了下來,落在桌子上,我聽見他費力地呼吸著。「拜託,」他說,「這簡直是瘋了。我什麼也沒做,為什麼你們……這簡直是卡夫卡。」
德博拉轉向我,挑起一側的眉毛。「卡夫卡?」她說。
「他覺得他是一隻蟑螂。」我告訴她。
「我只是個笨警察,傑裡,」她說,「我不知道卡夫卡,但我知道證據確鑿。而且你知道嗎,傑裡,你的房間裡到處都是證據。」
「可我什麼也沒幹。」他哀求道。
「好吧,」德博拉聳聳肩說,「那你說說看,那些東西是怎麼到了你的房間的?」
「是威爾金幹的。」他說。他看上去挺驚訝,好像自己剛剛說的話讓他吃了一驚。
「威爾金?」德博拉說著看了看我。
「你隔壁辦公室的教授?」我說。
「是的,沒錯,」哈爾彭說,突然來了精神,身子向前傾過來,「就是威爾金,只能是他。」
「是威爾金幹的,」德博拉說,「他穿著你的衣服,殺了那兩個女孩子,然後把衣服放回你的房間?」
「是的,沒錯。」
「他為什麼那麼幹?」
「我們兩個人都在爭終身教職,」他說,「只有一個人能得到。」
德博拉看著他,好像他剛剛在建議跳裸體舞。「終身教職。」她半晌才說道,語氣裡有一絲疑惑。
「是的,」他自我保護地說,「對任何一個學者來說,這都是最重要的。」
「重要到要殺人?」我問。
他看著桌子。「就是威爾金。」他說。
德博拉看了他足足一分鐘,好像一個姑姑看著她喜歡的小侄子。他也看了她幾秒鐘,眨眨眼,低下頭看著桌子,接著轉向我,然後又低下頭看桌子。沉默繼續著,他終於再次抬起頭看向德博拉。「好吧,傑裡,」她說,「如果你能說的就是這些,我想你可以給你的律師打電話了。」
他睜大眼睛看著她,但什麼也沒說出來。德博拉站起來朝門口走去,我跟著她。
「拿下了,」她在走廊裡說,「那個渾蛋被我們抓住了,我們完勝。」
她說得那麼興高采烈,我忍不住說:「如果真是他的話。」
她果不其然瞪了我一眼:「當然是他了,德克斯特。天哪,別懷疑自己,你幹得很棒,我們總算有一次是手到擒來了。」
「我希望如此。」我說。
她把腦袋歪到一邊,看著我,臉上還掛著得意的笑容。「怎麼了你,德克斯特?」她說,「是在為婚禮發愁嗎?」
「才不是,」我說,「我這輩子還沒這麼心滿意足過,我只不過是……」說到這裡我猶豫了,因為我也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可我心裡就是有著一種揮之不去又莫名其妙的不對勁兒的感覺。
「我懂,德克斯特。」她用一種溫和的語氣說道,這讓我感覺更糟,「這案子看上去容易得不像是真的,是吧?可你想想我們每天在別的案子上遭遇的麻煩,我們偶爾也會落個容易些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我說,「反正就是覺得不對勁兒。」
她從鼻子裡哼哼了一下。「根據從這傢伙身上查出的確鑿無疑的證據,根本沒人在乎誰覺得怎麼樣,德克斯特,」她說,「你幹嗎不開心點兒,享受辛勤工作一天的成果呢?」
「他看上去真的不像在撒謊。」我說,但語氣有些無力。
德博拉聳聳肩:「他是個瘋子,這我沒辦法。就是他幹的。」
「但如果他的確有些精神不正常,怎麼突然就發作了呢?他三十多歲了,這是他第一次幹壞事兒?說不通啊。」
她拍拍我的肩膀,又一次笑了起來:「說得好,德克斯特。你幹嗎不上網查查他的背景?我肯定咱們能找出來些什麼。」她看看手錶:「新聞發佈會一結束你就開始查,好嗎?來吧,別晚了。」
我只好老老實實地跟著她,心下疑惑自己怎麼就老願意義務加班幹活兒。
德博拉被賜予了出席記者招待會的光榮權利,馬修斯局長一般不輕易給的。這是她第一次作為主管偵探負責一個大案來面對媒體,看樣子她已經仔細研究過該如何在晚間新聞中舉止應對。她收起笑容和其他表露情緒的表情,用標準的警察職業語言陳述事實。只有像我這麼熟悉她的人,才能在她那板著的臉孔下看出她有多麼百年不遇地欣喜若狂。
我坐在椅子上,靠著椅背閉目養神。「有人嗎?」我試探地問。沒人,只有一片空寂。在最初的麻木消失之後,我心裡的缺口開始疼痛。工作能分散我的注意力,可工作一結束,就沒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從自艾自憐的情緒中擺脫出來。
黑夜行者去哪兒了呢,為什麼他要去那兒?如果他是被什麼東西嚇跑的,那會是什麼呢?什麼能嚇壞一個為黑暗而生,來到人間只為了與刀鋒共舞的東西呢?
這讓我有了一個從未有過的壞念頭:如果真有什麼能把黑夜行者嚇走,它會跟著黑夜行者,直到把他攆得遠遠的嗎?還是它仍然跟著我?我是不是已經赤手空拳沒有了任何保護,完全沒法兒預知背後是不是有危險,直到它的口水滴到我的脖子上?
我越想越糊塗,也越難受。好在悲傷的良藥是拚命工作,我轉過身對著電腦開始查資料。
幾分鐘後,傑拉爾德·哈爾彭博士的生平及背景便展現在我眼前。這個結果比單純用谷歌搜索哈爾彭的名字所得到的複雜一些。比如,有加密的法院卷宗,花費我足足五分鐘的時間才打開。可一旦進入,便發現工夫花得很是值得。
光是寄養家庭的記錄便夠有看頭了——不是因為我覺得自己無父無母的童年和哈爾彭相仿。因為哈里、多麗絲和德博拉,我有了豐裕的家庭和關愛的家人。哈爾彭則不是,他輾轉於一個又一個寄養家庭,直到最終進了錫拉丘茲大學。
不過更有看頭的是一個沒有授權不得開啟的絶密文件,那是一紙法院判決。我前前後後讀了兩遍,印象非常深刻。「噢,噢,噢,噢。」我說著,每一個字都從我空寂的小辦公室的牆上彈回來,讓人有些不舒服。因為重大發現總是在和人分享時才更刺激,所以我伸手拿起電話,打給我妹妹。
僅僅幾分鐘之後,她衝進我的工作間,坐到一把摺疊椅上。「你找出什麼了?」她說。
「傑拉爾德·哈爾彭博士有一段非同尋常的過去。」我說,字斟句酌,免得她從桌子後面一躍而起衝過來抱我。
「我知道,」她說,「他幹了什麼?」
「不在於他幹了什麼,」我說,「說起來,是生活對他幹了什麼。」
「別貧了,」她說,「到底怎麼了?」
「從頭說吧,他是個孤兒。」
「好啦,德克斯特,說關鍵的。」
我舉起一隻手,示意她平靜一點兒,但顯然不管用,她開始用手敲起桌子來。「我想給你描繪一幅精緻的畫面,妹妹。」我說。
「你畫得快點兒。」她說。
「好吧。哈爾彭被人發現生活在公路旁的紙盒子裡以後,進入了紐約上州[註]的寄養系統。這些人找到了他的父母,他們在不久之前雙雙死於暴力事件,看上去是罪有應得。」
[註]美國口語中泛指除了紐約市及長島以外的所有紐約州地區。
「這是他媽的什麼意思?」
「他們把哈爾彭送給了戀童癖們。」我說。
「天哪。」德博拉說道,她顯然被嚇了一跳。即使在邁阿密,這也太過分了。
「哈爾彭一點兒都不記得這些細節,他在刺激之下失憶了,檔案上是這麼寫的。這也合理,失憶是對重複性重大刺激的反射性應對,」我說,「那的確有可能。」
「好吧,我靠。」德博拉說,我心裡暗暗為她的優雅喝采,「所以他屁都不記得了。你得承認這倒對頭。那女孩想陷害他強姦,他便擔心起終身教職來,一緊張就殺了她,這些都是在他無意識的情況下幹的。」
「還有幾件事兒,」我說,「得從他父母的死說起。」
「那又怎麼了?」她說,明顯沒有一丁點兒看戲的興緻。
「他們的頭被砍了下來,」我說,「而且房子被燒了。」
德博拉坐直了身子。「我靠。」她說。
「我也這麼認為。」
「媽的,這可太棒了,德克斯特,」她說,「我們抓定他了。」
「嗯,」我說,「這看上去嚴絲合縫。」
「絶對的,」她說,「那麼是他殺了他父母?」
我聳聳肩:「他們沒能證明。如果能,哈爾彭已經被判刑了。這手法太暴力,沒人會相信是一個孩子幹的。不過他們確定他當時在場,至少目睹了事情的經過。」
她死死地盯著我:「那又怎麼樣?你還認為不是他幹的?你的預感告訴你的?」
刺痛的感覺比我想像的猛烈,我不得不閉上眼睛。那裡除了黑暗和空虛仍然空無一物。我那著名的預感來自黑夜行者的低語。他缺席,我便乏善可陳。「我最近什麼預感都沒有,」我承認,「就是有什麼讓我覺得不對勁兒,只不過是——」
我睜開眼睛,看見德博拉正盯著我。今天頭一次她的臉上浮現出開心以外的表情,有一剎那我以為她會問我在說什麼,我是不是不舒服。如果她問了,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因為我還從來沒跟她說過黑夜行者,而且洩露這麼隱秘的事情讓人非常不舒服。
「我不知道,」我虛弱地說,「就是看起來不對勁兒。」
德博拉溫柔地笑著。她要是咆哮著讓我滾一邊兒去,我還好受一點兒。她伸出一隻手,拍拍我的手。「德克斯特,」她輕輕地說,「證據已經足夠了,背景又吻合,動機也成立。你承認你最近沒有……預感。」她歪了歪頭,臉上仍然帶著微笑,讓我更彆扭了。「這個結論是公正的,兄弟。其他有什麼讓你心煩的,別牽連這事兒。是他幹的,我們抓住他了。」她在我倆中的一個哭出來之前鬆開了手,「但我有點兒擔心你呢。」
「我挺好的。」我說,聽上去連自己都覺得假。
德博拉看了我半天,然後站起來。「好吧,」她說,「如果你需要就告訴我。」她轉身走了。
這天剩下的時間我在愁雲慘霧中過完了。下班後去了麗塔家,悽慘的感覺越發濃重。我晚飯吃得味同嚼蠟,連吃了什麼都不知道,也沒注意他們都說了什麼。唯一能讓我的聽覺恢復的是黑夜行者跑回家的聲音,但這聲音沒有響起。所以整個夜晚我都在慣性中滑翔,終於到了上床的時間,我仍然一無所獲,空虛寂寞。
我驚奇地發現,睡眠不是人類自發的行為,就連對正在轉化為半人類的我來說也是如此。曾經的我,黑夜之王德克斯特,一夜酣眠,無比放鬆,只要躺下,閉上眼,想著「一二三,睡香甜」,就能馬上睡著。
但新形勢下的德克斯特就沒這麼好命了。
我輾轉反側,命令可憐巴巴的自己趕緊入睡,不許再哆嗦,卻完全沒用。我睡不著。我只是躺在那兒,雙眼大睜著,想不明白這一切。
黑夜是那麼漫長,長得好像我那可怕的自我追問。難道是我一直在誤導自己?如果我不再是瀟灑刀客德克斯特和他的絶妙搭檔黑夜行者的聯合體怎麼辦?如果我只是個傀儡司機,棲身於一座豪宅的某個小側室,隨時聽命於主人的調遣;如果我的使命不再被需要,主人走了,那我又該怎麼辦呢?如果我不再是我,那我會是誰呢?
這思考沒法兒讓人高興。我高興不起來,也沒法兒睡著。我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烙餅」,卻不覺得累。我索性成心翻來覆去地折騰,還是不累。不過凌晨三點四十左右的時候,我大概是終於把自己弄累了,陷入了很不踏實的淺睡。
煎肉的聲音和氣味把我喚醒。我看一眼鐘,八點三十二分,比平常都晚。但這是星期六的早上,麗塔任由我睡懶覺。這會兒她用一頓豐盛的早餐慶祝我回歸清醒,真棒。
早餐的確讓我振作了一些。當你吃著一頓好飯的時候,很難保持極度沮喪和人生虛無的感覺。我吃著美味的煎蛋餅,不再那麼難受了。
科迪和阿斯特當然很清楚時間——星期六早上他們可以肆意看電視。他們抓緊時機猛看那些致幻劑發明之前沒有的卡通片。我蹣跚地從他們身邊經過去廚房時,他們都沒怎麼注意到我。當我吃完早餐喝完咖啡,並決定多花生命裡的一天時間來讓自己振作起來時,他們正聚精會神地看著一堆會說話的廚具卡通形象。
「好點兒了嗎?」我放下咖啡杯時,麗塔問我。
「煎蛋餅太好吃了,」我說,「謝謝。」
她笑著從椅子上起身,在我臉頰上輕輕啄了一下,然後把杯盤收拾到洗碗機裡開始清洗。「你記得答應過科迪和阿斯特今早帶他們出去嗎?」她透過轟轟的水聲衝我說道。
「我說了嗎?」
「德克斯特,我今早得去試裝,我的新娘禮服。我幾個星期前告訴過你,你說你可以帶孩子們。我去蘇珊店裡試裝,然後我得去趟花店,看看花束準備的情況。文斯還說過能幫忙呢,他好像說他有個朋友。」
「我沒聽說,」我回答,然後想起了曼尼·波爾克,「不麻煩文斯了。」
「我跟他說『不用了,謝謝』,這樣行吧?」
「行,」我說,「我們只有一棟房子能賣錢付那些帳單。」
「我不想傷害文斯的感情,我也相信他的朋友肯定特別棒,但我從來都去漢斯的花店,如果我的婚禮用花去了別的店買,他會傷心死的。」
「好吧,」我說,「我帶孩子們出去。」
我本打算好好花點兒時間整理我自己的爛攤子,想想黑夜行者的事情。既然不成,就稍微放鬆一下吧,甚至能補上昨晚犧牲的睡眠,那是我神聖不可侵犯的權利。
我仔細考慮了幾個方案,最終選擇帶姐弟倆去邁阿密科學天文博物館。那裡會擠滿別的家庭,能夠強化我的偽裝,同樣也能強化科迪和阿斯特的。既然已經決定踏上黑暗的征程,他們就得趕緊學會一點:越是不正常,就越要裝得正常。
我開上車,駛向美國一號高速公路,走前答應麗塔我們會平安回家吃晚飯。我開車經過椰樹林路,在裡肯巴克輔道前面拐進博物館的停車場。但我們沒有斯斯文文地走進博物館,科迪下車後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阿斯特看了他一會兒,轉過來衝著我。「我們為什麼要進去?」她問。
「這是種教育。」我告訴她。
「煩人。」她說。科迪點點頭。
「我們得花時間相處,這很重要。」我說。
「在博物館?」阿斯特問,「也太慘了。」
「這詞兒不錯,」我說,「你從哪兒學來的?」
「我們不想進去,」她說,「我們想幹點兒別的。」
「你們來過這個博物館嗎?」
「沒——」她說,把一個字拖出三個音節,跟別的十歲小姑娘一樣。
「那好,裡面的東西會讓你驚訝的,」我說,「你可能會學到些什麼。」
「那可不是我們想學的,」她說,「可不是在博物館。」
「你們想學什麼?」我問。我聽上去是個多麼耐心的大人啊,連我自己都被感動了。
阿斯特做了個鬼臉。「你知道的,」她說,「你說過要給我們看些東西。」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呢?」我說。
她不相信地看看我,又轉向科迪。不管他們對彼此說什麼,都是無須語言的。然後她轉向我,神情嚴肅並自信地說:「就不要去博物館。」
「你們對我要給你們看的東西瞭解多少?」
「德克斯特,」她說,「我們幹嗎要讓你教我們別的東西?」
「因為你們對別的東西一點兒都不懂,可我懂。」
「多新鮮啊。」
「教你們就從那個博物館開始,」我拉下臉說,「跟我學吧。」我看了他們一會兒,眼看他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我帶頭轉身朝博物館走去。也許我因為缺覺而有些火大,不大肯定他們會跟著我,但我必須馬上定下規矩。他們必須聽我的,就像我許久以前明白我必須聽哈里的,按他的方式去做。
十四歲是個難挨的年齡,即便是德克斯特也逃不過青春期的魔爪。我有過一段不長的反叛期,抗拒哈里對我不合情理的控制,他不讓我順應自己的天性把我那些同學切成碎塊。
哈里制訂下一套嚴密的規定,把我管得服服貼帖。用他的話說,就是要乾淨俐落、有條不紊。不過對於稚嫩的正在試飛的黑夜行者來說,跌跌撞撞地學習、一次次的錯誤,還有渴望自由、隨心所欲地捕殺的慾望,沒有一樣是有條不紊的。
哈里能教會我許多技巧,讓我成為一個安穩低調的我,成為一個黑暗的復仇者,而不是野性十足、光彩奪目的魔鬼。他教我怎麼像常人一樣行動,學會謹慎和小心,學會打掃現場。他以一個資深警察的身份懂得這一切。我明白他的苦心,但這些看上去實在太枯燥和煩瑣了。
而且,哈里畢竟不會什麼都懂。比如說,他不懂史蒂夫·岡薩雷斯,那個剛剛褪了毛的小公雞,他引起了我的興趣。
史蒂夫的個子比我高,年齡也大上一兩歲,上唇已經長出了一些他稱之為鬍子的軟毛。他上體育課時和我同班,隨時隨地都在找碴兒欺負我,好像把這當成了上帝賦予他的神聖使命。如果真是這樣,上帝將會高興地看到史蒂夫付出的努力獲得成效。
這還是德克斯特變成冷血殺手很久之前的事情,有一種憤怒和痛恨的感覺在慢慢積聚。這似乎讓史蒂夫更開心了,他變本加厲、花樣翻新地欺負著年少而沉默的德克斯特。我們都明白,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幸好,事情沒有按照史蒂夫希望的樣子發展。
某天下午,一個勤快而倒霉的清潔員在龐斯中學的生物實驗室裡撞見德克斯特和史蒂夫為他們的私人恩怨做個了斷。不是常見的中學生相互辱罵、揮舞拳頭,我估計史蒂夫也是這麼以為的,但他沒料到會遭遇年輕的黑夜行者。清潔員看見史蒂夫被膠帶綁在桌子上,嘴被一段灰色的密封膠帶封住,德克斯特站在他的頭前,拿著解剖刀,正在回憶在生物課上學到的解剖青蛙的知識。
哈里穿著警服開著警車來接我。大發雷霆的副校長講述完情況,宣讀完校規,要求家長發表意見。哈里一直看著副校長,直到對方沉默下來。為了加強效果他又看了對方一陣兒,才慢慢地轉過頭來,用冷靜的藍眼睛看我。
「德克斯特,他說的那些事兒是你幹的?」他問我。
在那種目光的逼視下不可能躲閃或撒謊。「是的。」我說。哈里點點頭。
「您瞧見了吧?」副校長說。他正要再說些什麼,哈里轉過頭去看著他,他又不吱聲了。
哈里又轉回來看我。「為什麼?」他說。
「他欺負我。」這聽起來有些無力,所以我補充道:「他總是欺負我。」
「於是你就用膠帶把他黏在桌子上?」他不動聲色地說。
「嗯。」
「然後你拿起瞭解剖刀。」
「我想讓他別再欺負我。」我說。
「為什麼你不告訴別人?」哈里問我。
我聳聳肩,這個動作是我當時最常用的身體語言。
「你幹嗎不告訴我?」他問。
「我自己能解決。」我說。
「看上去你解決得不太好。」他說。
我想不出來說什麼,只有低頭看自己的腳。但這顯然對談話沒什麼幫助,於是我又抬起頭。哈里仍然看著我,眼睛一眨也不眨。
「對不起。」我最後說。我也不太確定我是否真心,我對自己做的事兒很難感到抱歉,尤其是對那件事兒。但以當時的情形,道歉是個得體的表示,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什麼話好說。我那年輕的大腦充斥著一鍋文火慢燉咕嘟冒泡的和燕麥粥一樣黏稠的激素。儘管我知道哈里才不會相信我道歉的誠意,但他仍然點點頭。
「走吧。」他說。
「等等,」副校長說,「事情還沒談完呢。」
「你是說校方監管不力聽任大同學欺負弱小,而把我的孩子逼到這份兒上的事情?另外,那個孩子被管教過嗎?」
「關鍵不在這裡。」副校長試著說。
「要不談談你把解剖刀和其他危險器材隨意放置,教室不上鎖也無人監管,學生輕易就可以獲取那些危險器材的事情?」
「可是,警官……」
「我告訴你,」哈里說,「我可以不追究你在這件事兒上的極端失職,如果你保證改進的話。」
「可這孩子……」他還想說。
「我來對付這孩子,」哈里說,「你來改進管理措施,那樣我就不必給校董會打電話。」
事情到此便成了終局。跟哈里作對,下場毫無懸念,無論你是兇殺疑犯,還是扶輪社[註]主席,抑或是犯了錯誤的年輕魔鬼。副校長把嘴張了合、合了張好幾次,但說不出一句話,只嘟囔了幾下,清了清嗓子。哈里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轉向我。「走吧。」他又說。
[註]國際性慈善社團。
哈里向警車走去的途中一言不發。車子沒有繞過學校,經過格拉納達和哈迪快餐店駛向我們的家,而是朝北開上迪克西高速公路。他仍然不說話。他打方向盤轉彎時我看著他,他繼續一聲不吭,臉上的表情不像是想說話。他直直地看著前方,很快地開著車。
哈里在第17街左轉,有一剎那我還異想天開地以為他會帶我去橘子碗體育場。但我們開過體育場入口繼續前行,經過邁阿密河,右轉上了諾斯里弗大道。這下我知道是去哪裡了,可我不知道為什麼。哈里仍然沉默著,也不看我。這是一個陰沉的下午,烏雲開始聚集在地平線上,我感到一種壓迫感在悄然逼近。
哈里把警車停好,終於開口了。「來吧,」他說,「進來。」我看看他,他已經下了車,於是我也下去,老老實實地跟著他進了拘留所。
哈里在這兒是個名人,他在哪兒都是公認的好警察。從登記處到走廊盡頭的牢房,一路上不斷有人叫著「哈里」或者「嘿,警官」。我亦步亦趨地跟著他,不妙的感覺越來越強烈。哈里幹嗎帶我來這裡呢?為什麼不罵我一頓,告訴我他有多失望,或是想出點兒別的嚴厲但公正的法子懲罰我呢?
他什麼也不說,這讓我毫無頭緒,只有跟著他走。終於,我們在有警察把守的一個房間前停下來。哈里跟守衛到一邊兒說了點兒什麼,那守衛看看我,點點頭,然後讓我們去到最裏邊的一個單間。「就是這兒了,」守衛說,「祝你們愉快。」他朝房間裡的人點點頭,又瞥了我一眼,走開了,只留下哈里和我繼續我們那讓人不舒服的沉默。
哈里一點兒也沒有先打破沉默的意思。他轉頭看著牢房,裡面那個面孔蒼白的物體動了動,站了起來,來到鐵柵欄前。「噢,是哈里警官啊!」那人愉快地說,「你好啊,哈里?你路過來看我真讓我高興。」
「嘿,卡爾。」哈里說。終於他轉向我:「這是卡爾,德克斯特。」
「多精神的小夥子啊,德克斯特,」卡爾說,「見到你很高興。」
卡爾的目光明亮而空洞,但我透過它們好像看到了一個巨大的黑影,我心裡猛地一抽,想從那藏在鐵柵欄後面巨大而兇猛的東西前逃走。他本人並不壯碩,樣子也不兇殘,甚至看上去和藹可親,金髮梳理得很整齊,個子中等,但他身上有種氣質讓我非常不安。
「他們是昨天把卡爾帶來的,」哈里說,「他殺了十一個人。」
「嗯,好了,」卡爾謙虛地說,「差不多。」
監獄外邊,閃電撕破天空,雨下了起來。我滿懷興緻地看著卡爾,現在我知道是什麼讓我的黑夜行者不安了。我們是剛剛起航,而這傢伙已經到了彼岸並折返了。十一個啊,差不多。我第一次體會到我龐斯中學的同學們面對全美橄欖球聯賽四分衛球員時是什麼心情。
「卡爾很享受殺人,」哈里直截了當地說,「對吧,卡爾?」
「它讓我生活充實。」卡爾快活地說。
「直到被我們逮住。」哈里生硬地說。
「啊,好吧,是這麼說。」他聳聳肩,沖哈里特假地笑了一下,「不然才好玩兒呢。」
「你粗心了。」哈里說。
「是啊,」卡爾說,「我怎麼知道警察這麼仔細?」
「你怎麼幹的?」我脫口而出。
「這不難。」卡爾說。
「不是,我是說具體怎麼幹?」
卡爾探究地看著我,我好像聽見他眼中閃過的黑影在咕嘟咕嘟地發出聲音。有一陣兒我們互相凝視,整個世界充滿了兩個捕獵者在一具無助弱小的獵物旁會面時發出的黑暗聲響。「好吧,」卡爾最後說,「這是真的嗎?」我開始退縮,他轉向哈里:「拿我當活教具,是吧,警官?把你的孩子嚇到正確而狹窄的路上去做個好人?」
哈里看著他,面無表情,什麼都沒說。
「好吧,我得告訴你這條路有去無回,可憐的親愛的哈里。當你走上這條路,你就到死也別想回頭,它甚至比死還久遠,你、我以及這個可愛的孩子都無能為力。」
「除了一點。」哈里說。
「是嗎?」卡爾說。這會兒好似有一團烏雲升起,在他身邊繚繞,他微笑時烏雲遮住了他的牙齒,又朝著哈里和我瀰漫過來。「那是什麼呢?禱告?」
「別被逮住。」哈里說。
有一剎那,烏雲凝固,然後慢慢退卻直至消散。「噢,天哪,」卡爾說,「我真希望自己還記得怎麼大笑。」他慢慢地搖著頭,「你是認真的,是吧?噢,天哪。你是個多棒的老爸呀,哈里警官。」說完他朝我們展顏一笑。
哈里轉過頭,用冰冷的藍眼睛看著我。
「他被逮住了,」哈里說,「因為他不懂自己的門道。這下他得坐上電椅,因為他也不懂警察的門道。因為,」哈里聲音平穩,眼睛一眨也不眨,「他沒受過訓練。」
我看著卡爾,他正透過粗鐵欄用他那賊亮無比又死寂空洞的眼睛看著我們。別被逮住。我又看看哈里。「我懂了。」我說。
我的確懂了。
我的青春叛逆期就此畫上句號。
很多年後,很多充斥著切割樂趣而又逍遙法外的光輝歲月之後的此刻,我完全明白哈里帶我去見卡爾是多麼高妙的一招兒。我從來不期待能跟他媲美——畢竟哈里做事兒是出於感情,而我沒有感情,但我可以學他的樣子,把科迪和阿斯特按規矩養育成人。我也會賭一下,就像哈里那樣。
他們跟上來了嗎?
他們跟上來了。
博物館裡擠滿了尋求知識或洗手間的人民群眾。大多數觀眾在兩到十歲之間,基本上每個孩子都有一個大人陪同。他們好像一大群色彩鮮艷的鸚鵡在展品間游來蕩去,並發出喧鬧的聲響。起碼有三種語言在被使用著,但聽上去都一樣。兒童的語言不分國界。
科迪和阿斯特看起來有點兒被擁擠的情形嚇著了,緊緊地跟著我。這和他們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探險精神形成了鮮明對比,讓人很滿意。我抓住時機,把他們引到比拉魚[註]的展櫃前。
[註]一種肉食性魚類,以兇殘貪吃聞名,盛産於南美東部和中部的江河,又名「食人魚」。
「它們看上去怎麼樣?」我問他倆。
「真難看。」科迪柔聲說,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著比拉魚那一嘴大牙。
「這就是比拉魚。」阿斯特說,「它們能吃掉一整頭牛。」
「游泳的時候要是看見比拉魚該怎麼做?」我問他們。
「殺死它們。」科迪說。
「殺不過來,」阿斯特說,「你得逃跑,別靠近它們。」
「所以每當看見這些難看的魚,你們要麼想殺死它們,要麼想逃走,是嗎?」
他倆點點頭。
「如果這些魚和人一樣聰明,它們會怎麼做呢?」
「化裝。」阿斯特咯咯地笑著說。
「對了。」我說,就連科迪也笑了,「你們推薦什麼樣的偽裝呢?假髮還是鬍子?」
「德克斯特,」阿斯特說,「它們是魚,魚才不長鬍子呢。」
「噢,」我說,「所以它們還是希望自己看上去像魚?」
「當然了。」她說,好像我是個白痴。
「像什麼樣的魚?」我說,「大魚嗎?比如鯊魚?」
「普通的。」科迪說。他姐姐看看他,然後點點頭。
「不管什麼,只要在那個地方有很多很多的魚,」她說,「裝成普通的魚,不會把它們要吃的魚嚇走。」
「啊哈。」我說。
他倆沉默地看著魚。過了一會兒,科迪明白過來,皺起眉頭看著我,我鼓勵地衝他微笑。他低聲向阿斯特耳語了幾句,阿斯特看上去吃了一驚。她張開嘴想說什麼,又什麼都沒說出來。
「噢。」她說。
「是啊,」我說,「噢。」
她看看科迪,科迪再次觀察著比拉魚,轉過頭看他姐姐。他們又是什麼都沒說,一切盡在不言中。我聽之任之,直到他們再次抬起頭看我。「我們能從比拉魚身上學到什麼呢?」我說。
「別看上去那麼凶。」科迪說。
「要看上去很普通,」阿斯特勉強地說,「但是德克斯特,魚不是人呀。」
「說得太對了。」我說,「人能認出看上去危險的東西,所以能夠存活,魚則會被捉住,我們可不想。」他們嚴肅地看著我,然後又去看魚。「那麼我們今天還學到別的什麼了嗎?」過了一會兒,我問道。
「別被捉住。」阿斯特說。
我嘆口氣。這才是開始呢,還有大把工作要做。「來吧,」我說,「我們來看看別的展品。」
我對這博物館不是很熟悉,大概是因為在此之前我都沒機會拖著小孩來參觀,所以我純粹靠即興發揮找些能讓他們思考和學到正當本領的展品來看。我得承認,比拉魚完全是撞大運,它們闖入眼簾,然後我的大腦產生正確的教學理念。找到下一個教具就沒那麼容易了。我們在吵鬧擁擠得可怕的孩子和他們好不到哪兒去的父母們中艱難跋涉了半小時,最後來到了獅子展區。
又一次,科迪和阿斯特被那名副其實的兇殘傢伙吸引住了,他倆在展品前駐足凝視。當然這是一隻獅子標本,但他們還是仔細地看著。這頭公獅子威風凜凜地站在一隻羚羊的屍體旁邊,嘴巴大張,利齒發著寒光。它身邊是兩頭母獅子和一頭幼獅。展品旁邊是長達兩頁的文字說明,在第二頁中間靠下的地方我找到了需要的素材。
「好啦,」我高興地說,「我們是不是為我們不是獅子感到高興?」
「是。」科迪說。
「看這裡,」我說,「當公獅子佔領了一個獅子群……」
「那叫取得王位,德克斯特,」阿斯特說道,「動畫片《獅子王》裡有的。」
「好吧,」我說,「當一個新的獅子王取得王位,他把所有的小獅子都殺了。」
「太可怕了。」阿斯特說。
我衝她笑笑,露出我的尖牙。「不,這其實非常自然,」我說,「是為保護它自己,也為了確保只有它自己的後代才能繼承王位,很多捕獵者都這樣。」
「那和我們有什麼關係?」阿斯特說,「你和媽媽結婚後不會殺了我們,是吧?」
「當然不會,」我說,「你們現在已經是我的小獅子了。」
「那然後呢?」她說。
我張開嘴打算向他們解釋,突然覺得出不來氣兒。我的嘴巴張著,但我說不出話來,因為我的大腦正在飛速運轉,那個念頭是那麼牽強,我都不必去想它有多荒誕。「很多捕獵者都這樣,」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是為保護它自己。」
不管是什麼讓我成為捕獵者,黑夜行者就是我靈魂的歸宿,可現在黑夜行者被什麼東西嚇跑了。是不是說——一個新的黑夜行者之王在威脅我的黑夜行者?我遇見過很多人身後都拖著和我相似的影子,但除了我們能夠認出對方和發出一兩下無聲的咆哮之外,沒有什麼異常。這太荒唐了,黑夜行者不可能有爸爸。
有嗎?
「德克斯特?」阿斯特說,「你嚇著我們了。」
我承認我把自己也嚇著了。黑夜行者可能正被爸爸跟蹤,後者想置他於死地,這想法太可怕了。但說到這兒,黑夜行者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呢?我相當肯定那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的意識碎片。我沒有精神分裂——我和黑夜行者都很確信這一點。他如今銷聲匿跡的事實證明他有著自己獨立的存在。
也就是說,黑夜行者是從某個地方來的,他在我之前就存在。他有源頭,你可以把那稱為他的父母或別的什麼。
「德克斯特。」阿斯特說。我這才意識到我仍然呆立在他們面前,仍然是那副嘴巴大張的傻相,跟個書呆子似的。
「噢,」我說,「我只是在思考。」
「很疼是吧?」她說。
我閉上嘴看著她。她正看著我,臉上是一副十歲孩子認為大人都很蠢的神情。這回我同意她的看法。我總是把黑夜行者當成與生俱來的,從來沒想過他從哪兒來,怎麼來。我一向自鳴得意又愚蠢透頂地滿足於和他共存共榮,得意於我是我而不是別的什麼空虛的傢伙。現在呢,剛學到一點兒關於自我認知的知識,我就被打蒙了。
「對不起,」我說,「我們去看天文館部分吧。」
「可你還沒告訴我們為什麼獅子重要呢。」她說。
的確,我都不記得為什麼獅子重要了。還沒來得及承認,我的手機響了起來,挽救了我的形象。「稍等。」我邊說邊把手機從皮套裡抽出來。來電顯示是德博拉,我接聽了電話。
「他們找到頭了。」她說。
我一時沒明白她在說什麼,但德博拉已經在我耳邊性急地哼哼上了,我必須表示一下。「頭?大學兇殺案的屍體的頭?」我說。
德博拉發出怒火萬丈的噝噝聲:「天哪,德克斯特,這城裡可沒多少失蹤的人頭。」
「嗯,市政府。」我說。
「德克斯特,你給我滾過來,我需要你。」
「可是,德博拉,今天是星期六,我正在……」
「現在。」她說完就掛了。
我看看科迪和阿斯特,非常為難。如果我帶他們回家,起碼得花上一個小時才能趕到德博拉那兒,而且我和孩子們也失去了寶貴的星期六相處時間,但即便是我也知道帶孩子們去兇殺現場實在是太古怪了。
但也可以看成是種教育。他們需要見識一下當有屍體出現時,警察都是如何工作的,這是個不可多得的機會。另外,考慮到我那親愛的妹子雷厲風行的作風,我決定還是馬上全體鑽進汽車奔赴現場。他們人生的第一次偵查就要開始了。
「好吧,」我把手機塞回皮套,對他們說,「我們現在要走了。」
「去哪兒?」科迪問道。
「去給我妹妹幫忙,」我說,「你們記住我們今天學到的了嗎?」
「是的,但這只是個博物館,」阿斯特說,「可不是我們想學的。」
「是啊,的確。」我說,「你們得相信我,聽我的話,不然我就不教你們了。」我俯下身,以便看清楚他們的眼睛。「一丁點兒都不教。」我說。
阿斯特皺起眉頭。「德克斯特……」她說。
「我說到做到,必須按我的方式做。」
她和科迪又互相看了看。過了一會兒,科迪點點頭,於是她轉回頭對著我。「好吧,」她說,「我們保證。」
「我們會等。」科迪說。
「我們懂,」阿斯特說,「那我們什麼時候開始學很酷的東西?」
「我說可以的時候。」我說,「好吧,我們現在就走。」
她馬上換回壞脾氣的十歲孩子的表情:「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我得去工作,」我說,「所以我得帶你們一起去。」
「看屍體?」她滿懷希望地問。
我搖搖頭。「只是人頭。」我說。
她看看科迪,然後搖著頭說:「媽媽會不高興的。」
「你們要是願意,可以在車裡等著。」我說。
「走吧。」科迪說。
於是,我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