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食人族的盛宴

  在我為邁阿密戴德警察局工作期間,不止一次聽到「狗屎暴風雨」這個說法。但老實說,真正看到那陣勢是在德博拉對本地市長的獨子發出緝拿通告之後。五分鐘之內就來了三輛警車和一輛電視台的新聞採訪車,停在房子前面德博拉的車旁。第六分鐘的時候德博拉跟馬修斯局長通了電話。我聽到她在說:「是的,長官。是的,長官。不,長官。」整整兩分鐘的通話就沒聽到她說別的。到放下電話時,看她那牙關緊咬的樣子,我都覺得她可能再也沒法兒嚼硬東西了。

  「靠,」她咬著牙說,「馬修斯撤了通緝令。」

  「我們知道他會這樣。」我說。

  德博拉點點頭。「到了,」她說著望向街道,「靠。」

  我轉頭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戴克正從車裡鑽出來,往上提著褲子,還朝一個正在採訪車前梳頭髮準備開拍的女人使勁兒笑了一下。她停下動作也衝他笑,他點點頭,然後朝我們溜躂過來。她目送了他好一會兒,舔著嘴唇,又重新梳起了頭髮。

  「從理論上說,他是你的搭檔。」我說。

  「理論上他是個腦死亡的笨蛋。」她說。

  「嘿,」戴克對我們說,「局長說了,我得盯著你,別讓你又把什麼事兒搞砸了。」

  「你他媽怎麼知道搞砸的會是我?」德博拉朝他吼道。

  「哦,你知道。」他說著聳聳肩,又回頭看女記者,「我是說,別跟媒體說話,好嗎?」他朝德博拉擠擠眼,「總之我這會兒得看著你,確保別出事兒。」

  我還以為她會發出一連串惡毒詛咒,讓戴克當場在阿科斯塔家精心修剪的草坪上燒焦,但她顯然也從局長那兒收到了同樣的指令,她是個聽話的士兵。紀律為上,所以她只是看了戴克一會兒,然後說:「行吧,查查名單上其他人的名字。」說完就乖乖地朝她的車走去。

  戴克又提了一下褲子,看著她走遠。「哦,好吧。」他邊說邊跟了過去。電視台女記者的眼光追隨著他,臉上悵然若失,她身邊的製片人差點兒要用麥克風敲她一下,她才醒悟過來。

  我搭一輛警車的順風車回到警察局,開車的是一個叫威洛比的警察,他是邁阿密熱火隊的粉絲。我在下車之前跟他學了好多控球後衛和掩護走位的戰術,我肯定這些信息說不定哪天就能用上,可我還是很高興終於能從他的熱火談話中逃出來,鑽進下午的熱火空氣中,最後鑽進我自己辦公室的小格子間裡。

  我就在那兒和我的儀器度過了餘下的時間。我去吃午飯,試了一家附近餐館的沙拉三明治。可惜有頭髮,醬汁味道也很糟糕,所以我回來的時候胃裡很不滿足。我又做了一些常規的實驗室工作,歸檔了文件,獨享孤獨,直到差不多四點的時候,德博拉走了進來。她抱著一大沓厚厚的文件,看上去和我的胃一樣委頓。她拿腳鈎出一張椅子,癱坐進去,一言不發。我放下正在讀的報告,看著她。

  「你看上去很頽,妹妹。」我說。

  她點點頭,看著自己的手。「漫長的一天。」她說。

  「你查了牙醫名單上的其他人嗎?」我問她,她又點點頭。我想幫她改進人際關係,於是又補充道:「是和你的搭檔戴克一起?」

  她的頭猛地抬起來,怒視著我。「那個笨蛋。」她說著聳聳肩,又懶得說話了。

  「他怎麼了?」我問。

  她又聳聳肩。「沒什麼。」她說,「他在常規事情上倒沒那麼糟糕,問答都還得體。」

  「德博拉,那你幹嗎不高興?」我問。

  「他們帶走了我的嫌疑人,德克斯特。」她說,聲音裡的脆弱和倦意又把我嚇了一跳,「阿科斯塔家那小子肯定知道什麼,我肯定。他不一定窩藏了那倆姑娘,但他知道是誰幹的,可他們不讓我查他。」她朝走廊揮了一下拳頭,「他們還叫笨蛋戴克盯著我,怕我讓市長為難。」

  「哦,」我說,「博比·阿科斯塔也許完全無罪。」

  德博拉朝我齜了一下牙,如果她不是那麼鬱悶,那幾乎能算是個微笑。「他罪行纍纍。」她說,打開手裡的紙夾,「他的檔案你都沒法兒相信,你都不用看他們加密的他未成年時干的那些事兒。」

  「少年時期的檔案不能為他的這次行為定罪。」

  德博拉身體前傾,我還以為她要拿博比·阿科斯塔的檔案打我。「可惜不能。」她說,打開檔案,「侵犯,蓄意侵犯,偷車大案。」她說到「大案」的時候看著我,語氣中帶著不服氣。她聳聳肩,又繼續看文件。「他被捕兩次,因為有人死亡,原因可疑,而他在現場,至少是過失殺人。可是這兩次他老爹都把他保釋出來了。」她合上文件,拿手拍著,「還有好多,但每次都一樣。他手上有血,但被他老爹保釋。」她搖搖頭,「這個一塌糊塗的壞小子,他至少殺了兩個人,我確定他知道兩個姑娘的下落,如果他還沒殺了她倆的話。」

  我相信德博拉有可能是對的。並不是因為他有前科,但當德博拉念文件的時候,我感到黑夜行者表現出了興趣。換作舊日的德克斯特,他肯定已經把博比·阿科斯塔的名字加到了遊戲夥伴的小本本上。我贊同地點點頭。「你可能是對的。」我說。

  德博拉猛地抬起頭。「可能?」她說,「我就是對的。博比·阿科斯塔知道姑娘們在哪兒,可是因為他爸,我不能碰他。」

  「哦,」我說,「你當然沒法兒和市政府較勁兒了。」

  德博拉看看我,一臉疑惑。「這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唉,好了,德博拉,」我說,自己也覺得有點兒賣萌,「你知道事情就是這樣的,現在它就這樣發生了,你何必為這個煩惱呢?」

  她長出了一口氣,雙手在腿上合攏,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比她罵回來還要糟糕。「我不知道。」她說,「也許不是這麼簡單。也許……我也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如果任何事兒都讓我妹妹煩惱,那倒好理解她的愁苦情緒了。但以我有限的和人類打交道的經驗,我知道如果他們說任何事兒,往往是因為一件具體的小小的某件事兒。以我妹妹為例,她正被一件具體的事兒吞噬,讓她行為乖張。想起她提到過她的同居男友凱爾·丘特斯基,我覺得可能就是因為他。

  「是丘特斯基嗎?」我問。

  她猛地抬起頭:「什麼?你以為他打我了,還是他欺騙我?」

  「沒有,當然沒有。」我說著舉起手以防她突然想打我。我知道他不敢玩弄她的感情,而有誰敢打我這妹妹呢?想一想就很可笑。「你那天不是提起他嗎?」

  她又不言語了,低頭看攤在腿上的手。「哈,我是說過,對吧?」她說著慢慢搖頭,「唉,這是真的。×蛋的丘特斯基,他都不跟我多說這個。」

  我看著我妹妹,第一反應居然是「哈哈,我真的能對人類感情產生同情了」,德博拉沒完沒了的軟弱自憐情緒把我也打動了。在我內心深處剛剛被莉莉·安開墾過的處女地上,我第一次不用搜腸刮肚想我過去的經驗體會,直接就感受到了某種情感,這可真讓我驚訝。

  我沒多想,站起來朝德博拉走去。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按了按,說:「真抱歉,妹妹。我能為你做點兒什麼?」

  德博拉挺直肩膀,把我的手打了下去。她站起來看著我,用起碼恢復了一半的咆哮口氣說:「作為初學者,你就別學弗拉納根神父[註]了。天哪,德克斯特,你是出什麼毛病了?」

  [註]羅馬天主教神父,曾為一些無家可歸和有品行問題的男孩建立「男孩之家」。

  在我能發出一個有意義的簡單音節之前,她已經走出了我的辦公室,消失在走廊裡。

  「我很高興能幫到你。」我朝她後背喊道。

  也許我還太嫩,還不能真正理解人類感情並做出相應的反應。也許德博拉需要多點兒時間來適應新的富有同情心的德克斯特,至少現在看上去更像是有哪個壞蛋往邁阿密的水裡撒了藥。

  我收拾停當準備下班,奇詭的感覺又上了一個檔次。我的手機響了,是麗塔,我接起來。

  「德克斯特,是我。」她說。

  「當然是你。」我鼓勵地說。

  「你還在上班嗎?」她問。

  「正要下班。」

  「哦,好,因為……我是說,如果……不用接科迪和阿斯特,」她說,「你今晚不用了。」

  我快速翻譯了一下這句話,她的意思是我由於某種原因不必去接孩子們了。「哦,為什麼?」我問。

  「就是……他們已經走了。」她說。有那麼一剎那,我使勁兒想弄明白她的話,覺得有什麼可怕的事兒發生了。

  「怎麼回事兒,他們去哪兒了?」我結結巴巴地問。

  「哦,」她說,「你哥哥接走了他們,布萊恩,他帶他們去吃中餐。」

  我驚得啞口無言。思緒翻滾,將我席捲,好像混合了憤怒、驚愕、懷疑。不管我的思緒多麼活躍,我什麼也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啊」,我正掙扎著要說句整話,麗塔說:「哦,我得掛了,莉莉·安哭了,再見。」她掛斷了電話。

  我有好幾秒鐘的時間都站在那裡,聽著一片寂靜無聲,這好幾秒顯得無比漫長。最後我發現自己口乾舌燥,因為我張了半天的嘴。而我的手也因為一直緊緊握著手機而滿手心是汗。我閉上嘴,把手機收起來,下班回家。

  我在家裡靜靜地看電視,一有機會就抱著莉莉·安。我一抱著她她就睡著了,我覺得這代表她非常信任我。一方面我希望她能快點兒不再這樣,因為如此信任別人不是一件明智的事兒;可另一方面,我感到心裡充滿奇妙的感覺,並且下定決心要保護她,不讓任何黑夜裡的妖魔鬼怪傷害她。

  我發現自己老聞莉莉·安的腦袋,那氣味非常棒,和我以前聞過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我聞了聞,分辨不出那是什麼,所以我聞了又聞。突然一種新的氣味升起,從尿布的方向傳來,那味道還是挺容易分辨的。

  換尿布沒有聽上去那麼糟,我一點兒都不介意幹這個。麗塔像俯衝的炸彈一樣猛地衝進來,大概想看我是不是不小心把孩子給弄傷了。她停下來,觀看我給孩子服務時恬靜而又勝任的情景,我暗自高興。當我幹完這一切,她把孩子從換尿布的檯子上抱走,對我說「謝謝你,德克斯特」的時候,我感覺到一種成功的暖流湧上心頭。

  麗塔喂莉莉·安吃奶,我繼續看電視。我看了幾分鐘冰球,真不好看。第一場,美洲豹隊本已領先三分;第二場,毫無對抗性。我本來因為運動員所表現出的赤裸裸的殺戮慾望而培養起了看這比賽的興趣,可現在我發現自己應該牴觸這些凶悍的節目。新的我,尿布老爹德克斯特,應該抵禦暴力以及代表暴力的冰球。也許我應該去看保齡球。那特別沒勁兒,但也沒有鮮血,而且比高爾夫有意思多了。

  我還沒拿定主意,麗塔又抱著莉莉·安過來了。「你能給她拍拍嗝兒嗎,德克斯特?」

  「太能了。」我說。我把一塊小毛巾墊在肩膀上,讓孩子臉朝下趴在上面。這回又居然一點兒都沒讓我覺得噁心,甚至當莉莉·安打了小嗝兒,牛奶帶著氣泡吐到毛巾上時也是如此。我發現自己默默地祝賀她每一個小嗝兒,直到最後她沉入夢中,我把她換成臉朝上的姿勢,抱在胸前,溫柔地搖著她,哄她睡覺。

  布萊恩把科迪和阿斯特帶回家的時候我正保持著這個姿勢,那時已經九點了。從理論上說,這有些過分,因為九點是孩子們上床睡覺的時間,而他們至少需要十五分鐘才能上床。但麗塔看上去毫不介意,而且每一個人都心情奇佳,我也不好說什麼。甚至連科迪都似乎在微笑。我決定弄清楚布萊恩帶他們去了哪家中餐館,能讓他們高興成這樣。

  形勢對我有點兒不利,因為我當時正抱著莉莉·安。但麗塔忙著催孩子們去換睡衣刷牙,我只好站起來跟我兄弟寒暄幾句。「哦,」我朝站在門邊一臉得意的他說,「他們看上去玩兒得很開心。」

  「哦,是的。」他帶著那討厭的假笑說道,「很棒的孩子,兩個都是。」

  「他們吃春捲了嗎?」我問。布萊恩看上去有一陣子沒明白我在問什麼。

  「春……哦,我給他們點的,他們都吃完了。」他說,帶著那種不懷好意的開心,我肯定他沒在說食物。

  「布萊恩……」我還沒說完,麗塔就進來了。

  「哦,布萊恩,」她把莉莉·安從我懷裡搶走,「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但孩子們都特別開心,我從來沒見過他們這麼高興。」

  「我太榮幸了!」他說。我背後一凜。

  「你要不要再坐一會兒?」麗塔說,「我煮點兒咖啡,或者來杯葡萄酒?」

  「哦,不了。」他高興地說,「很感謝你,親愛的女士,但我得走了。信不信我今晚有約?」

  「哦!」麗塔帶點兒負疚感地紅了臉,「我希望你不會……我是說,孩子們,你不必……」

  「完全沒有。」布萊恩說,「我有的是時間,不過我必須向你們告別了。」

  「哦。」麗塔說,「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因為那……」

  「媽媽!」阿斯特在過道一端喊道。

  「哦,親愛的,」麗塔說,「對不起,但是……很感謝你,布萊恩。」她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

  「這是我的榮幸。」布萊恩又說一次。麗塔笑笑,急急忙忙地朝阿斯特和科迪奔去。

  布萊恩和我彼此打量了一會兒。我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布萊恩……」我說。他笑得假透了,卻又洞察一切。

  「我知道。」他說,「但我真的有個約會。」他轉身開門,回頭看看我。「他們實在是太棒了。」他說,「晚安,兄弟。」

  他走進黑夜,留下我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兒琢磨他的假笑。一種不安的感覺湧上心頭,有某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正在發生。

  我特別想弄明白我兄弟和孩子們是怎麼了,但我還沒來得及問,麗塔就把兩個孩子轟上床睡覺了。我忐忑地睡去,早上也沒機會趁他們的媽媽不在的時候跟他們說話。一定不能讓麗塔知道,而且孩子們可能已經被警告過什麼都不許說。我瞭解布萊恩——其實好好想想,我並不瞭解他。我覺得我知道他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會怎麼想怎麼做,可除了這個,他是誰?除了偶爾的殺戮取樂之外,他活著的目標是什麼?

  我沒太多時間琢磨我哥的事兒,我到了工作地點,二樓就是法醫部,那裡亂成一片,跟正在發生犯罪案件一樣。卡米拉·菲格是個為人正直的三十多歲的法醫技術員,她正拿著她的工具箱從我身邊衝過去,碰到我胳膊的時候臉都沒有紅一下。當我走進實驗室時,文斯·增岡正跳起來把什麼東西往他的包裡塞。

  「你有遮陽帽嗎?」他朝我喊。

  「當然沒有了。」我說,「蠢問題。」

  「你也得弄一個。」他說,「我們得去遠行。」

  「啊,我們又去肯德爾嗎?」我說。

  「去大沼澤地,」他說,「昨晚那兒出大事兒了。」

  「別說了。」我說,「我得帶上驅蚊蟲噴霧。」

  一個小時之後我從文斯的車裡下來,站在大沼澤地旁的41號公路旁邊,離四十英里彎道只有一兩英里遠。哈里在我小時候曾經帶我來露營過,我對這裡有著愉快的記憶,也包括一兩隻小動物對我的認知教育貢獻了生命。

  除開路邊停著的幾輛警車,還有兩輛大麵包車正開進狹小而塵土飛揚的停車場。其中一輛帶著小拖車。一群穿著童子軍制服的人——大概十五個十幾歲的男孩和三個大人——正圍著麵包車,個個都有些六神無主的樣子,兩個警探正分別和他們說話。路邊有一個全副武裝的警察,正在指揮過往車輛。文斯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

  「嘿,羅森,」文斯說,「童子軍怎麼了?」

  「是他們發現的。他們今早過來野營旅行。」羅森邊說邊對一輛停下來打量的車說,「繼續開。」

  「發現什麼了?」文斯問他。

  「我只管朝渾蛋汽車們揮手,」羅森悻悻地說,「你們才是去擺弄屍體的人。繼續開,快點兒。」他又對另一個伸著脖子看熱鬧的司機說。

  「我們去哪兒?」文斯問。

  羅森指指停車場遠處,然後轉回了頭。我想要是我不得不站在這兒指揮交通,而別人去玩兒屍體,我也會很火大。

  我們走過那群童子軍,朝小路的起點走去。他們肯定看到了什麼特別可怕的東西,可他們看上去又並沒有被嚇破膽,因為他們在低聲笑著推來搡去,好像在過什麼特殊的節日。

  我們順著小路走下去,向南走進一片樹林,路變得彎曲,向西延伸約莫半里地,直到盡頭。我們到達那裡時,文斯已經汗流浹背,氣喘吁吁,我卻急不可待,因為我心裡那細小的聲音在向我低語,說有好東西等著我去看。

  第一眼望去沒什麼稀奇,只不過是一大片被踩平的草地,中間是一個燒火的坑。篝火的左邊是一小堆看不清是什麼的東西,卡米拉·菲格正躬身在那裡擋著。不管是什麼,它都引起了黑夜行者的興趣。我壓抑不住興奮,走了過去,忘了自己已經發誓戒除這黑色的快樂。

  「嘿,卡米拉,」我對她說,「我們發現了什麼?」她突然就臉紅了。不知道為什麼,只要我和她說話她就會這樣。

  「骨頭。」她低聲說。

  「不會是豬或山羊的嗎?」我問。

  她使勁兒搖搖頭,舉起一隻戴手套的手,遞過一塊我認出是人的臂骨的東西,這可不怎麼好玩兒。「不可能是動物。」她說。

  「哦,這樣啊。」我說,注意到骨頭上有燒焦的痕跡,我聽見心裡那個聲音在發出噝噝的笑聲。我判斷不出這是不是死後被燒的,是為了銷毀罪證還是……我看看周圍。地面被踏平了,有上百個腳印表明這裡舉行過一個盛大的聚會。我不覺得是童子軍們弄出來的。他們今早才到,沒有時間。空地看著像有很多人折騰了好幾個小時。不是靜靜地站著,而是來回走動跳躍。全都圍著火坑,骨頭就在那裡,這看著像……我閉上眼,聽著心裡的低語,我幾乎能看見那場面。「看。」他說。透過一個小小的窗戶,我看見一個盛大的節日狂歡。一個孤獨的祭祀品被綁在火上。沒有酷刑,只是一個人被執行死刑,其他人在觀看和慶祝。一場老式的燒烤。

  「嘿,」我睜開眼對卡米拉說道,「骨頭上有牙齒的痕跡嗎?」

  卡米拉猶豫了一下,端詳著我,那表情幾乎是驚嚇。「你怎麼知道?」她說。

  「哦,就是正巧有種直覺。」我說。可她看上去沒信,於是我又補充道:「猜出性別了嗎?」

  她又看了我半天,好像最後才聽懂我的問題。「哦。」她朝骨頭猛地轉過頭。她伸出一根戴手套的手指,指著一塊比較大的骨頭。「盆骨的形狀表明是女性,好像很年輕。」她說。

  德克斯特那堪稱超級電腦的大腦被輕輕擊打,一張卡片滑落到打印機出口。「年輕女性」,那卡片上寫道。「哦,嗯,謝謝。」我對卡米拉說完,就繼續琢磨這個念頭。卡米拉點點頭,又彎下腰去對付骨頭。

  我看看平地。那裡小路消失,融入一片沼澤。我看見基恩少校正和我認得的一個佛羅里達執法局的人說話。這個單位相當於州一級的聯邦調查局。和他們站在一起的是個我見過的塊頭最大的人。他是個黑人,大概六英呎五英吋高,起碼五百磅,可看上去並不顯胖,也許是因為他那兇狠的目光吧。我看不出他到底是幹什麼的。如果他是警察局或是布勞沃德縣來的,我肯定見過或者聽說過,因為他的塊頭是這麼大。

  看到巨人雖然好玩兒,但還不足以吸引我的注意力。我看看空地另一邊。穿過一小堆警察是一片清靜地帶,有幾個警察在那裡站著。我走過去,把濺血分析箱放下,使勁兒琢磨起來。我知道有年輕姑娘失蹤,也知道正在找姑娘的人非常樂於把這些事兒聯繫起來。可是該怎麼做這件事兒呢?我並不是一個善於玩弄政治的人,雖然我非常瞭解其中的訣竅。政治不過是我曾經的業餘愛好的變種,它用象徵物代替真實的刀子。我知道政治對一個複雜的環境,比如邁阿密戴德警察局非常重要。德博拉不精通這套,儘管她通常都是通過強硬的作風和漂亮的結果取勝。

  但德博拉最近太不像她自己了,變得自怨自艾,我不知道她能否勝任對付非常政治的較量。另一個警探正經手這個案子,她要想奪過來會很困難。也許一塊硬骨頭正是她所需要的,能讓她恢復舊日的自我。我踱到一邊,掏出手機。

  德博拉沒有馬上接聽,這也非常不像她。我正要掛斷,她接了。「怎麼了?」她說。

  「我在大沼澤地的犯罪現場。」我說。

  「不錯。」她說。

  「德博拉,我覺得這受害者是當眾被殺、被烤、被吃了。」

  「哦,可怕。」她說著,語氣中卻沒有真正的興奮,我有點兒不高興。

  「我告訴你這死者是年輕女性了嗎?」我說。

  她有一會兒沒吭聲。「德博拉?」我說。

  「我在路上。」她說,聲音裡有了一絲舊日的火花,我滿意地合上了手機。但在我開始工作之前,我聽見有人在我背後尖叫起來:「我——靠!」然後是一排槍彈聲響起。我臥倒,想藏在濺血分析箱後面,這比較難,因為它不過一個午餐盒大小。不過我還是儘量躲起來,朝外窺視。

  原先站著的警察都蹲著朝附近的灌木叢開槍。和大眾心目中警察的威武形象相反,他們都顯得沒那麼冷靜,瞪著眼,表情慌亂。其中一個警察正抖出空彈夾,瘋狂地摸索著另一個彈夾。其他人則在不停射擊。

  那片密集火力攻擊之下的灌木叢搖擺不停,我看見一片銀色和黃色的光,在太陽下閃了一閃就消失了,可警察們繼續射擊了幾秒,直到基恩少校跑過來喊叫著讓他們停火。「你們這群傻瓜在幹什麼?」基恩吼道。

  「少校,我向上帝發誓。」一個警察說。

  「蛇!」第二個說,「特別他媽的大的蛇!」

  「一條蛇,」基恩說,「你想讓我幫你踩住它嗎?」

  「你腳夠大嗎?」第三個人說,「那可是緬甸巨蟒,大概十八英呎長。」

  「哦,扯淡。」基恩說,「其他人都沒事兒嗎?」

  我發現自己還蹲著,趕緊站起來。執法局的人走過來。「要是你們這些執法悍將打中了蛇,」執法局的一個人說,「組織上能考慮給你們發獎金。」

  「我打中了。」第三個傢伙不高興地說。

  「扯淡,」對方說,「你拿鞋都什麼也打不中。」

  大個子黑人走到灌木叢那邊查看,然後走回來,搖著頭。我發現熱鬧已經過去,就提著濺血分析箱,回到火坑那裡。

  令人驚訝的是,有非常多的血需要我分析。幾分鐘之後我已經在開心地工作了。血還沒有乾透,也許是因為氣候潮濕,不過大量的血已經滲入地下。由於有一陣子沒下雨了,儘管空氣中有大量水分,地表還是乾透了。我取了幾個樣品,準備帶回去分析,心裡也慢慢對發生的事情有了概念。

  大量的血都集中在一處,在火堆旁邊。我畫了一個圈,六英呎之外是人的鞋印。我標出這些痕跡,巴望著有人能證明鞋印的主人。然後我就回到了濺血地帶。血來自受害者,不是噴出來的,不像是來自砍傷的傷口。附近也沒有第二處濺血,也就是說,只有一處傷口。圍觀的人沒有跑進來加入。這是一個緩慢的殺戮過程,是實打實的屠宰,由一個人操刀,控制得非常好,很冷靜。我發現自己都有點兒欣賞這專業水準了。這種冷靜難度很大,我很清楚這一點,特別是在眾人圍觀的情況下。他們還會醉醺醺地叫喊,出著各種殘忍的主意。這真讓人過目不忘,所以我仔細地觀察著,做出它應得的評價。

  我跪下一條腿,把最後一個指印檢查完,這時我聽見一陣喧嘩,一串怒氣衝衝的威脅語言。這只能代表一件事兒。我站起來朝路口看去,沒錯,我猜對了。

  德博拉到了。

  這一架打得真熱鬧,如果不是佛羅里達執法局的人出面,還有得打呢。這人我聽說過其威名,叫錢伯斯,他插進來,站在德博拉和另一個叫伯裡斯的大塊頭警探中間。他一隻手放在伯裡斯的胸口上,另一隻手禮貌地隔著空氣舉在德博拉麵前。錢伯斯說「打住」,伯裡斯立刻閉了嘴。德博拉吸了一口氣,想要說什麼,但錢伯斯看著她。她也看著錢伯斯,憋住那口氣,輕輕地呼了出去。

  我可真驚訝,轉過來想好好瞧瞧執法局的這個能人。他頭剃得鋥亮,個子不高,當他轉過身來我看見他的臉時,就明白了德博拉為什麼會一聲不吭。這人有著神槍手的眼睛,那種你只在西部警匪片的老電影裡見過的眼睛。你不會跟有著這樣的眼睛的人頂嘴,看著它們就像盯著兩隻冰冷的槍口。

  「看,」錢伯斯說,「我們想解決問題,而不是打架。」伯裡斯點點頭,「所以先讓法醫部把檢查做完,拿到受害人的身份資料。如果實驗室說是你的姑娘,」他說,朝德博拉點點頭,「這案子就歸你管。如果不是,」他朝伯裡斯歪歪頭,「好好幹,就都是你的,那時候……」他直直地注視著德博拉,德博拉沒有躲閃,而是盯回去,「你就保持安靜,讓伯裡斯做事兒,好嗎?」

  德博拉看著伯裡斯。「好吧。」她說。

  大沼澤地的爭鬥平息了,結局皆大歡喜,當然,除了賣苦力的德克斯特。因為德博拉形影不離地跟著我,向我提出連珠炮似的問題。我一邊把知道的、猜測的都告訴她,一邊用藍星噴霧朝剩下的最後幾處地方噴著,希望能找到濺血點。這種噴霧可以把最微小的濺血點顯示出來,但又不會影響到樣品的DNA[註]。

  [註]即脫氧核糖核酸。帶有遺傳信息的DNA片段稱為基因。

  「是什麼?」德博拉問道,「你發現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我說,「但你踩到一個腳印上了。」她趕緊愧疚地站到一邊。我從包裡掏出相機,站起來,轉過身,又結結實實地撞到了德博拉身上。「德博拉,勞駕,」我說,「你再這麼黏著我,我真沒法兒幹活兒了。」

  「好吧。」她說完就走到火坑對面。

  我剛拍完主要濺血點的照片,就聽見德博拉在喊:「德克斯特,帶你的噴霧過來。」我朝她站的方向看過去,文斯·增岡正跪在那兒提取樣品,我拿著藍星噴霧走了過去。

  「往這兒噴。」德博拉說。文斯搖搖頭。

  「不是血,」他說,「顏色不對。」

  我低頭看看他們正在查的地方。這裡很平坦,好像有個重物靠著一排植物壓在這裡。樹葉被暑氣蒸得打捲兒了,在那上面和低處的地面上有幾個棕色的小點,似乎是從原來放在這裡的某種容器裡灑出來的。

  「噴啊。」德博拉說。

  我看看文斯,他聳聳肩。「我已經取了乾淨的樣品。」他說,「不是血跡。」

  「好吧。」我說完朝枝幹上的一個小點噴了一下。幾乎是馬上,一個非常微弱的藍色的光斑顯現了出來。「如果不是血,」德博拉不屑地說,「那這他媽的是什麼?」

  「屎。」文斯嘟囔著說。

  「沒什麼血,」我說,「閃光太弱了。」

  「但這多少有點兒血吧?」德博拉說。

  「嗯,是的。」我說。

  「所以這是另外一種屎,帶血的。」她說。

  我看著文斯。「嗯,」他說,「我猜是這樣。」

  德博拉點點頭,看看周圍。「這兒開過派對,」她說著指指火坑,「那兒就是受害者。而這邊,在火坑的這邊,我們找到了這玩意兒,」她瞪著文斯,「裡面帶血。」她轉向我。「那這是什麼?」她問。

  這突然就成了我的難題,我不該對這感到奇怪,但我還是覺得奇怪。「夠了,德博拉。」我說。

  「不,你才夠了呢。」她說,「我現在需要你的那種靈感。」

  「我在警察局有你要的靈感,」文斯說,「他叫伊凡。」

  「閉嘴吧你,」德博拉說,「行了,德克斯特。」

  可是我什麼都沒感覺到。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聆聽著……幾乎是馬上,我聽到黑夜行者開心地做出了回答。「酒杯。」我突然睜開眼說道。

  「什麼?」德博拉說。

  「是派對用的大酒杯。」我說。

  「帶人血的?」她說。

  「賓治雞尾酒?」文斯說,「天哪,德克斯特,你真有病。」

  「嘿,」我無辜地說,「我可一口都沒喝。」

  「你真瘋了!」德博拉煽風點火地補充一句。

  「德博拉,你瞧,」我說,「這裡離火挺遠,我們在這處地面上發現了污點。」我跪在文斯旁邊,指著低處的土壤,「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在這裡,裡面的東西灑了出來。周圍有很多雜亂的腳印。如果叫它賓治雞尾酒讓你不舒服,就叫它別的好了,但就是這種飲料。」

  德博拉朝著我指的地方看去,看到火堆那邊的低地,又低頭看自己腳邊的地面。她慢慢地搖搖頭,在我身邊蹲下來,說:「雞尾酒的酒杯,渾蛋。」

  「你真有病。」文斯重複道。

  「是的,」德博拉說,「不過我想他是對的。」她站起來,「我跟你賭一打麵包圈,你在那邊還能找到毒品的痕跡。」她語氣中明顯帶著得意。

  「我會查的,」文斯說,「我測試能讓人飄飄然的毒品是行家。」他說著衝她拋了個可怕的媚眼,「你喜歡和我一起做飄飄然的測驗嗎?」

  「不,謝謝。」她說,「你連做試題的鉛筆也沒有。」她趁他想出討厭話做反擊之前就轉身走開,我跟著她。我剛走了三步就發現她非常不對勁兒。我趕緊站住腳,把她轉過來對著我。

  我驚訝地看著我妹妹。「德博拉,」我說,「你居然在笑。」

  「是的,」她說,「因為我們剛剛證明了這個案子是我的。」

  「你什麼意思?」

  她捶了我一下,非常用力。這也許是她開心的表示,卻把我給疼壞了。「別傻了,」她說,「誰會喝血?」

  「哎喲,」我叫道,「貝拉·盧戈西[註]?」

  [註]匈牙利裔電影演員,曾多次在銀幕上扮演吸血鬼,是哥特電影史上的一位傑出人物。

  「他,以及所有其他的吸血鬼。」她說,「你需要我告訴你『吸血鬼』這三個字怎麼寫嗎?」

  「那又怎麼……哦。」我說。

  「是啊,」她說,「我們找到了一個崇拜吸血鬼的人,博比·阿科斯塔。現在我們又找到一大群吸血鬼聚會。你覺得這是巧合?」

  「我們會搞明白的。」我說。

  「是的,沒錯。」她說,「拿上你的東西,我載你回去。」

  我們重返文明世界的時候已經是午飯時分,可不管我怎麼含蓄地朝德博拉暗示,她似乎都沒意會,一口氣把我拉回了警察局。儘管41號公路經過第八街,一路上有很多地道的古巴餐館,我們本可以停下來,隨便走進一家吃飯。

  回到法醫部的德克斯特又餓又累,被他妹妹逼著要馬上查出大沼澤地受害者的身份。我把帶回來的樣品取出來,癱坐在椅子裡,搜腸刮肚地想知道如何回答心中的疑問:我該不該一路開回第八街?還是就簡單地去附近有很棒的三明治的咖啡廳?

  跟生活中所有的重大問題一樣,這個問題也沒有答案,我使勁兒想了半天,究竟是吃快餐,還是好好大吃一頓?如果我要快,那會讓我像個性格軟弱的傢伙嗎?為什麼今天非要吃古巴餐不可呢?為什麼不能是,比如說,烤肉?

  這想法剛湧入腦海,我就沒食慾了。大沼澤地那姑娘被烤熟了,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特別不舒服,怎麼也沒法兒擺脫那個畫面。那姑娘被鞭打,慢慢流血致死,火焰慢慢升高,眾人吶喊,大廚抹著燒烤醬。我幾乎能聞見人肉烤熟的氣味。那讓我把烤肉和午餐一起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的生活從此就這樣了嗎?要是我對每天都能看到的受害者感到人類的同情心,我還怎麼繼續幹我的差事呢?更糟糕的是,我現在怎麼不吃飯就干工作?

  無論如何,我這架巨型機器需要加油。所以我驅除掉不愉快的心情,邁著沉重的腳步朝販售機走去。透過玻璃看著寥寥幾種可供選擇的零食,這一點兒都沒法兒讓我開心起來。在醫院的時候,巧克力糖看上去像天賜,此刻卻像天譴。什麼都引不起我的食慾,都不能給我帶來滿足感。可是要維持機體高速運作,我需要吃點兒東西,所以我挑了最溫和的零食——中間據說是夾了花生醬的餅乾。我塞進硬幣,按下按鈕,餅乾落入取貨槽。我彎腰去撿,一個細小的聲音從德克斯特城堡的黑暗地下室裡冒出來。我側耳聆聽,除了一面小旗子發出絲質的搧動聲外,什麼也沒聽見。我慢慢站起來,小心地轉過身。

  我身後什麼也沒有,可那小聲音仍在低語著提醒我注意。

  顯然,黑夜行者在拿我尋開心。也許他不滿我最近沒有給他喂食和鍛鍊他。「閉嘴吧,」我對他說,「走開,讓我靜一靜。」可他還在衝我笑,我索性置之不理,回到大廳。

  我差點兒撞到多克斯警官懷裡。

  多克斯一直討厭我,甚至在一個瘋狂的醫生把他的雙手、雙腳和舌頭都切掉,而我沒來得及救他之前。我真的儘力了,可是沒成功,以致多克斯失去了幾個重要的器官。他是所有我見過的警察裡唯一懷疑我的本相的人。我從來不曾給他一點兒線索或馬腳,可不知怎麼,他就是知道。

  現在他用假肢站在那裡,瞪著我,眼睛裡是從一千條眼鏡蛇身上提取的毒液。我希望那個瘋狂的醫生把他的眼球摘了,可我立刻意識到這個念頭太不善良,對一個像我這樣的新生的人來說不合適,所以我把這念頭壓下去,向他做出友好的微笑。「多克斯警官,」我說,「見到你真高興,特別是看你行動自如。」

  多克斯不理我,仍然死盯著我看,我低頭看看他那代替手的銀色鐵爪。他沒帶那個小型的筆記本大小的發聲裝置,也許他想騰出雙手來掐死我,或者更有可能的是,他也想從自動販售機買吃的。因為他沒了舌頭,不借助發聲裝置說話,發出的聲音就很讓人尷尬,充滿「嗯嗯啊啊」之類的聲音。大概他也丟不起這個人,所以他只是瞪了我一會兒。

  「好吧,」我說,「和你交談很愉快,祝你今天開心。」我朝我的實驗室走去,只回頭看了一眼,多克斯仍然用狠毒的目光瞪著我。

  「我告訴你了。」黑夜行者幸災樂禍地說。

  當文斯和其他人三點左右回來時,餅乾那讓人不舒服的味道還殘留在我的舌根。

  「哦,」文斯進來的時候說,他將背包扔到地板上,「我覺得我被太陽曬傷了。」

  「你午飯怎麼解決的?」我問他。

  他眨眨眼,好像我問了一個很過分的問題。「一個警察開車,去的漢堡王,」他說,「怎麼了?」

  「你的食慾一點兒都沒受影響?想著那姑娘被烤熟了,你在那兒還吃得下飯?」

  文斯看上去更驚愕了。「沒事兒啊,」他邊說邊慢慢搖頭,「我吃了雙層芝士漢堡,還有薯條。你沒事兒吧?」

  「我只是餓了。」我說。他又看了我一會兒,這回更久。與其坐在那兒進行凝視比賽,不如轉身投入工作。

  天還沒亮,電話就把我吵醒了。我翻身看了一眼床頭的收音機鬧鐘,刺眼的液晶屏上顯示的是四點四十七分。上次莉莉·安哭鬧結束後,我才睡了二十分鐘,我可不感激這種叫醒服務。但是我更不希望這鈴聲吵醒莉莉·安,於是趕緊抓起電話。「喂。」我說。

  「我需要你早點兒來這兒。」又是我那親愛的妹妹的聲音。她聽上去她毫無倦意,這讓我感覺比在這個時間被吵醒還糟糕。

  「德博拉,」我用還沒睡醒的嘶啞聲音說,「就是早,也得等兩個半小時以後吧。」

  「我們核對了你提交的DNA樣本,」她說,「是泰勒·斯巴諾。」

  我快速眨了幾下眼睛,努力讓頭腦恢復清醒。「那個在大沼澤地發現的女孩?」我說,「是泰勒·斯巴諾?不是薩曼莎·阿爾多瓦?」

  「對,」她說,「所以今天早上他們組建了一個特別行動隊。錢伯斯負責協調各方,我被任命為調查組長。」我能聽出她聲音中的興奮。

  「那太好了,」我說,「但是你幹嗎讓我去那麼早啊?」

  她壓低聲音,好像怕被人聽見似的。「我需要你的幫助,德克斯特,」她說,「這馬上就成了一件挺大的事兒,我他媽有點兒不靈了。這個就……你知道,跟政治掛鉤了。」她稍稍清了清嗓子,聽著有點兒像馬修斯局長,「所以我派你做特別行動隊的取證組長。」

  「可我得送孩子們上學。」我抗議道,同時聽到身旁有輕微響動。

  麗塔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說:「我能去送孩子們。」

  「你還不能開車,」我又一次抗議,「莉莉·安還太小。」

  「她不會有事兒的,」麗塔說,「我也不會。德克斯特,我以前就是這麼過來的,前兩次都沒有人幫忙的。」

  「但是那個嬰兒座椅……」我說。

  「沒事兒的,德克斯特,真的。」麗塔說,「去忙工作吧。」

  我聽見德博拉從喉嚨裡湧出的笑聲。「跟麗塔說我謝謝她。」她說,「待會兒見。」她掛斷電話。

  「但是……」電話裡面傳來忙音。

  「去穿衣服吧。」麗塔說,「真的,我們不會有事兒的。」

  我起來淋浴。當我穿戴整齊的時候,麗塔已經做好了一個煎蛋三明治給我帶在車上吃,還有一個裝好咖啡的金屬旅行杯。

  「努力工作,」她說,疲憊的臉上帶著微笑,「我希望你能抓到那些人。」我看著她,有點兒驚訝。「新聞上都說了,那是……那個可憐的女孩被吃了。」她有點兒發抖,抿了一小口咖啡,「在邁阿密,在今天這樣的時代,我沒法兒……我是說,食人族?一群這樣的人?你們怎麼能……」她搖了搖頭,又抿了一口咖啡,然後把杯子放下。我驚訝地看見她的眼角掛著一滴淚珠。

  「麗塔……」我說。

  「我知道,」她說著用手指抹去淚珠,「因為小寶寶吧,現在是別人的女兒……去吧,德克斯特。這是現在最重要的。」

  我上路了,感覺有點兒怪怪的。我驚訝於聽到麗塔說的那個詞兒,「食人族」。好像這麼說有點兒愚蠢,但我還真沒想到這個詞兒。德克斯特並不遲鈍,我知道那個可憐的女孩是被人吃掉的,我也知道吃人的人被稱作食人族,但是把兩者結合起來,說食人族吃了泰勒·斯巴諾,這就把整件事兒放到了一個比較怪異和可怕的級別上。一大群人會聚在一起,在戶外燒烤中分食一個年輕女性?這真使他們成了食人族——在當今社會,在邁阿密。這讓人感覺那壞的程度又上升了好幾個層次。

  整件事兒還有一點兒離奇,就好像一本神話故事集變成了現實生活:先是吸血鬼,然後是食人族。邁阿密突然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玩兒的地方。也許接下來我會遇見人馬怪或者恐龍,又或者是個誠實的人。

  我在黑暗中駛向單位,一路暢通。一輪大月亮掛在天邊,彷彿在責怪我的懶惰。「該開工了,德克斯特,」它低語著,「該切割點兒什麼了。」我沖它豎了下中指,繼續行駛。

  二樓的一個會議室已經被用作德博拉特別行動隊的指揮中心了,當我逛蕩進去時,那裡已然一派忙碌景象。錢伯斯,佛羅里達警察局的光頭男士,坐在一張碩大的桌子後面,桌子上擺滿了卷宗、報告、地圖,還有咖啡杯。他手邊放著六七個手機,他正對著另一個手機講話。

  真不幸,所有人都注意到了我。坐在錢伯斯旁邊的是特別調查員布倫達·雷希特。她鼻子上架著一副別緻的老花鏡,她為了突顯對我不滿的眼神,特意把那眼鏡壓得更低。我衝她笑了一下,然後看向房間最裡面,那裡站著一個軍裝整齊的人,他旁邊是我在犯罪現場看到的黑大個兒。他轉頭看著我,我只好點點頭,然後移開視線。

  德博拉正在用她慣有的風格給邁阿密戴德縣的兩名警探下達指令,她的搭檔戴克坐在她身旁,用牙線剔著牙。她抬頭看了我一下,示意我過去。我拽了把椅子過去,加入到他們當中,像個警探似的坐在那兒。一個叫雷·阿爾瓦雷斯的傢伙打斷了她。

  「嘿,聽我說,」他說,「我覺得這根本不行。我的意思是,那傢伙是他媽市政府的,你們已經被叫停一次了。」

  「可現在不同了,」德博拉告訴他,「我們現在對兇手一無所知,媒體會瘋的。」

  「當然,」阿爾瓦雷斯說,「但是你知道阿科斯塔正他媽等著爆什麼人的蛋呢。」

  「不用管這些。」德博拉說。

  「你當然不用管了,」阿爾瓦雷斯說,「你又沒蛋可給他爆。」

  「你別這麼認為喲。」胡德說,他是個又笨又魯莽的警探,「她的蛋可比你多一倍喲。」[註]

  [註]英文中的「ball」既可指男性生殖器,也可指女性乳房。

  「去你媽的!」阿爾瓦雷斯說。戴克咕嚕了幾聲,既像笑,又像被食物嗆著了。

  「你就去給我找到博比·阿科斯塔,」德博拉嚴肅地說,「否則,讓你擔心的蛋會沒有的。」她瞪著他,他聳了聳肩,然後看向天花板,好像在問上帝為什麼會選上他。「從摩托車開始查,」她說,看了一眼腿上的文件夾,「就是那輛紅色鈴木隼鳥,一年新。」

  戴克吹了聲口哨,阿爾瓦雷斯說:「是什麼?」

  「隼鳥,」戴克說,看上去很神往,「非常火的摩托車。」

  「噢,明白了。」阿爾瓦雷斯說,看著戴克,疲憊中帶著無可奈何。德博拉轉向胡德。

  「你去查泰勒·斯巴諾的車,」她說,「那是輛2009年的保時捷,藍色,敞篷。它會在某個地方出現的。」

  「沒準兒是哥倫比亞。」胡德說。德博拉剛要開口罵他,他補充道:「成,我明白。如果它沒消失,我就能找到它。這東西幫不上什麼忙。」他聳了聳肩。

  「嘿,」戴克說道,「我們得按常規辦事兒,明白嗎?」

  胡德看了他一眼,消遣道:「是的,戴克,我明白了。」

  「好啦,」錢伯斯大聲說,房間裡所有眼睛齊刷刷地看向他,「大家都注意聽我說幾句。」

  錢伯斯站起來,退後幾步,到一個能看到所有人的位置。「首先,我想感謝納爾遜少校。」他沖那個穿軍裝的人點點頭,「還有從米科蘇基部落警察局來的威姆斯探員。」那個黑大個兒抬起手揮了揮,怪里怪氣地衝大家微笑。

  我捅了下德博拉,低聲說:「好好看,學著點兒,德博拉,這就是政治。」

  她用胳膊肘使勁兒回敬了我一下,小聲說:「閉嘴。」

  錢伯斯繼續說道:「他們來這兒是因為這個案子已經轉變為一個世界級的、頂級的奇案,我們也許會需要他們的幫助。我們已經和大沼澤地方面達成默契,我們需要一切可以幫助我們控制全州的公路資源。」他沖威姆斯點了點頭。納爾遜少校眼睛一眨不眨地聽著。

  「那聯邦調查局是幹嗎的?」胡德指著特別調查員雷希特說。錢伯斯盯了他一會兒。

  「聯邦調查局也在這兒了,」錢伯斯謹慎地說,「因為我們要找的是一個團夥,那麼如果這是有組織的,也許是全國範圍的,他們想要瞭解這個案子。此外,我們目前還有一名女孩失蹤,也許是綁架。坦率地講,這案子如今紛亂如麻,現在財政部、煙酒槍支管理局、海軍調查處沒來這兒,就是他媽的萬幸了。所以都把嘴給我閉上,把精神給我打起來。」

  「是的,長官。」胡德說著敬了個滑稽的軍禮。錢伯斯看著胡德,直到看得他緊張得渾身難受,才又開始講話。

  「好了,」錢伯斯說,「摩根警官主管邁阿密地區這條線,涉及其他地區的任何問題都要先向我彙報。」德博拉點點頭。

  「還有問題嗎?」錢伯斯說,巡視了一下房間,沒人吭聲。「好,」他說,「摩根探長現在要簡要通報一下目前我們掌握的情況。」

  德博拉站起來,走到錢伯斯站的位置,他則坐下,把那塊寶地讓給她。德博拉清了清喉嚨,開始她的通報。這看著真讓人痛苦。她不擅長當眾演說,看著她磕磕巴巴地倒出那些話,喘息得如同溺水一樣,我真是替她難受死了。還好,一切都有結束的時候,德博拉終於抵達最後那一句:「還有問題嗎?」然後她紅著臉看著錢伯斯,好像怕他會因為德博拉使用了他的台詞而不高興似的。

  威姆斯舉起一隻手。「你想讓我們在大沼澤地做什麼?」他的聲音柔軟而尖厲,真夠刺耳的。

  德博拉又清了一下喉嚨。「就是,你知道,」她說,「把話放出去,如果誰看到什麼,如果這些傢伙試圖扔什麼,如果再有一次聚會,或者如果這種事兒以前也有過,或者什麼地方有什麼證物我們還沒發現……」

  德博拉還沒來得及調整一下她僵硬的身體,錢伯斯就站了起來,說:「好了,你會知道該做什麼的。我只想加一句,把你們的嘴給我閉緊了。媒體已經在這個案子上找了很多樂子了,我不想再給他們提供佐料。明白了嗎?」

  大家都點頭,甚至包括德博拉。

  「好了,」錢伯斯說,「大家去抓壞蛋吧。」

  會議結束了,伴隨著推拉桌椅的聲音和腳步聲,大家起身仨一群倆一夥地一邊議論著一邊離開會場。負責公路巡邏的納爾遜少校一邊把自己的腦袋裝進軍帽裡,一邊闊步走出門。威姆斯走過去和錢伯斯說話,特別調查員雷希特仍然獨自坐在那兒,環視四周,默默地表達不滿。胡德看了她一眼,搖搖頭。

  「靠,」他說,「我真他媽討厭聯邦調查局。」

  「我敢說,這件事兒一定讓他們頭疼。」阿爾瓦雷斯說。

  「嘿,摩根,說正經的,」胡德說,「咱們有沒有什麼辦法能教訓一下那娘兒們?」

  「當然有,」德博拉說,語調和緩,聲音平穩,特別讓人信服,「你可以先他媽去找到那個女孩,然後去抓住那個該死的兇手,做好你他媽的工作,讓那女人沒有任何藉口對你不滿。」她衝他咧了下嘴,「理查德,想想你能做到嗎?」

  胡德看了她一會兒,搖搖頭。「靠!」他說。

  「嘿,怎麼樣,你說對了,」阿爾瓦雷斯說,「她比你的蛋多吧。」

  「靠。」胡德又罵了一句,隨即去找一個容易攻擊的目標想扳回來幾分,「你怎麼想,戴克?」

  「什麼怎麼想?」戴克說。

  「你幹嗎呢?」胡德說。

  戴克聳了下肩。「哦,你知道,」他說,「局長是讓我跟著……呃,摩根。」

  「哇,」阿爾瓦雷斯說,「那可真夠危險的。」

  「我們是搭檔。」戴克說,看著有點兒受傷。

  「戴克,你得小心點兒,」胡德說,「當摩根的搭檔可是有生命危險的。」

  「是啊,她可經常失去搭檔喲。」阿爾瓦雷斯說。

  「你們這倆渾蛋是不是要我把你們拉到車輛管理局的資料庫?」德博拉說,「不然就把你們的腦袋從褲襠裡拿出來,自己去查!」

  胡德站起身,說:「馬上就去,老大。」說著朝門口走去。阿爾瓦雷斯跟出去,邊走邊說:「戴克,提防著點兒你身邊的人喲。」

  戴克望著他們的背影,皺了下眉,門關上後,他說:「他們幹嗎老拿我開涮?是因為我是新來的,還是別的什麼?」德博拉沒理他,他轉向我:「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兒,我該怎麼做啊?」

  我沒法兒給他答案,雖然這再清楚不過。警察和其他動物沒什麼區別,也會選擇異類或弱者攻擊,戴克兩者兼具——傻好看的相貌和智商有限的頭腦,所以他首當其衝成了靶子。簡單直白又不傷害人的回答可太難了,所以我只能衝他笑笑。「我相信當他們看到你的價值時,他們就不會這樣了。」我說。

  他慢慢搖了搖頭。「我能怎麼做呀?」他說,頭沖德博拉歪了歪,「我跟著她就跟他媽的影子似的。」

  他望著我,好像我該給他提供答案似的,我只好說:「呃,我相信你會有機會表現你的主動性。」

  「主動性?」他說,有一刻我都覺得我該給他解釋一下這個詞兒的意思。不過還好,他只是搖搖頭,說:「靠。」我們還沒來得及討論這個詞兒,錢伯斯就走了過來,把一隻手搭在德博拉肩上。「好了,摩根,」他說,「你明白你接下來該做什麼了。九十分鐘後,去樓下。」

  德博拉看著他,表情接近於恐懼,我從沒見過她這個樣子。「我不行,」她說,「我以為你會去……難道你不去嗎?」

  錢伯斯搖搖頭,臉上的笑有點兒不懷好意。「不能,」他說,「你是這兒的頭兒,我只不過負責協調。你們局長想讓你來做這個。」他拍拍她的肩膀,走了。

  「靠!」德博拉罵道。這一刻,我覺得今天早上每個人脫口而出的詞兒都該是這個。德博拉一隻手插進自己的頭髮,我注意到那隻手在顫抖。

  「什麼事兒啊,德博拉?」我說,琢磨著究竟是什麼讓我這大無畏的妹妹顫抖得像片風暴中的小嫩葉。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舒展了一下肩膀。「新聞發佈會,」她說,「他們想讓我去跟媒體說。」她嚥了一口唾沫,舔了一下嘴唇,好像身體裡都快乾涸了。「靠!」她又說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