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之後,我們在星期五晚上回到了邁阿密的家。看著那些在機場行李轉盤前氣急敗壞推來撞去的旅客,我眼中幾乎湧出了激動的淚水。有人差點兒拎走麗塔的行李,我走過去搶了回來,那人還衝我哼了一聲,這就是我想要的回家的感覺。回家真好。
歡迎儀式還沒完。星期一一大早我興高采烈地來到辦公室,這是我假期後第一天上班。
我一下電梯就碰到文斯·增岡。「德克斯特,」他說,我肯定他的語調充滿感情,「你帶麵包圈了沒?」這證明的確有人思念我,真讓人心裡暖和。如果我有心的話,它這會兒一定熱乎乎的。
「我不再吃麵包圈了,」我告訴他,「我現在只吃法國可頌麵包。」
文斯眨眨眼。「怎麼了?」他說。
「我是巴黎人。」我用法語說道。
他搖搖頭。「哦,你應該帶麵包圈進來,」他說,「我們今天早上在南海岸查了個非常怪異的案子,那邊買不著麵包圈。」
「真慘。」我繼續用法語說道。
「你今天一天都打算這樣了嗎?」他說,「今天會是漫長的一天。」
的確,一窩蜂趕來的記者和看熱鬧的人已經在黃色警戒線後圍得水洩不通,讓這一天顯得更漫長了。出事地點在美國大陸最南端的岸邊附近。我擠過眾人、走上沙灘時已經熱得渾身冒汗。安傑爾·巴蒂斯塔正趴在地上檢查什麼東西。
「有什麼奇怪的嗎?」我問道。
他頭也沒抬,說:「青蛙的乳頭。」
「我相信你的鬼扯。不過文斯跟我說屍體有些地方很怪。」
他皺著眉看著什麼,然後湊近沙堆。
「你不怕沙蟎嗎?」我問他。
安傑爾點點頭。「他們是在這附近被殺的,」他說,「其中一具屍體在往下滴著某種液體,」他皺皺眉,「不過不是血。」
「我真走運。」
「還有,」他說著,用鑷子往塑料袋裏放了個東西,「他們被——」他停了下來,不是因為發現了什麼,而是彷彿在挑一個不會嚇著我的字眼兒。寂靜中我聽到「德克斯特」牌汽車的黑暗後座上響起翅膀撲打的聲音。
「什麼?」我忍不住問道。
安傑爾微微搖頭。「他們被刻意擺放過了。」說完這句,好像魔法失效一樣,他猛地跳起來,把塑料袋封好,仔細地放在一旁,又回來單腿跪下。
要是他只能說出這麼點兒,我還不如自己去看看那噝噝聲究竟為何而來。於是我走了二十英呎,來到屍體旁。
兩具屍體。一男一女,三十多歲,明顯不是被劫色,因為兩人都蒼白、肥胖、多毛。他們被仔細擺放在艷麗的沙灘浴巾上,是那種廣受中西部旅遊者喜愛的浴巾。女人大腿上隨意扣放著一本亮粉色封面的小說,那種密执安遊客休假時樂於隨身攜帶的類似《旅遊熱季》[註]的小說。這是一對享受沙灘時光的普通夫妻。
[註]暢銷懸疑小說,作者凱爾·海森。
讓快樂打折的是他們所遭受的事兒。他倆每人頭上都蒙著一個半透明的塑料面具,顯然是被膠水黏在了臉上。這種面具會讓佩戴者保持一種誇張而做作的微笑,而透過面具仍能看見他們的臉。邁阿密——永恆的微笑之都。
除了頗不尋常的笑容外,讓我的黑夜行者低笑的另有原因。兩具屍體胸骨以下的部位被劃開,直到腰線的皮肉都被剝開,露出裡面的東西。無須黑夜行者在後座提醒,我就知道這情形有點兒不同尋常。
全部內臟都被清除了,我認為這是個相當漂亮的開頭。沒有黏糊糊的一大團腸子或亮閃閃的內臟,所有那些可怕的血淋淋膩乎乎的東西都被清空了。女人的身腔被精心打造成了一個熱帶水果籃,就是那種酒店拿來迎接貴賓的水果籃。我看見裡面有杧果、木瓜、橙子、柚子、菠蘿,當然了,還有香蕉。肋骨上甚至還綁著一段鮮艷的紅絲帶。在這堆水果中央插著一瓶廉價香檳。
男人被更加隨心所欲地擺佈過。在他被掏空的身體中,放的不是耀眼迷人的水果什錦,而是一副超大的太陽鏡、一套潛水面具和氧氣管、一支防曬霜、一罐驅蟲劑和一小盤古巴油酥點心。身體裡的另一側是一大本書,我看不見封面,於是彎腰湊過去,發現是一本南海岸旅遊攻略,封面上一條魚的頭從日曆後面伸出來,臉上是一個凝固的笑容,像極了男人臉上用膠水黏住的假面上的表情。
我聽見身後傳來沙沙的腳步聲,便轉過頭來。
「你朋友幹的?」我妹妹德博拉邊說邊走過來,朝屍體點頭示意。或許我該說德博拉探長,因為工作規定我要對在警察隊伍中被提升當了幹部的人表示敬意。我通常都是個有禮貌的人,甚至不介意她尖刻的評價。但看到她手裡的東西后,我把責任和義務都拋到了一邊。她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麵包圈,巴伐利亞奶油,我的最愛。她咬了好大一口。這看上去太不公平了。「你說呢,老哥?」她塞了滿嘴說道。
「我說你該給我一個麵包圈。」我說。
她騰出空兒來朝我露出一個很大的笑容,這也沒讓我感覺好多少,因為她的牙床上滿是麵包圈上的巧克力霜。「我給你帶了,」她說,「但我餓了,所以把它給吃了。」
能看到她笑是件好事兒,她近幾年不常對我笑,因為這和她心目中的警探形象不符。但看著她笑並未激發出我作為兄長的慈愛之情,因為我沒吃著麵包圈,而我太想吃了。不過我通過研究發現,家庭快樂是僅次於麵包圈的好事兒,所以我儘量調動出一個好點兒的表情給她。
「我真為你高興。」我說。
「你不高興,瞧你這嘴噘的,」她說,「你怎麼看?」她把最後一塊巴伐利亞奶油麵包圈扔進嘴裡,又朝屍體點頭示意。
當然,德博拉是世界上唯一有權力借用我對於變態扭曲畜生的獨特觀察結果的人,因為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也是個變態扭曲的傢伙,但我除了能感到黑夜行者的興趣在慢慢退去之外,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會讓一個腦袋進水的城市罪犯把兩具屍體擺成歡迎標語的樣子。我久久地聆聽,假裝在研究屍體,但除了後座上傳來一陣兒模糊和不耐煩的清嗓子聲,我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可這會兒德博拉需要一個明確的說法。
「這是有預謀的。」我試探地說。
「說得好,」她說,「可這他媽的是什麼意思?」
我猶豫了一下,通常,我對不尋常兇殺的獨特分析能讓我看出是什麼動機把屍體弄成那樣。但這次我一片茫然。像我這樣的真正的專家也是有侷限性的,是什麼樣的變態動機才會讓人把一個矮胖婦女變成一個果籃,這真超出了我和我那位內在幫手的理解範圍。
德博拉眼巴巴地看著我。我不想跟她亂扯,怕她會當真,然後朝錯誤的方向使勁兒。另外,就算是出於自戀,我也得給出個認真的意見。
「還不好說。」我說道,「不過……」我停頓一下,我要說出的將是大實話,黑夜行者低低笑了一聲,他在慫恿我。
「什麼啊?媽的快說。」德博拉說。看著她回歸壞脾氣本色,這真讓人踏實。
「這是一種正常情況下少見的冷酷的控制慾。」我說。
德博拉用鼻子哼了一下。「正常?」她說,「比方說,像你那麼正常?」
我驚訝於她話中的個人攻擊色彩,但我不跟她計較。「正常情況下做這種事兒的人,」我說,「需要熱情,需要有證據表明這件事兒值得幹。而不是像這樣只是為了好玩兒而去做。」
「這事兒你覺得好玩兒?」她說。
我搖搖頭,有點兒煩她故意偏離主題。「我沒這麼說。殺人的過程本來應該有意思,屍體應該表達出這一點。另外,殺人不是目的,只是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你幹嗎這麼看著我?」
「殺人對你來說是這樣的嗎?」她說。
我發現自己畏縮了一下,這對總是冷嘲熱諷的勇猛的德克斯特來說很不正常。德博拉仍然記著我的本相,記得她爸爸給我的訓練。我該理解她,對她來說,每天忍耐那些挺辛苦,特別是在工作上,畢竟她的工作就是找出像我這樣的人,然後把他送上電椅。
另外,談論這些對我來說實在不是什麼舒服的事情,即便是對德博拉,就好像讓你跟自己的母親談論口交。於是我決定稍微迴避一下。「我的意思是,」我說,「看上去兇手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想用兩具屍體來做什麼。」
我深吸一口氣然後慢慢吐出,就像黑夜行者慣常做的那樣。「你瞧,德博拉,」我說,「我是說,我們不是在和殺人犯打交道,而是在和一個喜歡擺弄屍體的傢伙打交道。他不喜歡活的身體。」
「這有區別嗎?」
「有。」
「他還會再殺人嗎?」她問。
「看上去肯定會。」
「他可能會再這樣幹?」
「可能。」我聽到一聲只有我才能聽見的冷笑。
「那還有什麼區別?」她說。
「區別在於每次的規律不一樣。你沒法兒知道他什麼時候做,對誰做,或任何其他能讓你捕捉他的痕跡。你能做的就是等待和希望自己好運。」
「靠,」她說,「我從來不擅長等待。」
這時,停車的地方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叫庫爾特的胖警探一扭一扭地從沙灘上飛快地向我們跑來。
「摩根。」他說。我和德博拉齊聲說:「啊?」
「不是你,」他對我說,「你,黛比。」
德博拉做了個鬼臉,她討厭人家管她叫黛比。「什麼事兒?」她說。
「我們要合作搞這個案子,」他說,「警長說的。」
「我已經開工了,」她說,「用不著幫手。」
「你用得著,」庫爾特說著從一大瓶汽水中喝了一口,「還有一具屍體,」他說,喘了口氣,「在仙童公園。」
「你運氣真好。」我對德博拉說。她瞪著我,我聳聳肩。「現在用不著等待了。」我說。
邁阿密最棒的事情之一,是它的居民可以用推土機軋平一切。我們的聖城早先是個亞熱帶花園,充滿了各種奇花異草、珍禽異獸。經過幾年的辛苦作業之後,所有的植物和動物都死了,它們的靈魂還會在取代了它們昔日家園的公寓群落間徜徉。這裡有個不成文的規定,新區要以建造前殺死的東西命名。把老鷹殺光了,小區就叫鷹巢公寓。滅絶了美洲豹,小區就叫豹馳別墅。簡單又優雅,而且非常好賣。
說這些並不意味著名為「仙童花園」的停車場就是仙童和他們的鬱金香曾經被殺害的地方。絶對不是。如果非要牽強附會,不如說它代表著植物的復仇。來「仙童花園」的路上要開車駛過蘭花灣和松柏。到達時,迎接你的是一叢叢旁逸斜出的野生樹木和蘭花,除了被一車一車拉來的遊客之外,那裡完全沒有人的痕跡。世界上還有一兩個地方種著真正的棕櫚樹,這裡就是其中一個。它們遮住了背後的霓虹燈,當我遠離塵囂走在林間時,總覺得神清氣爽。
但今天早晨我們到那裡時,停車場已經人滿為患。因為突發要案,公園關閉。本來計劃來參觀的人都聚集在入口處,希望能被允許入內,了卻一樁心事,也許還能看到什麼可怕的東西,可以讓他們一驚一乍地假裝受了天大的刺激。蘭花和屍骸,該是多麼完美的邁阿密之旅啊。
兩個鬼頭鬼腦的年輕人舉著攝像機透過人群在拍攝。其他人都站在那裡等著。他們走開的時候喊叫著「公園殺手」等類似喝采的話,也許是因為他們在停車場佔據了好位置不捨得輕易放棄,這裡已經滿得連獨輪車都停不下了。
德博拉是邁阿密本地人,又是邁阿密警察,她把她的福特車開過人群,徑直停到公園大門前,並從車裡跳了出來。幾輛警車已經停在那裡,等我從車裡出來時她已經跟一個站在那兒的便衣警察說上話了。那人個頭不高,肌肉發達,和我有過一面之交。他叫梅爾策。他正向德博拉指點著大門另一邊的一條小路,德博拉已撇下他朝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我趕緊跟上。我已經習慣跟在德博拉後面做隨從了,她總是喜歡一頭紮進犯罪現場。告訴她沒必要這麼趕好像不大合適,可畢竟受害者又跑不了。但是德博拉還是趕急趕忙,而且她希望我也在那兒,可以告訴她我的想法。所以,在她迷失在叢林中之前,我得緊緊跟上。
當她在一個小岔路上停下腳時,我終於趕上了她。這裡叫「雨林」,一把長椅供累了的自然愛好者們歇腳。這對可憐的氣喘吁吁的德克斯特來說再好不過了,他跌跌撞撞地跟了德博拉一路,太需要休息一下了。可椅子已經被一個更需要它的人佔領了。
他坐在被棕櫚樹陰影遮蔽的小溪旁,穿著鬆鬆的棉短褲,這種稀薄的布料如今也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穿了。他穿著橡膠拖鞋,正好配棉布短褲,身上是一件T恤,上面印著「我和笨蛋在一起」,胸前掛著相機,手裡抓著一隻花球,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我說他若有所思,其實他那樣子有些不尋常:他的頭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束艷麗的花朵。而他手中的花球裡不是花,而是一堆醒目而隆重的腸子,最上面的幾乎可以斷定是顆心臟,一大群欣喜若狂的蒼蠅正繞著它飛來飛去。
「狗娘養的,」德博拉說,我沒法兒置疑她的邏輯,「這狗娘養的。一天仨。」
「我們並不能確定是同一個人幹的。」我謹慎地說,她瞪著我。
「你想說有兩個這樣的渾蛋在同時犯罪?」她問道。
「的確不太可能。」我承認。
「你他媽的說對了,不可能。這下得把馬修斯局長和東海岸的所有記者都招來了。」
「像個狂歡派對。」我說。
「我該跟他們怎麼說?」
「我們正在跟蹤幾條線索,不久會獲知詳情並通告各位。」我說。
德博拉盯著我,臉上是一種氣吼吼的表情,她齜著牙,瞪著眼。「不用你教我也會說這些廢話,」她說道,「馬修斯局長發明出來的台詞,連記者都會背了。」
「那你喜歡聽什麼廢話?」我問。
「那種能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的廢話,你個蠢東西。」
我不理會自己妹妹的粗口,又打量一遍我們熱愛自然的新朋友。
和上個現場一樣煩人的是,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黑夜行者除了發出些不連續的興緻盎然的反應,別的什麼都沒給我。
「這看上去像是,」我猶豫地說,「在做一個表達。」
「表達,」德博拉說,「什麼表達?」
「我不知道。」
德博拉瞪了我一會兒,然後搖搖頭。「謝謝上帝讓你在這兒幫我。」她說。我還沒來得及想出一個既能保護自己又能稍稍刺激一下她的說法,法醫部的人就趕來了,擠進了我們小小的靜謐空間。他們開始拍照、丈量,收集一切可能成為證據的蛛絲馬跡。德博拉立刻轉身走開,去跟實驗室技術員卡米拉·菲格談話。我則一個人站在那兒細細體味被自己妹妹打敗的苦澀。
倘若我能感覺到自責或是其他蹩腳的人類情感的話,我敢肯定,痛苦的感覺很可怕,但幸好我不是那塊料,所以除了餓,我什麼感覺也沒有。我回到停車場,和梅爾策警官聊了會兒,然後搭別人的車回到了南海岸現場。我的工具箱還在那兒,我還沒來得及收集血液證據。
上午餘下的時間,我一直在兩個現場間奔忙。只有沙子上幾乎乾了的少量血跡表明海灘上這兩口子是在別處被殺死後弄過來的。我很肯定大家都想到了這一點,因為在眾目睽睽下把肢體擺弄成這樣不大可能,所以我沒勞神自己把這點發現告訴德博拉。她已經陷入走火入魔的境界,我可不想成為她發洩怒火的靶子。
直到將近一點的時候,我才得空兒喘了口氣。安傑爾帶我回辦公室,路上順便在第八街停下來吃午餐,我們去的是他最喜歡的閃電餐館。我點了一道色香味俱全的古巴牛排,外加兩杯古巴咖啡配我的果餡兒餅甜點。到辦公室時,我才覺得自己恢復過來了,精神大振,走進電梯。
電梯門關上時,我感覺黑夜行者發出一陣不安的躁動,我仔細聽著,想弄清楚這是對今早事件還是對剛才牛排上過量洋蔥的反應。但除了黑色翅膀緊張的搧動外,什麼都沒有。不過這種搧動已經在預示事情有些不對頭。為什麼在電梯裡會有這種反應?我不清楚。考慮到最近黑夜行者由於莫洛克的事情剛放過大假,大概還心有餘悸,不過這並不是說他已經功力下降。所以,當電梯門打開時我還在苦苦思索這是怎麼回事兒。
好像料到我們會出現,多克斯警官站在那裡,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瞪著我們,嚇了我一大跳。他從來都沒喜歡過我,總莫名其妙地懷疑我是個魔鬼,當然我的確是,他打定主意要證明我是。一個業餘外科醫生捉住了多克斯,切去了他的雙手、雙腳和舌頭。雖然我歷盡艱辛試圖救他,而且確實把他身體的絶大部分搶救了回來,但他還是將他被修剪過的新形象歸罪於我,所以就更不喜歡我了。
儘管他已經沒了舌頭,發不出有意義的音節,但他還是說了,我只能忍受著那聽起來像是一種新創語言的全由G和N組成的聲音。他語氣中充滿脅迫的意味,讓人一邊硬著頭皮聽,一邊忍不住想找緊急出口逃生。
他臉上的表情好像在說我幹了禽獸不如的事兒,我一邊聽他憤怒地嘟囔,一邊想要是我就這麼推開他走掉會怎麼樣。不過什麼都沒發生,電梯門自動關上了。但我還是沒來得及逃生,多克斯伸出已經變成一隻閃閃發光的鐵爪子的右手把門擋住了。
「謝謝。」我說,往前試探地邁了一步。但他巋然不動,眼睛眨都不眨一下。除了把他打翻,我不知道怎樣才能繞過去。
多克斯繼續用那種厭惡的眼神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他舉起手裡一個小小的像精裝書那麼大的銀色玩意兒。他翻開來,那估計是一個小型的手提電腦或者掌上電腦一類的東西。他的目光一直沒離開我,一邊用鐵爪子在小電腦上戳著。
「放到我桌上。」小電腦發出不連貫的男聲,多克斯咆哮了一下,又戳了兩下。「不加奶,加兩塊糖。」那聲音說,多克斯又戳一下。「祝您愉快。」那聲音接著說。很悅耳的男低音,聽上去是個愉快而矮胖的美國白人,完全配不上眼前這個渾身噴著復仇火焰的機械怪人。
最終,他不得不掉轉目光看向手裡抓著的電子裝置的鍵盤,在一堆預先錄好的句子中搜索,終於按到了正確的鍵。
「我還在盯著你。」愉快的男低音說,那歡快積極的語調本該讓人感到舒服自在,可原始發話人是多克斯,這讓效果打了折扣。
「這話可真讓人心裡踏實,」我說,「你不介意瞧著我出電梯吧?」
有一剎那,他表現得挺介意,他移動鐵爪子在鍵盤上摸索著,然後似乎想起來如果不盯著鍵盤按鍵會很不方便,於是低頭按了個鍵,又抬起頭看著我,那愉快的聲音又響起來:「狗雜種。」聽起來像是在說「果凍麵包圈」。不過他總算稍微讓到一邊讓我能過去了。
「謝謝。」我說道,因為我有時不夠厚道,所以又加了一句,「我會把它放到您桌子上的,不加奶,加兩塊糖,祝您愉快。」我從他身邊走過,朝走廊盡頭走去。直到走到我的格子間,我都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後背上。
繁忙的一天已經夠可怕的了,早上沒有吃上麵包圈我就很鬱悶,後來還被多克斯警官殘缺不全的身體和用電腦程序設置出來的效果誇張的聲音驚嚇,但這些都比不上我回家後看到的情景。
我本來巴望著飯前和科迪與阿斯特在院子裡玩一會兒踢罐子,然後來一頓熱乎乎香噴噴的豐盛晚餐。可當我把車開進麗塔家——現在是我的家了,雖然我還不太適應——門前的車道,我驚訝地看見兩個頭髮蓬亂的小傢伙正在前院裡等我,這個時候電視裡正在播《海綿寶寶》,我沒法兒想像發生了什麼事兒讓他們不看電視而在這裡等我。我緊張地爬出車向他們走去。
「你們好,公民。」我說。他們看著我,兩人都一臉悲哀的表情,一言不發。對於科迪來說這樣很正常,但對阿斯特來說,這簡直太意外了,因為她繼承了她媽媽的循環呼吸法,可以不斷地說話而不用停下來換氣,她沉默地坐在那兒實在太不同尋常了。我換了語氣再試一次。「你們怎麼了?」我問他倆。
「大便車。」科迪說。我覺得他好像說的是這幾個字,但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就轉過頭看阿斯特,希望她能給我點兒提示。
「媽媽說我們會吃比薩,但你只能吃大便車,我們不想你被氣走,所以等著你,想給你報個信。你不會走的,是吧,德克斯特?」
原來科迪說的果然是那幾個字,這讓我稍微安心了一點兒,儘管那說明我真得弄清楚大便車是什麼東西。麗塔真這麼說了?是不是我做了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的特別壞的事兒?這可有點兒不公平,如果我幹了壞事兒,我會很想記住它並享受它。蜜月剛過去一天,這也太突然了吧?
「據我所知,我哪兒也不去,」我說,「你們肯定媽媽是這麼說的?」
他們一起點頭。阿斯特說:「嗯。她說你會驚訝的。」
「她說得對。」我說。我真覺得不公平,完全給搞糊塗了。「來吧,」我說,「我們來告訴她我哪兒也不去。」他倆一人拉著我的一隻手,我們走進屋裡。
屋裡充滿引人食慾的香味兒,熟悉又陌生,好似你本想去聞玫瑰,卻聞到了南瓜餡兒餅。香味兒是從廚房裡傳來的,於是我率隊來到廚房。
「麗塔?」我喊道,回答我的是盤子破損的聲音。
「還沒好呢,」她喊道,「我想給你個驚喜。」
我們都知道,驚喜通常不是好事兒,生日除外,但有時連這也不好說。不過我還是勇敢地一腳邁進廚房,麗塔正圍著圍裙在灶前忙碌,一縷金髮從她的前額耷拉下來。
「我惹麻煩了?」我問。
「什麼?當然沒有了。為什麼你會——見鬼!」她含住被燙了的手指,然後狂怒地攪拌著盤子裡的東西。
「科迪和阿斯特說你要把我趕走。」我說。
麗塔扔下勺子,驚訝地看著我。「趕走?傻瓜,我……為什麼我要——」她低頭撿起勺子,跳過去在鍋邊繼續攪拌。
「所以你沒說大便車?」我說。
「德克斯特,」她說著,聲音裡透出點兒怒氣,「我想給你做一頓特殊的飯,我費老大勁兒怕搞砸了。你能不能待會兒再扯這些?」說完她跳到廚房操作台前,抓了一個量杯,又跳回到灶前。
「你在做什麼?」我問。
「你在巴黎的時候特別喜歡吃那兒的食物。」她說,邊皺著眉頭慢慢攪拌量杯裡不知名的東西。
「只要是吃的我差不多都喜歡。」我說。
「所以我想給你做頓法國餐,」她說,「法式紅酒罐燜雞。」她用她最好的蹩腳法語念道,聽著像「糞便悶罐運輸車」,我腦子裡有盞小燈泡亮了。
「大糞車?」我說,看著阿斯特。
她點點頭。「車。」她說。
「渾蛋!」麗塔又叫起來,這次她又徒勞地想把被燙的胳膊肘塞到嘴裡。
「來吧,孩子們,」我用瑪麗·坡平斯[註]的愉悅口氣說道,「我到外面跟你們解釋。」我帶他們來到走廊,走出房門來到後院。我們一起坐在台階上,他們眼巴巴地看著我。
[註]20世紀60年代電影《歡樂滿人間》的女主角。
「好了,」我說,「車只是一個誤會。」
阿斯特搖搖頭。因為她無所不知,誤會對她來說是不可能的。「安東尼說過糞便就是西班牙語的,」她確定地說,「而且大家都知道悶罐車是什麼。」
「可法式紅酒罐燜雞是法語,」我說,「我跟你們的媽媽在法國學會了這個詞兒。」
「是什麼呀?」她問。
「是雞。」我說。
他們互相看看,然後又看著我。奇怪的是,這次是科迪打破了沉默。「我們還能吃比薩嗎?」他問。
「我肯定你們能,」我說,「咱們組個隊去踢罐子怎麼樣?」
科迪跟阿斯特耳語幾句,阿斯特點點頭。「你教我們東西吧,你知道,別的東西。」她說。
她說的「別的東西」當然是指德克斯特訓練營教授的黑暗勾當。我最近發現他倆由於生父曾拿傢俱和隨手能拿到的任何東西砸他們,給他們留下了創傷,把他倆變成了「我的孩子」——德克斯特的後代。他們跟我一樣總是處於驚嚇之中,和天真可愛的現實格格不入,更喜歡沉迷於邪惡得見不得光的樂趣。他們太急於玩兒壞遊戲了,唯一安全的辦法是讓他們走上哈里之路。
不過,今晚還真可以來一堂小小的教育課,對我這樣一個恢復正常生活、在正常生活中蹣跚學步的嬰兒會有幫助。蜜月生活已經讓我變得彬彬有禮,我需要重披我的黑色戰袍,磨礪我的森森利齒。那就帶上孩子們一道吧。
「好吧,」我說,「去叫些孩子來玩兒踢罐子,我會教你們一些有用的本事。」
「踢罐子的本事?」阿斯特噘著嘴說,「我們不想學。」
「為什麼我玩兒踢罐子總能贏?」我問他們。
「你沒有。」科迪說。
「有時候我是故意讓你們的。」我傲慢地說。
「哈。」科迪說。
「關鍵是,」我說,「我知道怎麼安靜地移動。這一點為什麼重要?」
「躲開人們的注意。」科迪說。對他來說,一次說這麼多字真是不少了。看他日漸走出陰影可真好。
「對,」我說,「踢罐子就是個很好的訓練。」
他們互相看看,阿斯特說:「先教我們,我們就去叫大家。」
「好吧。」我說,站起來帶他們來到和鄰居家院子的交界處。
天還沒有黑,但日頭已經把影子拉得很長。站在灌木旁邊的草蔭中,我閉上眼,感覺黑暗後座傳來些微騷動,黑色的翅膀輕柔地拂過我,我覺得自己融進了陰影,變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你在幹嗎?」阿斯特說。
我睜開眼。她和弟弟正盯著我,好像我突然瘋了。我很難告訴他們自己正在和黑暗融為一體,但這就是真實情況,我沒法兒騙他們。
「首先,」我說道,儘量讓自己聽上去像那麼回事兒,「你們要放鬆自己,然後感覺自己成為黑夜的一部分。」
「還沒到夜裡。」阿斯特說。
「那就當自己是黃昏,行不?」我說。她看上去將信將疑,但沒再說什麼。我繼續說下去。「現在,」我說,「你身體裡有一種東西,你得把它喚醒,你需要學會聽它說話。明白嗎?」
「影子傢伙。」科迪說,阿斯特點點頭。
我看著他倆,心裡有種近乎宗教般的震撼。他們知道影子傢伙,那是他們給黑夜行者起的名字。他們早就處之泰然地任由它住在自己的身體裡,和我一樣。他們已經處在和我一樣的黑暗世界中。把我們聯結起來的這一刻意義重大,我知道這件事兒我做對了,他們真是我的孩子,也是黑夜行者的孩子。我們擁有比血緣還緊密的聯繫,這真讓人為之傾倒。
我不再是孤單一人,我肩負著一個巨大而神聖的責任,就是教育這兩個孩子,讓他們待在哈里的道路上,成長為他們天生注定成為的樣子,但這個過程又必須是安全和有序的。這一刻真甜蜜,我甚至聽見了聖樂響起。
這本該成為這混亂而艱難的一天勝利的尾聲。真的,假如這邪惡的世界上有正義的話,我們本該在傍晚的餘熱中嬉笑打鬧,樂成一團,共同領略那奇妙的秘密,然後從容享用美味的法國大餐和美國比薩。
「滾過來。」德博拉在電話中說道,她連招呼都沒打。
「好的,」我說,「如果我身體的其餘部分能留在家裡吃飯的話。」
「笑話,」她說,聽起來她一點兒都沒笑,「我這會兒不想聽笑話,因為我正在看又一具那樣的屍體。」
我感到來自黑夜行者的一陣好奇的嗚嗚聲,脖子後面的汗毛立了起來。「另一個?」我說,「你是說跟今早三具一樣的?」
「完全正確。」她說完,掛了電話。
「嗯嗯,啊啊。」我說著把手機收了起來。
科迪和阿斯特看著我,臉上都是一副失望的表情。「是不是黛比探長?」阿斯特說,「她要你去工作。」
「沒錯。」我承認。
「媽媽會生氣的。」她說。我覺得她可能是對的,我還能聽見麗塔在廚房裡發出的憤怒的聲音,不時夾雜以「渾蛋」在中間。我雖不算是個研究人類期待的專家,但也能肯定,如果我不吃麗塔千辛萬苦精心炮製的晚餐,她真的會生氣。
「現在我是真坐上車了。」我說。然後我走進屋裡,巴望著靈感能趕在麗塔之前擊中我。
直到停好車,我都不確定自己來對了地方。這裡看上去和犯罪現場很不搭。暮色中沒有黃色封鎖膠帶,沒有旋轉的警車頂燈,也沒有越聚越多的巴望看見什麼難忘畫面的圍觀群眾。「喬家石頭蟹餐館」永遠客滿為患,除了七月到十月。餐館從七月一直關到十月,估計連喬家人也等得不耐煩了。
但今晚的人群有些不尋常,他們來此不是為了大快朵頤石頭蟹,而是等著看別的東西,那是喬家人很不願意出現在自家餐館菜單上的東西。
我停好車,跟著一群便衣警察朝後院走去,那是今晚的大餐所在地,在緊挨著後門的牆上。還來不及看清究竟,我便聽見心裡噝噝作響。走近前來,法醫部架設的燈光讓我確信,眼前的情景將會讓我感激地笑出來。
屍體的雙腳被塞進一雙類似膠皮手套的黑色鞋子裡,這種鞋通常只有跳舞的意大利男人才會穿。他還穿著一條做工精良的鮮艷的紅色短褲和一件藍色絲綢襯衫,上面綉著銀色棕櫚樹。襯衫沒系鈕子,向後拉開,露出男人的胸膛,那裡已空空如也,腹腔裡所有與生俱來的噁心內臟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塊、啤酒瓶、從蔬菜店買的基圍蝦。他的右手抓著一大把大富豪的遊戲幣,臉上也用膠水黏著一副塑料面具。
文斯·增岡蹲在門旁一側,正慢慢地掃牆根的塵土。我走到他身邊。
「我們今晚運氣怎麼樣?」我問他。
他哼了一下。「要是他們能讓我們從那裡拿一兩罐免費啤酒就好了,它們可都涼透了。」他說。
「你怎麼知道?」我問。
他朝屍體努努嘴。「啤酒是新品種,標籤會在低溫下變藍。」他說。他用胳膊擦了一下前額。「這兒的溫度超過三十二攝氏度,冰鎮啤酒喝起來該有多爽。」
「當然,」我說,看著屍體上那雙令人難以置信的鞋,「喝完咱們可以去跳舞。」
「嘿,」他說,「你真想去嗎?咱們收工就走?」
「算了,」我說,「德博拉呢?」
他朝左邊點點頭。「在那邊,」他說,「正在跟發現屍體的女人談話。」
我走過去,德博拉正在訊問一個說著西班牙語的婦女,後者嚇壞了,正捂著臉邊哭邊搖頭,那動作讓我覺得難度很高,好比讓你一手摩擦肚皮,一手拍腦袋。但她做得很好,可德博拉好像沒被這個技巧展示打動。
「阿拉貝拉,」德博拉說,「阿拉貝拉,你聽好了。」阿拉貝拉根本沒聽,我也不覺得我妹妹那混合了憤怒和權威的語氣能打動誰,尤其是對一個看上去好像沒綠卡的清掃妹來說。我走過去時德博拉瞪向我,好像把阿拉貝拉嚇壞了都賴我,於是我決定幫把手。
幫她並不是因為我覺得德博拉搞不定,其實她的工作能力一流,畢竟她是天生的警察;也不是因為她瞭解我、愛我,這念頭從來沒讓我放鬆過警惕。事實上正好相反。但阿拉貝拉明顯嚇壞了,沒法兒應答訊問。她已經離嚇瘋不遠了。和一個歇斯底里的人談話與和一個正常人交談相比,並不需要特別的同情或喜愛,這正適合陰沉憂鬱的德克斯特,要的只是技巧、手藝,而不是藝術,一個長期研習和模仿人類行為的專家可以恰到好處地運用。笑得恰當,點頭稱是,假裝在聽——我多少年前就會了。
「阿拉貝拉,」我用帶著恰當的中美洲口音的柔和聲音說道,她果然停止了搖頭,「阿拉貝拉,我們得抓住這個魔鬼。」我看看德博拉,繼續說道,「這是魔鬼幹的,是吧?」她猛地抽動下巴,點頭稱是。
「請看著我。」我柔和地說,阿拉貝拉終於放下了捂著臉的手。
「啊?」她羞澀地說,我再次為自己說甜言蜜語的本事所打動,這次還是雙語的。
「說英語好嗎?」我堆上一副大大的假笑說,「我妹妹不會說西班牙語,」我朝德博拉點點頭,相信那已經表明德博拉是「我妹妹」,而不是一個「在你被欺凌虐待了這麼多年之後將你送回薩爾瓦多的全副武裝的美國警察」,這有助於她開口說話,「你能說英語嗎?」
「會,嗯,會說一點兒。」她說。
「好,」我說,「告訴我妹妹你看到了什麼。」我退後一步,阿拉貝拉趕緊伸出一隻手抓住我的胳膊。
「你別走。」她羞澀地說。
「我就在這兒。」我說。她探尋地看看我。我不知道她在探尋什麼,但顯然她在我臉上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並放心了。她鬆開我的胳膊,兩手在胸前交叉,轉過來對著德博拉。
我看看德博拉,發現她正難以置信地瞪著我。「老天,」她說,「她信你不信我?」
「她知道我的心是純正的。」我說。
「純什麼純,」德博拉邊說邊搖頭,「天哪,要是她知道真相……」
我必須承認我妹妹的辛辣評價不無道理。她只是最近才發現我的本相,她說有點兒不舒服真是太輕描淡寫了。不過,這些都是在她爸爸的同意下安排的,聖哈里即便已經死去,他的權威仍然不容德博拉置疑,也不容我置疑。但她的語調對另一個正指望我的人來說太尖鋭了,有些傷人。「要是你願意,」我說,「我可以離開,讓你獨自處理這件事兒。」
「不!」阿拉貝拉說,又飛快地伸出手抓住我的胳膊。「你答應過會留下來。」她說,聲音裡幾近於譴責和慌張。
我挑起眉毛看著德博拉。
她聳聳肩。「好吧,」她說,「你留下來。」
我拍拍阿拉貝拉的手,把它拿下來。「我就在這兒,」我說道,又帶著假笑補充,「我願意留下來。」這讓她安心了,她看著我的眼睛衝我笑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轉過去對著德博拉。
「說吧。」德博拉對阿拉貝拉說道。
「我和往常一樣準時來的。」她說。
「幾點?」德博拉問。
阿拉貝拉聳聳肩。「五點,」她說,「現在一週三次,因為快到七月了,但他們想保持清潔,不準有蟑螂。」她看看我,我點點頭。
「你去了後門?」德博拉問。
「Esway,es——」她看看我做個鬼臉,「怎麼說?」
「總是。」我翻譯道。
阿拉貝拉點點頭。「我總是從後門走,」她說,「前邊關到十月。」
德博拉晃著頭,終於明白了:前門到十月之前一直是鎖上的。
「好吧,」她說,「你到這兒以後,來到後門,看到了屍體?」
阿拉貝拉又摀住臉,這次只是一小會兒。她看著我,我點點頭,於是她放下雙手。「是的。」
「你還看到別的可疑的、不尋常的東西了嗎?」德博拉問,阿拉貝拉茫然地看著她,「你看到什麼不該在這兒出現的東西了嗎?」
「屍體,」阿拉貝拉憤慨地說,指著那邊的屍體,「它不該在這兒。」
「你看到別的人了嗎?」
阿拉貝拉搖搖頭。「沒別人,除了我。」
「周圍呢?」阿拉貝拉又茫然了,但德博拉指指旁邊,「那邊?過道?這附近任何人?」阿拉貝拉聳聳肩。「旅客,帶著相機。」她皺皺眉,放低聲音,秘密地跟我說,「有些是同性戀遊客。」她說道,聳聳肩。
我點點頭。「同性戀遊客。」我對德博拉說。
德博拉瞪著她,然後轉向我,好像在嚇唬我們,讓我們中的一個想出個好問題。但即使是我也沒有了靈感,於是我聳聳肩。「我不知道,」我說,「她也許就知道這麼多了。」
「問她住哪兒。」德博拉說。阿拉貝拉的臉上掠過一絲驚恐。
「我覺得她不會告訴你的。」我說。
「為什麼他媽的不會?」德博拉說。
「她怕你告訴移民局。」我說道。當我用西班牙語提到移民局時,阿拉貝拉幾乎跳了起來。
「我知道移民局的西班牙語怎麼說,」德博拉飛快地說,「我也住在這兒,明白嗎?」
「是啊,」我說,「但你拒絶學西班牙語。」
「讓她告訴你。」德博拉說。
我聳聳肩,轉向阿拉貝拉。「你家住哪兒?」我說。
「幹什麼?」她羞澀地問。
「我想請你去跳舞。」我說。
她咯咯笑起來:「我結婚了。」
「求你了,」我說,帶著我電力一百瓦的假笑,「我絶不告訴移民局。」阿拉貝拉微笑著湊過來,在我耳邊低聲說了一個地址。我點點頭,那裡是中美洲移民聚居的地區,他們中只有少數是合法移民。「謝謝。」我說完正準備走到一邊,她抓住我的胳膊。
「你不會告訴移民局?」她說。
「絶不,」我說,「只是為了抓住這個兇手。」
她點點頭,似乎明白我要她的地址是為了找到兇手,又朝我害羞地笑笑。「謝謝,」她說,「我相信你。」她對我的信任真的很讓人感動,尤其是想到除了朝她假笑了幾下以外我什麼都沒做。這讓我不禁想自己是否該換個職業,也許該去賣汽車,或者競選總統。
「好了,」德博拉說,「她可以回家了。」
我朝阿拉貝拉點點頭。「你可以走了。」我說。
「謝謝。」她又說一遍,衝我爽朗地笑著,然後幾乎是跑著衝向街道。
「靠,」德博拉說,「我靠我靠我靠。」
我揚起眉毛看著她,她搖搖頭,有些洩氣的樣子,又生氣又緊張。「我知道這麼想很蠢,」她說,「我真希望她看到了什麼。我是說,」她聳聳肩,轉過頭去,看著過道那邊的屍體,「我們找不到同性戀遊客,在南海岸找不到。」
「反正他們也不可能看到什麼。」我說。
「光天化日之下能沒人看見什麼?」
「人們只看他們想看見的東西,」我說,「他也許開一輛送貨車,那就能讓他變成隱形。」
「好吧,靠。」她又說一遍,這會兒批評她詞彙貧乏好像不是時候。她又轉過來衝著我:「我覺得你不大像是能告訴我些有用的信息。」
「讓我拍個照,再容我琢磨琢磨。」我說。
「那就是『不』,對嗎?」
「不是一個正式的『不』,」我說,「只是個暗示的『不』。」
德博拉豎起了中指。「暗示這個。」她說著轉過身,步履沉重地朝屍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