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尖牙俱樂部

  俱樂部位於南海灘的海洋大道上,凡是電視台想展示燈紅酒綠、豐乳肥臀的邁阿密夜生活,都會到這一帶取景。每天晚上,便道上都擠滿了人,把衣服穿得儘量地少,把身體暴露得儘量地多。他們在各大酒店徜徉,那些建築燈火輝煌,音樂聲震耳欲聾。僅僅幾年前,這些酒店還是廉價的老年公寓,裡面住的是風燭殘年的老人,他們勉強能行走,來到南方曬曬太陽,然後離世。當時五十美元一晚的房價現在漲了十倍之多,而唯一的區別是房客變得漂亮了,酒店也頻頻地上電視。

  此刻,便道上仍然有行人,他們是狂歡後的散兵游勇。要麼是玩兒得太過,忘了回家的路;要麼是還沒盡興,即便所有酒吧都關門了,他們仍然捨不得走。

  尖牙俱樂部在街區盡頭的一座建築裡,這座樓和其他的樓相比,沒那麼黑暗安靜。儘管前門被南海灘的光彩襯得有些暗淡,但順著小路走到底,暗色的光線下亮著一個小小的招牌,上面用改良花體字寫著「尖牙」,當然,那個「F」的寫法和我們在戴克襯衣裡發現的小標誌上的一樣。招牌掛在塗黑的小門上方,用銀色的金屬角釘固定,就像十幾歲的孩子想像中地牢入口的模樣。

  德博拉沒花工夫找停車位,她徑直將車停在便道上,跳下車。便道上的行人已經漸漸稀少。我趕緊跟著下車,但她已經走過了半條小路,我追上去。離門口近了,我感到一陣強勁節拍的律動在轟著腦仁兒。那是一種很煩人的持續聲響,好似來自我本身,催著我要趕緊幹點兒什麼。到我們走到後門時,聲響清晰起來,變成了音樂。

  門上方有個小小的牌子,上面用同樣的花體字寫著「私人俱樂部,僅限會員」。德博拉毫不理會,她握住門把手一擰,門紋絲不動。她用肩膀頂,還是沒用。

  我湊過去說「勞駕」,按了一下門框上的小按鈕。她生氣地抿了下嘴,但什麼也沒說。

  幾秒鐘之後門開了,我嚇了一跳。眼前這人俯視著我們,看上去非常像電視劇裡的屠夫,足有七英呎高。他穿著老式的屠夫制服,外面套著晨禮服。幸好他開口說話了,這才把我從不真實的感覺中喚醒,他的聲音很尖,帶著濃重的古巴口音。「你按的鈴?」他問。

  德博拉舉起警徽。她必須把警徽高高地舉在半空,才能把它湊近屠夫的眼睛。「警察,」她說,「讓我們進去。」

  屠夫伸出一隻長得疙裡疙瘩的長長的手指,點著「私人俱樂部」的標誌,說:「這是私人的。」

  德博拉抬頭看著他,儘管他比她高出兩英呎,穿著很酷的制服,在德博拉的注視下他還是後退了半步。「讓我進去,」她說,「要麼我回去拿了搜查令再來,移民同學,到那時你會後悔自己還活著。」不知道是移民局還是德博拉的目光起了作用,他讓到一邊,還給我們撐著門。德博拉收起警徽,大步衝了進去,我緊隨其後。

  俱樂部裡面,在外面聽來惱人的強勁節拍變成能把人吵死的巨大雜訊。透過這震耳欲聾的雜訊,電子合成的笛聲響起,和弦非常不和諧,以極快的節奏沒完沒了地重複著。每重複兩三次便有一個低音電子合成的聲音發出低語,低沉,邪惡,充滿蠱惑,非常像黑夜行者的聲音。

  我們走過一個短短的走廊,朝那發出討厭低語的源頭走過去。近了,我看見光源是一隻頻閃燈,光的顏色是黑的。有人在喊「哦——」,燈光變成了酒紅色,飛快頻閃,隨之一首新的更難聽的「歌」奏響,燈光變成刺眼的白色,旋即變成紫外線。那鼓聲不曾停歇,也不曾變換,不過笛聲變了花樣,伴隨著破碎的尖厲聲響,聽上去是發自調音不準的電子吉他。那聲音又響起來,這次能聽清它在說「喝下去」,幾個人應道「哦——」,還有其他一些表示贊同的喊叫。我們走到門口,那邪惡的聲音變成了老式電影中妖怪的笑聲「哈哈哈哈……」。此時,我們站在俱樂部的正廳。

  德克斯特從來不喜歡聚會。看著一大堆人,我慶幸自己不必被人類的衝動支配。但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奇葩的場面,所有奇形怪狀的人都在此拼了命地尋歡作樂,連德博拉都有一剎那完全呆住了,她也受不了。

  透過一片濃重的薰香的煙霧,我們看到屋裡擠滿了人,基本都不到三十歲,都穿著黑衣服。他們隨著那可怕的雜訊在地板上翻滾蠕動,臉扭作一團,表情狂熱。在黑色燈光頻閃處,每個人嘴裡的尖牙都反射著奇異的光芒。

  我的右手邊是一個升起的舞台,舞台中央是兩個轉盤,兩個女人站在上面。她倆都有著長長的黑髮和極度蒼白的皮膚,燈光打在她們身上,幾乎變成綠色。她們穿著光滑的黑衣服,看著甚至像是畫在皮膚上的。高領完全遮住了她們的脖子,胸前開了一個菱形的開口,露出兩個乳房之間的位置。她們貼近站著,轉身繞過對方時,臉會輕輕地蹭過對方,同時用指尖相互觸摸。

  屋子靠邊有三幅厚重的窗簾低垂著。我正看著,一個人撩起窗簾,露出裡面一個壁龕,一個上了年紀的穿黑衣的男人在裡面。他抓著一個年輕女人的胳膊,另一隻手正在擦嘴。一道閃光划過姑娘裸露的肩膀,我的耳畔響起一個細小的聲音,告訴我這是鮮血。可那女人朝男人笑著,把頭靠在他的胳膊上,他牽引著她出了壁龕,回到舞池,消失在人群中。

  屋子的盡頭有一座巨大的噴泉。一股黑色的液體噴湧而出,底部的燈光隨著鼓點時而停頓,時而從一種顏色換成另一種顏色。站在噴泉後面的男人正是博比·阿科斯塔,誇張的藍色燈光打在他身上。他舉著一個大大的雙耳金盃,杯子正面飾有巨大的紅寶石,他用大金盃向每個經過他的跳舞的人手上的杯子裡倒酒。他笑得有點兒太使勁兒了,顯然是在顯擺他從倫諾夫醫生那裡弄來的昂貴尖牙。他將金盃舉過頭頂,快樂地環顧四周,目光落在德博拉身上,頓時定住了。不幸的是,這使得金盃裡的液體流到他的頭頂,流進了眼睛。幾個傢伙舉著杯子,身姿傲岸地扭來扭去,而博比仍然盯著德博拉。突然他把金盃一扔,朝著黑暗的走廊跑去。德博拉喊道:「狗雜種!」隨即縱身躍入擁擠的舞池,我跟著她擠進瘋狂扭動的人群。

  跳舞的人擠在一起,朝同一個方向舞動。德博拉想徑直穿過隊伍,去到博比消失的走廊。幾隻手拍打著我們,其中一隻塗著黑色蔻丹的瘦手朝我舉起一隻杯子,照著我的衣服前襟潑下來。我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臂,一個苗條的年輕女人正拉著我,她穿著一件胸前印著「愛德華粉絲團」的T恤。她朝我舔著塗黑的嘴唇。我被從後面狠狠地撞了一下,我轉向我妹妹。一個傻乎乎的大胖子光著上身,披著斗篷,他抓著德博拉,想把她的襯衫撕開。她放慢速度,站穩,然後使出一記漂亮的右勾拳,打在胖子的下巴上,他應聲倒地。近旁有幾個人高興地喊叫起來,越發推擠得起勁兒,其他人聽到動靜轉過臉來,轉眼間,他們一起朝我們逼近,同時有節奏地喊著「哈!哈!哈!」或是類似的聲音。我們被逼得慢慢後退,退到被屠夫看管的大門。

  德博拉掙扎著,我看見她的嘴唇翕動,肯定在罵著她常說的限制級的髒話,可是沒有效果。我們退到入口處,兩雙極其有力的大手從背後抓著我們的肩膀,像抓小孩子一樣一把將我們提起,放到走廊上。

  我轉身看看這兩個救星,那是兩個大塊頭,一個白人,一個黑人,發達的肌肉在無袖禮服襯衫下面鼓起。黑人梳著一個長長的馬尾,用一串好似人的牙齒一樣的東西束著。白人剃光頭,一隻耳朵上掛著一個大大的金色頭蓋骨耳飾。他們看上去隨時能擰下我們的腦袋。

  從兩人中間走來一個看上去是頭兒的人。如果門房是屠夫,這個人就是男主角。他四十幾歲年紀,黑頭髮,穿著剪裁得體的西服,翻領上插著血紅的玫瑰,留著細細的鬍子。他非常生氣,用手指朝德博拉狠狠地指著,透過音樂說:「你沒權利進來!這是騷擾,我會起訴你這個笨蛋!」

  他看看我,移開視線,又轉回來,我們四目相對。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俱樂部的濁重空氣中閃過一道寒光,一個模糊的低語傳來,彷彿黑夜行者正坐起身,小心地叮囑著我。空氣中似乎有黑色的爬行物隔在我們之間。一個被遺失的拼圖碎片躍入我的腦海。我記起來以前在哪裡見過「尖牙」這個名字,那是在我最近剛銷毀的關於新遊戲夥伴的文件裡,現在我知道另一個獵人是誰了。「喬治·庫卡羅夫,是嗎?」我感覺到德博拉驚訝地看著我,但這無所謂,此刻兩個黑夜行者在互致兄弟般的問候。

  「你他媽的是誰?」庫卡羅夫問。

  「我和她是一起的。」我說,語調雖然溫和,但其中的意義只有另一個獵手會懂,這就是「放了她,不然我跟你沒完」。

  庫卡羅夫看著我,此時遙遠的低分貝音樂響起,好像潛藏的魔鬼在蠢蠢欲動。德博拉說:「跟這渾蛋說把手從我身上拿開!我是警察!」聽到這話,庫卡羅夫移開目光,重新看著德博拉。

  「你沒權利進來!」他氣呼呼地說道,「這是私人俱樂部,我們沒有邀請你!」

  德博拉也隨即提高嗓門,這讓他更生氣了。「我有理由相信這裡正在進行非法勾當……」她還要往下說,被庫卡羅夫打斷了。

  「你有證據嗎?」他吼道,「你沒有。」德博拉咬咬嘴唇。「我會找律師來活吃了你!」他說。白大漢想笑,但被庫卡羅夫瞪了一眼,嚇得收起笑容,繼續目視前方。「現在你給我滾出我的俱樂部!」他指著門口說。黑白兩個大漢上前抓住德博拉和我的胳膊,半推半拽地向走廊走去。屠夫撐著門,我們被推到便道上。我們費了老大勁兒才沒有摔倒。

  「離我的俱樂部遠點兒!」庫卡羅夫喊道。我回頭,正好看見屠夫開心地笑著,關上了門。

  「哈,」我妹妹說,「看上去你錯了。」她語氣平靜,我擔心地端詳了她一會兒,生怕她剛才在激戰中碰傷了腦袋,因為她平生最在意兩件事兒,一是警徽的權威,二是不許任何人推搡她。這兩個剛才都被踐踏了,她卻站在便道上拍打著自己身上的塵土,好似什麼都沒發生。我驚訝得半天都沒明白她在說什麼,等明白過來,又覺得她的話不對。

  「錯了?」我說,「你什麼意思,什麼我錯了?」

  「誰被甩出陷阱了?」她說。我過了一會兒才領悟她的意思,她繼續說:「兩分鐘之後兩個打手就把我們扔到便道上了,這是哪家願者上鈎的計策?」

  「哦。」我說。

  「渾蛋,德克斯特,」她說,「這裡肯定在進行什麼勾當!」

  「還不止一件。」我承認道。她使勁兒捶了一下我的胳膊。看她恢復了精神氣兒還是挺讓人高興的,不過胳膊可真疼。

  「我是認真的!」她說,「要麼是有人失手弄丟了那個標誌,這太蠢了,要麼是……」她停下來,我明白她要說什麼。必須有另一個「要麼是」,不過是什麼呢?我禮貌地等她說完,可她沒再說話。我只好接下去。

  「要麼是有人想讓我們看看俱樂部裡面都在幹什麼,又不想讓別人知道。」

  「對,」她說著轉身瞪著鋥亮的黑門,這門居然沒有退縮,「這就意味著,」她沉思著說道,「你得再回到裡面去。」

  我張開嘴,但除了喘氣,什麼都說不出來。過了一會兒,我問道:「你說什麼?」

  德博拉抓住我的胳膊搖晃著。「你要回到俱樂部裡去,」她說,「弄清楚他們偷偷摸摸地在幹什麼。」

  我抽出胳膊:「德博拉,那兩個打手會殺了我。說實話,他們只要一個人就夠。」

  「所以你得待會兒再去,」她說,那語氣好像在說一件合情合理的事兒,「等俱樂部關門以後。」

  「哦,不錯,」我說,「我就不僅僅因為闖入私家領地被打,而且還破門而入,這樣他們就能射殺我。好主意,德博拉。」

  「德克斯特……」她看著我說,眼神非常專注,我很久沒見過她這樣了,「薩曼莎·阿爾多瓦在裡面,我知道。」

  「你不可能知道。」

  「可我就是知道,」她說,「我能感覺到。你以為只有你能聽見內在的聲音?薩曼莎·阿爾多瓦在裡面,快來不及了。如果我們退卻,他們就會殺了她,把她吃了。如果我們花時間走正規程序,她就會失蹤,然後死去。我知道會這樣。她現在就在裡面,德克斯特,我的感覺極其強烈,我從來沒對別的事兒像這樣確信。」

  這表述可真強悍,不過除了她話語中的一兩個小問題,比如她到底是怎麼知道的,還有一個很大的漏洞。「德博拉,」我說,「如果你這麼肯定,為什麼不走正規程序,去拿個搜查令回來?為什麼要我去幹這事兒?」

  「我來不及拿搜查令,而且沒有證據。」她說。聽她這麼說我真高興,因為這說明她還沒有全瘋。「不過我信任你。」她說著拍拍我的胸膛,我感覺濕乎乎的,低頭一看,是一大片棕黃色的印記在胸前暈開,我想起舞池裡那個把飲料潑了我一身的女人。

  「瞧,」我指指印記說,「這和我們在大沼澤地發現的一樣,鼠尾草加搖頭丸。它們是非法的,拿這個樣品你就有正當理由了,德博拉。」

  可她已經在搖頭了。「這是非法的,」她說,「但等我們有機會在法官面前辯論時,薩曼莎的時間已經用完了。這是唯一的辦法,德克斯特。」

  「你自己去。」

  「我不能,」她說,「如果我被抓,我就失業了,甚至要坐牢。你就只會被罰款,我付帳。」

  「不,德博拉,」我說,「我不去。」

  「你必須去,德克斯特。」她說。

  「不,」我說,「堅決不去。」

  幾個小時後,我坐在德博拉的車裡,盯著尖牙俱樂部的大門。開始時出來的人不多,斷斷續續有幾個人出來或是沿街離開,或者鑽進自己的汽車,絶塵而去。就我看見的,還沒有人變成蝙蝠或是騎著掃帚飛走。沒人注意我們,但德博拉還是小心地把車停到了街對面的陰暗處,一輛貨車後面的便道上。她沒什麼話可說,我也不高興,懶得說話。

  這是德博拉的案子,是德博拉的預感,我卻已經準備好開始這麼愚蠢的行動。我根本不同意她這麼做,可僅僅因為我是她哥哥,我就必須去做。我並不要求公平,我明白那沒用,但是做事兒得有道理吧?我認真生活,努力工作,恪守規則,寵辱不驚,但是有危險的時候,總是把我捲進去。

  不過現在也沒必要爭論這些了。如果我不去,德博拉就會去,她說得沒錯,作為一個宣過誓的警察,她如果被逮住就會判刑入獄,而我不過是做做社區服務,去公園裡撿撿垃圾、教教小孩做手工之類。德博拉受傷後躺在重症監護室裡的情景還清晰可見,我真沒法兒讓她再去冒險——我猜她也想到了。所以德克斯特會在這兒,就這樣。

  黎明時分,俱樂部的霓虹燈熄滅了,很多人一起擁了出來。半小時後一片寂靜。遠處的海平面顏色越來越淺,不知從哪兒傳來鳥鳴。最早起來晨練的人慢慢跑過海洋大道,還有送貨車經過。終於,後門開了,屠夫走了出來,後面還跟著兩個保鏢,接著是博比·阿科斯塔,還有兩個我以前沒見過的員工。又過了一會兒,庫卡羅夫也出來了。他鎖好門,鑽進不遠處的一輛美洲豹,車子很快啟動,消失在晨光裡,他會在自己的窩裡享受平和的一天。

  我看看德博拉,她搖搖頭,我們繼續等。一束橙黃的明光突然跳出海面,新的一天開始了。三個說德語的穿著泳裝的年輕人向海灘走去。面對冉冉升起的太陽,我心裡忽然樂觀起來,想我一定會有三分之一的機會活過今天。

  「好了,」德博拉終於說,我看看她,「時候到了。」

  我看看俱樂部,它可沒讓我覺得時候到了——也許是睡覺的時候到了,而不是深入虎穴的時候,根本不應該在這大白天。德克斯特需要黑暗、隱蔽和月光,而不是這明亮的早晨,可是和以往一樣,我沒得選擇。

  「裡面也許還有人,門衛之類的。」她說,「小心。」

  我真是覺得對於這類話不必回應,所以只是深呼吸了一下,試圖喚醒我的黑暗本領。

  「你帶上手機了,對吧?」她繼續說道,「如果有麻煩,或者你看見她,她被關著,就打911。去吧,應該很容易。」

  「沒坐在車裡容易。」我說。我承認自己有點兒生氣,因為德博拉語氣機械,一點兒都不像我期待的那種叮囑。

  「好吧,小心點兒,我就說這些,好嗎?」她說。

  我覺得不能不回句話,所以我把手放在車門上說:「我肯定我會沒事兒的,會出什麼問題呢?不過是闖入吸血鬼和食人族的巢穴,他們不過是綁架謀殺了幾個人而已。」

  「上帝啊,德克斯特。」德博拉說。

  「畢竟我有手機,如果他們抓住我,我會發短信威脅他們。」我說。

  「好了,靠。」她說。我推開車門。

  「把後備廂打開。」我對她說。

  她眨眨眼:「幹嗎?」

  「把車的後備廂打開。」我重複道。她張口要說什麼,可我已經下了車,繞到了車後面,打開後備廂,找到撬胎棒,裝進口袋。我拉了拉襯衫,把突出來的手柄部分遮住。我關上後備廂蓋,走到德博拉那邊,她搖下車窗。

  「永別了,妹妹,告訴孩子媽媽我死於遊戲。」我說。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德克斯特……」她說。我已經轉過身,穿過馬路,留下德博拉一個人在那兒擔心地嘟囔著。

  實際上,我也希望事情能像德博拉說的那樣簡單。進入那地方對於我來說不費什麼力氣,我闖入的地方多了去了,相比之下,這地方算容易的。主要問題是這裡面住的是魔鬼,可不是萬聖節裡用戲服和假尖牙裝扮的。在南海灘陽光明媚的早晨,你很難把他們和人肉宴會聯繫起來。

  這個時間黑夜行者也難以上任,我真的需要他那輕柔的聲音引領我,我需要的黑夜隱形衣只有黑夜行者能夠提供。在俱樂部時的簡短警告好像到現在也沒解除。我在街道的盡頭停了下來,閉上眼睛,把手放在一個電話亭上,心裡呼喚著:「喂?有人在家嗎?」有人在家,但是他們都不想被打擾。我感覺到翅膀緩緩搧動的沙沙聲,好像只是碰碰腿,在等待著什麼。來吧,我想著,但還是沒用。

  我睜開眼,一輛卡車從海洋大道上開過,裡面的音樂聲老大。我僅僅聽到音樂聲,沒有其他聲響,顯然,我得獨自行動了。

  那好吧,難就難吧。我把手插在口袋裏,開始在房子周圍轉悠,好像只是無所事事地閒逛。嘿,看呀,那棕櫚樹跟衣阿华州的可不一樣,哎呀。

  我又轉了一圈,看上去什麼也沒做,就是走走看看。到目前為止,我覺得還不會有人對我這種天真的行為感到可疑,因為完全不會對誰有傷害,於是我又假裝了五分鐘旅遊者。俱樂部佔據了好大一片空間,我沿著它的四周走,薄弱的地方很明顯,在後門這邊有條狹窄的巷子,那兒有個大垃圾箱,位於一條通往廚房的過道邊。那個小門比較隱蔽,過路的人不注意是看不到的。

  我把右手從口袋裏抽出來,「不小心」帶出了幾枚硬幣掉在地上,我蹲下身去撿,觀察了一下周圍,確定沒人注意我,除非有人在房頂上安了監視器。我丟下那三毛七分硬幣,迅速閃進巷子。

  巷子裡更暗,但還是不夠讓黑夜行者出來對話,我獨自走到垃圾箱那兒,快速站到後門外查看。那上面有兩把保險鎖,這有點兒讓人沮喪。如果有足夠的時間,我倒是能打開這兩把鎖,但是要用我的特殊開鎖工具,可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撬胎棒可幹不了這個。從門這兒進是不可能的了,我得想其他辦法,不是很文明的辦法。

  我朝房子的上面看看,門上面是一排窗戶,每兩扇窗戶之間有五六碼的距離,我左邊的第二扇窗戶正好在那個大垃圾箱上面,身手敏捷的人從垃圾箱上夠到窗戶再爬上去應該不費勁兒。沒問題,德克斯特是敏捷的,打開那扇窗也不是難事兒。

  大垃圾箱有兩個併排的蓋子,其中一個是打開的。我把雙手按在合著的那一個蓋子上,一個東西嗖地從打開的那邊躥了出來,並發出嚇人的叫聲,從我的耳邊掠過,把我嚇得魂兒都快沒了,後來發現是隻貓。它渾身髒兮兮的,毛髮凌亂,站在離我幾碼遠的地方,弓著背,盯著我,全然一副萬聖節的姿勢。我也看著它,有那麼幾秒鐘,我以為俱樂部裡的音樂又響起來了,其實是我的心跳。那隻貓轉身溜躂出巷子,我靠在垃圾箱上,深吸一口氣,黑夜行者只是抖動了一下,衝我咯咯地笑著。

  我平復了一下情緒。安全起見,我又往垃圾箱裡看了看,除了垃圾好像沒什麼了,這讓我放心了點兒。我爬到蓋子合著的一側,又朝巷子口看看,然後伸手夠到窗戶,推了推,有點兒鬆動,這是好消息,意味著上面只有個插銷,或者是多年前封上的,已經不牢固了。

  我看不見窗子上面的框子,不過我可以斷定那裡沒用報警裝置,這也是個好消息,不過不是什麼驚喜。很多地方為了省錢都只在底層裝防盜設施,原來吸血鬼也這麼節儉。

  我掏出撬胎棒,差點兒脫手掉下去,那樣就會砸到垃圾箱蓋子上,響動足以驚醒周圍鄰居。我發現自己手心裡都是汗,我以前從來沒有這樣過。黑夜行者的嘲笑、貓的突然出現都像是要對我進行折磨。嚇出來的冷汗?黑暗勇敢的冷靜之王德克斯特?這可不是好兆頭。我又停了一下,做了次深呼吸,然後把撬胎棒放入窗戶和窗框之間。

  我向下壓撬胎棒的把手,開始時緩緩地壓,然後慢慢加大力氣。我不想太用力,因為擔心窗框會斷裂,那樣玻璃會碎,會弄出聲響,而且碎玻璃還會掉到垃圾箱蓋子上。我壓了十秒,慢慢加壓,正當我想再用點兒其他法子的時候,噹的一聲,窗戶開了。我停了一會兒,沒有聽見什麼動靜,沒人喊叫,警鈴也沒響。安全。我鑽進窗戶,然後把它關上。

  我站起身,觀察一下周圍。這裡是走廊,我的左邊是走廊的盡頭,右邊是個拐角。前面有一扇門,我悄悄走過去。門上有防盜鎖,但是沒有把手,我輕輕推了一下,門開了。房間裡漆黑一片,有消毒水和尿的味道,我懷疑這裡是廁所。我走進去,關上門,摸索著找到電燈開關,打開。確實是一個小的衛生間,有一個水槽、一個馬桶,牆上有個櫥櫃,我打開看看,除了清潔劑和衛生紙,沒有別的。這裡沒別的什麼了,沒地方藏人,不管是死的還是活的。我關上燈,回到走廊裡。

  我邁著貓步悄悄走到拐角,小心翼翼地停下來張望。走廊裡空無一人,只有一隻安全燈掛在走廊中間的門上,走廊的另一頭還有兩扇門。

  我轉過拐角,向左手邊第一扇門走去。我慢慢轉動把手,小心地推開門進去,關上門,又摸索著找到牆壁上的開關,打開。燈光比走廊裡的安全燈還昏暗,但是能看出來這是一個私人聚會房間。左邊的牆上有個平板電視,右邊是一張長沙發,沙發前面是個茶几。沙發後面是個綠色大理石的吧檯,吧檯下面有台小冰箱。後面的牆上是紅色的絲絨窗簾。

  我走到吧檯前,上面有幾個瓶子,但是沒有酒杯,卻有幾個像實驗室裡的燒杯那樣的器皿。我拿起一個,確實是一種耐熱燒杯。杯子上印著幾個金色的字:國家第一血液銀行。

  我把絲絨窗簾拉開,後面有一扇門,我拉開那扇門,只是一個壁櫥,裡面除了一些諸如掃帚、拖把、水桶之類的清潔用品,沒有別的。我關上門,把窗簾放下。

  走廊右邊的那扇門是鎖著的,我遲疑了一下,接著走向左邊的最後一扇門,那門沒鎖,我溜進去,發現又是一個私人聚會房間,和剛才那間一模一樣。

  現在只剩下那個鎖著的房間沒看了,直覺告訴我那間屋子裡有值得一看的東西,但是我不可能不留一點兒痕跡地把那扇門打開,甚至也許會引起警鈴大作。我是要不留痕跡呢,還是不管被不被發現都要找到薩曼莎·阿爾多瓦呢?我沒和德博拉討論過這個問題。快速地思想鬥爭了一番後,我還是決定找到薩曼莎,我得找遍所有地方,特別是他們不想讓人看到的地方,比如那個鎖著的房間。

  所以,我鼓足勇氣挪到那扇門前,開始用撬胎棒對付它。我儘量不弄出聲音,也不留下痕跡,但門檻開裂時還是弄出了點兒聲音。門被撬開了,門框像被瘋了的海狸鼠啃過似的。我走了進去。

  房間裡雖然隱藏著秘密,但是除了財務人員,別人不會感興趣,因為那顯然是俱樂部的辦公室,裡面有一張大寫字檯、一部電腦和一個帶四個抽屜的文件櫃。電腦沒關,我坐到桌前,快速地查看了一遍硬盤裡的文件。裡面有些會計文檔,顯示俱樂部的盈利不錯,一些文檔是俱樂部成員的資料。有一個很大的名為Coven.wpd的文檔使用了密碼保護,太平常了,我可以在兩分鐘內破了它,但是我連兩分鐘的時間都沒有,我只能匆匆掃過。

  沒有什麼能引起我興趣的文檔,沒有標著薩曼莎名字的照片之類的東西能告訴我她在哪裡。我打開抽屜,翻了翻裡面的文件,也沒發現什麼。

  好吧,我就這麼毫無收穫地毀了一個門框。我並沒覺得歉疚,但是我耽誤了不少時間。我得趕緊想想怎麼完成任務,然後離開這兒,否則等庫卡羅夫回來發現他辦公室被毀的門框就不好了。

  我離開辦公室,關上門,然後奔向樓梯。我理智地認為我沒必要在俱樂部的公共區域查找,因為來這裡的人不會都是食人族的,人那麼多是沒法兒保守住秘密的。所以如果薩曼莎真的在這裡某個地方,一定是在一個大多數人都看不到的地方。

  我走下樓梯,穿過舞池。在博比曾經拿著大金盃站立的地方後面有一條小走廊,我走到那裡。走廊通向廚房和後門。所謂的廚房裡只有一個灶台、一個水槽和一個掛鍋和其他炊具的金屬架子。屋子的後面有一扇大的金屬門,像個走入式冰櫃。沒別的了,連個上鎖的壁櫥都沒有。

  就像是強迫症所致,我沒辦法放掉任何一個地方。我走到冰櫃前,在一人高的地方有個小窗戶,我驚奇地發現冰櫃裡面居然有燈光。我一直覺得冰櫃門關上,燈就會自動關掉,我把腦袋貼到小窗口上往裡瞧。

  冰櫃有六碼寬,裡面的進深有八碼。兩邊都有架子,架子上佈滿了一加侖大小的罐子,靠著後牆的是你不會在一般冰櫃裡看到的東西:一張摺疊床。

  更出奇的是,那張床上居然有人,安靜地躺在那兒,上面蓋了張毯子,看著像個年輕女子。她的頭垂著,一動不動,但是後來她慢慢抬起了頭,迷迷糊糊,好像吃了藥,她看到了我。

  正是薩曼莎·阿爾多瓦。

  我一刻都沒多想就拉開了冰櫃門,冰櫃外面沒上鎖,但顯然從裡面是打不開的。「薩曼莎,」我叫她,「你還好嗎?」

  她衝我懶懶地笑了一下。「非常好,」她說,「到時候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只能搖搖頭。「我是來救你的,帶你回家找爸爸媽媽。」我說。

  「什麼?」她說。我斷定她是真迷糊了。也對,藥品能讓她安靜,不用費勁兒看著她了,但是這也意味著我得扛著她走。

  「好吧,等一下。」我說。我看看周圍有什麼東西能卡住門不讓它合上,看見一個五加侖的煮鍋掛在爐子上方,我抓起它卡住冰櫃門,走到裡面去。

  到了裡面,我認清了架子上那些罐子裡面裝的東西是什麼。

  是血。

  一個又一個的罐子,裝了一加侖又一加侖的血,我駐足在架子前看了好一會兒。我看著那些血,那些血好像也看著我,我動彈不得。我深呼吸了一下,努力放鬆,回到現實中執行緊要的任務。那些只不過是液體,被鎖得好好的,傷不了任何人,現在要緊的是救薩曼莎離開這兒。我走到床前,低頭看著她。

  「走吧,我們回家。」

  「我不想走。」她說。

  「我明白。」我安慰她道,心想這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註],「我們走了。」我伸出一隻手臂抱住她,把她從床上托起來,她沒有反抗。我把她的一隻手臂環在我的脖子上,扶著她走向冰櫃門。

  [註]指被害者對犯罪者產生情感,甚至反過來幫助犯罪者的一種情結。

  「等一下,」她說,話語有點兒含糊不清,「拿上我的包,在床上。」她邊說邊朝床示意一下,我把她的手臂放開,讓她靠著架子。

  「好。」我說,回身到床邊,可找了找,並沒有看見包,但是我聽到了叮叮噹當的響聲。我回頭,看見薩曼莎踢開五加侖的鍋,正在關冰櫃門。

  「住手!」我喊著,感覺這話說得無比愚蠢。我猜薩曼莎也這麼認為,她一點兒都沒住手,在我跑過去抓住她之前,她成功地把門關上了,然後轉身看著我,臉上帶著些許勝利的表情。

  「跟你說過了,我不想回家。」她說。

  冰櫃裡很冷,我從震驚地看著薩曼莎把門關上時起就開始哆嗦。這個小空間裡堆滿了盛滿血液的罐子,沒有辦法出去,即便撬胎棒也幫不上忙。我試圖砸開冰櫃門上的小窗戶,那玻璃有一寸厚,中間還嵌著鋼絲,即使我把它砸開,也僅僅能讓我的一條腿過去。

  我也試圖給德博拉打電話,但是在這麼厚的金屬殼子裡顯然是沒有信號的。我知道這個金屬殼子很厚,因為在破窗無望的情況下,我也試圖用撬胎棒撬門、砸門,這跟我用大拇指去撬去砸的效果沒什麼兩樣,撬胎棒都有點兒彎了。一排排的血液好像越來越靠近我,我的呼吸變得急促,而薩曼莎只管坐在那兒笑。

  薩曼莎為什麼會帶著蒙娜麗莎的微笑如此滿足地坐在那兒?她得明白在不久的將來,她會成為別人的一道菜。而當我頂盔摜甲地騎著白馬來搭救她時,她卻背叛我,關上了門,把我們兩個都囚禁起來。是他們給她吃藥的緣故嗎?又或者她痴心妄想地認為他們不會真的像對她的好朋友泰勒·斯巴諾那樣對待她?

  漸漸地,隨著逃出去的可能性越來越小,我哆嗦得也越來越厲害。我更多地琢磨起薩曼莎。她一點兒都不關心我的心情,也不關注我那試圖用小撬胎棒撬開這個巨大的金屬盒子的滑稽表演,她就那樣微笑著,眼睛半睜。當我放棄努力坐到她身旁,凍得直哆嗦,她也還是保持那個樣子。

  她的微笑開始讓我覺得很煩。那表情有點兒像買房子的人殺價成功後的樣子,很放鬆,好像對她自己和她所做的事兒無比滿意,我開始想他們還不如先吃她呢。

  薩曼莎似乎還嫌自己之前的行為不夠壞,她連毯子都不分給我一點兒。我想衝她喊,在這麼小的冰冷空間裡,沖坐在身邊的東西做這件事兒也是很有難度的,但我還是試著喊了。

  我看看那些裝滿血液的罐子,它們仍然令我眩暈噁心,但起碼能讓我不再去想薩曼莎的背叛。那麼多噁心的黏稠物……我看向別處,終於發現有一塊金屬牆壁,既沒有血,也沒有薩曼莎,我盯著那裡。

  我想著德博拉在幹嗎,我知道我自私,但我還是希望她此刻能擔心我。我離開的時間還不算太長,她會坐在車裡,磨著牙,手指敲著方向盤,看著手錶,琢磨著採取行動是不是有點兒早,如果不行動會不會出事兒。這讓我有了點兒精神,並不是因為想到她會採取什麼行動,而是想到她會焦慮,她罪有應得。

  我拿出手機試著給德博拉打電話,不為什麼,只是因為焦慮和無聊。還是沒信號。

  「這裡打不了電話。」薩曼莎慢悠悠地說,聲音中帶著愉快。

  「是的,我知道。」我說。

  「那你就別試了。」她說。

  我知道自己剛剛有了人類的感覺,但是我很肯定她讓我體驗到的感覺是厭煩到了極點。「那就是你做的,放棄?」我說。

  她慢慢搖頭,呵呵了兩聲,說:「不是,不是我。」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告訴我你為什麼要那麼做?你幹嗎要把我關在這兒,還坐在這兒傻笑?」

  她轉頭看向我,我覺得這是她第一次關注我。「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我沒理由不告訴她,當然我也沒理由不扇她個耳光,這可以等會兒再做。「德克斯特,德克斯特·摩根。」我說。

  「哦,」她說,又發出了一聲那令人討厭的笑,「奇怪的名字。」

  「對,非常怪異。」我說。

  「不管它了。德克斯特,在你的生活中,你有什麼特別特別想要的東西嗎?」她說。

  「我想從這兒出去。」我說。

  她搖搖頭:「是那種,你知道,像完全……完全……禁止的事兒?就是很錯誤的事兒?但是你又想要,特別想,像……你根本沒法兒告訴任何人,只是時常想想的那種?」

  我想到了黑夜行者,心裡稍微動了一下,只一下而已,我提醒自己我只要聽就夠了。「沒有,一件都沒有。」我說。

  她看了我好一陣兒,嘴巴微微張開,但依然微笑著。「好吧。」她說,好像知道我在說謊但並不在意似的,「但是我有,這裡就有我想要的東西。」

  「有夢想很好,但是我們出去才能實現夢想啊。」我說。

  她搖搖頭。「不對,」她說,「就在這兒,我得待在這兒,否則我就不能……」她滑稽地咬了下嘴唇,又搖搖頭。

  「什麼?」我說,她的扭捏作態鼓動得我都快控制不住要撬開她的牙齒,「你就不能什麼?」

  「真的很難說出口,即使是現在,就是那種……」她皺起眉頭,這變化倒讓我有幾分高興,「你就沒有什麼秘密……你禁不住想要它,但是又讓你覺得……可恥?」

  「當然,我看了《美國偶像》的全集。」我說。

  「但是大家都會看,」她說,擺擺手,做了個酸酸的表情,「我指的是有些事兒……是別人不會去做而你想做的,是你內心有某種東西在驅使你去……你知道,是很錯誤的事兒,很怪異,讓你和其他人不一樣的……會傷人,會讓你謹慎而行。也許你在我這個年齡的時候想去試試……」

  我有點兒驚訝地看著她,我之前都忘了她十八歲了,據說很聰明。也許是藥勁兒過了,也許是她很高興有機會和人聊起這個話題,不管怎麼說,她終於表現出了點兒深度,至少不那麼像被囚禁的白痴了。

  「不會是僅僅在你這個年齡,會跟隨你一生。」我說。

  「但是那讓我非常痛苦,」她說,「當你年輕的時候,那就像你周圍有很多聚會,可就是沒人邀請你。」她看向別處,不是血,而是那面空白的牆壁。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說,她期待地看著我,「當我在你這個年齡時,我也與眾不同,我得努力裝得和大家一樣。」

  「就是你說的這樣。」她說。

  「我不是說說的,是真的,我不得不裝成個酷孩子,學會假裝堅強,甚至學會如何笑。」

  「什麼?」她說,又呵呵傻笑了兩聲,「你不知道怎麼笑?」

  「我知道。」我說。

  「讓我看看。」

  我做了個完美的笑臉,衝她呵呵笑了一下。

  「喲,很不錯喲。」她說。

  「多年練習的結果,剛開始時很恐怖。」我謙虛地說。

  「哈哈,好了,我仍在練習中,對我來說那可比學習怎麼笑難多了。」她說。

  「十幾歲時都這樣,」我對她說,「你覺得什麼對你來說都難,你以為只有你這樣,但事實上,做人就是一件苦差事,誰都一樣。」

  「我就覺得我真的真的很另類。」她輕聲說。

  「嗯,但這並不是壞事兒,如果你能正確對待,那也許會變成好事兒。」我說,但是心裡有點兒含糊,誰知道她到底會變成什麼樣的人。

  「對呀。」她說。

  「如果你不出去,你就不能把你的另類變成好事兒——這麼說來,待在這裡還真是解決問題的好辦法。」

  「你真可愛。」她說。

  她又變得無禮起來,這讓我有點兒煩,很想去搖醒她。「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你知不知道你為什麼會在這兒?這些人要把你烤來吃了!」我說。

  她又一次看向別處。「嗯,我知道,這就是我想要的。」她說著看向我,大大的眼睛裡含著淚水。「這就是我的秘密。」她說。

  你覺得你所處的空間是絶對寂靜的,可好笑的是竟能聽到好多細小的聲音,比如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旁邊的薩曼莎深長緩慢的呼吸,還有電機風扇轉動著不斷吹送冷風的聲音,我甚至聽到床下面有什麼東西咬紙的聲音,也許是蟑螂之類。

  即使有這麼多雜亂的聲音,薩曼莎最後那句話還是蓋住了一切雜訊,迴旋在小小的空間裡。過了好一會兒,那些音節才對我產生意義,我扭過頭看著她。

  薩曼莎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臉上又現出那討厭的微笑。她聳起肩膀,直視著前方,沒有刻意迴避我的眼神,只是等著我接下來的反應,我終於受不了了。

  「對不起,當我說他們要吃你的時候,你說那是你想要的……你到底什麼意思?」我說。

  她沉默了幾秒,臉上一度表現出夢幻般的思索表情。她說:「我很小的時候,爸爸總是不在家,去開會或者去幹嗎,所以作為補償,他在家的時候就會給我讀些故事。你知道,就是那些童話。他會講到怪獸或者巫師吃人的段落,然後他會假裝咬我的胳膊、大腿,發出大嚼的聲音。你知道,我是個小孩,我喜歡這樣,我會說:『再來一次,再來一次。』然後他會『嗷嗚嗷嗚』地再做一遍,我就會笑瘋,然後……」

  薩曼莎停下來,撩了撩前額上的一綹頭髮。「後來,」她繼續說道,聲音變小了,「我長大了……」她搖搖頭,那綹頭髮又掉了下來,她又撩了一下。「我發現其實我不是真的喜歡那些故事,我是喜歡……爸爸咬我的胳膊。我越這麼想,越覺得想讓人吃了我。我希望有個巫師或者其他什麼人把我的身體慢慢烤熟,然後一塊一塊地切下來吃,而且非常……非常喜歡我,喜歡我的味道,還有……」

  她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冷戰。「就是青春期衝動。其他女孩都在談論『那個男孩,我願意和他做任何事情,我願意他對我做任何事情』,我根本不會有那種感覺,我真正想要的就是有人來吃我。」她開始有節奏地點頭,聲音沙啞,「我想被活活地慢慢烤熟,看著人們咀嚼著我,說『真香,真好吃』,然後回來要更多,直到……」

  她又顫抖了一下,用毯子把肩膀裹得更嚴些,雙臂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肩膀。我試圖找出點兒話說,比問她是不是需要看心理醫生更好的話,但是想不出來,除了德博拉的經典用語。

  「真他媽×蛋!」我對薩曼莎說。

  她點點頭,說:「是,我知道。」

  除了這個,似乎沒什麼別的可說,但是過了一會兒,我想起來邁阿密市政府是付我薪水來調查事情的,所以我問她:「泰勒·斯巴諾?」

  「什麼?」她說。

  「你們是朋友,但是你們看起來很不一樣。」我說。

  她點點頭,臉上又重現半夢半醒的微笑。「是的,除了這個。」她說。

  「這是她的主意?」

  「噢,不是,」她說,「這些人在這兒已經很多年了。」她沖那些裝滿血的罐子示意了一下,臉上帶著笑容,「但是泰勒,她有點兒野,」她聳了聳肩,「她在一次黑夜鋭舞聚會上碰到了這個傢伙。」

  「博比·阿科斯塔?」

  「博比,弗拉德,無所謂啦,」她說,「他想吸引她,勾引?他說:『我在一個組織裡,你不會想到我們做的事情,我們吃人。』然後她說:『你可以吃我。』他以為她沒明白他的意思,就說:『不是,我是說真的吃人。』然後泰勒說:『對啊,我真的也是這意思,吃我和我的朋友。』」

  薩曼莎又顫抖了一下,更緊地抱著雙臂,前後輕輕晃著。「我們曾經談論過去找同類,我們用雅虎聊天群做這事兒,但是那裡大多是胡說八道,還有色情。唉,網上認識的人怎麼可信呢?正在這時,這個傢伙正好出現並且說:『我們吃人。』」她顫抖得更厲害了,「泰勒找到我說:『你肯定想不到昨天夜裡發生什麼了。』這樣的話她說過太多,我都會說:『是呀,又這樣?』然後她說:『跟從前不一樣。』然後她就把弗拉德和他的組織告訴了我……」

  薩曼莎合上眼睛,舔了下嘴唇,然後繼續說道:「那就是夢想成真。我是覺得太棒了,我開始的時候不相信她,因為泰勒有點兒瘋瘋癲癲的,男人看得出來,然後就會對她說些事情,為了和她發生關係。我知道她吃搖頭丸,也許是別的什麼,我怎麼能相信她說的傢伙是真的?但是她帶我去見弗拉德,他給我們看了照片還有其他一些東西,然後我想:『就是他們了。』」

  薩曼莎直視著我,捋了捋額前的頭髮。她的頭髮很好,灰褐色,乾淨有光澤。她看上去和世界上所有這個年齡的女孩一樣,好像在跟有愛心的成年人講著法語課上發生的趣事——她又開始講了。

  「我一直都知道我有一天會做這件事兒,找個人來吃我,這真是我最想要的,但是我原來以為不會這麼早,也許大學以後,或者……」她聳聳肩,又搖搖頭,「但是他出現了。泰勒和我是同類。為什麼要等?我幹嗎還要花父母的錢上大學,我可以不浪費那錢就得到我想要的,就現在。所以我們告訴弗拉德:『好吧,我們加入。』然後他就帶我們去見組織的頭兒,然後……」她笑了,「我就到這兒了。」

  「但是泰勒不在了。」我說。

  薩曼莎點點頭。「她總是幸運的,她先去了。」她笑得誇張了點兒,「而我是下一個,很快。」

  她對步泰勒後塵的渴望讓我完全失去了職業熱情,我無話可說了。薩曼莎觀察著我,看我會做什麼。這是我第一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做。當有人告訴你她整個生命的追求就是被人吃掉,你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掛在臉上?我應該表現得震驚?不相信?也許是憤怒?

  我只是看著她,她回視著我。最後,我們眨眨眼睛,移開了目光。

  「不說了吧,沒關係。」她說。

  「什麼沒關係?被吃掉?」我說。

  她聳聳肩,做了一個很古怪的手勢。「無所謂,我想他們很快就會來了。」她說。

  我感覺自己的脊椎骨像是被人用冰錐捅了一下。「誰會來?」我問。

  「從女巫同盟來的人,」她說,又看了我一眼,「他們就這麼叫,那個……那個組織,嗯,吃人的。」

  我想起了在電腦上看到的那個名為Coven的文件,我真後悔沒把它複製下來拿回家看。「你怎麼知道他們很快會來?」我說。

  她又聳了下肩。「他們得來給我飯吃,一天三次。」

  「為什麼他們還要這樣,如果他們會殺了你,幹嗎還來伺候你?」我說。

  她的眼神似乎在說「你真是個傻瓜」,還搖搖頭。「他們是要吃我,而不是殺我。」她說,「他們不想我生病、消瘦。為了肉質鮮嫩,肥瘦合適,為了味道好。」

  無論是在工作中還是在進行切割活動的時候,我都可以向人吹噓自己的胃口,但是現在要經受真正的考驗。一想到她愉快地吃著一日三頓的營養餐就是為了讓自己肉質鮮美,我是一點兒胃口都沒有了。我移開視線。雖然沒有了食慾,一個實際的想法卻讓我有點兒開心。「他們會來幾個人?」我問。

  她看看我,然後看向別處。「我不知道,」她說,「一般是兩個人,為了防止我改變主意逃跑。但是……」她看看我,然後低頭看自己的腳。「我覺得這回弗拉德會和他們一起來。」她最後說,聽起來有點兒不高興。

  「你怎麼知道?」我說。

  她搖搖頭,沒有抬頭,說:「泰勒被吃之前,他就和他們一起來,他是來……對她做些事情。」她舔舔嘴唇,依然低著頭。「不是那種……不是性。我的意思是,不是那種正常的性交。他……他真的很傷害她,好像那能讓他滿足,所以……」她顫抖著,終於抬起頭。「我想這就是為什麼他們往我的食物裡放東西,鎮靜劑之類的東西。那樣就能使我平靜,要不然的話……」她又看向別處。「也許他不會來。」她說。

  「但是至少那兩個傢伙會來?」我說。

  她點點頭:「對。」

  「他們帶傢伙嗎?」我說,她看著我,眨眨眼,「就是刀、槍、火箭筒?他們帶武器嗎?」

  「我不知道,但要是我的話,我會帶。」她說。

  我想我也會帶。雖然當時事態嚴重,可我也應該注意一下他們是不是帶武器。當然,那時我沒想到自己會有成為人肉宴的一盤菜的可能,所以也就影響了我的觀察力。

  那麼一會兒會有兩個人,可能帶武器,很可能是槍,因為這裡是邁阿密。博比·阿科斯塔可能會來,可能也帶著武器,因為他是個有錢的逃犯。我呢,在這麼個小空間裡,無處躲藏,而且還有薩曼莎這麼個累贅。如果我想偷襲他們,她可能會衝他們喊「小心」。我的優勢無非一顆純良的心,還有一根彎了的撬胎棒。

  沒什麼優勢,但是我知道如果你仔細研究一下,你總是能有辦法改善自己的處境。我站起來看看屋子四周,指望有人落下支來複槍在架子上。我甚至去摸摸罐子,看看它們的背後,但是運氣不好。「嘿,」薩曼莎說,「如果你想……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被救出去。」

  「我想,」我說,「我特別想。」我看著她坐在那兒,使勁兒裹著毯子。「我不想被吃,我有我的生活,我有家庭,有個新生的寶寶,我想能再看見她,想看著她長大,給她講童話故事。」

  她往後縮了縮,茫然地說:「她叫什麼名字?」

  「莉莉·安。」

  薩曼莎又看向牆壁,我能看出她眼神中的猶豫,所以想說動她。「薩曼莎,」我說,「無論你想要什麼,你都沒有權利把它強加在我身上。」

  「但是,我想要,」她說,「整個一生都……」

  「那你是想得都寧可殺了我嗎?因為你就在這樣做。」我說。

  她看看我,然後很快移開目光。「不是,但是……」她說。

  「但是如果我不在那兩個傢伙來的時候逃出去,我就會死,你明白嗎?」我說。

  「我不能放棄。」她說。

  「你不必放棄,」我跟她說,她抬眼認真聽著,「你要做的就是讓我逃出去,你可以留在這裡。」

  她咬著自己的嘴唇,說:「我不知道,我是說,我怎麼能相信你不會去……叫警察來,他們會來這兒把我救出去。」

  「我就是真帶著警察來,到那時候,他們也已經把你轉移走了。」我說。

  「是呀,」她說著點點頭,「但是我怎麼知道你會不會拖著我離開這裡,我是說,把我救出去。」

  我單膝跪地。我知道這有點兒戲劇化,但她是個年輕人,我想她也許會買帳。我說:「薩曼莎,你要做的就是讓我試試,我不會違背你的意願帶你離開這裡,我發誓。」

  薩曼莎看起來像被說動了一點兒。「那麼……我不知道,我是說怎麼……我就坐在這兒,不出聲,就這些?」她說。

  「就這些。」我說。我抓住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求你了,薩曼莎,為了莉莉·安。」我知道自己完全沒了節操,但令我驚訝的是,這次我是發自內心的,而且我感覺眼角有點兒潮濕。也許我達到演員的境界了,但是由於我的視力干擾,眼神有點兒亂。

  顯然,這非常奏效。「好吧,」她說,竟然握緊了我的手,「我不會出聲。」

  我也用力握握她的手。「謝謝你,莉莉·安謝謝你。」我說。我站起來,撿起了我的撬胎棒。這東西不好,可總比沒有好。我走到門邊,努力把自己藏在門框後面,這位置從那個小窗口看不見。我選擇了靠門把手近的一邊。門是向外開的,他們開門後比較容易看見另一側。我希望他們不會注意什麼。他們從小窗口往裡看一眼,看見薩曼莎在床上就一點兒不懷疑地走進來。運氣好的話,一個,兩個,德克斯特會揮棒將他們解決了。

  我縮在那裡也就五分鐘,就聽見從厚重的門外傳來人的聲音。我深吸一口氣,看看薩曼莎,她舔著嘴唇,衝我點點頭。我也衝她點點頭,然後聽見有人拉門,門開了。

  「好吃的來了,小豬,」一個人說,帶著不懷好意的笑聲,「吃嘍,吃嘍。」

  一個人走了進來,手裡提著個紅色的尼龍袋子。我舉起撬胎棒砸向他的腦袋,他一聲沒出就撲倒在地上。我以閃電般的速度邁過他的身體,閃到門口,舉起撬胎棒,準備對付後面的——一隻粗大的手突然扇在我的臉上,把我打到牆上。當他用前臂鎖著我的喉嚨,我只看見是那個光頭大塊頭保鏢,博比·阿科斯塔站在他身後叫著:「殺了這個雜種!」

  然後那個保鏢揮動著巨大的拳頭打到我臉上,我眼前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