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知這個世界不是片淨土。有無數討厭的事情會發生,尤其是對孩子:他們有可能被陌生人拐走,或者被父母的朋友甚至離了婚的父母中的一方拐走;他們會走丟,掉進排水溝,在鄰居家的游泳池裡溺斃。在龍捲風來臨之際,可能性就更多了。如果把這些可能性列個單子,這單子可以要多長有多長,而科迪和阿斯特這兩個孩子又格外讓人操心。
可是當麗塔告訴我他們不見了時,我完全沒去想排水溝、交通事故或搶劫。我知道他們怎麼了。有個念頭在我腦子裡燃燒,我絲毫不會懷疑。
我聽見麗塔的聲音,在大腦皮層做出反應的半秒鐘內,我看見了幾幅畫面:跟蹤我的那些車、深夜擰門鎖敲窗的不速之客、把名片留給孩子的嚇人傢伙,還有,最清晰的一個,是凱勒教授所做的令人聞風喪膽的陳述:「莫洛克喜歡人類的奉獻,特別是拿孩子做供品。」
我在車流中施展邁阿密土著駕車的本領,左右突圍,火速趕回家。剛出車門就看見麗塔冒雨站在車道一端,看起來像只小小的可憐的老鼠。
「德克斯特,」麗塔說,聲音中好像滿載著一個世界的空虛,「求求你,找到他們。」
「把門鎖好,」我說,「跟我來。」
她看了我一會兒,好像我說的是讓她別理孩子,跟我一起去打保齡球。「快,」我說,「我知道他們在哪兒,但我們需要幫手。」
麗塔轉身跑進屋,我拿出手機撥號。
「怎麼?」德博拉問道。
「你得幫我。」我說。
片刻沉默,然後她怪笑一聲。「老天爺,」她說,「龍捲風馬上就來,壞蛋們成群結隊盼著停電好偷雞摸狗,你這會兒要我幫你。」
「科迪和阿斯特丟了,」我說,「莫洛克把他們弄走了。」
「德克斯特。」她說。
「我必須趕緊找到他們,我需要你幫忙。」
「你馬上過來。」她說。
我剛把手機掛斷,麗塔就蹚著小水窪跑了過來。「都鎖好了,」她說,「可是德克斯特,他們回來時我們不在怎麼辦?」
「他們不會回來,」我說,「除非我們把他們帶回來。」顯然這不是她期待的安慰話。她拿拳頭堵住嘴巴,費儘力氣才沒有尖叫出來。「上車,麗塔。」我說。我為她打開車門,她仍然咬著指關節看著我。「來吧。」我說。最終她鑽進車。我坐在駕駛座上,發動車子,向街上駛去。
「你剛才說,」麗塔結結巴巴地說,我看到她已經把手從嘴裡拿開,多少放了點兒心,「你說你知道他們在哪兒。」
「對。」我說著將車開上了美國一號高速公路,提高速度,衝進車輛變得稀少的車流。
「他們在哪兒?」她問。
「我知道是誰帶走了他們,」我說,「德博拉會幫我們找出他們的位置。」
「哦,天哪,德克斯特。」麗塔說。她開始無聲地哭泣。我即便沒開車也不知道這會兒該說些什麼或者做些什麼,所以只好專心開車,好讓我們快點兒活著到達警局。
在一間舒適的房間裡,電話鈴響起。那鈴聲不是眼下時髦手機那些怪里怪氣的聲音,不是一段舞曲,甚至不是一小節貝多芬,而是簡單的老式鈴聲。
這鈴聲和房間很配,都是那麼斯文莊重。房間裡有一隻雙人皮沙發和兩隻配套的單人皮椅,都有些年頭,但又恰到好處地傳遞出一種合腳舊鞋子的感覺。電話放在房間一角的紅木茶几上,挨著紅木吧檯。
房子裡有種悠閒的感覺,是那種老紳士俱樂部特有的時光無痕的味道,除了一個細節:吧檯和沙發之間靠牆放著一隻大大的木箱,正面鑲著玻璃,有點兒像展示櫃,又有點兒像保存珍本書籍的書櫃,只不過裡面不是普通的隔板,而是成百個鋪著毛氈的小格。超過一半的格子裡都放著一個陶瓷製成的像頭顱那麼大的牛頭。
一個老人走進屋,動作不慌不忙,不過也不像普通的高齡老人那樣小心遲疑。他的動作中帶著自信,這自信往往只在比他年輕得多的人身上才有。他的頭髮雪白但豐厚,臉龐光潤,好像剛被沙漠裡的風打磨過。他走到電話旁,好像很確定不管對方是誰都不會在他接聽之前掛斷,而他顯然是對的,因為電話鈴一直響著,直到他拿起聽筒。
「喂。」他說,他的聲音也比他的年齡要年輕和強壯得多。他邊聽邊拿起電話旁邊桌上的一把刀。它帶著古老的光澤,刀柄被刻成了牛頭的形狀,眼睛是兩粒大大的紅寶石,刀刃上用金色字母刻著「MLK」。跟老人一樣,刀子比它看上去的樣子古舊得多,但仍堅固如初。他一邊聆聽,一邊靜靜地將拇指放在刀刃上,一絲血跡從他的拇指上流下,可他絲毫不為所動。他放下刀子。
「好,」他說,「把他們帶過來。」他又聽對方說了幾句,靜靜地舔著拇指上的血。「不,」他說,用舌頭舔著下嘴唇,「對方已經集結起來了。大雨不會影響莫洛克和它的子民。三千年來,我們見過比這糟糕得多的情況,我們不還在這兒嗎?」
他又聽對方說了一會兒,然後帶著點兒不耐煩打斷了對方。「不,」他說,「不要再拖了。讓觀察者帶他來見我,時候到了。」
老人掛上電話,站了一會兒。然後他又拿起刀,蒼老而光潔的臉上慢慢浮現出一種表情。
一種幾乎算是微笑的表情。
風雨交加,肆虐著邁阿密。大部分居民都回家去填寫保險索賠單,把打算索賠的東西全都列上,所以路上的情況並不壞。只是一陣狂風吹過,差點兒把我們卷下高速路,除此之外還算順利。
德博拉在前台等著我們。「來我辦公室,」她說,「把全部情況告訴我。」我們跟著她進了電梯,上樓。
用「辦公室」形容德博拉工作的地方有點兒誇張。那是一個在大房間內用隔板隔成的小空間,裡面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兩把訪客坐的摺疊椅,我們坐了進去。「好了,」她說,「發生了什麼事?」
「他們……我讓他們去院子裡收玩具,」麗塔說,「因為龍捲風要來了。」
德博拉點點頭。「然後呢?」她催問。
「我進屋去佈置防風的東西,」麗塔說,「等我再出來,他們就不見了。只不過幾分鐘,他們就……」麗塔用手矇住臉,啜泣起來。
「你看到有人接近他們嗎?」德博拉問,「在附近發現什麼陌生的車輛了嗎?有沒有什麼異常?」
麗塔搖搖頭:「沒有,什麼都沒有,他們就那麼不見了。」
德博拉看著我。「怎麼回事兒,德克斯特?」她說,「沒了?這就是整個情況?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在鄰居家玩任天堂[註]呢?」
[註]日本最著名遊戲開發公司,此處指由該公司開發的遊戲。
「好了,德博拉,」我說,「如果你累得不想工作,跟我們直說,不然別說廢話。你跟我一樣清楚——」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你也一樣。」她飛快地說。
「那說明你從來沒注意過。」我說。我發現自己的語氣也變得尖刻起來,這讓我有點兒驚訝。情感?我?「那張留給科迪的名片已經說了所有我們想知道的情況。」
「除了地點、原因、誰,」她吼著,「我還等著你們再提供點兒關於這些的線索呢。」
儘管我已經準備好朝她吼回去,可實在不知道該吼些什麼。她說得對。科迪和阿斯特丟了,這並沒有讓我們雲開霧散,得到能讓我們找到兇手的線索,只能說明事態更嚴重了,我們的時間不多了。
「會不會是威爾金?」我問。
她揮了揮手。「他們盯著他呢。」她說。
「跟上次似的那麼盯著?」
「勞駕。」麗塔打斷我們,帶著馬上就要歇斯底里的語氣,「你們都在說什麼呢?難道就沒有辦法……」她的聲音被一陣新湧上來的嗚咽淹沒了。德博拉看看她,又看看我。「求求你們了。」麗塔說。
她的聲音在我腦海中迴旋,好似將最後一滴痛苦滴進我空虛的心裡,又洇染擴散,和遙遠的音樂融合在一起。
我站了起來。
我感到自己微微搖擺著,聽見德博拉叫我的名字。然後音樂聲大了,柔和而又迫切,好像它一直都在那裡,只等著被我聽見。接著我聽到那鼓聲召喚著我,好似從天地之初就在召喚我,但此刻越來越急切,越來越接近那極致的快樂。它叫我跟隨它,投身到音樂中。
我記得自己非常愉快,時候終於到了。儘管我能聽見德博拉和麗塔在跟我說話,可是她們說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什麼也比不上這勾魂的音樂和諾言終於兌現的幸福。我衝她們微笑,好像還說了句「勞駕」,然後走出德博拉的辦公室,完全不理會她們詫異的表情。我走出警局,朝著停車場另一端走去,音樂就是從那裡傳來的。
一輛車正在那兒等著我,這讓我越發開心,我衝過去,腳步追隨著美妙的音樂。我一到近前,後側車門應聲而開,然後我失去了知覺。
我從沒這麼快樂過。
快樂如彗星橫掃過夜空,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朝我砸來。它旋轉著充滿我的全身,又將我帶入浩瀚宇宙,那裡有著全知全能的和諧、愛和理解——無邊無際的幸福,在我心裡,為我而生,包圍著我,天長地久。
它像一張溫暖厚重的毯子裹挾著我,到處是無窮盡的快樂、快樂、快樂。我向高空旋轉,越來越高,越來越快,接收到更多的快樂。一陣巨大的聲音響起,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在一間小小的黑屋子裡,沒有窗戶,只有硬硬的水泥地面和四壁。我不知道這是哪兒,我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門上方有唯一的小燈,我躺在地上,被它那微弱的光籠罩著。
快樂消失了,只剩下疑惑,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我沒有了快樂,也沒有了自由。儘管房間裡沒有牛頭,地板上也沒堆著過期的阿拉姆語雜誌,可我還是很快就把這些事情聯繫到了一起。我跟著音樂,感覺狂喜,失去知覺。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莫洛克俘獲了我,不管它是真的還是只是個神話。
不過不能想當然。也許我夢遊著來到了某個儲藏室,想出去只需轉動門把手。我站起來,稍稍費了些力氣——我覺得有些頭重腳輕,不管是什麼東西把我帶到這裡來的,想必用了藥物。我站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保持平衡,深吸幾口氣之後終於站穩。我朝房子一邊走了一步,摸到了牆,非常堅硬的水泥牆。門摸上去和牆一樣厚重,而且是被牢牢地鎖住的。我拿肩膀去撞,它紋絲不動。我在小屋子裡走了一圈,這比一個比較大的儲物間大不了多少。房間中央有個地溝,這是唯一稱得上裝修過的地方。這讓人有些洩氣,因為它意味著要麼我得用這排水溝作為私人用途,要麼我不會在這裡待太久。如果是後者,我也不清楚早退對我來說到底意味著幸還是不幸。
不過我對此無能為力。我讀過《基督山伯爵》,還有《曾達的囚徒》,我知道如果能找到一把勺子或一個皮帶扣,會比較容易在今後十五年讓我挖個逃生通道出來。可是他們連一把勺子都沒留給我,這些人!而我的皮帶扣本來是很合用的。從這裡我看出這些是什麼樣的人了,他們很仔細,很有經驗,不講起碼的精神文明,因為他們一點兒不在乎沒有皮帶的話我的褲子會掉下來。可我還是不知道他們是誰,到底想對我做什麼。
以上這些信息都對我不大有利,而且讓我不知所措,除了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等待。
我不知道黑夜行者去了哪裡,科迪和阿斯特去了哪裡,我也不能從這小屋出去。
我又站了起來,在屋子裡打轉,這次比較慢,尋找一切可能存在的破綻。房屋一角是個通風口,這是逃生的好機會,如果我能跟老鼠一樣大的話。門旁邊的牆上有個電路開關,有了。
我走到門邊用手摸摸,門非常厚重,完全沒可能撞開或撬鎖,要出去必須借助炸葯或築路機。我又看看房間,哪兒也沒有這兩樣東西。
身陷囹圄、束手就擒、與世隔絶、終身監禁,這些詞兒沒能讓我好受一點兒。我把臉貼在門上。期待還有什麼用?期待什麼?回到我了無生趣的世界?就此徹底消失,對德克斯特來說也不失為一個好結果。
透過厚厚的門,我聽見了什麼聲音,一些高頻雜訊從外面傳來。聲音越來越近,我辨認出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正在和另外一個更高更急切的聲音爭辯,後者聽起來非常熟悉。
阿斯特。
「笨蛋!」她經過我的門前時說,「我不想……」然後他們走遠了。
「阿斯特!」我拚命喊著,儘管知道她絶不可能聽見。而且為了證明愚蠢是多麼頑固的行為,我還雙手砸門,並再次大喊:「阿斯特!」
當然,沒有回音,只有手掌上的震顫感覺。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別的辦法,我滑坐到地板上,靠著門,等死。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我精疲力竭。聽到阿斯特那桀驁不馴的小嗓音透過門傳進來,我一下子沒了力氣。我坐在那兒,駝著背,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盤算著怎麼利用牆上的開關自我了結,忽然感到門外有人轉動把手,然後有人推門進來了。
我感到自尊心大大受傷。我反應慢一點兒,他們就得寸進尺,我便再次受傷。從傷口上,從我空虛的心田上,慢慢綻放出如早春的花朵一般奪目的感情。
我發怒了,被他們絲毫不在乎我的行為激怒了。他們拿我當無足輕重的小物品,想鎖起就鎖起,隨便誰都能把我推來搡去。我很生氣,幾乎快瘋了,我想都不想,用後背拚命地把門堵住。
門外推了一下,然後門咔嗒一聲又被鎖上了。我站起來,瞪著門,看它又要被打開,便故技重施把它死死關上。真有成就感,我出了一口憋了很久的悶氣。可是等怒氣消退一點兒,我便發覺這一切沒有意義,遲早會以我的失敗告終,因為我手無寸鐵,而門那邊的人顯然能有更齊備的武裝。
門又被推開,碰到我的腳,推不動了。我下意識地撞回去,忽然計從心生。很傻,是詹姆斯·邦德的路數,但說不定有用,反正我也沒別的辦法了。我輕輕抽回身,躲到門的另一邊等著。
片刻之後,門轟然而開,猛地朝牆撞去,一個穿制服的男人踉蹌著衝了進來。我攥住他的胳膊,又想去扳他的肩膀,不過沒有必要了,我所爆發的全副力量已經將他的頭狠狠地撞到了牆上,發出沉悶的一聲,就像一個大西瓜被重重地放到廚房案板上的聲音。他從牆上彈起,臉朝下摔在水泥地上。
哈,德克斯特獲得了再生,得意地站在獵物旁邊,門大開著,通往自由,或許還有一頓可口的晚餐。
我飛快地在衛兵身上摸了一遍,拿走一串鑰匙、一把大匕首和一把手槍,反正他一時半會兒也用不到了。我警惕地走進樓道,將門關上。前邊某個地方,科迪和阿斯特正等著我,我得找到他們。我不知道該做什麼,但沒關係,我能找到他們。
這個宅子和邁阿密的海邊住宅差不多大。我輕手輕腳地走過長長的走廊,盡頭是一扇門,看起來跟我剛剛在裡面玩了把甕中捉鱉的門差不多。我輕輕走過去,將耳朵貼在門上。不過門太厚,我什麼也沒聽到。
我將手放在門把手上,緩慢地轉動。門沒上鎖,我將門推開一條縫。
我仔細窺探,除了幾件真皮傢俱外沒有什麼可疑的。我用心記憶,準備報告給動物保護協會。這是個很考究的房間,我把門再推開些,看見房間一角有個非常精緻的紅木吧檯。
可是更有意思的是吧檯旁邊那個陳列櫃。它挨牆放著,足有二十英呎寬,玻璃後面一格一格放著的都是陶瓷牛頭,每一隻都配有單獨的微型射燈。我沒數,但估計超過一百隻。我還沒進屋就聽到一個聲音響起,冰冷乾澀,不過還是人類的聲音。
「戰利品,」我驚跳起來,轉身用槍對著聲音的源頭,「一面獻給神的紀念牆。每一個都代表我們獻給他的靈魂。」一個老人坐在那裡,靜靜地看著我。可是看到他卻讓我大為震撼。「我們給每個新的犧牲品做一個新的牛頭。」他說道,「來吧,德克斯特。」
這老人看上去並不陰險。事實上他坐在皮沙發上時幾乎讓人分辨不出。他慢慢站起身,帶著老年人的謹慎,轉過臉來看我,那張臉冷靜光滑,像河裡的鵝卵石。
「我們在等你,」他說,儘管我視線所及除了傢俱只有他一個人,「來吧。」
我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話,還是他的語氣,抑或是別的什麼。不管怎樣,當他直視我時,我忽然覺得透不過氣來。所有瘋狂的逃跑計劃彷彿都不翼而飛,我腦子裡空空如也,覺得世上只剩下痛苦,而他是痛苦的主宰。
「你給我們帶來了特別多的麻煩。」他靜靜地說。
「我很欣慰。」我說道。說話很費力,聽上去有氣無力,不過還是讓老人有些生氣。他朝我走了一步,我發現自己想躲。「另外,」我說,假裝沒有害怕,「『我們』是誰?」
他歪了歪頭。「我以為你知道,」他說,「你肯定觀察我們很久了。」他又朝我走了一步,我的膝蓋有點兒哆嗦。「不過為了讓談話愉快,」他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們是莫洛克的信徒,所羅門王國的子民。三千年來,我們傳承著對神的敬拜,護衛著他的傳統和神力。」
「你一直在說『我們』。」我說。
他點點頭,那舉動讓我不舒服。「這裡還有別人,」他說,「不過你肯定知道就是莫洛克。他存在於我心裡。」
「是你殺掉的其他女孩?還跟蹤我?」我說。我承認自己很驚訝一個老人能做所有這些事情。他笑了起來,可是一點兒都不幽默,我一點兒沒覺得輕鬆。「我不親自去,不。是觀察者幹的。」
「那……你是說他能離開你單獨行動?」
「當然,」他說道,「莫洛克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我們之間移動。他不是一個人,他也不存在於一個人心裡。他是神,他從我的身體裡出來,又進入別人的身體,去執行特別的任務,去觀察。」
「哦,有個愛好真不錯。」我說。我不太確定這談話要往哪個方向去,是不是意味著我寶貴的生命即將完結,於是我問了湧進我大腦的第一個問題:「為什麼你要把屍體留在大學校園裡?」
「我們自然是想找到你。」老人的話讓我當場愣住了。
「你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德克斯特,」他繼續說道,「不過我們得弄清楚。我們需要觀察,看你是不是認出了我們的儀式,是否回應我們的觀察。當然,也很容易讓警方去關注哈爾彭。」
我不知道從何說起。「他不是你們中的一員?」我問。
「哦,不,」老人愉快地說,「他一被放出來,就會有和其他人一樣的下場。」他朝佈滿牛頭的展示櫃點點頭。
「所以他並沒殺那些女孩。」
「哦,他殺了,」他說,「當他被心裡的莫洛克後代說服了之後。」他歪歪頭,「我肯定你能明白這個,是吧?」
我當然明白,不過他沒回答我關鍵的問題。「我們能不能再說說我是怎麼引起你們注意的?」我禮貌地問,費盡千辛萬苦保持低調。
老人看著我的眼神好像在說我怎麼死不開竅。「你殺了亞歷山大·麥考利。」他說。
明白了。「贊德是你們的人?」
他輕輕搖頭:「只是個小幫手。他為我們的儀式提供一些必需品。」
「他給你們送酒鬼來,然後你們殺了他們。」
他聳聳肩:「我們練習祭祀,德克斯特,不是殺人。不管怎麼說,你殺了贊德,我們跟蹤了你,發現了你是什麼樣的人。」
「我是誰?」我脫口而出,忽然覺得很好笑。我就這麼和知道一切答案的傢伙面對面地站著,問出了這個困擾我千百回的問題。可是接下來,我發覺自己口乾舌燥,我真的開始害怕了。
老人的目光陡然變得鋭利。「你是一個變種,」他說,「你不該存在的。」
我承認自己不止一次地有過這個想法,但此刻我可不這麼認為。「我不想不禮貌,」我說,「可是我喜歡存在。」
「那不是你決定得了的,」他說,「你身體裡面有某種威脅我們的東西。我們決定去除它,連同你一起。」
「其實,」我說,很肯定他是在說我的黑夜行者,「那個東西已經不在那裡了。」
「我知道,」他說,有點兒氣惱,「但是因為你所經受過的重大創傷,他本來是在你那裡的,與你融為一體。但他是莫洛克的逆子,那讓你跟我們也成為一體。」他伸出手指點著我,「這就是為什麼你能聽見音樂,那是通過觀察者幫你建立起來的聯結。當我們迅速而成功地引起你的恐慌之後,它會讓你找到我們,好像飛蛾撲火。」
我實在不喜歡他的說法,也感到談話超出了我的控制,我想起手中的槍。我挺直身體,拿它指著老頭兒。
「我要我的孩子。」我說。
他並不在意槍口正指著他的肚子,仍然充滿自信。他腿邊有一把邪裡邪氣的刀,可他壓根兒沒去碰它。
「孩子們已經不歸你操心了,」他說,「他們現在歸莫洛克管。莫洛克喜歡孩子的味道。」
「他們在哪兒?」我問。
他斷然揮揮手:「他們就在多羅嶼,但你要想阻止儀式已經太遲了。」
多羅嶼離大陸非常遠,是私家島嶼。通常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都是件讓人高興的事,可這次又牽出來好幾個別的問題,比如科迪和阿斯特在哪裡?我怎麼才能阻止他們的生命過早結束?
「如果您不介意,」我說著晃晃槍口以便引起他的注意,「我想我得找到他們,帶他們回家。」
他紋絲不動,只是看著我。透過他的眼睛,我清楚地看見巨大的黑色翅膀搧動著飛出來,飛進房間,我還沒來得及扣動扳機,沒來得及呼吸,甚至沒來得及眨眼,鼓聲響起,和著那已經融入我血液的鼓點,然後有旋律的號角響起,引領著合唱的聲音,宣洩著愉快的情緒。我呆若木雞,無法動彈。
我的視力似乎是正常的,我的其他感官也並沒癱瘓,可是我除了音樂,什麼也聽不見,我除了聽從音樂的指示,什麼也做不了。音樂告訴我,這個房間之外有真正的幸福在等待我。它召喚我出去,用雙手捧起那幸福,滿手滿心都是永恆的幸福,都是超越一切的喜悅。我看見自己朝著門口走去,我的腳帶著我去尋找幸福。
當我走近門時,門開了,威爾金教授走了進來。他也拿了把槍,看都沒看我一眼。他朝老人點點頭,說道:「我們準備好了。」在響亮的音樂聲中,我幾乎聽不見他說什麼,只是急切地朝門外走去。
這一切之外,在我心底是纖細的德克斯特的聲音,大叫事情不對頭,快改變方向。可那聲音非常微弱,而音樂非常響亮,蓋過了世上一切,讓我完全不再置疑自己的行為。
我踩著鼓點朝門外走去,走向那瀰漫天地的音樂,隱隱約約感覺到老人正跟著我,可我無心理會這個和其他一切。槍還被我提在手裡,他們都不想費神從我手裡拿走,我也想不到要去用它。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只想跟隨音樂的召喚。
老頭兒走到我身邊打開了門,熱風使勁兒吹著我的臉。我一邁出門就看到了神,那個東西本身,音樂的源頭,一切的源頭,偉大的幸福源頭就在我面前。它高大巍峨,大銅頭有二十五英呎高。它粗大的胳膊向我伸出,敞開的肚膛裡是熊熊火焰。我心跳加快,朝它走去,並沒看見有幾個人正站在那兒看著,即使其中一個是阿斯特。她眼睛睜得圓圓的,嘴巴動著,可我聽不見她在說什麼。
小德克斯特在我心裡拚命嚷嚷,我勉強能聽見,可是完全不能反映到行動上。我朝神像走去,看著它肚子裡的火焰隨風跳躍。我走到它跟前,站在敞開的爐門前等待。我不確定自己在等什麼,但我知道它就要到來,就要帶著我遠走高飛,投奔幸福。
斯塔扎克出現在我的視線裡,他一手牽著科迪,把他拽過來和我們一起站著,阿斯特則使勁兒想從她身邊的衛兵處掙脫開。不過這些都無足輕重,神在這裡,伸出手臂擁抱我,將把我收入它那溫暖而美好的臂彎。我激動得顫慄起來,不再聽見德克斯特的無理尖叫,我什麼都聽不見了,除了音樂中傳來的神的召喚。
風給火焰注入了生氣,阿斯特狠狠撞到我身上,又把我撞到雕像一側。神肚子裡發出的高度熱量傳到我身上。我挺直站好,有點兒生氣,又看見神像的臂膀伸了出來。衛兵將阿斯特向那臂膀推過去,然後有燒煳的氣味飄過來,我的腿上一陣刺痛,低頭發現我的褲子著火了。
我腿上的疼痛刺穿了我,喚醒了成千上萬的神經元,眼前突然撥雲見日,一瞬間音樂變成了揚聲器的雜訊。此刻科迪和阿斯特在我身邊,處於極度的危險之中。好像水壩裂開了一道口子,德克斯特順著這個缺口洶湧而入,重新注滿我的身心。我轉向衛兵,一把將他從阿斯特身邊推開。他驚呆了似的看著我,倒下去,還抓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也帶倒在地上,但至少他離開了阿斯特身邊。他跌倒的時候手裡的刀子脫手掉在地上,彈到我身邊,我一把撿起,朝衛兵心窩紮了一刀。
腿上的火蔓延了,我飛快地將褲子上的火撲滅。不再被火燒是件好事,可這也給了斯塔扎克和威爾金幾秒鐘朝我衝過來,我從地上撿起槍,面朝他們舉起來。
很久以前,哈里就教過我射擊,此刻我幾乎能聽見他的聲音在我耳畔迴響。我擺好姿勢,吐氣,瞄準靶心,平靜地扣動扳機,連發兩彈。斯塔扎克倒下了。我把手臂轉向威爾金,重複。地面上是倒下的人體,其餘的人四散奔逃。我站在神像旁邊,周圍突然變得非常安靜,只聽見風聲。我轉過頭去看個究竟。
老頭兒抓著阿斯特,勒著她的脖子,動作非常有力,完全不像個老人。他推著她湊近爐子。
「放下槍,」他說,「不然她就會被燒死。」
我毫不懷疑他會那麼做,我也不知道該怎麼阻止他。所有人都逃了,除了我們。
「如果我放下槍,」我說,希望聽上去很講道理,「我怎麼知道你不會把她放進爐子裡去呢?」
他朝我吼起來:「我不是殺人犯,這事必須按程序來,不然就是殺人。」
「我好像看不出來這兩者有什麼區別。」我說。
「你當然看不出來,因為你是個變種。」他說。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把我們都殺了呢?」我問。
「你才是我想用火燒的人,」他說,「放下槍你就能救這個女孩。」
「不太有說服力啊。」我說,想拖延時間,以便發現一絲轉機。
「我不需要說服誰,」他說,「這還不是終局,島上其他的人很快就會趕來,你沒法兒把他們都打死。神還在這裡。但既然你非要我說服你,我用刀把你的小姑娘劃上幾下,用她的鮮血來說服你,怎麼樣?」他伸手去腿邊摸刀,卻沒摸到,他皺起眉。「我的刀呢?」他說道,然後他的表情從迷惑變成了驚愕。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呆呆地大張著嘴巴,好似要唱歌劇詠歎調。
然後他愁眉苦臉地跪下,臉朝前倒了下去,露出背後插著的一把刀,也露出了科迪。他站在那裡,目睹老頭兒倒下。他微微笑著,抬眼看我。
「我跟你說過,我準備好了。」他說。
龍捲風在最後一刻改道朝北颳去,留給我們的只是一場大雨和不算劇烈的風。雨最大那陣子,我和科迪、阿斯特將那間考究的屋子反鎖,用皮沙發堵住兩邊的門。我用房間裡那個電話打給德博拉,然後在吧檯後面用靠墊打了個地鋪,想著那結實的紅木還能在緊要關頭提供些保護。
有驚無險。我整夜坐著,攥著那把借來的槍,看著房門和熟睡的孩子們。因為沒人打擾,為了保持清醒,我開始思考。
我想著等科迪醒過來該怎麼對他說。他將刀子刺進老頭兒身體的瞬間,他的一切都被改寫了。不管他自己是怎麼想的,他都還沒有準備好。他把事情變得複雜了,他前面的路不好走,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讓他走在正確的路上。我不是哈里,完全比不上他。哈里是用愛在管理,而我呢,我的操作系統完全是另一套。
那是什麼呢?沒了黑夜行者的德克斯特是什麼呢?
我心裡是一團灰色的虛空,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活下去,又何談教育孩子呢?老頭兒說只要我遭受了足夠的痛苦,黑夜行者就會回來。我必須自虐才能讓他回來嗎?該怎麼做呢?我的褲子剛剛被火燒,我看著阿斯特差點兒被扔進火裡,這些還不夠把黑夜行者帶回來嗎?
當德博拉帶著突擊隊和丘特斯基趕到時,我還沒有想出答案。他們發現島上已經空無一人,不知道他們能去哪裡。老頭兒、威爾金和斯塔扎克的屍體被警方裝進袋子,我們都乘著一架大海岸巡邏直升機飛回陸地。科迪和阿斯特當然很興奮,但他們小心地裝出低調的樣子,假裝不以為然。麗塔抱著他們流下激動的淚水,祥和歡樂的氣氛籠罩著每一個人。
就這樣,生活繼續。沒什麼新鮮事發生,我心裡的問題沒有答案,我沒有新的方向。這種平淡乏味和毫無作為比肉體上的折磨更讓我難以忍受。也許老頭兒是對的,我是一個變種,但我現在連變種都不是了。
我覺得有氣無力。不僅僅是空虛,更是絶望,好似我在人世間的使命已經完成,只剩下一副空皮囊活在昔日的記憶中。
我仍然想知道我心靈空虛的答案,卻始終一無所獲,現在看來我永遠都不會有答案了。在麻木中,我永遠都不會感覺到痛苦,更沒可能帶黑夜行者回家。我們現在很安全,壞蛋死的死、逃的逃,可是這跟我沒什麼關係。這聽起來挺自私,不過我也從來沒假裝過自己不是一個以自我為中心的傢伙。現在,我必須獨自生存,這念頭讓我一想就覺得疲倦。
接下來幾天,這種感覺一直伴隨著我,最後我妥協了,接受它作為我的情緒主調。廢墟德克斯特。我會學著蹲著走路,穿灰色衣服,全世界的孩子都會取笑我,因為我是這麼愁眉苦臉和精疲力竭。最後,到了風燭殘年,我只消往地上一癱,任由風將我的灰燼吹到街上去。
生活在繼續。一天一天,一週一週。文斯·增岡快忙瘋了,他給我找了個新的價格合理得多的餐飲策劃,幫我修改燕尾服,還負責在婚禮當天準時把我運到那座椰樹林路荒草萋萋的教堂。
我站在聖壇前面,聽著管風琴音樂,帶著我新生的麻木耐心地等著麗塔來跟我締結這個永久的捆綁。場面美麗,如果我能有心情欣賞的話。教堂裡滿是穿著隆重的人,我從來不知道麗塔有這麼多朋友!也許我也該給自己找一些,站在我的身旁,陪伴我度過我那灰色陰霾的人生。聖壇前堆滿了鮮花,文斯站在我旁邊,緊張得冒汗,隔幾秒就把手心裡的汗蹭在褲子上。
然後響起一陣嘹喨的管風琴聲,教堂裡的人全體起立,朝後望去。他們來了。阿斯特领頭,穿著漂亮的白色衣服,她的頭髮卷卷的,手裡是好大一籃花束。後面是科迪,他穿著小燕尾服,頭髮紋絲不亂地貼著頭皮,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絲絨墊子,上面是我們的婚戒。
最後進來的是麗塔。我看著她和孩子們,彷彿看到我那新生活的全部痛苦向我魚貫走來:家長會,學騎自行車,房屋貸款,小區居委會,男童子軍,女童子軍,足球,新鞋,牙齒矯正器。整個人生沒有活力,沒有色彩,沒有新意,它的折磨是那麼尖鋭,讓我無法忍受。它帶著巨大的痛苦沖刷滌盪著我,比我以往體會到的任何痛苦都要強烈,我疼得不得不閉上眼睛。
然後,我感覺到心裡有種奇怪的悸動,一種滿足感升起,一種心安的感覺,從現在到永遠,此刻結合,永不分開。
像被這感覺驚醒似的,我睜開眼睛,轉頭看見科迪和阿斯特走上台階,站到我身邊。阿斯特看上去是那麼容光煥發,我從來沒見她這麼高興過。而科迪邁著小小的莊嚴的步子,靜靜地,非常沉穩。他的嘴唇動著,好像要對我說什麼。我探詢地看著他,稍微彎下腰去聽他說什麼。
「你的影子,」他說,「他回來了。」
我慢慢直起身,閉上眼睛。過了極短的一瞬,剛夠聽見一陣遊子歸家的輕輕笑聲。
黑夜行者回來了。
我睜開眼睛,世界又對頭了。儘管我被鮮花環繞,被燈光、音樂還有快樂的人們包圍,儘管麗塔此刻正走上台階,準備把她自己永遠地交付給我。世界又恢復了完整,像它該有的樣子。一曲由銀色月光和黑色夜晚合奏的交響樂,只有尖利的刀鋒和狩獵的愉快才能打破它的和諧。
生活不再憂鬱。它又恢復了閃亮的刀鋒和幽暗的影子,德克斯特可以躲在白天的面具後面,為了半夜可以溜出家門去完成自己與生俱來的使命——復仇者德克斯特,內心黑夜行者的司機。
眼看著麗塔走過來站到我身邊,我感到一個貨真價實的笑容在臉上綻放開來。我保持著這笑容,唸完誓詞,牽了麗塔的手。再一次地,從現在到永遠,我都能說了再說。
我願意。是的,我願意,真的真的願意。
好戲又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