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自己趕到醫院時會看到什麼,事實上我什麼也沒看到。一切都沒有變化。德博拉沒在床上坐著邊玩兒拼字遊戲邊聽iPod。她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被一堆機器還有丘特斯基圍著。丘特斯基還是用同樣可憐巴巴的姿勢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儘管他總算湊合著刮了鬍子,也換了襯衫。
我一進門就朝德博拉的床邊走過去。「嘿,夥計!」丘特斯基高興地叫起來,「我們挺有進步,」他說,「她看我了,叫了我的名字。她肯定不會有事兒。」
「太好了,」我說,儘管我不覺得僅憑一個音節的名字就能代表我妹妹能不留殘疾地康復,「醫生怎麼說?」
丘特斯基聳聳肩。「還是老一套。讓我不要太樂觀,現在還不能確定,自主神經啥的。」他用手做了個不屑一顧的手勢,「他們那是沒看見她醒過來,但我看見了。她看著我的眼睛,我肯定她看了。她神志回來了,哥們兒。她會好的。」
我接不上話,只好嘟囔了幾句空洞的吉利話,然後坐了下來。儘管我耐心地等了兩個半小時,德博拉還是沒跳起來做柔韌體操。她甚至沒重複她的睜眼和叫丘特斯基名字的把戲,所以最終我步履蹣跚地回了家,爬到床上,一點兒都沒感受到丘特斯基那神奇的信心。
第二天早上上班,我打定主意要馬上開始工作,找到所有關於東切維奇和他的神秘夥伴的信息。可是我還沒來得及把咖啡放到桌子上,喪門星伊斯利爾·薩爾格羅就上門了,就是那個內務部的傢伙。他靜靜地飄進來,坐在我旁邊的摺疊椅上。他的動作有種如天鵝絨般無聲無息的順暢感,如果不是針對我的話,我會很欣賞。我看著他,他看著我,最後他終於點點頭說道:「我認識你父親。」
我點點頭,冒著生命危險喝了一口咖啡,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薩爾格羅。
「他是個好警察,是個好人。」薩爾格羅說道。他語氣平和,跟他靜靜的動作很相配,他有著他那輩古巴美國人都有的很輕微的古巴口音。他其實跟哈里非常非常熟稔,哈里對他讚不絕口。但那是過去。薩爾格羅如今是個聲譽高到讓人聞風喪膽的內務部警督,讓他來調查我或德博拉都不是什麼好事兒。
所以,最好讓他自己說明來意,如果他有來意的話。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遠遠比不上薩爾格羅進來之前。
「我想儘快了結這件事兒,」他說,「我覺得你或你妹妹都沒有什麼好擔心的。」
「沒有,當然沒有。」我奇怪自己怎麼不覺得安心,大概是因為我畢生都在隨時警惕著要逃,現在被一個訓練有素的調查員如此審視可不是什麼讓人舒坦的事兒。
「任何時候,你要是想起什麼,」他說,「我辦公室的大門永遠向你敞開。」
「多謝。」我說。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所以沒再說話。薩爾格羅又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點點頭,從椅子裡站起來向門口走去,留下我思考著摩根一家到底陷入了一場什麼樣的麻煩。我花了好幾分鐘和一整杯咖啡來清除他來訪的印象,然後重新專注於電腦上。
我開始工作。接著我被震驚了。
跟條件反射似的,我順便看了一眼自己的郵箱。兩封部門備忘需要我馬上閲讀,一個許諾能把某器官延長幾英吋的廣告,以及一封沒有標題的信,我差點兒把那封無頭信刪了,如果不是我看了一眼那個發信人地址的話:bweiss@aol.com。
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那時我的手指已經停留在滑鼠上準備點「刪除」,然後我停了下來。
Bweiss,這個名字有些眼熟。大概是個姓韋斯的人,姓名縮寫是B,就跟大多數郵件地址的構成一樣。有道理。如果B是布蘭登,就更有道理了。因為這就是我此刻要調查的名字。
他主動跟我聯繫了,真夠周到的啊。
我滿懷興趣地打開韋斯的郵件,很想知道他跟我說了什麼。我大失所望,他完全沒什麼想說的。在頁面中央只有一個連結,藍色字母下畫著橫線,一句解釋也沒有。
http://www. youtube.com/watch?v=99lrj?42n.
真有意思。布蘭登想跟我分享他的錄影。這會是個什麼樣的錄影呢?是他心愛的搖滾樂隊?或是他自己喜歡的電視節目的一段剪輯?還是他送給旅遊局的腳本?那樣就更周到了。
我原來長著心的位置感到一陣溫熱和模糊的光澤,這光澤逐漸增強。我點擊了連結,迫不及待地等著。最終,小屏幕顯示了,我點擊了播放。
有一陣子,屏幕上一片漆黑。然後顆粒狀的圖象顯示出來,我看見一片白色的陶瓷背景,鏡頭從靠近天花板的位置開始拍攝,跟送到旅遊局的錄影剪輯一樣。我有點兒失望——他只是給我發了一段我已經看過的視頻。但是,接著傳來一陣低沉的滑行的聲音,屏幕一角有什麼人在行動。一個黑影進入畫面,好像把什麼東西放在了白色陶瓷上。
東切維奇。
那個黑影?當然,是德克斯特。
我的臉沒有顯現,但確定無疑。德克斯特的背影,他十七美元剪的頭髮,德克斯特可愛的黑襯衫的領子在德克斯特漂亮的脖子上翹著。
我的失望感一掃而空。這是段全新的視頻,我開始前所未有地急著想看它。
我看著德克斯特站起來看看周圍,讓人高興的是,他的臉仍然沒有對著鏡頭。這孩子真聰明。德克斯特走出畫面,浴缸裡的物體輕輕動了一下;德克斯特又回來,拿起了鋼鋸,鋸條嗡鳴,胳膊舉了起來。
黑暗。視頻結束。
我靜靜地坐著,呆了好幾分鐘。走廊裡有一陣聲音。有人走進實驗室打開抽屜,又關上,然後離開。電話鈴響了,我沒接。
是我。就在YouTube上,活靈活現,儘管帶點兒小顆粒。這段內容讓我全身發冷。這超過了我大腦能處理的程度,我的思緒在轉圈,就跟循環播放的電影片段似的。是我,怎麼可以是我?但的確是我。我得幹點兒什麼,但我能幹什麼?不知道,但得幹點兒什麼,因為那是我。
事情變得有趣了,是吧?
好吧,是我。顯然,浴缸上方藏了一個鏡頭。韋斯和東切維奇曾經用它來完成他們的裝飾性作業。當我去的時候,鏡頭還在那裡。也就是說,韋斯仍在那裡。
可是不對,不是這麼回事兒。把鏡頭與電腦連接,再放到網上是超級容易的。韋斯有可能在任何地方拿到錄影發給我。
我,寶貴的隱姓埋名的我,無比謙虛低調的德克斯特,喬裝改扮的德克斯特,從不想讓他的傑作大白於天下的德克斯特。由於討厭的媒體對整個事件包括德博拉被刺事件的關注,我的名字肯定被提到過。德克斯特·摩根,法醫專家,差點兒斃命的女警的哥哥。只需一個鏡頭,一段晚間新聞的解說,他就能輕而易舉地知道我。
我胃裡有一團冰涼而討厭的東西在膨脹。這麼容易就可以弄清我是誰,我是幹什麼的。我一直以來都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是叢林中唯一的老虎,卻忘了假如只有一隻老虎的話,獵人很容易找到它。
他找到了。他跟著我,並拍下德克斯特遊戲的情景,全在這裡了。
我的手指顫抖著按動滑鼠,又看了一遍視頻。
還是我。就在錄影上。是我。
讓人高興的是,我終於從曾經好使的大腦背後聽見了一個小小的聲音:「鎮定,德克斯特。」好吧,鎮定。我深吸一口氣,讓氧氣對我的思維發揮它神奇的作用,或者說,死馬當活馬醫。
每個問題都有解決的辦法,德克斯特最擅長兩件事兒:用電腦找人和東西,然後把他們幹掉。錄影發到互聯網上?太棒了,這給我省了好多事兒,再好不過了。我幾乎已經感覺到了某種假裝的快樂或跟它類似的感覺。
是運用邏輯的時候了,開動德克斯特冰冷而強大的腦力來攻克問題吧。首先,他要幹什麼?他為什麼這麼幹?顯然他等著我給他個反應,不過會是什麼呢?最明顯的是他想報復。我殺了他的朋友——同伴?愛人?不重要。他想讓我知道他知道我幹的事兒,還有……還有……還有他把視頻發給了我,而不是別的會對此採取措施的人,比如庫爾特警探。這意味著這只是個私人挑戰,而不是要公之於眾,起碼目前還沒有。
除了它已經被公佈了——它被放在YouTube上,有人會看見,這是早晚的事兒。那意味著有個時間因素。他在說什麼?「在他們找到你之前來找我吧?」
好吧。然後像老西部片那樣把我結果了?還是想折磨我,讓我疲於追捕,直到我不留神犯了錯誤?要麼就是直到他厭煩了遊戲,把整個事情向晚間新聞抖摟開?
換作普通人,這些足夠讓人聞風喪膽了,但德克斯特是用更堅固的材料做成的。他想讓我試試能不能找到他,但他不知道我是找人專業畢業的高才生。我只需用到我謙虛的自我評價的一半功力,就能比他預想的更快地找出他。好吧,要是韋斯想玩兒,我奉陪。
只不過要用德克斯特的,而不是韋斯的遊戲規則。
「事分輕重緩急,首要的先來。」這是我的座右銘。既然我這會兒正對兩耳之間的那部分結構感到有些力不從心,我便從座右銘裡汲取了點兒力量,調出警局關於布蘭登·韋斯的檔案。
沒有太多信息:有一張他付過錢的停車罰單,還有旅遊局對他的檢舉。他沒有被發過通緝令,駕駛證也沒有任何違法的地方,也沒有攜帶任何秘密武器,比如鋼鋸。他的地址我已經知道,就是德博拉被刺的地方。我稍微再深挖了一下,發現了他的一個舊地址,在紐約錫拉庫扎。在那之前,他一直生活在加拿大的蒙特利爾。一番查找下來,我發現他仍然是加拿大公民。
沒找到真正的線索。我並沒期待真能找到什麼有價值的東西,但我的工作和我的養父都教會我,勤奮努力會有回報。這還只是開始的工作。
下一步,針對韋斯的郵件地址,這稍微有些難度。我動用了一點兒稍微有些越界的手段進入美國在線[註]的用戶名單,又找到一些信息。他在設計區的地址仍然是他提供的居住地址,但多了個手機號碼。我記了下來備用。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有用的東西。雖然我沒能從美國在線那裡挖到太多的信息,不過我能追查到手機的位置,這技術我以前用過一次,那次差一丁點兒就把多克斯警官完完整整地從手術刀下搶救回來。
[註]American Online,美國時代華納的子公司,著名的因特網服務提供商,可提供電子郵件、新聞組、教育和娛樂服務,並支持對因特網訪問。
不知為何我又回到YouTube,也許是想再看一次自己,那個自在而真實的我。畢竟以前我從沒看過這種東西,也沒想過能看到。德克斯特在行動。我又看了一遍視頻,驚嘆自己看上去是那麼優雅,那麼自然。我對著鏡頭舉起鋼鋸時是那麼有氣質。真美。一個真正的藝術家。我應該多拍些電影。
看著視頻,另一個想法躍入我慢慢甦醒的大腦。除了屏幕,郵件地址也被高亮加重。我不太知道YouTube,但我知道如果郵件地址被突出,意味著它導向了另外的地方。我點擊郵件地址,一片橙紅色的背景幾乎是立刻出現了,這次導向的是YouTube的個人網頁。大大的紅色字體覆蓋了網頁上方,寫著「新邁阿密」。頁面底部一個小方塊標誌上寫著五段錄影,小照片顯示著每段錄影的內容。顯示我的背影的是第四段。
為了讓自己顯得有條有理,而不是再看一遍自己,我點擊了第一段視頻。照片上顯示的是一張男人的面孔由於厭惡和恐懼而變得扭曲。視頻開始,又是大紅色的標題跳上屏幕:「新邁阿密:第一集。」
很漂亮的日落景象,背景是鬱鬱蔥蔥的植物、一排可愛的蘭花、一群鳥兒棲息在小湖畔,然後鏡頭拉回,呈現出我們在仙童公園看到的屍體。鏡頭外傳來一聲可怕的呻吟和窒息的聲音:「哦,天哪。」然後鏡頭跟隨他的背影,直到一聲刺耳的尖叫傳來。這聲音聽起來非常熟悉,這是第一段視頻的慘叫,我們在旅遊局看過的那段。不知出於什麼奇怪的原因,韋斯在這段視頻裡使用了同一聲尖叫。也許是出於對品牌連續性的考慮,就像麥當勞總用同一造型的小丑一樣。
我又放了一遍視頻,鏡頭專門在仙童公園前面的停車場上挑選那些看上去驚恐、厭惡或好奇的面孔。接著屏幕畫面旋轉,將這些表情豐富的臉排成一列,背景是開始時的落日和植被景象,字母躍出在畫面上方:「新邁阿密:無與倫比的自然。」
這段視頻,足以讓我毫不懷疑地認定韋斯有罪。我相當肯定其他幾個視頻顯示的是另外幾個受害者,都以觀眾的表情反應作為劇終。但做事要善始善終,我覺得應該按順序把五段視頻再看一遍——且慢——應該只有三段視頻,我們已經發現屍體的場所,再加一個德克斯特的精綵演出,那應該是四段——另一段是什麼?難道韋斯加了別的料,用以透露額外的線索讓我找到他?
實驗室裡傳來一陣喧鬧。文斯·增岡喊了起來:「叫你呢,德克斯特!」我飛快地關掉網頁。並不只是出於偽裝的謙虛讓我不想跟文斯分享我那傑出的動作片。解釋這個表演的由來實在是太困難了。我的屏幕剛變黑,文斯就背著他的法醫工具箱闖進了我的小格子間。
「你現在不接電話了?」他說。
「我肯定是去衛生間了。」我說。
「壞蛋不可以休息,」他說,「來吧,去幹活。」
「哦,」我說,「怎麼了?」
「不知道。現場的警察都快瘋了,」文斯說,「肯德爾那邊的事兒。」
當然了,肯德爾老是出可怕的事情,但沒什麼需要用到我的專業知識。後來回想起這件事兒,我當時應該表現得更積極些,但我當時還想著自己在YouTube上被迫成了明星的事情,而且非常想看完其他幾段視頻。最後一段是什麼?我預感那個視頻會揭示些新內容,暴露一些信息讓我更接近韋斯。我非常需要馬上接近他,越近越好,近如一把刀刃的距離,趕在其他人看到視頻並認出我之前。所以我的心思沒有集中在工作上,跟文斯一起驅車前往現場,一路上打著哈哈,心裡卻在想,韋斯到底在最後那段視頻上放了什麼。所以,當文斯停好車關掉引擎並說「下車」時,我一眼看到目的地後不禁大吃一驚。
我們停在了一棟大樓前,我以前來過這裡。事實上,我一天前才來過,帶科迪來參加童子軍活動。
我們停車的地方是金湖小學。
當然,這可能只是個偶然。任何時候都有人被殺,即便是在小學也不例外。如果這些不是讓生活變得格外有趣的偶然事件,那無異於整個世界都是繞著德克斯特轉了——當然了,只在某些情況下才是這樣,我還沒自大到真相信會這樣。
所以昏頭昏腦並略帶不安的德克斯特跟在文斯後面,蹣跚地走進去,鑽過黃色的封鎖膠帶,經過大樓的側門,那裡是發現屍體的地方。我走進守衛嚴密的現場時,聽到一陣奇怪的白痴似的口哨聲,然後我意識到那是我發出的。儘管有透明面具用膠水黏在臉上,儘管那洞開的身體裡填著童子軍制服一類的東西和用具,儘管我絶對不可能是對的,但我還是從十英呎外就認出了那具屍體。
是羅傑·多伊奇,科迪的童子軍教官。
屍體是放學後在學校側門附近發現的,這個側門是學校餐廳和禮堂共用的緊急出口。餐廳的一個服務生出來抽菸時發現了屍體,他現在需要服用鎮靜劑。我快速看了一眼屍體,明白他為什麼需要借助藥物了。仔細看了兩遍之後,我自己也想吃藥了。
羅傑·多伊奇的脖子上套著個小掛鏈,墜了一隻哨子。跟前幾次一樣,屍體的內臟被掏空,填進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這回是一套童子軍制服、一本封面上寫著「大熊童子軍手冊」的書,以及其他幾樣用品。我看到一把斧子的手柄露了出來,還有一把刀,刀柄上有童子軍的徽章。我彎下腰湊近了看,還看見一張用普通白紙打印的顯影顆粒粗糙的照片,上面用粗黑體寫著大大的「準備好」幾個字。這照片成像模糊,拍的是遠處幾個男孩子和一個大人正往這座大樓裡走。不用細看,我已經知道那個大人和其中一個孩子是誰。
我和科迪。
科迪的背影那麼熟悉,我絶不會弄錯。這張照片要傳達的信息我也不會弄錯。
現在我感覺很彆扭。我跪在地上,看著這張模糊的照片,上面是我和科迪,而我在想,假如我現在把這張紙拿走,會不會被人看見。我還從來沒有破壞過證據,不過,我也從來沒成為過證據的一部分。我知道事情變得嚴重了。「準備好」以及照片,這是一個警告,一個挑釁——我知道你是誰,我也知道怎麼能傷害到你。我來了。
「準備好。」
可我還沒準備好。我都不知道韋斯人在哪兒,我也不知道他的下一步行動是什麼、什麼時候採取行動,但我的確知道他一直都棋先一著,而且他大大增加了難度。這回不是什麼偷來的死屍,也不再隱姓埋名。韋斯殺了羅傑·多伊奇,而不是僅僅裝點了屍體而已。他挑這個受害人是精心策劃的,目的是引我上鈎。
這也是個多重的威脅。因為照片的出現又增加了一層意義——他在說,他既能抓住我,也能抓住科迪,或者只是把我的真相曝光。確鑿無疑的是,一旦我被曝光而且入獄,科迪就成了沒人保護、任韋斯為所欲為的羔羊。
我死死地盯著照片,想像著是不是隨便誰看到都能認出上面的人是我,我打不定主意該不該拿走它銷毀。我還沒想好該怎麼做,無形的黑翅膀拂過我的臉,讓我脖子上的汗毛倒豎。
黑夜行者到目前為止對這件事兒都保持沉默,只偶爾傻笑幾下哄自己開心,不過這會兒他傳遞的信息很清楚,是照片的回音:「準備好。你不是獨自一人。」我立刻明白附近有人在用邪惡的目光看著我,猶如老虎看著它的獵物。
我緩慢而小心地站起來,做出一副臨時想起把什麼東西忘在車裡的樣子,走回停車場。我隨意地打量著那片地方,沒發現什麼異常,只有夢遊似的德克斯特在很平常地信步溜躂,在他若無其事、心不在焉的微笑下有黑色的濃煙在噴吐,我在搜索著是誰在盯著我。
找到了。
在那邊,離我一百英呎的停車場一邊,視角最好的地方,一輛小小的銅色轎車停在那裡。透過風擋玻璃,有什麼東西在衝我閃爍——是陽光下相機鏡頭的反光。
濃重的黑色攜帶著利刃在我體內呼嘯著穿過,我仍然很悠閒地朝那車走去。隔著老遠,我看見相機的反光下移,一張男人小而蒼白的臉露了出來。黑色羽翼在我倆之間嘩嘩搧動並墜落,時間過去了漫長的一秒——汽車發動,退出了停車場,輪胎發出尖叫,融入馬路上的車流中。我跳過去追,卻只能看到車牌上前半部分的字母OGA和三個看不清的數字,中間那個不是3就是8。
但看清是什麼車就足夠了。我至少能從車輛登記查起。不會是在韋斯名下,不可能。在警匪片鋪天蓋地的今天,沒人這麼笨。他跑得飛快,不想讓我看清他或他的車,可這次我的運氣來了。
我站在那兒足足有一分鐘,讓體內的狂野風暴平息下來,變得安靜乖巧。我的心怦怦跳著,通常我在白天不會這樣。我發現韋斯有些害羞,跑得飛快。這樣很好,不然我能把他怎麼樣?把他從車裡揪出來殺掉?或者把他逮起來塞進警車,好讓他跟大家講述德克斯特那不得不說的故事?
不。他溜得好。我會找到他,我們會在合適的時間和環境下相會,在適當的夜色的掩護下。我有些迫不及待。
我深吸一口氣,臉上換上我最好的假笑,走回到那堆色彩繽紛的曾經是科迪的教官的肉旁邊。
文斯·增岡正蹲在屍體旁,不過沒幹什麼正事兒,而是皺著眉頭呆望著屍體裡的那些東西。我走過去,他抬起頭說道:「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說,「我只管濺血分析。他們付錢給警探來找出什麼意思。」文斯歪頭看著我,好像我剛剛建議他把屍體吃掉。「你知道是庫爾特警探負責這個案子嗎?」他說。
「也許他們付錢讓他幹別的事兒了。」我說,心裡感到些希望。如果是庫爾特負責,即便我去跟他認罪,交給他我的演出錄影,他都依然有本事破不了案。
所以我開始幹活時,心情已經差不多變好了——我迫不及待想快點兒幹完好回警局,在電腦上繼續追逐韋斯。好在現場幾乎沒什麼血跡——韋斯是個乾淨人,這個我喜歡——所以幾乎沒什麼可讓我幹的。我很快做完,求一個警察帶我回警局。開車的警察是個大塊頭白頭髮的傢伙,叫斯圖爾特,一路上跟我聊邁阿密海豚橄欖球隊,也不在乎我有沒有搭理他。
車子開到警局,我逃也似的衝到我的電腦旁。
車輛登記信息數據庫是警察工作的最基本工具,不管是真實生活還是在小說裡都是這樣。我為自己借助這個工具而有點兒不好意思,因為這活計在弱智電視劇中看起來實在太容易了。不過要是有助於找到韋斯的話,我會儘量克服這種近乎考試作弊的感覺。不過我真心希望他能給我來點兒更具有挑戰性的題目。眼下只好因陋就簡,在現有條件下把事兒幹了,希望過後會有人向我徵求建設性的意見。
十五分鐘後,我已經把整個佛羅里達州的數據庫都梳理了一遍,發現三輛帶OGA字樣的小型銅色轎車車牌。一輛是在基西米[註]註冊的,似乎有點兒遠。另一輛是1963年的老爺車,我確信要真是它,我會認得出來。
[註]在佛羅里達州中心,距邁阿密三百公里。
剩下一輛是1995年的本田,註冊的名字是肯尼思·溫布爾,地址是邁阿密西北九十八街。這個地方的房子都比較廉價,離設計區德博拉被刺的地方很近,即便步行都可以到。也就是說,如果警察來到你在東北四十街的住宅,你可以輕易地從後門跑出,溜躂幾個街區找到這輛沒主的車。
不過,假如你是韋斯,你會把這車弄到哪兒去呢?我會把它開得遠遠的,遠離我偷車的地方,而絶不會在附近的西北九十八街。
除非韋斯和溫布爾之間本來就有關聯。這要是管朋友借的車就完全說得通了——哥們兒,我去殺個人,個把小時就回來。
當然,出於某些古怪的原因,我們沒有關於「你的朋友都是誰」的登記。要是有這個數據,國會也通過這個提案的話,我此刻的工作就會容易得多。可是沒這麼走運,我得付出加倍的心血,親自走一趟。這就叫勤奮努力。但首先我得看看還能不能再找出些關於肯尼思·溫布爾的信息。
我快速搜索了一遍數據庫,沒查到這傢伙有前科,至少幹壞事兒時沒用這個名字。他的水電費帳單都付了,儘管煤氣帳單晚交過幾次。再深入查一下,進入他的稅務記錄,我發現溫布爾是自由職業者,他的職業一欄寫著「錄影編輯」。
當然這也許是巧合。奇怪的不可思議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我們只是跟土老帽兒進城似的抓抓後腦勺說:「娘哎,真不得了。」但這回要說是巧合未免過於牽強。我一直在追蹤一個以錄影帶做線索的傢伙,現在這個線索把我引到了一個專業做錄影的人這裡。這種時候,一個見多識廣的調查員必須接受「這可能不是巧合」的事實。所以,我輕輕地對自己嘟囔了一句「啊哈」,我覺得自己這一聲叫得也挺專業的。
溫布爾肯定以某種方式和這事兒有關,跟韋斯是一條線上的螞蚱,他們一起製作、傳遞錄影。所以他們也很可能合作擺弄屍體以及最終結果了羅傑·多伊奇。所以,德博拉去敲門時,韋斯逃向了他的另外一個同伴溫布爾的住處,一個藏身之所,一輛小銅色汽車。
好吧,德克斯特。發動引擎,準備出發。知道他在哪兒,現在該去抓他了。在他把我的名字和照片登在《邁阿密先驅報》的頭版之前,我得行動起來,抓住他。
德克斯特,你在嗎,夥計?
我在。但我突然奇怪地發現自己在思念德博拉。這件事兒我該跟她一起幹的。畢竟在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德克斯特的最佳狀態時段。德克斯特需要在黑夜才能盛開,才能煥發出真實自我的生命活力。日光和追捕這兩件事情不搭界。有了德博拉的警徽,我還能藏身,要是沒有的話……我當然不是緊張,只是有點兒不舒坦。
我站起來走了。我出了門朝我的車走去,卻怎麼也甩不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那感覺一直跟隨著我,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兒,而德克斯特正在一頭紮進去。但正因為沒有更明顯的徵兆,所以我繼續前進,暗自為到底是什麼在我的心底翻攪感到奇怪。真的是因為害怕日光,還是潛意識覺得我漏過了一些非常重要的、會從背後偷襲我的東西?我在腦子裡把每件事過了一遍又一遍,結果還是一樣,很簡單,很有邏輯,很正確,我沒別的選擇,只有以快取勝,可我為什麼心神不寧呢?
在離溫布爾家的屋子半個街區遠的地方停車的時候,這感覺仍然存在。我看著街上,在車裡一動不動地坐了好幾分鐘。
那輛銅色的車就停在路邊,在他家門前。萬籟俱寂,沒有被拖拽到馬路邊等待運走的大型屍塊,只有普通邁阿密住宅區的一棟房子被正午的烈日烤炙著。
繼續在關掉冷氣的車裡坐下去的話,我自己也要被烤熟了,再過幾分鐘,大概就能看著我變得酥脆可口。不管我感覺到了什麼讓人驚恐的東西,我都得趁車裡還有空氣的時候做出決定。
我從車裡出來,站在驕陽下眨了幾秒鐘眼睛,然後順著馬路邊朝與溫布爾家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很閒散地溜躂著,繞著街區轉了一圈,看了看這棟房子的背面。沒什麼特別的東西,一道鐵絲網攔成的柵欄後面是一排叢生的灌木,從周圍看不到裡面。我繼續走著,穿過街道,回到車旁。
又站了一會兒,我繼續在烈日下眨眼,汗水順著脊樑骨往下淌,順著前額流進眼睛。我知道再這樣站下去會引起旁人的注意。我得行動,要麼去屋前,要麼回車裡,開車回家,等著看自己出現在晚間新聞中。可是那個討厭的煩人的低語仍然在我的腦海裡盤旋,在說有什麼東西不對勁兒。我又站了一會兒,直到心裡那個小東西又響了一下,我最後對自己說,得,不管那是什麼,只管放馬過來。
我想起自己是帶了道具的,我打開後備廂。裡面有一個夾紙的硬板,這東西在前幾次調查壞蛋生活方式時派上了用場,還有個簡易領帶。走運的是,我今天正好穿了一件正式的襯衫,紐扣繫到脖子,於是我把領結別到領子上,拿起硬紙夾和圓珠筆,走過街道來到溫布爾家門前。我看上去是個公家派來的小幹部,來查點兒小事情。
我看看街上,兩側種滿了樹,有幾家後院種的是果樹。好吧,今天我就是來自州樹木管理委員會的檢查員德克斯特。這個身份能讓我以正當理由接近房屋。
然後呢?我真能在光天化日下進屋擒獲韋斯?灼熱的日頭下這個念頭顯得不大可行。沒有讓人安心的黑夜,沒有暗影讓我藏身。我身無遮攔,顯而易見,要是韋斯從窗口看一眼並認出了我,那這場戲還沒來得及開始就結束了。
可我有什麼辦法呢?如果我什麼都不對他做,他很可能對我做什麼,從曝光我開始,然後傷害科迪或阿斯特,或別的什麼人。我得在他繼續為非作歹之前把他的腦袋切下來。
我現在就要這麼做了,可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想法在這時冒了出來,德博拉就是這麼看我的吧?她是不是認為我是一個粗野下作、為所欲為的傢伙,所以她才那麼生我的氣?她把我想成了一個貪婪的魔鬼?這感覺真讓人痛心,我無法動彈,任汗水從前額滾落。真不公平,真沒天理。當然了,我的確是個魔鬼,可不是她想的那樣。我很整潔,很有操守,很禮貌,很仔細地設法不亂丟屍塊兒,不給遊客帶來不必要的驚慌。她怎麼就沒看到這些呢?我怎樣才能讓她理解和欣賞哈里教規中的嚴謹與美好呢?
我深吸一口氣,走向溫布爾家隔壁的房子,打量著道旁的樹,又在硬紙夾上記錄著什麼。我慢慢地走過去。沒有誰嘴裡橫咬著大砍刀跳出來攔住我的去路。於是我站住腳,走向溫布爾家的屋子。
這裡也有需要檢查的樹,我看著樹,做著記錄,然後往他家的車道走了兩步。屋裡悄無聲息。我又走近了一點兒。我仔細地看著屋子,發現所有窗戶的窗簾都被放下來了,什麼都看不見。我再走近些,看見有個側門,我漫不經心地走過去,注意聽著是否有人在低聲說:「看,他來了!」還是一無所獲。我假裝看見了後院煤氣閥門旁的一棵樹,那棵樹離大門只有二十英呎遠,我走了過去。
依然毫無異常。我在硬紙夾上寫了幾筆。門的上半部是玻璃,百葉窗沒有放下來。我走過去,上了台階,往裡望去。一條黑暗的走廊,上面排列著洗衣機、烘乾機,還有幾個掃帚墩布之類的東西堆在牆邊。我握住門把手,非常緩慢無聲地擰動。沒上鎖。我深吸了一口氣——一聲慘厲的尖叫從屋裡傳來,我大吃一驚。那聲音充滿痛苦和恐懼,以及求生的意願,就連漠然的德克斯特都條件反射地向前走了一步。我一隻腳已經邁進了屋子,但一個小問號跳入腦海,似乎在哪兒聽過這聲慘叫?我的另一隻腳也邁進了屋子,我想著,真的嗎?在哪兒聽過?答案立刻就來了,我心裡一鬆:是從韋斯做的「新邁阿密」的錄影上。
也就是說,這聲慘叫是錄製的。
也就是說,這聲慘叫是引我進門的。
也就是說,韋斯已經準備好了,在恭候我。
儘管說出來不太有利於我的形象,但我的確停住了腳步,膜拜我自己腦筋轉的速度。然後,我聽從了心裡的低語,它在嘶喊著:「快跑,德克斯特,快跑!」我躥出房屋,跳下車道,正好看見銅色小車尖叫著開上街道。
然後一隻巨掌從身後將我推倒在地,一陣熱浪捲過,溫布爾的房子變為一片火海,磚頭瓦礫紛紛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