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早上,事情開始走下坡路。
我去上班時,身體疲憊但心情很好,昨晚的活計讓我感到滿意。我剛坐下來喝了一杯咖啡,正準備處理一大摞文件,文斯·增岡把腦袋伸了進來。「德克斯特。」他說。
「絶世無雙的德克斯特在此。」我謙虛地說。
「你聽說了嗎?」他一副很欠扁的「我保證你不知道」的表情。
「我聽說了很多事兒,文斯,」我說,「你指的是哪件?」
「屍檢報告。」他說。他說完那幾個字後一語不發,只是期待地看著我。
「好吧,文斯,」我只好說,「是哪個我沒聽說過的能改變我的人生觀的屍檢報告?」
他皺起眉。「什麼?」他說。
「我說不知道,我沒聽說。請您告訴我吧。」
他搖搖頭。「我覺得你說的不是這個,」他說,「不過算了,你知道那些被瘋子設計師搞的屍體吧,就是塞了水果和亂七八糟的東西的那些屍體。」
「南海岸和仙童花園那些?」我說。
「沒錯,」他說,「他們把屍體送到太平間解剖,那兒的管理人員說,哦,太好了,他們回來了。」
「文斯,」我說,「勞駕,在我拿椅子砸你腦袋之前,請直白地告訴我你到底要說什麼。」
「我是說,」他說,這句話我聽明白了,「管理員收到那四具屍體後說,它們是從太平間被偷走的,現在它們回來了。」
世界忽然傾斜了,一陣濃重的迷霧籠罩了一切,讓我無法呼吸。「屍體是從太平間被偷走的?」我說。
「是的。」
「也就是說,它們已經是屍體了,有人把它們拿走,對屍體幹了那些奇怪的勾當?」
他點點頭。「我從來沒聽說過這麼瘋狂的事兒,」他說,「從太平間偷死屍?然後拿它們那麼玩兒?」
「那個人沒有殺死他們。」我說。
「沒有,他們都是意外死亡,躺在太平間的檯子上。」
「所以根本不是謀殺。」我說。
他聳聳肩。「他還是有罪,」他說,「偷屍體,侮辱屍體,危害公共健康?反正算違法。」
「類似過馬路不走人行橫道。」我說。
「除了紐約。那兒人人都這麼幹。」
瞭解紐約人亂穿馬路的情況對我現在的心情一點兒幫助也沒有。我越想這件事兒,越覺得自己快要有了真正的人類感情。這天餘下的時間裡我克制不住地越想越多。我感到喉嚨裡有一種奇怪的梗阻感,一種模糊而無來由的焦慮揮之不去,我不禁想,這就是內疚嗎?如果我有良心,此刻會不安嗎?這感覺真是非常不安,我一點兒都不喜歡。
而且它是這麼沒頭沒腦——東切維奇畢竟拿刀捅了德博拉。她沒死成,不是因為他沒儘力。他肯定犯了別的很嚴重的罪,即使未必是殺人。
那我幹嗎還要「感覺」什麼?這點兒小小的意外和衝動的肢解行為真能讓我墜入騷動不安的人類情感的泥潭中嗎?我沒什麼好慚愧的,用德克斯特那順暢而冰冷的邏輯來審視多少次,每次都導向一個結果:東切維奇的死對誰來說都不算損失,至少他肯定想殺死德博拉,難道我非得等她死了,才會為我的行為感到好過一點兒嗎?
可我還是很煩,這感覺延續了整個早晨,直到我在午休時去了醫院。
「嘿,哥們兒,」丘特斯基疲倦地跟我打招呼,「沒什麼變化,她睜了幾次眼。我覺得她有所好轉。」
我坐在床另一邊的椅子上。德博拉的情形沒有好到哪兒去。她看上去還是一樣蒼白,幾乎聽不到她的呼吸,她離死亡比離生存更近。我以前見過人的這種樣子,見過很多次,但不是從德博拉身上,而是從那些我精心挑選的傢伙身上,當我把他們推下黑暗的陡坡,讓他們進入永恆的虛無、承受自己的行為的後果的時候,他們臉上都是這種表情。
這表情我昨晚剛從東切維奇臉上看到過,是他把這種表情弄到我妹妹臉上的,這就夠了。沒必要再折磨德克斯特那並不存在的靈魂。我幹了自己該幹的事兒,結果了一個壞蛋的性命,把他送到了他該去的垃圾袋。儘管不是精心策劃、仔細調查的結果,可他一樣罪有應得,這是我的法庭合議的結果。
像伊斯利爾·薩爾格羅之流,現在就不必僅僅因為光頭男人對媒體的一通亂噴來騷擾德博拉並威脅她的事業了。
我的世界變得好了一點兒。我坐在椅子上,嚼著一塊非常難吃的三明治,一邊和丘特斯基聊著,目睹德博拉睜開一次眼睛,足足有三秒鐘。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感覺到我來了,可是能親眼看到她的眼球真讓人激動,我開始能明白一點兒丘特斯基那巨大的樂觀精神了。
我回到辦公室,對自己和整件事情感到滿意多了。是我太草率了嗎?那的確不好,可東切維奇是自作自受,他活該。德博拉也不必被內務部和媒體騷擾了,生活回歸正軌,我再煩就是庸人自擾了。
午休回來感覺真好,這感覺一直持續到我進了辦公樓,進了我的小格子間,我看見庫爾特警探正等著我。
「摩根,」他說,「坐吧。」
我覺得他人不錯,請我在我的椅子上坐下?於是我坐了下去。他打量了我半晌,嘴裡嚼著一根牙籤,牙籤一頭從他的嘴角伸了出來。他一副梨形身材,從來都沒特別帥過,此刻更不帥了。他把龐大的屁股塞進我桌旁的另一把椅子裡,叼著牙籤又喝起了一大瓶「激浪」,濺了一些在他那發黑的白T恤上。他這副一言不發地瞪著我,等著我跟他痛哭懺悔的做派,往輕了說,非常讓人討厭。我忍住放聲痛哭的念頭,從桌上待閲的文件中拿起一份實驗報告看了起來。
過了片刻,庫爾特清清嗓子。「好吧,」他說,我抬頭挑起眉毛警惕地看著他,「我們來談談你的證詞吧。」
「哪個?」我說。
「你妹妹被扎的那段,」他說,「有幾個地方對不上。」
「好吧。」我說。
庫爾特又清了清嗓子:「那麼,嗯,再跟我描述一下你看到了什麼?」
「我坐在車裡。」我說。
「離得多遠?」
「哦,大概五十英呎吧。」我說。
「啊哈,你怎麼沒跟她一起過去?」
「啊,」我說,心想這幹他什麼事兒,「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搖搖頭。「你該幫她的,」他說,「也許能阻止那人傷害她。」
「也許。」我說。
「你該像個搭檔那樣。」他說。顯然他仍然著迷於那神聖的搭檔關係,所以我忍住沒說什麼,停頓了一下,他點點頭繼續往下說。
「後來門開了,他就捅刀子了?」
「門開了,德博拉拿出了警徽。」我說。
「你肯定?」
「是的。」
「可你離了五十英呎遠。」
「我視力很好。」我說。怎麼今天來找我的每一個人都這麼討厭。
「好吧,」他說,「然後怎麼了?」
「然後,」我非常緩慢地把當時的情形回想了一遍,「德博拉摔倒了。她掙扎著想站起來,但沒成功,我跑過去幫她。」
「這個叫東卡維茨還是什麼的傢伙,他一直都在現場?」
「不是,」我說,「他消失了一下,然後又回來了,那時我已趕到了德博拉身邊。」
「啊哈,」庫爾特說,「他走了多長時間?」
「最多十秒鐘,」我說,「怎麼啦?」
庫爾特把牙籤從嘴裡拿了出來,顯然連他自己都受不了了,他考慮半晌後終於決定把牙籤扔進垃圾桶,當然,他沒扔進去。「問題是,」他說,「刀上的指紋不是他的。」
大概一年以前我拔過牙,醫生給我上了麻藥。這會兒,有一剎那我感到同樣的眩暈感穿過我的身體。「哦……嗯……指紋……」我最後掙扎著說。
「是,」他說,從大汽水瓶裡喝了一大口,「我們逮住他的時候,自然給他留了指紋。」他拿手腕抹了一下嘴角,「我們拿他的指紋和那把刀刀柄上的指紋做了對比,不吻合。所以我想,這是他媽的怎麼回事兒,你說是吧?」
「可不。」我說。
「所以我想,是不是有兩個傢伙,不然怎麼解釋呢,是吧?」他聳聳肩,然後從口袋裏又掏出一根牙籤開始嚼,「所以,我得問問你當時看到了什麼。」
他看看我,帶著一種非常專注的愚蠢,我只得閉上眼睛思考。我在記憶中又重放了一遍鏡頭:德博拉等在門邊,門開了。德博拉拿出警徽,然後突然摔倒——我能看到的只是那男人模糊的身影,沒有細節。門開了,德博拉出示警徽,輪廓模糊——不,就這些。沒有其他細節。黑頭髮、淺色襯衫,跟全世界一半的人一樣,包括我後來猛踢他頭的東切維奇。
我睜開眼。「我覺得是同一個人。」我說。儘管出於某些原因我不想再說太多,可我還是說了。「不過老實說,我不是特別肯定。發生得太快了。」
庫爾特咬著牙籤。我看著牙籤在他的嘴角畫著圈,他在努力回憶說話的技巧。「所以可能是兩個人。」他最後說。
「我覺得有可能。」我說。
「他們中的一個捅了她,跑進去,想著,操,我怎麼辦,」他說,「然後另一個傢伙出來了,操,他跑過去看,然後你踢了他一腳。」
「有可能。」我說。
「他們有兩個人。」他重複道。
我覺得沒有必要把一個問題回答兩次,所以我只是坐在那裡看他轉著牙籤。如果我以前有過心裡鬧得慌的時刻,那絶對不能跟我此時的不舒服相比。倘若東切維奇的指紋跟刀柄上的不同,那就說明他沒有扎德博拉。這是小學生都知道的,親愛的德克斯特。如果他沒捅德博拉,他就是無辜的,我就犯了個很大的錯誤。
可是也許哈里的教誨對我的作用比我想像的要深,因為想到東切維奇有可能是無辜的,我就驚慌失措。我還沒能從這一大團亂糟糟的思緒中摸清線索,而庫爾特還在看著我。
「是啊。」我說,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庫爾特又把牙籤朝垃圾桶扔去,結果又沒瞄準。
「那另一個人在哪兒?」他說。
「我不知道。」我告訴他。我真不知道。
可我非常想知道。
我聽同事說起過「腦殘」,還總是覺得自己好命,因為這難聽的稱號還不曾用在自己身上。可是今天餘下的幾個小時,我找不到其他更合適的詞兒來形容自己。尖刀之神德克斯特、黑夜王子德克斯特、冷酷鋭利的德克斯特,現在腦殘了。我當然不舒服,但無能為力。我坐在桌後撥拉著曲別針,希望那些景象能像曲別針一樣輕而易舉地被撥拉到一邊:德博拉倒下,我的腳踢向東切維奇的頭,刀子揚起來,鋼鋸切下去……腦殘。這不僅讓人窘迫,讓人有氣無力,而且無比愚蠢。好吧,坦白說,東切維奇本來是清白的。我犯了個討厭的小錯誤。那又怎麼樣,誰也不是完美的。再說了,東切維奇一直在對死屍做那些勾當,他讓幾百萬美元白白流走,搞砸了城市預算,損害了旅遊業。邁阿密有多少人巴不得殺了他來阻止他幹這些事兒。
唯一的問題是,我不是這些人中的一個。
我沒那麼正義,我知道。我從來沒假裝我多麼有人性,我也不會告訴自己,我做的都是對的。我並沒高估自己對世界的價值。我做了我該做的,也並沒要求感謝。不過以前,我一直都是照著聖哈里,我那幾近完美的養父定的教規行事,這次我打破了規矩。出於我不知道的原因,我覺得自己應該被抓起來並接受懲罰。我沒法兒讓自己不這麼想。
一直到下班,我都在和自己是個腦殘的感覺做鬥爭,累得幾乎虛脫。我又開車去了醫院。高峰時段的交通也沒讓我高興起來。等我到了德博拉的病房,丘特斯基在椅子裡睡著了,呼嚕打得響亮,窗子都被震得直顫抖。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看著德博拉的眼皮翕動。我想這應該是個好跡象,說明她在深睡階段,慢慢就能好起來。如果她醒了,知道我犯的小錯誤後不知會怎麼說。想到她被刺之前的態度,似乎她不太可能理解我這微不足道的小錯誤。畢竟她和我一樣在哈里的熏陶下長大,要是她連哈里批准我做的事情都無法容忍,就更不會對我超越哈里教規之外所幹的勾當聽之任之了。
德博拉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幹了什麼。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反正我一直都在對她隱瞞一切,直到最近。但這次不知為什麼,我一點兒都不覺得心安。可畢竟我是為她才做的這件事兒,跟其他事兒一樣,這是我第一次出於衝動而魯莽行事,結果很慘。我的妹妹造就了一個蹩腳的黑夜行者。
德博拉動了動手,只抽動了一下,她的眼睛張開了,嘴唇微微張開,我肯定她將目光鎖定在我身上有一會兒,然後她的眼睛又合上了。
她在慢慢恢復,她會好起來的,我肯定。可能不只需要幾天,而是需要幾個禮拜,不過她遲早會從那個討厭的鐵床上下來,上班,恢復她的正常生活。那時候——她會把我怎麼樣呢?
我不知道。但我有種很不好的預感,那對我倆來說不會是什麼愉快的事情。因為我剛剛明白,我們仍然生活在哈里的影響之中,我很明白哈里會怎麼說。
哈里會說我做的是錯的,因為這不是他為德克斯特設計的生活,我對這點記得再清楚不過了。
哈里下班回家的時候通常看起來都很開心。我覺得他不是發自內心地愉快,但他看起來總是很開心,這是我從他那裡學到的重要的第一課:讓你的表情適應環境。這看上去似乎微不足道,菜鳥級魔鬼還以為他跟別人有多不同呢,但這可是生死攸關的。
我記得那個下午自己坐在前院裡的榕樹上,因為鄰居家的孩子也會這麼做,那是個熱愛爬樹的年紀。那些樹坐上去很舒服,巨大的枝條橫著伸出,是每個十八歲以下的孩子都喜歡去的地方。
所以,那個下午我坐在樹上,希望鄰居誤以為我是個普通孩子。我正處在看世間萬物的眼光發生轉變的階段,我開始注意到自己變得非常不一樣。比如,我不像別的男孩那樣費盡心思要趁博比·蓋爾伯爬樹的時候從她的裙子下面看見什麼。還有……當黑夜行者開始向我低語些壞念頭時,我意識到他一直都在我的身體裡,只是他之前沒有出聲而已。可現在,當我的同齡人開始傳閲色情畫片時,他在為我傳遞另一種夢境,大概是來自《好色客》。儘管我剛接觸時有些害怕,但越來越適應,越來越喜歡,越來越欲罷不能,直到最後變成我的必需。但後來另外一個同樣響亮的聲音在告訴我說,這是錯誤的、瘋狂的、非常危險的。這兩個聲音總是在交戰,不分勝負,我什麼都沒幹,只是做這些夢,跟我這個年紀其他人類的男孩子一樣做夢。
但一個奇妙的夜晚,兩個低語的陣營相遇了。我發現蓋爾伯家那條叫巴迪的狗沒完沒了地狂吠,擾得媽媽睡不了覺。這樣不好。媽媽得了一種叫淋巴瘤的神秘絶症,她需要睡眠。我覺得如果我能幫助媽媽讓她睡著,就是在做一件好事兒。兩種聲音都同意我這麼做,儘管其中一個稍微有些勉強,但另一個聲音,就是比較黑暗的那個,則興緻勃勃地慫恿我嘗試。
於是那條叫巴迪的老是亂叫的小狗把德克斯特送上了征程。初試身手顯得很笨拙,這很自然,而且比預想的要亂,可仍然是那麼美妙、正確而且必需。
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又做了幾個小試驗。精心策劃,小心挑選,儘管是在熱血澎湃的自我發現階段,我已經懂得如果鄰居家的寵物都不翼而飛,肯定會有人要找麻煩。但我另闢蹊徑,騎自行車去了另一塊地盤。年輕的我屢屢得手,慢慢學會了自娛自樂。我是那麼沉迷於自己的小試驗,我把殘餘廢物埋在附近,就在我家後院的灌木叢後面。
我現在當然知道了這其中的不妥。但當時,一切都顯得天真而美好,我喜歡每當望向灌木叢時就能沉浸在暖洋洋的回憶之中,接著我犯了我的第一個錯誤。
那是一個慵懶的午後,我坐在大榕樹上,看著哈里停好車走了出來,站住。他臉上是一副工作時的表情,我以前見過他這樣子,但很不喜歡。他在車旁站了很久,眼睛閉著,一動不動,屏息靜氣。
然後他睜開眼睛,換了一副「很高興回家了」的表情。他朝前門邁了一步,我從樹上跳下來迎上去。
「德克斯特,」他說,「你今天在學校怎麼樣?」
其實什麼新鮮事兒也沒有,但即便那時我也知道不能這麼回答。「很好,」我說,「我們學習了共產主義。」
哈里點點頭。「學這個很重要,」他說,「俄羅斯的首都是哪裡?」
「莫斯科,」我說,「以前是聖彼得堡。」
「是嗎?」哈里說,「為什麼改名呢?」
我聳聳肩。「他們現在是無神論者了,」我說,「他們沒有聖人了,因為他們不再相信那個了。」
他把手放在我的肩頭,我們開始往屋裡走。「那可不太好玩兒。」他說。
「你有沒有……嗯……跟共產黨打過仗?」我問他,我想說殺人,但沒敢,「你做海軍的時候?」
哈里點點頭。「打過,」他說,「他們威脅到我們的生活方式,所以和他們對抗很重要。」
我們來到前門,他輕輕推著我走在他前面,進入充滿了新鮮咖啡香氣的家。我的養母多麗絲總是為下班回家的哈里煮好咖啡。她那時還沒有病得臥床不起,她在廚房裡等著他。
他們像往常那樣一起喝咖啡,輕聲交談,這是一副諾曼·羅克韋爾[註]畫作中的經典場景,如果不是那晚後來發生的事情,我肯定早把它忘了。
[註]諾曼·羅克韋爾(1894-1978),美國畫家,專門描繪凡人家居生活場景。
多麗絲去睡覺了。由於癌症病情越來越嚴重,她需要加大止痛藥的劑量,所以就寢時間越來越早。哈里、德博拉和我跟往常一樣圍坐在電視機前。我們在看一部情景喜劇,我不記得是什麼了。當時有很多部,都在試圖說明一個道理:儘管我們有很多這樣那樣的不同,但本質上我們是一樣的。我一直等著看到些證據,證明我也是這樣的,但不管哪個主角都未曾砍死他的鄰居。不過,大家似乎都喜歡看這些劇集。德博拉不時放聲大笑,哈里一直面帶笑容,我則盡了最大努力來保持低調,融入其中。
可是在一幕高潮戲演到一半時,就在即將上演我們彼此一樣,馬上是熱烈擁抱時,門鈴響了。哈里皺了皺眉,但還是站起來走到門邊,眼睛仍然看著電視。我因為已經猜到結局,而且不大會被那些做作的擁抱所打動,所以看著哈里。他打開前廊的燈,從門鏡向外看了看,打開門鎖,開了門。
「格斯,」他說,語氣裡略帶驚訝,「進來。」
格斯·裡格比是哈里在警察局最老的朋友。他們互相給對方的婚禮當伴郎,哈里是格斯女兒貝特西的教父。格斯離婚後,他每逢節假日和特殊日子都會來我家,現在多麗絲病了,他來得沒那麼勤了,但每次來都會帶檸檬派來。
可他這會兒不太像是來做客的,也沒帶檸檬派。他看上去憤怒而疲憊。「我們得談談。」說完推開哈里進了屋。
「關於什麼?」哈里說著,仍然開著門。
格斯轉過身衝他大吼:「奧托·瓦爾德斯被放出來了。」
哈里看著他:「他怎麼會被放出來?」
「他找了律師,」格斯說,「律師說是警察施暴。」
哈里點點頭:「你對他是夠狠的,格斯。」
「他姦淫幼女,」格斯說,「你想讓我親吻他嗎?」
「好吧,」哈里說。他關上門,上了鎖。「要談什麼?」他說。
「他現在盯上我了,」格斯說,「經常電話響了卻沒人說話,只有喘氣聲。可我知道是他。我還在前門收到了字條,在我自己家裡,哈里。」
「督察怎麼說?」
格斯搖搖頭。「我想自己解決,」他說,「私下解決。我想讓你幫我。」
他們說到這裡時,巧得跟真實生活似的,電視正好演完了,格斯話音剛落,電視裡爆發出一陣大笑,德博拉也笑起來,然後抬起眼。「嘿,格斯叔叔。」她說。
「嘿,黛比,」格斯說,「你越來越漂亮了。」
德博拉皺了皺眉。那時她已經為自己的相貌感到窘迫了,她不喜歡別人提醒她這一點。「謝謝。」她沒好氣地說。
「來廚房吧。」哈里說道,拉著格斯的胳膊,帶他走了過去。
我很明白哈里帶格斯去廚房是為了不讓我和德博拉聽到他們的談話,那更激發了我偷聽的慾望。既然哈里沒明確地說「待在這兒,別聽我們說什麼」,那麼,這就不能叫偷聽!
於是我從電視機前站起來,很隨意地朝走廊那邊的衛生間走去。我在走廊上停下來回頭看,德博拉正全神貫注於下一個節目,於是我溜進一小片陰影裡聽著。
「法庭會處理的。」哈里說。
「就像他們現在處理的這樣?」格斯說,聽起來比任何時候都生氣,「好了,哈里,你很清楚。」
「格斯,我們不是民間治安團。」
「哼,也許我們應該是,媽的。」
靜默。我聽見冰箱門打開了,然後是啤酒罐被打開的聲音。過了片刻,一片安靜。
「聽著,哈里,」格斯最後說,「我們當警察很久了。」
「馬上就二十年了。」哈里說。
「從幹這份職業的第一天起,難道你就沒感覺到法律不好使?最大的壞蛋總是能逃脫坐牢,回歸自由,是不是?」
「那也不意味著我們有權力——」
「那誰有權力,哈里?要是我們沒有,誰有?」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最後哈里說話了,非常溫和,我得緊貼著牆才能聽見他的話。
「這不是在越南,」哈里說,格斯沒吭聲兒,「我在那兒明白了有些人能當冷血殺手,其他人不能。我們絶大多數人都不能。」哈里說,「這事兒最後對你沒有好處。」
「那你的意思是,你同意我,但你做不來?假使有誰罪有應得,哈里,這個奧托·瓦爾德斯……」
「你幹嗎呢?」德博拉的聲音傳來,離我耳朵八英吋遠,我嚇得跳起來,頭撞在了牆上。
「沒什麼。」我說。
「你可真夠搞的。」她說,沒有要離開的意思。我決定不再聽下去了,於是回到電視機前的座位上。我已經聽明白是怎麼回事兒了,我興緻勃勃,親愛的甜蜜和善的格斯叔叔想殺人,希望哈里幫忙。我的大腦興奮地高速運轉起來,瘋狂搜索著所有可能說服他們讓我當幫手的藉口——或者至少讓我看著。這有什麼不好?這幾乎可以稱為公民應盡的義務!
但哈里拒絶幫格斯,過了一會兒格斯離開了,他看上去很受傷。哈里回到電視機旁和我以及德博拉一起又待了半小時,努力想喚回他的快樂表情。
兩天之後,格斯叔叔的屍體被發現。手足都被砍斷,頭也被砍下,而且生前明顯遭過毒打。
三天之後,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哈里在後院裡的灌木叢下發現了我的小動物墓地。又過了兩週,我看到他好幾次都望著我,帶著他的工作表情。我當時不知道怎麼了,而且有點兒害怕,但我當時只是個傻小子,完全不敢提問說:「爸,你幹嗎那麼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後來,結局揭曉了。格斯叔叔遇害三週後的一天,哈里和我去艾略特海灣露營,我們簡單交談了幾句,從「你現在變了,孩子」開始。哈里自此改變了一切。
他的計劃,他為德克斯特設計的道路,他為我精心打造的智勇雙全的方針鑄就了今日的我。
現在我偏離了這條路,走了一段小小的危險岔路。我幾乎能看見他搖著頭,用那雙冰冷的藍眼睛看著我。
「我們得管教管教你。」哈里會這麼說。
丘特斯基那震天動地的鼾聲將我拉回現實。這呼嚕打得實在太響,引得一位護士把頭伸進門,把所有儀器儀表檢查了一遍才走,臨走還一臉狐疑地回頭看著我們倆,好像我們成心發出那可怕的鼾聲把她的機器都震壞了似的。
德博拉的一條腿能輕微地動了,證明她還活著。我把自己從回憶的曲折走廊裡拽回來。在某處,某人把刀扎進了我妹妹的身體,他因此而有罪。這就是關鍵。有人幹了這事兒。有一條很大的漏網之魚在那兒遊蕩,我得抓住他,讓事情重新井然有序。因為有這麼一個大漏洞在那裡懸而未決,我有了一種緊迫感,我清理廚房,打掃臥室。很雜亂。德克斯特不喜歡亂七八糟。
又一個念頭浮了上來。我想轟走它,可它揮之不去。我閉上眼睛再把當時的情景想了一遍。門開了,德博拉舉起警徽,倒下。門仍然開著,直到我趕到她身旁……也就是說,另外有一個人一直在屋內看著。也就是說,那裡有人知道我的模樣。第二個人,也就是庫爾特警探說的那樣。我可能知道這個假設的第二個人的名字。我們本來是要去找一個叫布蘭登·韋斯的人,詢問關於他對旅遊局的威脅,可是最後卻遭遇了東切維奇。所以很可能他們倆在一起生活——另一輛小火車進站了:阿拉貝拉。那個在喬餐館的清潔女工,她曾經見過兩個帶照相機的同性戀遊客。我也在仙童公園看到過兩個帶相機的男人在拍攝人群。一切都從一段寄到旅遊局的關於犯罪現場的電影開始。這不是結論,但卻是一個很好的開始,我很高興,因為大腦的功能正在回歸到德克斯特身上。
我又有了一個主意。再引申一步,如果這個假想中的韋斯一直在跟蹤媒體報導,這看上去非常有可能,那他大概知道我是誰,而且可能覺得有必要跟我談談。這想法並沒讓我覺得榮幸和興奮。這意味著當他來時我要麼成功地保護自己,要麼束手就擒。不管哪種方式都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而且會引來很高的曝光率,這對我的秘密身份不利,是我想盡一切可能避免的。
所以我得幹一件事兒:先下手為強。
這不是什麼難事兒。我一直很擅長從電腦上找東西和找人。其實,正是我的這個天賦把我和德博拉引到目前棘手的麻煩之中,所以從對稱原理上講,這個同樣的技巧將為我解圍。
好吧,開工。號角已經吹響,我要埋頭在我那值得信賴的電腦上了。
跟以往一樣,當我就要開始執行決定性的行動時,所有的事兒都來了。
我深吸一口氣正要站起來,丘特斯基突然睜開眼說道:「哦,嘿,哥們兒,醫生說——」話沒說完,我的手機響了,我伸手去摸手機,這當兒一個醫生走進病房說:「這裡。」兩個實習醫生緊跟在他身後。
然後我稀里糊塗地聽著醫生、電話和丘特斯基在說話:「嘿,哥們兒,這是醫生——童子軍,阿斯特的朋友得了腮腺炎——高級神經中樞看起來在回應……」
我再次為自己不是個正常人而高興,因為如果我是正常人的話,肯定會拿椅子砸醫生,然後尖叫著奪門而出。而此刻我朝丘特斯基揮揮手,轉過身離開醫生,專注於電話。
「抱歉,我沒聽見你說什麼,」我說,「你能再說一遍嗎?」
「我說,你要是能回家就好了,」麗塔說,「如果你不是特別忙的話。因為科迪今晚參加他的第一次童子軍活動,阿斯特的朋友露西得了腮腺炎,也就是說阿斯特不能去她家過夜,所以我們倆有一個得在家陪著她。我想,如果你的工作不是特別忙的話……」
「我現在在醫院。」我說。
「哦,」麗塔說,「哦,那好吧,她好點兒了嗎?」
我看看那一小群醫生。他們正查看一小堆顯然跟德博拉有關的文件。「我想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我說,「醫生現在就在這兒。」
「哦,要是這又——我猜我能——我是說,阿斯特可以跟科迪一起去童子軍活動——」
「我帶科迪去童子軍,」我說,「讓我先跟醫生說兩句。」
「如果你確定,」她說,「如果這樣,你知道。」
「我知道,」我說,儘管我不知道,「我馬上回家。」
「好吧,」她說,「我愛你。」
我掛了電話,轉身看向醫生。其中一名實習醫生正翻起德博拉的眼皮,用一隻小手電筒檢查她的眼球。真正的醫生正注視著他,手裡還拿著一個文件夾。
「勞駕。」我說,他抬眼看我。
「有什麼事兒嗎?」他說。臉上帶著一個我能看穿的虛假微笑。笑得幾乎跟我一樣好。
「她是我妹妹。」我說。
醫生點點頭。「親屬,好吧。」他說。
「有進展嗎?」
「嗯,」他說,「高級神經中樞看起來恢復功能了,自主反射也不錯,沒發燒和感染,所有預後分析都顯示將在未來二十四小時內出現好的進展。」
「太好了。」我期待地說。
「不過,我得警告你,」他說,帶著裝出來的皺眉以示嚴重,「她失血過多,這會引起永久性的腦損傷。」
「但現在還不能確診?」我說。
「是的,」他說,使勁兒點頭,「就是這麼回事兒。」
「謝謝你,醫生。」我說,然後繞過他走了兩步到了丘特斯基那裡,丘特斯基為了給醫生騰出地方檢查德博拉,正站在角落裡。
「她會沒事兒的,」他告訴我,「別被這些傢伙嚇著,她絶對會沒事兒的。記住了,我讓泰德爾大夫來看過了。」他壓低聲音小聲說,「不是對這些傢伙不敬,但泰德爾比他們棒多了。他把我恢復原樣,我傷得比這個厲害多了,」他說著朝德博拉點點頭,「我也沒有腦損傷。」
考慮到他表現出來的極端樂觀主義精神,我不太確定他的話是否是真的,但也沒必要辯論。「好吧,」我說,「我稍後再跟你聯絡。我家裡有點兒急事兒。」
「哦,」他說,皺了皺眉,「家裡都還好吧?」
「都好,」我說,「是童子軍的事兒讓我擔心。」
我隨口一說的告辭台詞,沒想到卻一語成讖。
麗塔給科迪找的童子軍組織在離我們家幾英里遠的金湖小學舉行活動。我們到得有點兒早,就在車裡等了一會兒,科迪面無表情地看著幾個和他年齡相仿的男孩子穿著藍色制服跑進學校。我讓他坐在那兒看,覺著稍微有個心理準備對我們倆都好。
又來了幾輛車。更多穿藍色制服的孩子跑進學校,顯然他們都迫不及待地想參與。任何一個有感情的人都會覺得這場面很動人——一個家長歡喜地站在他的貨車旁用攝像機拍攝著向學校裡奔跑的孩子們。可是科迪和我只是坐在那裡看著。
「他們都一樣。」科迪細聲細氣地說。
「觀察他們的外表,」我說,「這是你需要學習的。」
他茫然地看著我。
「就好比穿上一件那樣的制服,」我說,「當你看上去和他們一樣時,人們就相信你和他們是一樣的。你能做到。」
「為什麼?」他說。
「科迪,」我說,「我們講過了,保持正常的外表有多麼重要。」他點點頭,「這能幫助你學會使自己看起來跟其他孩子一樣。這也是你培訓的一部分。」
「那其他部分呢?」他說,第一次顯出了熱情,我知道他在渴望鋒利的刀刃。
「如果你把這部分做好了,我們就可以做其他部分。」我說。
「一隻動物?」
我看看他,他小小的藍色眼睛裡閃過一道冷冷的光,我知道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回頭路了。我唯一能做的是給他漫長而艱難的訓練,就像我自己經歷過的一樣。「好比——」我說,「我們會做掉一隻動物。」
他又看了我很久,然後點點頭,我們下了車,跟著人群去了餐廳。
在那裡,其他男孩們,還有一個女孩正在跑來跑去,吵個不停。科迪和我安靜地坐在小小的塑料椅子上,小桌子剛到膝蓋。他看著別的孩子嬉鬧奔跑,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也一點兒都不想參與,這就是一個起點,我得幫幫他。他還太小,還不到離群索居的年齡,我得讓他把偽裝穿上。
「科迪,」我說,他漠然地抬頭看我,「看看那些孩子。」
他眨眨眼,然後轉頭看看屋內。他一言不發地看了一會兒,然後轉過頭對著我。「好吧。」他柔聲說。
「你看他們都在跑著玩兒,而你沒有。」我說。
「嗯。」他說。
「你要先站起來,」我說,「你得假裝你在這兒很開心。」
「我不知道怎麼做。」他說。這句話對他來說是一大段演講了。
「但你得學,」我說,「你得讓自己看起來和別人一樣,不然……」
「好啦,好啦,你怎麼了,小傢伙?」一個聲音響起。一個咋咋呼呼的大塊頭男人走了過來,將手捂在膝蓋上,好讓自己的臉湊近科迪。他穿著童子軍領導的服裝,與他露出來的多毛的腿和大胖肚子顯得非常不協調。「你不是害羞了吧?」他說著臉上露出一個大得可怕的笑容。
科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半天,那男人的笑容往回收了一些。
「不是。」科迪終於說。
「哦,那好。」男人說著站起身,往後退了一步。
「他不是害羞,」我說,「他只是今天有點兒累了。」
男人將他的笑容轉向我,看了我一會兒,然後伸出手。「羅傑·多伊奇,」他說道,「我是童子軍的領導,想在活動正式開始之前跟每個人認識一下。」
「德克斯特·摩根,」我說,跟他握了握手,「這是科迪。」
多伊奇又把手伸向科迪。「嘿,科迪,見到你很高興。」科迪看看他的手,然後看看我。我朝他點點頭,他便將自己的小手放到面前這只大胖手裡。「嘿。」他說。
「那麼,」多伊奇不罷休地說,「科迪,你為什麼來童子軍?」
科迪看看我,我笑笑。他轉過頭對著多伊奇。「尋開心。」他說。他的小臉跟在葬禮上似的面無表情。
「太好了,」多伊奇說,「童子軍會讓你開心的,不過也有嚴肅的部分。你會學到所有很酷的東西。有什麼是你特別想學的嗎,科迪?」
「刻動物。」科迪說,我差點兒從小椅子上摔下來。
「科迪。」我說。
「不,沒事兒,摩根先生,」多伊奇說,「我們刻很多東西。先從刻肥皂開始,然後刻木頭。」他朝科迪擠擠眼,「如果你擔心他用刀,我們會小心不讓他傷著自己。」
我不大好說我擔心的不是科迪用手裡的刀傷著自己。他已經很明白要握著刀的哪一頭,而且他已經表現出早慧,懂得從哪裡下刀。可我相當肯定科迪不會從童子軍學到他想要的那種刻動物,至少在初級班不會。所以我只是說:「我們要跟媽媽說說,看她有什麼意見。」多伊奇點點頭。
「好,」他說,「別害羞。你只管雙腳並用全身心投入好了。」
科迪看看我,又朝多伊奇點點頭。
「好,」多伊奇說著,終於站了起來,「可以開始了。」他朝我點點頭,轉身去召集隊伍了。
科迪搖搖頭,低聲嘟囔了幾句。我湊過去。「什麼?」我問。
「雙腳。」他說。
「只是個比喻罷了。」我告訴他。
他看看我。「傻比喻。」他說。
多伊奇走過大廳,叫大家安靜,把他們召集到大廳前面。科迪該過去了,即便是先用一隻腳。於是我站起來向他伸出一隻手。「來吧。」我說,「會挺不錯的。」
科迪看上去不大相信,但他還是站了起來,看著其他聚集在多伊奇面前的孩子們。他儘量昂首挺胸地深深呼吸了一下,然後說了聲「好吧」,走了過去。
我看著他小心地排開周圍的孩子,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後站在那裡,既孤單又勇敢。這對他來說很不容易,對我來說也是一樣。融入一個和自己毫無共同之處的集體,一定有好多彆扭的地方。他是一隻小狼,現在要長出綿羊的毛,還要學著叫「咩」!只要他對著月亮嘷叫一次,就全完了。
我呢,我只能看著,間或給他一些指點。我自己也經歷過這個過程,我還記得有多痛苦,心裡明白這都是做給別人看的,全不是為了自己——那些笑聲、友誼、歸屬感,沒一樣是自己能感覺到的。更糟糕的是,這些跟自己全無干係,自己還得假裝能感覺到它們,學著戴上快樂的假面以掩飾空洞的內心。
我還記得剛開始的那幾年有多麼難熬:第一次學著放聲大笑,卻總是在錯誤的時間,顯得特別不正常。跟別人自在輕鬆地交談,談些恰當的內容,做出恰當的反應。這是個漫長、痛苦而又彆扭的過程,得觀察別人都是如何不費吹灰之力做著這些事兒,為自己天生和這些得體優雅的表達方式無緣而感到痛苦。笑,這麼一件小小的事情,卻變得比登天還難,得通過觀察別人才行。
科迪必須經過整個令人生厭的過程來明白,自己將永遠和別人不同,同時又要學會假裝和別人沒有什麼不同。這還只是個開始,是哈里之路開始時容易的部分。然後事情會變得更加複雜、艱鉅和痛苦,直到人工偽造的生活全部建立,並變得穩固。都是裝的,永遠都在刻意去做,只有短暫而稀少的刀鋒時刻讓人期盼——我正在把這些傳授給科迪,這個小小的受損的生命,他站在那裡,身體僵硬,表情緊繃,期待著那永遠不會有的歸屬感。
我真的有權力把他塑造成這個樣子嗎?只因為我自己經歷過了,就意味著他也必須這樣嗎?坦白地說,最近我自己做得都不是特別好。哈里之路本來是這麼清晰確鑿聰明的道路,卻暗暗地被轉了個彎。德博拉,這世上唯一一個應該理解我的人,卻讓我懷疑這一切是否正確。她此刻就躺在重症監護室裡,而我則在城市裡遊蕩,殘殺無辜。
這真的是我希望科迪過的生活嗎?
我看著他跟著大家宣誓,心中找不到答案。直到散會後帶著疲倦而不確信的科迪回家,我仍然毫無頭緒。
麗塔在門前迎接我們,看上去有些擔憂。「怎麼樣?」她問科迪。
「好。」他說,臉上一副不好的表情。
「還可以,」我說,聽上去稍微有點兒說服力,「會更好的。」
「一定。」科迪輕聲說。
麗塔看看科迪,又看看我:「我不是——我是說……你們……你……科迪,你還會堅持去吧?」
科迪看看我,我幾乎從他的眼睛裡看見了小小的寒光閃過。「我會的。」他對媽媽說。
麗塔看起來放心了。「太好了,」她說,「因為這可真——我知道你會的,你知道。」
「我肯定他會的。」我說。
我的手機響了,我接了起來。「是。」我說。
「她醒了。」丘特斯基說,「她說話了。」
「我馬上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