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博拉把我拽進她的格子間,我看見她已經冒出了冷汗。她坐下去又站起來,來回走了三圈,又坐下,使勁兒把雙手攥在一起。為了刺激自己已經很高的智商,她開始不停地用各種分貝和音調說著:「靠,靠,靠,靠,靠,靠……」直到我開始認為她已經既沒了智商也沒了話語力。
「德博拉,」我終於忍不住了,「如果這就是你的發言,馬修斯局長會很不高興的。」
「靠!」她還說,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該給她一耳光,「德克斯特,幫幫我,我該說什麼?」
「什麼都成,就是別說『靠』。」我說。
她又站了起來,走到窗前,兩隻手還攥在一起。不管怎麼說,現在得拿出點兒德克斯特由於莉莉·安的出生才剛發現的慈悲之心。要是沒有我幫忙,我敢說我親愛的妹妹真能親身證明一下自燃原理。所以當我覺得德博拉已經到達極限的時候,我從那把小辦公椅上站起來,走到她身邊,說:「德博拉,這事兒對於馬修斯局長來說是再容易不過的了。」
我感覺她馬上又要說「靠」,但是她控制住了,只是咬著嘴唇。「我不行,」她說,「那麼多人……記者……照相機……我真不行,德克斯特。」
很高興看到她好點兒了,最起碼能分清「人」和「記者」了,但是很明顯,我還沒完成任務。「你行的,德博拉,」我用堅定的語氣說,「這要比你想的容易得多,你以後甚至會喜歡這事兒。」
她開始磨牙,讓我覺得要不是以此來發洩,她會給我一拳。「接著說!」
「這容易,」我繼續說道,「我們來寫幾段話,到時候你只要讀出來就成了,就像六年級時做讀書報告那樣。」
「我讀書報告就沒及格過。」她咆哮著。
「那是因為你沒求教於我,」我語氣中的自信比我心裡的要大,「現在就開始,咱們坐下來把要說的話寫下來。」
她磨著牙,絞著雙手,愣了一會兒,看著有點兒像要從窗戶跳出去。但這裡是二樓,而且窗戶還是死的。所以德博拉最終還是轉過身,跌進自己的椅子。「好吧,」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開始吧。」
能跟媒體說的其實也就是警方常用的那幾句套話。馬修斯局長之所以能混到那身在媒體面前髮言的高級警官制服就是因為他有能力把那些話記住,並且能在面對鏡頭的時候有條不紊地把它們說出來。這可真不是技巧問題,因為這根本用不著任何簡單紙牌遊戲中的小詭計。
當然,德博拉是不具備這種能力的,一點兒都不具備,跟她解釋這些和跟一個瞎子描述蘇格蘭格子圖案沒什麼兩樣。總之,這個過程快把人弄吐了。當我們前往新聞發佈會現場時,我已經快跟德博拉一樣渾身是汗精疲力竭了。當我們看到那一大群貪婪的正在吞嚥口水的食肉一族等著我們,我倆誰都沒覺得好過。德博拉僵持了一下,一隻腳抬起來就放不下去了。接著,好像有人按了按鈕,記者們都轉向她,開始了他們的常規動作:叫喊著問問題,不停拍照。看著德博拉咬著牙、皺著眉,我替她做了一下深呼吸。她會沒事兒的。她站上講台,臉上帶著我給她設計的驕傲。
當然這表情僅僅維持到她開口說話。此後的十五分鐘,可憐的德博拉像中了邪。她結結巴巴、顫顫巍巍、小心翼翼地選擇著每一個詞兒,不斷地冒著冷汗,混亂糾結得像在坦白自己強姦幼童。當她最終講完我費盡心力給她準備的那段台詞後,房間裡靜默了幾秒鐘。但是很快,記者們就聞到了水裡的血腥味兒,瘋狂地向德博拉擁來。之前的發言和這時相比簡直不值一提了。德博拉在我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把繩子拴在自己的脖子上,把自己吊在空中,在風中痛苦地扭動著身體,直到最後,謝天謝地,馬修斯局長實在是忍不下去了,他走上前去,說:「提問結束。」他沒把德博拉推下台去,但是很明顯,他這麼想過。
馬修斯局長無畏地怒視著眼前的暴亂,好似他那人類的目光就能讓他們屈從,確實,會場稍微靜了點兒。「好了,」他停頓了一下後說,「那個……那家人,」他用拳頭擋住嘴,清了清嗓子,我不知道德博拉是不是就是這樣被傳染的,「阿爾多瓦……先生和太太想在這裡做個簡短聲明。」他點點頭,伸手示意了一下。
面無表情的阿爾多瓦先生拉著他的妻子走近麥克風。阿爾多瓦太太看上去精疲力竭,一下子老了好幾歲,但她努力打起精神,把丈夫推開,拿出一張紙。真奇怪,記者們居然全部安靜了下來。
「致擄走我女兒的人,」她開始宣讀,清了一下喉嚨,「我們的薩曼莎……我們沒有太多的錢,但是只要我們有的,都可以給你。只求你不要傷害我們的女兒……」她讀不下去了。她用手摀住臉,手裡的紙掉到地上。阿爾多瓦先生上前一步,抱住妻子,怒視著人群,好像他們明明知道薩曼莎的下落卻不說出來似的。
「她是個好孩子,」他憤怒地說,「這個世界根本沒有理由去……求你們了,」他用更加哀淒的語氣說,「求求你們放了她。你們要什麼都成,放了她吧……」他的面部肌肉開始扭曲,轉過身去。馬修斯局長走上前,又掃視了一遍房間。
「好了,」馬修斯說,「你們都有薩曼莎的照片,請求你們幫助我們找到她。如果有人看見她,可以撥打特別行動隊的熱線電話,你們已經在媒體上看到了這個號碼。我們可以循環播出這個號碼和女孩的照片。讓我們把這個女孩找回來,活著找回來。」他給了媒體一個招牌目光,堅毅、果斷地直視鏡頭,「感謝你們的幫助。」他揚起自己很有男人味的下巴,給攝影師們留下足夠長的時間把他最後一幕中那具有領袖風采的面容記錄下來,然後說:「好了,就到這兒。」然後轉身離開。
可以預見,接下來屋子裡會嘈雜混亂,而馬修斯會揮揮手,然後轉身去跟阿爾多瓦夫婦說點兒安慰的話,實際上也確實如此。我推開前面的人走向德博拉,看見我妹妹被晾在一邊,做著手掌伸開再握緊的運動。她的臉上也恢復了點兒血色,看上去魂兒還沒完全回來,像剛剛被從噩夢中喚醒似的。
「如果還要我做這事兒的話,我就他媽的把警徽上交了。」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
「如果你再有這麼一回,」我說,「馬修斯局長會親自收回你的警徽。」
「我靠,」她說,「真跟我感覺的一樣糟嗎?」
「噢,不,」我說,「得加個『更』字。」
我覺得是我的悲傷情緒讓我忘了防備,肩膀上挨了德博拉重重一拳。好的一面是,我終於欣慰地看到德博拉恢復原樣;不好的一面是,真挺疼的。
「謝謝你,」她說,「咱們趕緊離開這兒吧。」她轉身,氣哼哼地推開人群在前面開路,我一邊揉著肩膀,一邊緊隨其後。
記者是很奇怪的動物。為了工作,他們必須特別高看自己。那些看了德博拉可憐表演的記者顯然更善於這種自欺欺人,因為他們自以為是地認為只要他們把話筒舉到德博拉嘴邊,並且使勁兒喊著問題,德博拉就會屈服於他們的淫威,最終招供。但是真對不起他們的專業自信心,德博拉推開擋在她面前的一切東西,包括那些傻瓜記者,一往直前。
由於跟在德博拉後面,有幾個記者盯上了我。不過經過多年的不懈努力,我的偽裝很能迷惑他們,他們都認定我就是我想給大家看的樣子——一塊不會講一句話的木頭。所以除了肩膀被撞了幾下,我沒受什麼干擾就走出了發佈會現場,和妹妹一起回到了二樓指揮中心。
戴克不知道什麼時候也過來了,悄悄地站在我們身後,倚著牆。有人在屋裡放了咖啡機,德博拉拿起一個一次性熱飲杯,倒了點兒咖啡,喝了一口,咧了下嘴。「這比咖啡店裡的可差遠了。」她說。
「我們去吃早餐吧。」我充滿希望地說。
德博拉放下杯子,坐下。「我們還有好多事兒要做呢,現在幾點了?」她說。
「八點四十五分。」戴克說。德博拉不滿地瞟了他一眼,好像他選擇的這個時間很讓人不快。「有什麼不對嗎?就是這個時間啊。」戴克說。
門開了,探員胡德走進來。「我他媽簡直太棒了,我自己都驚著了。」他邊說邊昂首闊步地走到德博拉麵前坐下。
「你也驚著我了,理查德,」德博拉說,「你找到什麼了?」
胡德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打開。「我的速度創紀錄了,」他說,「泰勒·斯巴諾2009年的藍色敞篷保時捷。」他用一根手指彈著那張紙,「一個經營地下拆車場的傢伙欠我個人情,我去年放了他一馬,那可是他第三次犯事兒了,」他聳了下肩膀,「他打電話叫我過去,給了我這個。」他又彈了彈那張紙。「它在奧帕洛卡一個給車噴漆的店裡,」他說,「我在那兒安排了輛警車盯著那幾個噴漆的傢伙,是幾個海地人。」他把那張紙往德博拉麵前一推。「該評我當勞模了吧?」他說。
「滾一邊兒去,」德博拉說,「不管你用什麼方法,我要知道是誰把車賣給他們的。」
胡德衝她咧開嘴,做了個大大的笑臉。「得嘞,」他說,「我有時還真挺喜歡這個工作。」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嘴裡吹著《太陽出來了》[註]這首曲子。
[註]英國著名搖滾樂隊披頭士吉他手喬治·哈里森的一首原創歌曲。
德博拉看著他離開,門關上後,她說:「我們能喘口氣了,真得謝謝這個白痴呀。」
「哎,我不明白,怎麼就能喘口氣了?」戴克說,「他們要是重新噴漆,那手印之類的東西就全沒了。」
德博拉看著戴克,那表情能把我驅趕到傢俱後面去。「戴克,有些人很愚蠢,」她特意把重音落在「愚蠢」兩個字上,「他們本該把那輛車藏在地洞裡,但是有人想掙點兒快錢,就把它賣了,那麼如果我們能找到是誰賣的這輛車……」
「那我們就找到了那個女孩。」戴克說。
德博拉看著他,表情居然柔和了許多。「說對了,戴克,」她說,「我們就找到了那個女孩。」
「那好吧。」戴克說。
門又開了,探員阿爾瓦雷斯走進來。「你會喜歡這個的。」他說。德博拉期待地看著他。
「你找到博比·阿科斯塔了?」她說。
阿爾瓦雷斯搖搖頭,說:「斯巴諾家的人來見你了。」
如果第一個走進門的是斯巴諾先生的話,那麼泰勒的父親就是一個二十八歲的肌肉男,頭後面扎著個馬尾,左臂下方鼓起來一塊,讓人會懷疑……這就意味著他十歲就生了泰勒,這可有點兒超越極限了,即使是在邁阿密。不管是誰吧,他看起來極其嚴肅,謹慎地觀察了一下房間,當然也包括我和戴克,然後向走廊那邊點點頭。
接著走進來的倒是更像大家心目中少女父親的樣子。他是個中年人,個頭不高,有點兒胖,頭髮稀少,戴副金絲眼鏡。他滿頭大汗,看起來很累,嘴巴一直張著,喘著氣。他晃晃悠悠地走進房間,無助地巡視了一會兒,然後站在德博拉麵前,喘著粗氣。
他身後的女人則是風風火火地走進來的。她比較年輕,比斯巴諾先生還高幾英吋,金紅色頭髮,身上珠光寶氣。她身後還有一個肌肉男,沒梳馬尾,而是寸頭,手裡提著個中等大小的鋁質手提箱。他進來後關上了門,倚著門框立在那兒。那女人跨步到德博拉跟前,拉了一把椅子給斯巴諾先生。「坐下。」她對他說,「把嘴巴閉上。」斯巴諾先生看看她,眨眨眼睛,然後讓她扶著自己坐下。
那女人看看周圍,發現會議桌旁邊還有把椅子,就過去拽過來,坐在斯巴諾先生旁邊。她看了他一眼,搖搖頭,然後把注意力轉向德博拉。
「探長……摩根?」她說。
「是的。」德博拉說。
這女人盯著德博拉看了半天,噘了下嘴,吸了口氣,說:「我是達夫妮·斯巴諾,泰勒的母親。」
德博拉點點頭。「對於你們失去愛女,我很難過。」她說。
斯巴諾先生抽泣起來,聲音很大,把德博拉嚇了一大跳。她睜大眼睛看著他,好像他在唱歌。
「別哭了,」達夫妮·斯巴諾對他說,「你必須振作起來。」
「我的寶貝女兒啊!」他說,很顯然他還不能振作起來。
「她也是我的寶貝女兒,我的天哪,」她衝他噓了一下,「你馬上給我安靜下來!」斯巴諾先生低頭看著自己的腳,搖搖頭。他深深地吸了口氣,閉上眼睛,然後儘量坐直身體,平視德博拉。
「你負責找到那些作案的畜生,」他對德博拉說,「那些殺了我女兒的畜生。」
「斯巴諾先生,是一個特別行動隊,」德博拉說,「我們有一隊人馬,由各個分區的警察組成。」
斯巴諾先生擺了擺手,打斷了她:「我不管什麼隊,他們告訴我你是負責人,對嗎?」
德博拉瞟了一眼阿爾瓦雷斯,阿爾瓦雷斯立刻看向別處,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她又看向斯巴諾夫婦。「是的。」她說。
斯巴諾先生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為什麼不派個男的?」他說,「這個組織決定正確嗎?」
我能看出阿爾瓦雷斯使勁兒控制著自己。德博拉倒沒什麼,她早就習慣了,但這並不意味著她喜歡這樣。「我負責是因為我是最好的,我有這個資格。如果你覺得不妥的話,那是你的問題。」她說。
斯巴諾看著她,搖搖頭。「我不喜歡這樣,應該找個男人來幹。」他說。
「斯巴諾先生,如果你有什麼話要說就說吧。如果沒有,那我現在要去抓兇手,你在浪費我的時間。」德博拉說,盯著他的臉,他看起來有點兒不自在了。他看著妻子,她緊閉著嘴,然後點點頭。斯巴諾先生轉過頭跟馬尾先生說:「清場。」馬尾走向戴克。
「你退後!」德博拉大聲叫著,馬尾僵在那兒。「這是警察局,清什麼場?」她說。
「我有些事兒只能跟你說,」斯巴諾說,「我需要保密。」
「我是個警察,你要保密,去找律師。」德博拉說。
「不,」斯巴諾說,「這只能對你說,調查組的頭兒,不是其他人。」
「這不行。」德博拉說。
「就這一次,」斯巴諾急切地說,「為了我的寶貝女兒。」
「斯巴諾先生!」德博拉說。
斯巴諾太太傾過身對德博拉說:「拜託了,只需要幾分鐘。」她抓住德博拉的手,使勁兒握了握。「非常重要。」她說,「對於調查案件。」她看出德博拉開始動搖了,馬上又握了握德博拉的手。「對你找到他們會有幫助的。」她小聲說。
德博拉抽出手,看著他們,然後看了我一眼,詢問我的意見。我得承認我很好奇,所以只是聳聳肩。
「你的人到走廊裡等一下,」德博拉最後說,「我讓我的兩個隊員出去。」
斯巴諾搖搖頭。「就你和我們,」他說,「我們一家。」
德博拉的頭衝著我的方向扭了一下。「我哥哥留下。」她說。斯巴諾夫婦看看我。
「你哥哥,」斯巴諾先生說,又看著他太太,她點點頭,「好吧。」
「馬凱斯,」斯巴諾先生說著伸出一隻手,那個留寸頭的傢伙過來把手提箱交給他,「你和哈囉德到外面等著。」斯巴諾邊說邊把手提箱放到腿上,那兩個肌肉男走向門口。「探長?」他對德博拉說,德博拉朝戴克擺了下手。
「戴克、阿爾瓦雷斯,到走廊上給我看著那兩個傢伙。」她說。
「我應該看著你,局長說的。」戴克說。
戴克固執地看了德博拉一會兒,阿爾瓦雷斯走過去拍拍他的後背,說:「女老大說讓咱走,咱就走吧。」
戴克揚起帶酒窩的臉,衝著德博拉,那樣子簡直和星期六早上電視節目中的英雄一模一樣。「兩分鐘。」他說。他又看了德博拉一會兒,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但顯然他又想不出該說什麼,於是轉身走了出去。阿爾瓦雷斯嘲弄地對德博拉笑了一下,跟了出去。
門關上了,房間裡空氣凝固了幾秒鐘後,斯巴諾先生的嗓子裡發出咕嚕聲,他出人意料地把那隻手提箱放到了德博拉的腿上。「打開。」他說。
德博拉看著他,愣在那裡。「來吧,打開它,不會爆炸的。」他說。
她又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低頭看看那箱子。箱子上有兩隻扣鎖,她慢慢打開,又看了一眼斯巴諾,打開箱蓋。
德博拉看著箱子裡面,完全僵住了。她的手停留在打開的箱子蓋上,表情凝固。她抬起頭看著斯巴諾,那表情是我記憶裡最冰冷的。「這他媽是什麼?」她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具有人類情感是我新近發現的,但好奇心是與生俱來的。我側身去看,用不著費什麼力氣就能看見那到底是他媽的什麼了。
錢,很多的錢。
最上面看得見的那層是一沓沓百元大鈔,都帶著銀行的綁鈔帶子。箱子滿滿的,滿到我都無法想像斯巴諾先生是怎麼合上箱子的,除非馬尾先生先站到箱子上,斯巴諾再把它鎖上。
「五十萬美金,」斯巴諾說,「現金。沒人能抓到把柄,我可以把它存入你指定的任何帳戶,開曼群島銀行都成。」
「為什麼?」德博拉聲音平靜地說。如果斯巴諾先生像我一樣瞭解德博拉,那他這會兒應該緊張才對。
但斯巴諾先生不瞭解德博拉,她的發問好像讓他更有信心了。他笑了,不是那種高興的笑,而更像是為笑而笑。「幾乎不為什麼,」他說,「就一樣,」他伸出手,搖著一根手指,「當你發現殺我女兒的那幫畜生後……」他的聲音顫抖了一下。他停下來,摘掉眼鏡,在袖子上擦了擦。他重新戴上眼鏡,看著德博拉,說:「你找到他們後,先告訴我,就這些。十分鐘後,你再繼續下面的行動。就是一個電話而已,然後這些錢就都是你的了。」
德博拉看著他,他也看著德博拉。僅僅這麼一會兒,他不再是那個可憐的抽泣的人,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並且自信知道怎麼得到它的人。
我看著箱子裡的錢,五十萬,看上去真是挺多的。我從來就不是一個被金錢驅使的人。對我來說,錢就是那些傻瓜用來顯示自己有多成功的東西。但是現在,當我看著那一沓沓的鈔票,它們不再是抽象的符號和數字,而是莉莉·安的芭蕾舞課、大學學費、吊帶裙,這些都在這個小箱子裡。它們對我眨著小眼睛,說:「有什麼不行的?能對誰有害呀?」
當我意識到屋子裡沉默得太久了時,我將目光從莉莉·安未來的幸福生活中挪開,抬頭看向德博拉。就我判斷,德博拉和斯巴諾的表情都沒變。最後德博拉深呼吸了一下,把箱子放到地板上,又看著斯巴諾。
「把它拿起來。」她說著用腳把箱子踢向斯巴諾。
「這是你的。」他說,搖搖頭。
「斯巴諾先生,行賄警察是重罪。」她說。
「怎麼是行賄?這是禮物,拿著吧。」
「帶上它,離開這裡。」她說。
「一個電話而已,這是犯罪嗎?」他說。
「對於你家的不幸,我很難過,」德博拉的語速很慢,「如果你現在拿起箱子離開這裡,我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是如果其他警察回來的時候看見它還在這兒,你就等著進監獄吧。」
「我明白了。」斯巴諾說,「你現在不能答應。沒事兒,這是我的名片,找到他們後給我打電話,這錢就是你的。」他扔過來一張名片。德博拉站了起來,任名片掉到地上。
「回家吧,斯巴諾先生,帶著你的箱子。」她說著走向門口,拉開門。
「就是打個電話嘛。」斯巴諾對著德博拉的後背說。他的太太又一次表現得更加實際。
「別犯傻了。」她說。她彎腰提起箱子,使勁兒合上,在戴克和阿爾瓦雷斯還有那兩個肌肉男進來的瞬間鎖上了箱子。斯巴諾太太把箱子遞給寸頭,站起身。「走吧。」她對丈夫說。他看看她,然後轉身看著門邊的德博拉。
「給我電話。」他說。
德博拉扶著門。「再見,斯巴諾先生。」她說。
他又看了德博拉幾秒鐘,斯巴諾太太挽著他,和他走了出去。
德博拉關上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然後轉身走回到自己的椅子前。阿爾瓦雷斯看著她坐下,咧嘴笑著。她抬頭看看他的笑臉。
「很他媽好笑,是嗎,阿爾瓦雷斯?」她吼著。
戴克過來靠著原來的地方站著。「多少啊?」他問德博拉。
德博拉抬起頭看著他,有點兒驚訝:「什麼?」
戴克聳了聳肩。「我說,多少錢?箱子裡有多少錢?」他說。
德博拉搖搖頭,說:「五十萬。」
戴克哼了一聲,說:「就這麼點兒啊。在錫拉丘茲有個傢伙要給我哥們兒傑裡兩百萬,不過是個強姦案。」
「是不算什麼,」阿爾瓦雷斯說,「幾年前,一個可卡因毒販子給我三百萬,讓我幫他抓到偷他車的吸毒者。」
「三百萬,你沒要?」戴克說。
「啊,我要四百萬。」阿爾瓦雷斯說。
「好了。」德博拉說,「我們在這上面耽誤了太多時間,讓我們回到正事上。」她指著阿爾瓦雷斯,「我沒工夫聽你說廢話,我要博比·阿科斯塔,去給我把他找到。」
看著阿爾瓦雷斯溜躂出門,我突然覺得五十萬根本不是什麼大錢了,根本和那個被吃的女孩不相配。因為那只是個小數目,所以好像即使收了斯巴諾的錢,給他打個電話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不過德博拉顯然不會這樣做,甚至戴克都表現出對這事兒毫不驚訝,只是覺得好笑罷了。
德博拉站起身,看著我。「我們得把這個搞定,」她說,「我要瞭解那個東西,那個我們在大沼澤地找到的東西。那個有一部分是血,但其他部分可能會讓我們有新的發現,繼續找出來。」
「好。你和戴克做什麼?」我問。
她給了我一個她瞟戴克的刻薄眼神。「我們,」她口氣中的厭煩和她的表情很相配,「要去查牙醫給的名單上的最後三個名字,那些裝了吸血鬼尖牙的人。」她又看了一眼戴克,然後咬了咬牙,「有人知道,他媽的,其中一個知道點兒東西,我們去找出來。」
「好吧。」戴克柔聲說。
「好吧,那我得回實驗室了。」我說。
「對,你去吧。」德博拉說。
我離開房間,留下妹妹和她不喜歡的搭檔。
我走進實驗室的時候,文斯·增岡正忙得不亦樂乎。「嘿,我把從大沼澤地帶回來的東西做分析?」他問。
「太好了,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
「那麼我做對了喲,」他說,「但是裡面還有點兒別的東西。」他聳了下肩,無助地抬了抬手,「是有機物。」
「繼續努力,我們會找到的,mon frère[註]。」我說。
[註]法語,意為「我的兄弟」。
「又是法語?」他說,「你還要說多久的法語?」
「直到有麵包圈吃。」我說。
中午的時候,我們幾乎做完了在這間小實驗室裡能做的所有實驗,發現了一兩件並不重要的東西。其一他們喝的是一種流行品牌的高能量飲料,人血是加進去的。雖然用這麼一小塊證物做實驗很難斷定,我還是可以判斷那是來自幾個不同的軀體。但是最後那種成分,也就是那個有機物,還是難以確定。
「好了,我們換種方法吧。」我說。
「什麼?用通靈板?」文斯說。
「差不多,用歸納法怎麼樣?」我說。
「好啊,福爾摩斯,比色譜法有意思多了。」文斯說。
「吃你的同類不是自然法則。」我說,努力用參加食人宴的人的思維思考,但是文斯打斷了我的思路。
「什麼?你是認真的嗎?你沒讀過歷史吧?食人主義是世界上最自然的法則。」
「不是在21世紀的邁阿密,」我說,「不管《國家詢問報》是怎麼說的。」
「那這也只是個文化問題。」他說。
「的確,我們的文化將其視為一個很大的禁區,你必須跨越這個禁區。」我說。
「我們已經看到他們在喝血,所以下一步就不那麼難了。」
「有一群人,」我繼續說道,努力屏蔽文斯,繪出自己的場景,「他們因那些能量飲料而蠢蠢欲動,心醉神迷,精神亢奮,也許是聽某種催眠音樂……」我停了一下。
「什麼?」文斯說。
「催眠,」我說,「就是一種可以使大腦進入被控制狀態的東西,你明白吧,就是那種東西,與音樂一起發揮作用,還有其他所有的東西,使他們進入聽從的狀態。」
「大麻,它總能讓我有無法控制的食慾。」文斯說。
「屎。」我腦子裡閃現了一點兒記憶。
「不會,屎沒這個效果,而且味道不好。」文斯說。
「我不想聽你說你是怎麼知道屎的味道的。那本藥品管理筆記呢?」我說。
我找到書,一本巨大的整理筆記,記錄了藥監管理局給我們發來的所有文件。我翻了幾分鐘就找到了那頁。「在這兒呢,就是這個。」我說。
文斯看著我指的地方。「鼠尾草,你覺得是這個?」文斯說。
「對,用歸納和演繹邏輯的觀點來說。」我說。
文斯慢慢地點點頭。「也許你該加上『初級』?」他說。
「這是個比較新的東西。」在指揮室裡,我對德博拉說。德博拉坐在桌子前,文斯和戴克站在她後面。我指著那本藥品管理筆記:「他們幾年前才剛剛把鼠尾草列為違禁品。」
「我知道這玩意兒,但是我沒聽說過它有多大作用,除了能讓人有五分鐘的愚蠢表現。」
我點點頭:「當然,但是我們不知道如果大劑量服用會起什麼作用,特別是加了其他的東西。」
「我們所知道的是它的確不會有多大作用,也許有人就是覺得摻點兒進去好玩兒而已。」文斯說。
德博拉看看文斯。「你他媽能說明白點兒嗎?」她說。
「在錫拉丘茲有人抽這個,然後他就想把自己沖走。」戴克看到我們三個都盯著他,聳了聳肩,「因為他在廁所裡面。」
「呃,」我說,試圖回到正題上,「重點不是他們為什麼用這個,而是他們用了這個。想想他們的人數,他們會用很多,可能會超過一盎司。那麼如果有人要用那麼多的數量……」
「對啊,我們就能很快找到賣主。」戴克說。
「我他媽會算數。」德博拉彈了下手指,「戴克,去找毒品稽查隊,跟法恩警官要個鼠尾草大賣家的名單。」
「馬上就去。」戴克說。他看看我,擠了下眼睛:「表現了點兒積極主動,是吧?」他用手做了個手槍的動作,又倒豎了下拇指。「乓!」他說,笑著轉身離開,出門的時候差點兒撞到剛進來的胡德身上。胡德躲過他,來到我們面前,臉上帶著得意的笑,不過並不好看。
「你應該用問候的姿態。」他對德博拉說。
「我現在是在用對待兩個呆子和一個傻×的姿態。」德博拉說。
「嘿,我們不是呆子,我們是天才。」文斯抗議道。
「等會兒你們就知道了。」胡德說。
「知道什麼?」德博拉說。
「我找到了那兩個海地人,」他說,「真是他媽的幸運的一天。」
「希望如此,理查德,因為我真需要運氣。」德博拉說,「他們在哪兒?」
胡德過去把門打開,朝走廊裡的人招手。「到這兒來。」他喊了一聲,扶著門,幾個人魚貫而入。
前面兩個是黑人,很瘦,手被銬到背後,一個制服警察推著他們進來。第一個嫌犯有點兒跛腳,第二個的眼睛被打腫了,幾乎睜不開。警察把他們推到德博拉麵前。胡德伸出頭向走廊裡張望,顯然是看到了什麼,喊著:「嘿,尼克!這邊!」很快,最後一個人也進來了。
「我是妮可爾,不是尼克。」她對胡德說。胡德傻笑了一下,她搖搖頭,捋了一下黑黑的鬈髮。「事實上,對於你來說,應該是裡克曼女士。」她直視胡德,胡德依然傻笑,她掉轉目光,朝我們坐的桌子走過來。她高高的個子,穿著時尚,一隻手拿著一個速寫本,一隻手抓著一大把鉛筆。我認出她是警察局裡的繪像專家。德博拉朝她點點頭道:「妮可爾,你好。」
「摩根探長,」她說,「能畫個沒死去的人可真好,」她朝德博拉揚揚眉毛,「他還沒死吧?」
「我希望是,」德博拉說,「我可就指望他來救這女孩呢。」
「好吧,」妮可爾說,「我們來試試吧。」她把速寫本和鉛筆放在桌上,自己坐進一把椅子,開始工作。
與此同時,德博拉朝胡德帶進來的那兩個男人望去。「他們怎麼了?」她問胡德。
他聳聳肩,做出一副很假的懵懂樣子,說:「你啥意思?」
德博拉瞪了胡德一會兒。他聳聳肩,挨著牆站著。她又轉回頭看兩個犯人。「你好。」她用法語說道。那兩位都沒吭聲,只是低頭看腳。胡德清清嗓子,那個眼睛腫起來的人猛地抬頭,緊張地看著胡德。胡德朝德博拉的方向點點頭,那人轉向德博拉,開始飛快地說起克里奧爾語。
當初德博拉修的是法語,她有一剎那似乎覺得這能讓她明白那男人的話。她看著他,而他已經飛快地講完了幾段話。她終於搖搖頭:「我不懂(法語,有語法錯誤)……媽的!我不記得怎麼說了。德克斯特,找翻譯過來。」
另一個男人,就是跛腳那個,抬起頭來。「沒必要。」他說。他的口音很重,但至少比德博拉的法語要好懂一些。
「好。」德博拉說,「你的朋友呢?」她朝另一個點點頭。
跛腳聳聳肩。「我代表我表哥。」他說。
「行,」德博拉說,「我們要請你描述那個賣保時捷給你們的人……是個男人吧?」
他又聳聳肩。「一個小子。」他說。
「好,小子。」德博拉說,「他看上去什麼樣兒?」
另一個傢伙聳聳肩。「白人,」他說,「年輕的……」
「有多年輕?」德博拉打斷他問道。
「我可說不好,反正大到能刮鬍子啦,不過他可有三四天沒刮了。」
「好吧。」德博拉說完皺起眉毛。
妮可爾湊過來。「讓我來,探長。」她說道。德博拉看看她,點點頭讓開身子。
「行,」她說,「來吧。」
妮可爾朝兩個海地人笑笑。「你們的英語很好,」她說,「我只想問你們幾個簡單的問題,可以嗎?」
跛腳懷疑地看看她,她始終微笑著。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說:「好吧。」
妮可爾問了一系列問題,在我看來都不著邊際。我好奇地看著,因為聽說過她很棒。一開始我覺得她徒有虛名,她只不過問了些「你都記得這個人的什麼特點」之類的問題。跛腳說什麼她都點頭,在本子上畫著,嘴裡還說著「啊哈,對了」。她引導他把那個開著泰勒的保時捷去到他們車庫的傢伙完整地描述了一遍,包括他們說了些什麼,等等。都是些沒勁的細節。我沒看出來這些能聯繫到一個人的長相,不管他是活的還是死的。很顯然,德博拉和我想法一樣。她沒一會兒就煩了,清清嗓子,好像表明她在忍著不去打擾。每回她這樣,兩個海地人就緊張地看看她。
可是妮可爾無視她的小動作,繼續著她那徒勞無功的問話。慢慢地我發現她得到了一些相當不錯的描述。這時,她開始轉向更精確的問題,比如:「他的臉形是什麼樣的?」
犯人困惑地看看她。「輪廓?」他問。
「回答她的問題。」胡德說。
「我不知道。」那人回答。妮可爾瞪了胡德一眼。他傻笑著靠回牆上。她又轉回去對著跛腳。
「我給你看幾個臉形吧。」她說著拿出一大張紙,上面有幾個粗略的橢圓圖案。
「這裡哪個形狀像那人的臉?」她問道。犯人湊過去仔細看著。過了一會兒,他表哥也湊過去看,低聲說了句什麼。頭一個傢伙點點頭,說:「最上面那個。」
「這個嗎?」妮可爾拿鉛筆指著問。
「是的,」他說,「就是那個。」
她點點頭,開始畫起來,迅速而自信,偶爾停下來問問題,嘴巴的形狀?耳朵?是不是這個圖形?漸漸地,紙上出現了一張真正的臉。德博拉屏息靜氣,由著妮可爾引導兩人完成整個過程。她每問一個問題,他們都湊在一起低聲用克里奧爾語說一會兒,然後其中說英語那個回答,另一個點頭。就這樣,在兩個戴手銬的傢伙的低語中,像變魔術一樣,紙上出現了一張臉,這真是一場引人入勝的表演,我都捨不得讓它結束。
可它還是結束了。妮可爾舉起本子給那兩個人看,那個不會說英語的使勁兒看了半天,然後開始點頭。「是他。」他用法語說道。
「是他。」另一個說。他突然朝妮可爾使勁兒笑了一下。「像魔術。」他發音奇特,可是意思很明顯。
德博拉一直靠在椅背上,讓妮可爾獨自奮戰。這會兒她站起來走到會議桌旁,目光越過妮可爾落在畫面上。「我靠!」她說著抬起頭看看胡德,那傢伙還靠著牆,臉上還帶著一絲猥瑣的傻笑。「把檔案拿過來,」德博拉對他說,「帶照片的那本。」
胡德走到會議桌另一端,電話機旁邊是一摞卷宗。他翻了頂上的五六本,德博拉不耐煩地等著。「你他媽的快點兒!」她對他說。胡德點點頭,拿起來一本,走過來遞給她。
德博拉把一摞照片扔到桌上,飛快地檢索著,然後抽出一張遞給妮可爾。「幹得不錯。」她說。繪像專家拿起照片,放在她的畫旁邊,點點頭。
「是啊,真是很不錯。」妮可爾說。她開心地笑著看看德博拉。「嗯,我還真不賴。」她把照片丟回給德博拉,德博拉拿起來給兩個海地人看。
「賣保時捷的是這個人嗎?」德博拉問他們。
腫眼睛的男人已經在點著頭用法語說「是」,他表弟則很會演地盯著照片,湊過來仔細地端詳,最後很權威地說:「是,絶對是,就是他。」
德博拉看著他倆,說:「你們肯定?你們兩個都肯定?」他倆拚命點頭。
「好,」德博拉用蹩腳的法語說道,「特別棒。」兩個海地人微笑著。腫眼睛那個用克里奧爾語說了一句什麼。
德博拉看看表弟,等他翻譯。
「他說,你能不能說英語,這樣他比較能夠明白你在說什麼。」他說著,忍不住笑。文斯和胡德都哧哧竊笑。
德博拉太開心了,對這個小打擊完全不予理會。「這是博比·阿科斯塔,」她說著看看我,「我們可以認定是這小雜種了。」
制服警察把兩個犯人帶去拘留室。妮可爾收拾好自己的東西離開,德博拉坐回去盯著博比·阿科斯塔的照片。文斯看著我,聳聳肩,表情解讀為「現在該幹什麼了」。德博拉抬頭看看他,說:「你怎麼還在這兒?」
「沒,我十分鐘前就不在了。」文斯說。
「滾吧!」德博拉說。
「如果你能再多沉默一分鐘,我就不必滾了。」文斯說。
「滾進你的汽車裡去。」德博拉說。文斯帶著他恐怖的假笑聲走了出去。德博拉看著他離開,憑我對她的瞭解,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以我一點兒都不驚訝她對我說:「好了,我們出發吧。」
「噢,」我努力做出沒有預料到的樣子,「你的意思是你不等你的搭檔了?局裡有規定,馬修斯局長也特別囑咐過。」
「趕緊讓你的屁股離開這兒。」她說。
「那我的屁股呢?」胡德說。
「燉了。」德博拉說著從椅子上跳起來,直奔門口。
「那我怎麼跟你的搭檔說?」胡德說。
「讓他去查那個鼠尾草的賣家。」她說,「走啊,德克斯特。」
我知道自己花太多的時間屈從並跟隨妹妹,但是我不知道怎麼才能避免,所以只好跟著。
德博拉駕車開上海豚高速公路,然後向北駛上95號公路。她沒再多說什麼,但猜出我們要去哪兒並不是難事兒,所以為了說點兒什麼,我開口說道:「你就憑看看那張照片就知道怎麼找到博比·阿科斯塔了嗎?」
「是的。」她簡短地答,「事實如此,我已經知道了。」
「哇,」我說,想了一下,「牙科醫生那個名單?那些裝了吸血鬼尖牙的傢伙?」
德博拉點點頭,並道超過一輛帶拖車的皮卡。「沒錯。」她說。
「你和戴克沒把他們都查了呀?」
她看看我,我覺得這可不太好,因為我們正在以每小時九十英里的速度行駛。「就差一個,就是這個,我知道的。」她說。
「小心點兒。」我說,德博拉瞟一眼路,超過一輛正在並道的油罐車。
「所以你認為那最後一個人會告訴我們怎麼找到博比·阿科斯塔?」我說。德博拉含糊地點點頭。
「我就是有這麼一種感覺,從一開始就有。」她說,轉動著方向盤。
「所以你才把他留到最後?德博拉!」看到兩輛摩托車切到我們前面然後減速要出高速,我叫了起來。
「對。」她說,車子滑向中間的車道。
「因為你要製造懸念?」
「是戴克。」德博拉說,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好在她現在看著路了。「他就是……」她遲疑了一下,「他運氣差。」
我到目前為止一直都在跟警察打交道,我覺得餘生也會如此,特別是如果哪天我被逮住了,所以我知道某種超自然力會在某時某地突然顯現。即便這樣,我還是對從我妹妹嘴裡說出這樣的話感到驚訝。「運氣不好?」我說,「德博拉,你要不要我找個法師?也許讓他殺隻雞,然後……」
「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滑稽,媽的!」她說,「但是還能怎麼解釋呢?」
我可以想出很多可能,但是好像這麼說還是不夠官方。德博拉停了一會兒繼續說道:「好吧,也許我他媽的什麼都不行,但是在這個案子上我真需要點兒運氣。那兒有只秒錶在提醒我,還有那個女孩……」她停了下來,好像很感傷,我驚訝地看看她。感傷?鋼鐵雄心的德博拉探長?
德博拉沒看我,只是搖搖頭。「是,我知道,我不應該有這種情緒,只是……」她聳聳肩,好像脾氣又上來了,這倒讓人覺得自然點兒,「我覺得我今天……最近有點兒怪怪的。」
我回憶了一下這幾天的事兒,好像是有點兒,我妹妹是有點兒脆弱和情緒化,這是她以往性格中所沒有的。「是啊,你是有點兒,你覺得是為什麼呢?」我問。
德博拉重重地嘆了口氣,這舉動也有點兒不像她。「我覺得……我不知道,」她說,「丘特斯基說是那刀傷鬧的。」她搖搖頭,「他說那有點兒像產後抑鬱症,就是受傷過後,你會有段時間老是難過。」
我點點頭,有點兒道理。德博拉最近被扎傷,失血過多,並且曾經瀕臨死亡。當然她男朋友丘特斯基應該瞭解——他在殘疾之前做過情報員,他身上的刀疤像地圖。
「即使這樣,你也不能讓這個案子撩撥你的敏感神經。」我說著縮身往旁邊躲,因為我知道我又會挨一肘了,但這次又讓我驚訝了。
「我知道,」她輕柔地說,「但我就是不能克制。她就是個女孩,還是個孩子。學習好,家庭好,那些傢伙……食人族……」她又開始情緒化了,沉默了。「很複雜,德克斯特。」她最後說。
「我也這樣覺得。」我說。
「我覺得自己同情孩子,」她說,「也許是因為她和我在同樣的時間裡都很脆弱。」她直盯著路面,但是好像什麼也沒看,這真讓人擔心。「還有其他一些東西,我說不清。」
也許是我太在意自己這條命,在這樣的道路上坐在這種速度的車裡,我的腦子有點兒跟不上她的話。「其他什麼東西?」我問。
「呃,你知道,」她說,「家庭的問題,我的意思是……」她突然看著我,「如果你敢把這些告訴文斯或其他什麼人,我發誓我會殺了你。」
「是什麼啊?」我說,感覺越來越驚訝。
德博拉瞪了我一眼,上帝保佑,她又看路了。「是的,我想我真的想有個家,德克斯特。」她說。
我覺得我之前應該把我的家庭感受跟她分享下,也許家庭被高估了,孩子是真正的災難,能把人變老弄瘋。但是當我想到莉莉·安,我突然想讓我的妹妹也擁有自己的家庭,那樣她就能感受到我所感受的一切。「是呀。」我說。
「媽的,到出口了。」她突然變道上了匝道,這可真能有效抑制情緒,也把我想要說的話甩走了。道路標誌瞬間閃過,我都來不及看清,只知道是駛向北邁阿密海濱,路兩邊是簡樸的房子和店舖,在過去的二十年裡幾乎沒什麼變化,對於食人族來說會是奇特的街區。
德博拉在匝道末端放慢速度,但和其他的車相比還是很快。我們向東行駛了幾個街區,然後又向北行駛,最後駛向第六街,也許是第七街,那裡的房子周圍都種了籬笆,把路全封了,只留下一條主街道。這種情況在這個地區很普遍,應該是為了減少犯罪,但是沒人能告訴我是不是管用。
我們進入一個小區,過了兩條街,德博拉把車停在一座簡陋的黃色房子前面的草地上。「就這兒,」德博拉說,看著後座上的文件,「這傢伙叫維克多·查賓,二十二歲,房子是阿瑟·查賓夫人名下的,她六十三歲,在城裡工作。」
我看看那個小房子,已經褪色了,很普通,沒有頭骨露出來,也沒有巫師之類的塗鴉,沒有任何痕跡表明裡面住的是魔鬼。一輛十年新的野馬汽車停在車道上,總的來說是座安靜的郊區小屋。
「他和他媽媽一起住?」我說,「食人族會這樣嗎?」
她搖搖頭。「就是這家,我們走。」她說著打開車門。
德博拉下了車,走向房子的前門,我不禁想起自己上次就是坐在車裡看著德博拉在人門前被扎傷,所以我立刻跳下車,站到她身邊,看著她按門鈴。房子裡面傳來悠揚的樂曲聲,聽起來很有韻律。「聽著不錯,是瓦格納吧?」
德博拉搖搖頭,不耐煩地用腳踢著門邊的水泥門墩。
「也許他倆都上班去了。」我說。
「不可能,維克多在一傢俱樂部上班,在南海灘一個叫尖牙的地方,十一點才開門呢。」
有那麼一刻我感覺自己的小心臟緊了一下,內心深處那個黑暗勢力有了反應。尖牙,我以前聽說過這個地方,是在報紙上,還是文斯講的某天夜裡的艷遇?我不太記得了,我正想著,德博拉又按了一下門鈴。
門裡面又響起了音樂聲,但是這一次除了悠揚的樂聲,我們還聽見有人喊道:「媽的!來了!」接著門開了,一個人,應該是維克多·查賓站在門前,瞪著我們。他很瘦,也就五英呎七英吋高,黑頭髮,鬍子幾天沒刮了,穿著一條睡褲和一件背心。「什麼事兒?我正睡覺呢!」他的語氣裡帶著挑釁。
「維克多·查賓?」德博拉問道。警察的專業腔調使他清醒了許多,他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看我們的眼神也警惕了。他伸出舌頭滋潤一下嘴唇,看看德博拉又看看我,我可以看見那個牙醫給他裝的尖牙。
「啊,什麼事兒?」他說。
「你是維克多·查賓嗎?」德博拉又問了一次。
「你們是幹什麼的?」他問。
德博拉拿出警徽,還沒完全亮出來,他就說了句:「靠!」想把門關上。完全是一種本能反應,我用腳卡住了門,門沒關上,查賓轉身往後面跑。
「後門!」德博拉喊道,跑向屋後,「你待在這兒!」說著人已經繞到後面去了。接著我聽見摔門的聲音,然後是德博拉叫查賓站住,然後就沒聲兒了。我又想起妹妹最近被刺傷的場景,我看著她那麼無助,奄奄一息。德博拉並不知道查賓是不是真的要從後門逃跑——他也許是去拿炸彈,也許他正襲擊她呢。我努力看向房子深處,可什麼也看不見,也沒有任何聲響,除了空調的聲音。
我站在外面等著,又過了一會兒,還是沒有動靜,什麼也聽不到。遠處有特殊車輛的警笛聲,天上有飛機飛過,附近有誰家傳來吉他聲和歌聲。
正當我等不下去,要去查看一下的時候,我聽見後院傳來吼叫,接著維克多·查賓出現了,手被銬在背後,德博拉跟在他後面,推著他向車那邊走去。他的睡褲上沾著草屑,臉的一邊有點兒紅。
「你不能……靠……律師……他媽的!」查賓嚷道。也許這是食人族用語,但是對德博拉無用。她依然推搡著他往前走。我過去後,她看了我一眼,那種愉快的眼神我彷彿好久都沒看到過了。
「真他媽的!」查賓轉向我施展他的口才。
「是的,不是嗎?」我表示贊同。
「太他媽的了!」他叫嚷著。
「上車,維克多。」德博拉說。
「你不能……幹嗎?」他說,「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我們要帶你去拘留所。」她說。
「你們他媽的不能帶我去那兒。」他說。
德博拉衝他微笑著。我從沒見過吸血鬼,但是我覺得她的笑比任何吸血鬼的笑都嚇人。「維克多,你拒絶執行法令,試圖逃跑,這就是我要帶你走的原因,我就是他媽的要帶你走,你他媽要回答問題,否則你將會很久不見天日。」德博拉說。
他張了張嘴,只是吸了口氣。他那顆尖牙看起來也不那麼嚇人了。「什麼問題?」他說。
「最近去參加過什麼聚會嗎?」我問他。
維克多的臉色變得蒼白,德博拉還沒來得及補充什麼話,他就脫口而出:「我發誓我什麼都沒吃過!」
「吃過什麼,維克多?」德博拉滿意地說。
他開始顫抖,搖著頭:「他們會殺了我,上帝啊,他們會他媽的殺了我!」
德博拉快速地看了我一眼,充滿勝利的喜悅,然後把維克多推向車裡。「上車,維克多。」德博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