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虎口脫險

  我游動在一片遙遠的深海中,細碎的光點稍縱即逝。我的雙腿沉得像灌了鉛,雙臂則失去重力,完全無法移動,這漂浮感彷彿來自我內心深處的噁心。無法思考,沒有感覺,好像在這個狀態裡存在了很久很久。終於從遠方傳來一聲急促的呼喚,它將一個迫切的想法甩了過來,這想法化為一個清晰確鑿的單音節——嗷!我漸漸意識到「嗷」不是一個適合用來冥想的字眼,也不能用來描述《聖經》中失落的土地,可事實恰恰就是,它最能精準地描述德克斯特王國此時此刻肩膀以上的狀態。嗷——「好啦,醒醒,德克斯特。」一個溫柔的女性聲音說著。一隻冰涼的手放在我的前額。不知道是誰的手、誰的聲音,這不重要,我只知道我腦袋裏的疼痛比天高比海深,脖子也動不了。

  「德克斯特,求你了。」那個聲音繼續說道,涼手使勁兒拍打著我的臉,這可有點兒不禮貌了。每一下拍打都讓我想「嗷」,終於我想起怎麼使用我的胳膊。我抬起它,掃開了那只拍打我的手。

  「嗷——」我大聲說,聽上去像一隻疲倦的大鳥在遠處叫著。

  「你活了。」那聲音說道,討厭的手又回來拍我的臉,「我擔心死了。」

  「嗷——」我更用力地叫起來。

  「來吧,」那聲音說道,「現在把眼睛睜開,德克斯特,睜開眼睛啊。」

  我想著這個詞兒,「眼睛」。我肯定知道它的意思,是跟……嗯……看見……有關的嗎?是在臉上還是附近的什麼地方嗎?聽上去對頭,我感到一縷微弱的得意之光閃過。真棒。

  「德克斯特,求你了。」女人又說道,「睜眼,來。」我感覺到她的手又動了起來,好像在拍打我的臉,我被這舉動弄得有點兒煩,卻忽然醒悟,睜眼其實蠻簡單的。我試了一下,右眼睜開了,左眼忽閃了幾次,終於也睜開了。周圍一片模糊。我把兩隻眼睛眨了眨,景象終於逐漸清晰,可我還是弄不明白。

  眼前這張臉離我只有一英呎多一點兒。這臉倒不難看,我肯定在哪兒見過。年輕女性,神情充滿關切,我衝她眨眨眼,使勁兒想著在哪兒見過,她忽然笑了。「嘿,你醒過來了,」她說,「你讓我擔心死了。」我又眨眨眼,這動作可費了牛勁兒了,可此刻我只做得來這個。眨眼的同時思索實在太艱鉅,於是我不再眨眼。

  「薩曼莎。」我聲音嘶啞地說,對自己很滿意。這臉的主人就叫這名字。難怪她的臉離我這麼近,因為我正枕在她的腿上。

  「歡迎你回到人間。」她說。

  越來越多的信息重新回到我的大腦:薩曼莎、食人族、冰櫃、大拳頭……雖然有點兒費勁兒,但我開始把零散的想法聯繫起來,畫面慢慢拼湊成最近的記憶——那比我的腦袋還疼。我又閉上眼。「嗷——」我說。

  「嗯,你已經說過了。」薩曼莎說道,「我現在沒有阿司匹林或別的東西,不過這個也許管用,這裡。」我感到她俯身拿了什麼過來,我睜開眼。她舉起一隻大塑料水瓶,擰開蓋子。「喝一口,」她說,「慢點兒,不要喝太猛,會嗆著。」

  我喝了一小口。水很涼爽,帶著點兒說不出的細微味道。我嚥下去,越發覺得喉嚨乾渴腫痛。「還要。」我說。

  「一次一小口。」薩曼莎說,她又喂了我一小口。

  「好,」我說,「我很渴。」

  「嗬,」她說,「一次能說三個字,你真好起來了。」她也喝了一口,然後放下水瓶。

  「我能再喝點兒嗎?」我說,「七個字。」

  「能。」她聽上去很高興我能一口氣說好幾個字。她把水瓶湊近我唇邊,我又喝了一口。這水能緩解我喉嚨的緊張,好像對頭疼也有用。知覺漸漸恢復了,我發現有些事情不太對。

  我轉頭看看周圍,結果脖子上一陣疼痛的電流穿過,直達頭頂,但我看到了除薩曼莎的臉和襯衫以外的世界。不過不太妙。頭頂一隻螢光燈照著淡綠色的牆壁。在本該是窗戶的地方釘著一塊沒有上漆的三合板。我只能看到這麼多,除非我把腦袋轉一轉,可是我確定不想這樣,因為一動頭就會火燒火燎地疼。

  我慢慢把頭轉回原來的位置,努力思索著。我不認識這個地方,不過至少不再是在冰櫃裡了。附近有什麼機器在吱呀作響,作為佛羅里達居民,我能分辨出那是窗式空調的聲音。三合板和窗式空調都不能告訴我這是哪裡。

  「我們這是在哪兒?」我問薩曼莎。

  她嚥下一口水。「在一輛拖車裡。」她說,「在大沼澤地深處,我也不知道。聚會中有個人在這一帶有大概五十英畝土地,還有這輛拖車,用來打獵。他們把我們弄到這兒,四下沒有別人。沒人會發現我們。」她聽上去挺開心,不過總算想起來應該有點兒抱歉,所以她喝了口水作為掩飾。

  「怎麼弄來的?」我說,聽上去嗓子又啞了,我伸手拿過水瓶,這次我喝了一大口。「他們怎麼把我們運出俱樂部的?」我說,「沒其他人看見?」

  她揮揮手,這動作讓我的腦袋晃了晃——輕輕一晃,卻著實疼。「他們用毯子把我們裹起來,」她說,「兩個傢伙進來抬毯子,把毯子扔進麵包車,開到這裡。『岡薩雷斯地毯清潔公司』,麵包車上寫的。不費吹灰之力。」她半是笑,半是聳聳肩,又喝了一口水。

  我想了想。如果德博拉還在觀察,看見兩大卷毯子被搬出來,她肯定會懷疑。以她的性格,如果她懷疑,馬上就會跳出來拔槍制止他們。所以這意味著她沒在觀察,可是為什麼呢?難道她真的不管我了,她唯一的親愛的哥哥?把我扔在這比死還糟的而且的確有死亡危險的處境中不管?我不認為她會這樣對我。我喝了一口水,想弄明白這一切。

  她不會成心不管我。不過,她也沒法兒呼叫後援。她的搭檔死了,她正在做的事兒又違反了警察的紀律,也就是佛羅里達刑事法規。所以她又能做什麼呢?

  我又喝了一口水。現在瓶子已經空了大半,不過似乎的確對緩解頭痛有用,並不是不疼了,而是疼也沒什麼。我是說,疼正是我活著的標誌,是誰說「活著就有希望」來著?也許薩曼莎知道這話出自誰口。不過我正要開口問她,她拿過水瓶喝了一大口,我想起來自己本來是想弄清楚我妹妹能做什麼,以及為什麼會讓我待在這裡。

  我從薩曼莎手裡拿過水瓶喝了一口。德博拉不會把我丟下,當然不會,她是愛我的。這想法讓我感動。我也愛她。我又喝了一大口。這玩意兒真有趣,愛。我的意思是,到我這歲數瞭解這一點是夠逗的,可我的確被很多愛包圍著——我的一生,從我的養父母開始,哈里和多麗絲沒必要非愛我不可,我又不是他們親生的,可他們愛我。他們的確愛我,跟其他好多人一樣,一直到今天,比如德博拉,還有麗塔、科迪、阿斯特,還有莉莉·安。美麗、乖巧、奇妙的莉莉·安,愛的終極天使。還有其他好多人,他們都用各自的方式愛我……薩曼莎拿過水瓶喝了一口,這讓我又有了重大領悟:甚至連薩曼莎都這麼愛我。她不惜一切代價,一切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只為了讓我有逃生的機會。這難道不是純粹的愛嗎?

  我又喝了一口水,感覺自己徹頭徹尾地被這些愛我的好人包圍了,雖然我淨做對不起他們的事兒。可那又怎麼了,我已經停止了,不是嗎?我不是正在努力做一個充滿愛和責任感的人嗎?世界突然充滿了歡樂和奇蹟。

  薩曼莎拿過水瓶喝了一大口,她遞迴給我,我急切地喝光——真好喝,這是我喝過的最好喝的水。也許只是因為我對一切都更知道感恩。是的,這世界真奇妙,我在其中如魚得水。薩曼莎也是,她真是個好人。她照料我,雖然她沒這個義務。她現在正在照料我!喂我水喝,撫摩著我的臉,那動作只能用愛來形容。多好的女孩啊,如果她想被吃掉,哦!我醍醐灌頂了。食物就是愛,等待被吃掉就是一種分享愛的方式!這就是薩曼莎的選擇,因為她滿心是愛,多得沒法兒表達,除非用極端的形式,比如說被吃掉!真棒!

  我帶著全新的感覺抬頭看她的臉。這是一個多麼美好的一心奉獻的人啊。儘管這讓我脖子疼,可我必須告訴她,我明白她在幹什麼,而且有多麼欣賞像她這樣一個奇妙而美麗的人。於是我抬起胳膊,撫摩她的臉,她看著我笑了,也伸手撫摩著我的臉。

  「你真美,」我說,「我是說,『美』這個詞兒不能表達我的意思,它只能形容膚淺的外表,不能表達我真實而深刻的意思,特別是對你,我覺得我剛剛明白了你『被吃』的想法是怎麼回事兒。你外表當然也很美,我知道美對一個女人來說有多重要。你十八歲了,你是女人了,你做出了一個成年人關於人生的決定,這是一個沒法兒反悔的決定,這的確是一個大人的選擇。我肯定你明白自己選擇的後果,沒有什麼比做這樣的決定更能標誌一個人的成熟了。我真佩服你。你真的真的好美。」

  她的手摩挲著我的臉,向下滑過我的脖子,伸進我的襯衣,撫摩我的胸膛。這感覺真好。「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我想你是第一個真正明白我為什麼要經歷這一切的人。」她抽出手在空中揮舞了一下,表明她是指周圍一切。我伸手把她的手抓回來,重新放在我的胸口,那感覺太好了。我也想繼續撫摩她。她又微笑著輕輕撫摩我的胸口。「因為這些不太容易明白,我從來沒想過對任何人說起,這也是為什麼我這些年都是這麼孤獨。誰能懂得這一切呢?我是說,如果我跟誰說『我想被吃掉』,他就會說『哦,天哪,我們得送你去精神病院』之類的,沒人會用正常的眼光看我,可我就是覺得這多正常啊,完全正常地表達了……」

  「愛。」我說。

  「你真理解我!」她說,將手向下滑,摸到我的肚子,又回到胸口,「哦,天哪,我就知道你會明白,因為在冰櫃裡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和我這輩子見過的人都不一樣,所以我想在事情發生之前,也許我可以跟你談談,你真的會理解我,免得人們總是用看瘋子的眼光看我!」

  「不,不,你是這麼美,」我說,「沒人會那麼想你,就連你的臉都是那麼美……」

  「不,這不是……」

  「我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說,「可這也是你之所以是你的原因。看到你的樣子,也就理解了你的內在。除非你傻了,不然你不可能不看著自己的臉想道:『哦,多棒的人啊!』然後看到自己的內心世界甚至更美麗。這多奇妙啊。」我捧著她的臉拉向自己,吻了她一下。「你從裡到外都美。」我說。

  她笑了,充滿溫情和感激,這讓我感到一切都將永遠和諧。「你也是。」她說,低下頭又吻了我一下,這次更久。我有了一種全新的感受,而且我能感覺她也是一樣。我們誰也不想停下來。我們一邊吻著,她一邊躺到我身邊的地板上,有一刻她停了下來說道:「我覺得他們往水裡放了什麼東西。」

  「我不在乎,」我說,「因為我們所領悟到的不是誰能往水裡摻的,那來自我們自身,來自我們的心靈深處,我知道你和我感覺一樣。」我吻著她,她回應著,然後她停下來,雙手捧著我的臉。

  「無論如何,」她說道,「就算有人往水裡摻了什麼也無所謂,因為我一直都認為這很重要。愛,不僅靠感覺,更要去實踐。我十八歲了,在我做最後那件事兒之前,我至少應該做一次這件事兒,你覺得呢?」

  「至少一次。」我說。她微笑著閉上眼並將臉靠近我,於是我們做了。

  不止一次。

  「我渴。」薩曼莎的聲音裡帶著點兒嗔怨。我覺得那有點兒令人不快,但是沒說什麼。我也渴,但沒必要跟著說一遍。我們倆都渴,已經有一陣子了。水沒了,一點兒都沒有了。但那對我來說是最小的問題。我頭痛難忍。我被囚禁在大沼澤地的一個拖車裡,剛剛做了自己都難以理解的事情,唉,一會兒還會有人來殺我。

  「我覺得太太太愚蠢了。」薩曼莎說。我還是不知道要回應什麼,我倆都覺得愚蠢。現在藥勁兒過了,她好像難以接受我們在藥物的驅使下做了那種事兒。當意識清醒後,薩曼莎好像越來越不安、緊張、警醒,她開始在拖車裡東抓西抓,四處找剛才熱情似火時胡亂扔的衣服,我也找到衣服穿上。

  穿上褲子之後,智力好像也恢復了一點兒。我起來仔細打量整個拖車。它沒多長,也就大概三十碼,所有的窗子都用三合板嚴嚴實實地封住了。我用拳頭砸砸,用身子撞撞,它們巋然不動,顯然外面也加固了。

  只有一個門,還是一樣,即使我用肩膀撞,除了頭更疼之外,我一無所獲。我坐下來揉著頭,待了幾分鐘,這時薩曼莎又開始抱怨。好像穿上衣服後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抱怨一切。她的高音和我腦部的跳動形成完美的結合。她每抱怨一聲,我腦部的動脈就會多跳一下,疼痛越發深長。

  「這兒的味兒……簡直臭死了。」她說。

  這裡確實很臭,陳腐、潮濕加上黴菌的氣味。但是我們什麼都不能做,說這些有什麼用呢?「我去拿我的植物小香袋,在外面的車裡。」我說。

  她不看我。「你用不著說風涼話。」她說。

  「不說了,但我是一定要從這裡出去的。」我說。

  她沒看我,也沒說什麼,這對我來說是福音。我閉上眼睛,試圖用意念趕走頭痛,不管用。過了一分鐘,薩曼莎打斷了我。

  「我希望我們剛才沒做那事兒。」她說。我睜開眼,她仍然不看我,看著拖車的一角。那兒什麼都沒有,但是顯然也比看著我舒服。

  「對不起。」我說。

  她聳聳肩,還看著那兒。「不是你的錯。」她說,聽上去很慷慨,「我想水裡可能有東西,他們總是往裡面加東西。」她又聳下肩,「但是我從來沒有如此忘形。」

  我過了一陣兒才明白她是指毒品:「我也是。是跟以前的一樣嗎?」

  「肯定一樣,」她說,「我是說,那是我聽來的。泰勒說她喝了好多,做了好多。」她搖搖頭,臉紅了一下,「她說那個東西會讓你想要……撫摩誰,然後……你知道,也想被撫摩。」

  如果那東西確實能讓人忘形,我也不得不同意。不過我得說要麼是我們喝得太多太多,要麼是藥力太強勁了。當我想起我的所作所為,我都快臉紅了。

  「不管怎麼說,我做了,」薩曼莎說,臉還紅著,「我不會再多想了,」她又聳下肩,「感覺不怎麼好。」

  就我僅有的一點兒相關知識,我非常肯定我該說些奉承話,即便我覺得那是個錯誤。我應該說諸如「太棒了!別讓這感覺淹沒了我們的記憶」或者「我們擁有整個巴黎」。不管怎麼說吧,也許是頭疼再加上潛意識裡的卑鄙感,我說:「是啊,確實感覺不好。」她現在看著我了,表情接近於憤怒,但是她什麼都沒說。過了一會兒,她又看向別處。我伸展了一下身子,揉揉脖子,然後站起來。

  「一定有逃出去的辦法。」我說,更像自言自語,但她還是回應了。

  「不會,不會有的,」她說,「這是完全封死的,他們一直都是把人囚禁在這兒,沒人逃出去過。」

  「如果他們都吃了藥,還會有人試著逃走嗎?」

  她眼睛半睜半閉,慢慢地搖搖頭,表示她認為我很愚蠢,然後看向別處。也許我真的愚蠢,但是不至於蠢到坐在這兒等著他們來吃我。

  我又在拖車裡來回走了一遍,沒什麼新東西可看,但是我這次很仔細地檢查每樣東西。這里根本沒有傢俱,但是在最裡面有個長凳似的東西,顯然是被當作床用的,鋪著一層薄的泡沫膠墊,上面蓋著張破破爛爛的灰色床單。我把泡沫膠墊掀起來放在地上。下面是一塊膠合板,我掀起板子,底下是個櫃子,裡面有個扁扁的枕頭,枕頭罩和床單一個顏色。這個櫃子和拖車一樣寬。

  我拿出枕頭,裡面只有一塊老舊的木頭,大概一碼到一碼半長,一頭平整,一頭露著木茬兒,還帶著條繩子,上面滿是塵土。這塊木頭看上去像被當作木樁用過,也許是綁人之類。繩子上居然還有顆彎了的釘子。我把那塊木頭拿出來放在枕頭旁邊,然後把頭再往裡面伸,但沒發現別的。我壓壓底部,感覺不是那麼堅固,我就又加了點兒勁兒,竟然感覺到底下的金屬板有點兒彎了。

  就是這個了。我更用力地按了按,那片金屬能看出彎了。我把頭抬起來,站起身,站進櫃子裡,裡面剛剛能容下我,不過足夠了。然後我開始用力跳,底部發出很大的聲響,到第七次「砰」聲後,薩曼莎走過來,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弄出的聲音。

  「你在幹什麼?」她說,明顯是說我又傻又煩人。

  「逃跑。」我說著又使勁兒跳了一下,砰!

  我又跳了幾下,她搖搖頭,提高聲音。「我想你這樣是逃不出去的。」她說。

  「這地方的金屬薄,不像地板。」我說。

  「那個有張力,」她大聲說,「就像一碗水的表面聚合力,我們在物理課上學過。」

  也許她是對的。我邁出櫃子,看看我的成果,一點兒也沒帶來新希望。

  「在你用這方法逃出去之前,他們就已經來了。」她說。心無良善的人一定會覺得她在幸災樂禍。

  「也許是這樣。」我說,眼睛盯在那塊木頭上。我沒「啊」的一聲叫出來,但是當我眼前一亮的時候,我確實有那種衝動。我撿起那塊木頭,絞盡腦汁地琢磨那個釘子。我把釘子嵌進木頭的裂縫,然後把釘子那端放到那塊薄的金屬中心,看了薩曼莎一眼,然後用盡全身力氣砸那塊木頭。

  真疼,我的手傷了三處。

  「哈。」薩曼莎說。

  人常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現在應該說,在要逃生的德克斯特背後有個討厭的女人,她的幸災樂禍激發了我鍥而不捨的精神。我脫下鞋,用它使勁兒敲打著木樁,這樣手就不那麼疼了,而且我相信如果我夠用力的話,一定能鑿出個洞來。

  「笑你自己吧。」我對薩曼莎說。

  「隨便啦。」她說著走回到拖車中部她原來待的地方。

  我繼續忙我的,用力拿鞋子敲著。過了幾分鐘,我停下來看看,那塊薄弱的地方深了點兒,邊緣處已經有點兒鬆動了,釘子尖嵌入了金屬片,再用幾分鐘就能鑿出個洞了。我又充滿希望地幹起來。兩分鐘後,擊打出的聲音有所變化,我拉開木頭看看。

  已經擊穿了一個洞,能看見拖車底下的日光了。再用點兒時間和力氣,我肯定能在這兒打出個大洞,然後就能逃跑了。

  我繼續使勁兒砸著,我可以感覺到那木樁在慢慢下陷,我又用力一砸,木樁陷入幾英吋深,我停止敲擊,開始前後搖動木樁,把洞儘量開大,我竭盡全力,甚至穿上鞋用腳踹,二十分鐘後,拖車底部的金屬板裂開了,我終於能逃出去了。

  我停了一刻,看看鑿開的洞。我精疲力竭,渾身是汗,離自由只有一步之遙了。

  「我要從這兒走了,」我沖薩曼莎叫道,「這是你逃走的最後機會。」

  「再見,」她回應道,「旅途愉快。」聽起來有點兒冷酷無情,畢竟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麼多,但還能指望她怎麼樣呢?

  「好吧。」我說完鑽進櫃子,把腿伸進我剛打的洞裡,腳著地了,我扭動身體慢慢穿過那個洞,洞口有點兒窄,我感覺褲子和襯衫都被洞口的金屬毛邊剮破了。終於鑽出來了,我坐在溫暖潮濕的大沼澤地上,褲子都濕了,可感覺極好,比拖車的地板強多了。

  我深吸一口氣。我自由了。在我的周圍是拖車的水泥底座,把拖車托起,離地面幾碼高。有兩條渠,其中一條就在不遠處,對著車門,我趴在地上往那兒爬,正當我探出頭來,覺得自己已經成功逃脫的時候,一隻大手抓住了我的頭髮。「夠了,渾蛋!」一個聲音咆哮而至,我被徑直拖了出去,稍在半空中停留,腦袋就砰地撞到了拖車上。雖然我疼得眼冒金星,但還是能看清我的老朋友——那個光頭保鏢。他把我扔向拖車側面,跟把我往冰櫃上扔時一樣,他還用胳膊鎖過我的喉嚨。

  拖車停在一小塊清理過的空地上,周圍是大沼澤地的草。那邊有一條人造渠,蚊子嗡嗡而至,高興地停在我們身上。順著來這邊的一條小路上,庫卡羅夫走了過來,後面還跟著兩個長相猥瑣的保鏢,其中一個手裡提著飯盒,另一個拿著個皮質工具袋。

  「好了,小豬,」庫卡羅夫說,笑得嚇人,「你覺得你能跑到哪兒去啊?」

  「我約了牙醫,我不能不去啊。」我說。

  「當然可以不去。」庫卡羅夫說。一個保鏢重重地扇了我一個耳光。我的頭經過一系列摧殘已經夠疼了,可都抵不過這記耳光的疼。

  瞭解我的人都會說德克斯特從來不發脾氣,但是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我抬起腳,又快又狠地踢在那個保鏢的胯部,疼得他彎下腰,叫都叫不出聲,只剩下乾噦。因為看這招輕而易舉地就奏效了,我轉向庫卡羅夫,展開搏鬥的姿勢。

  但是他拿著手槍,瞄準我的腦袋。這是一把很貴的大型手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我。

  「來啊,」他說,「試試。」他的眼神比那個槍口還陰森。

  他的建議不錯,但我沒興趣試,於是舉起了雙手。他盯著我,退後幾步,指示其他幾個說:「把他綁起來,綁緊點兒,但是別傷了皮肉,我們還要享用這只小公豬呢。」

  其中一個過來,把我的胳膊使勁兒扭到背後,另一個拿出一卷打包膠帶,在我的手腕上纏了幾圈,這時候我聽見有聲音,這是我有生以來聽到的最優美的聲音——一陣擴音器的響聲,接著裡面傳來德博拉的聲音。

  「我們是警察,」她說,「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面朝地趴下。」

  那兩個傢伙從我身邊退開,嘴張著看看庫卡羅夫。那個被我踢的保鏢仍然跪在那兒乾噦著。庫卡羅夫咆哮道:「我會殺了這渾蛋!」他舉起槍,手指緊緊地扣在扳機上。

  空中傳來一聲槍響,庫卡羅夫的腦袋頓時缺掉一塊,身子也跟著倒地。

  那兩個食人獸立刻趴倒在地,甚至那個保鏢也臉朝下趴著,不動了。我看見德博拉從草叢中躍身而出,朝我這邊跑過來,後面跟著不下一打警察,包括一些帶重裝備的武裝警察,他們是SRT(特別反應組)的。威姆斯探員也來了,那個米科蘇基部落警察局來的黑人大塊頭。

  「德克斯特!」德博拉叫道。她抓住我的胳膊,看了一下我的臉。「德克斯特!」她又叫了一遍。看見她臉上焦慮的神情我感到有點兒欣慰。「薩曼莎在哪兒?」她說。

  我看著我妹妹。我的頭被打傷了,脖子、臉剛被打得哪兒都是傷,我的手還被綁在身後,我還很渴,但是德博拉只惦記著薩曼莎。越來越多的蚊子衝向我,我都沒法兒用手趕。

  「我沒事兒,老妹,」我說,「謝謝你垂詢。」

  跟往常一樣,這些話說給德博拉聽就是浪費唾沫。她抓住我的胳膊使勁兒晃:「她在哪兒?薩曼莎在哪兒?」

  我嘆了口氣,不跟她計較。我說:「在拖車裡,她沒事兒。」德博拉看了我一下,然後跑向拖車門。威姆斯跟著她過去,我聽見他拉車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回來,德博拉跟在他身後,一隻手摟著薩曼莎的肩膀,拉著她走向車那邊,輕聲說:「我找到你了,你現在沒事兒了。」薩曼莎挪著步子,厭煩地嘟囔:「讓我自己走。」

  我看著四周,一組SRT警察正在給庫卡羅夫上手銬,一點兒都不溫柔。事情當然平息了,除了成百上千隻蚊子發動新一輪攻擊。我試圖把它們趕走,可是根本不可能,我的手還綁著。我使勁兒甩頭,想把它們嚇走,沒用,就算有用也不能再甩,因為頭太疼了。我彷彿聽見蚊子們在嘲笑我,它們垂涎欲滴,召喚所有夥伴來享受盛宴。

  「誰能來給我鬆綁?」我說。

  我最終把強力膠帶從手腕上弄了下來,畢竟周圍都是警察,要是我一直被捆著,倒顯得我像是那種人似的。呃,老實說,我的確是那種人,可是我真的在玩兒命地努力不再做那種人。再說了,他們也不知道我以前的勾當,所以他們早晚會覺得我可憐,過來給我鬆綁。的確有一個警察過來了,是威姆斯。他看看我,大臉上浮起大大的笑容,他搖搖頭。「你怎麼會在這兒站著,而且手都讓膠帶綁著?」他說,「沒人待見你啊?」

  「他們都忙大事兒去了,」我說,「蚊子挺待見我的。」

  他笑起來,笑聲高亢而過分歡快,笑了好幾秒,這對還被綁著的我來說太久了一點兒。我正想著要說點兒厲害的話,他拔出一隻大折刀,彈出刀刃。「來吧,讓你的手自由地拍蒼蠅吧。」他說著,示意我轉過身。

  我很樂意從命,他迅速將刀刃伸向綁著我的手腕的膠帶。那刀顯然很鋒利,幾乎不費吹灰之力,膠帶迎刃而解。我把手伸到眼前剝膠帶,手腕上的汗毛都被撕下來了。不過我一反手就在脖子上拍死了至少六隻蚊子,損失幾根汗毛也值得。

  「多謝。」我說。

  「沒什麼,」他大嗓門說,「誰也不該被那樣五花大綁著。」他對自己的聰明讚賞地笑起來,我也拿出我最完美的假笑陪著他笑,為了感謝他的幫忙,這是我應該做的。

  「五花大綁,」我說,「說得真好。」我的諂媚可能有點兒過了,不過我真心感激他,再說以我受傷的腦袋,也實在想不出更好的奉承話了。

  威姆斯沒怎麼理會。他安靜地站著,鼻子朝天,半閉著眼,好像在聽遠處的什麼聲音。

  「怎麼了?」我問。

  他沒吭聲。過了一會兒,他搖搖頭。「煙霧,」他說,「有人在那邊燒火,這可是非法的。」他用下巴朝大沼澤地中心地帶點點,「這個季節,可真夠嗆。」

  我沒聞見任何怪味,空氣中只聞得見沼澤地的氣息,混雜著汗水味兒和一點兒殘存的彈藥味兒。不過我不想跟我的救命恩人抬槓,就算想抬槓也只能跟他的後脊樑抬,因為他已經轉身朝空地那邊走去了。我目送他遠去,一邊撓著手腕,一邊對蚊子發起反攻。

  拖車附近沒什麼可看的。普通警察們押著食人族們離開,去把他們監禁起來,對我來說關得越久越好。SRT警察們則圍著一個夥伴,他好像就是那個把庫卡羅夫的臉轟掉的傢伙。他臉上是興奮退去之後頽喪和驚嚇的表情,夥伴們都關切地安慰著他。

  總體來說,高潮已經過去,德克斯特該走了,唯一的問題是我沒有交通工具,於是我去找德博拉。

  我妹妹正坐在她自己車的前座上,儘量溫柔地安慰著薩曼莎·阿爾多瓦。這不是德博拉與生俱來的本領,就算薩曼莎很配合也夠嗆,何況她還不配合。當我一屁股坐進車後座時,她倆都快談崩了。

  「我不會沒事兒,」薩曼莎正色說道,「你幹嗎老說我會沒事兒的,好像我是什麼白痴一樣?」

  「你剛受了很大的刺激,薩曼莎,」德博拉說,儘管她特別想讓這話起到勸慰的效果,我卻聽出了照本宣科的味道,好像她正照著《人質救助手冊》在念這些話,「不過都過去了。」

  「我不想讓它過去,討厭。」她說著回頭看看正在關車門的我。「你個渾蛋!」她衝我說。

  「我什麼都沒幹。」我說。

  「是你帶他們來的,」她說,「這都是設計好的。」

  我搖搖頭:「不是,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找到我們的。」

  「是嗎?」她冷笑道。

  「真的,」我說著轉向德博拉,「你怎麼找到我們的?」

  德博拉聳聳肩:「丘特斯基過來和我一起蹲守。地毯清潔公司的卡車來的時候,他貼了個跟蹤器上去。」這倒說得通。她的男朋友丘特斯基,那個半退休的情報局特工,手頭當然有這一類神器。「所以他們把你們裝車運走,我們就在後面尾隨。等到了大沼澤地,我叫了SRT。我真希望也能抓住博比·阿科斯塔,不過等不了那麼久了。」她看看薩曼莎,「救你是第一目標,薩曼莎。」

  「渾蛋,我不想被救。」薩曼莎說,「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德博拉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薩曼莎壓過她繼續說道:「如果你再說我會沒事兒,我發誓現在就尖叫給你看。」

  說實在的,她要是能尖叫的話,對大家都是一種解脫。我受夠了她的抱怨,自己都禁不住想尖叫了。看得出來我妹妹也離尖叫不遠了,可她還在使勁兒讓自己沉浸在救助者的幻想中,她想像自己拯救了飽受折磨的受害者。我看見她使勁兒克制自己想去掐死薩曼莎的衝動,手指關節捏得發白,但德博拉還算冷靜。

  「薩曼莎,」她鄭重地說,「你這會兒很糊塗,這完全是正常反應。」

  「我一點兒都不糊塗,」薩曼莎說,「我只是生氣,真希望你沒找到我,這也算正常嗎?」

  「是的,」德博拉說,不過我看到她臉上也滑過一絲疑惑,「在被挾持之後,人質通常會對挾持自己的人產生情感依賴。」

  「你聽上去跟背書似的。」薩曼莎說。我真心崇拜她的洞察力,儘管她的語調讓我恨得牙癢癢。

  「我會跟你父母建議帶你去做心理諮詢。」德博拉說。

  「哦,太好了,精神病院,」薩曼莎說,「我就缺這個。」

  「要是你能跟人講講你經歷了什麼,會對你很有幫助。」德博拉說。

  「沒錯,我等不及想說說都發生了什麼,」薩曼莎說著,轉頭直視著我,「我想把一切都說出來,因為有些事兒發生得……完全違背我的意願,大家肯定都想聽聽。」

  我被大大地刺激了。倒不是她說的話,而是她在對我說。我不可能誤會她的意思,不過她真的會跟大家說我們那點兒興奮劑催發的小插曲嗎?還說那不是她自願的?我從來沒想到她會這樣說,畢竟這是隱私,而且也不是我自願的。我又沒有往水裡下藥,我當然不願意跟別人說這事兒。

  可是現在她那威脅的話語起到了作用,我覺得胃裡沉甸甸的。如果她聲明那不是她自願的,從理論上說,那就是「強姦」,法律不會放過我。如果消息傳開,我的小聰明可幫不上忙了。年長的男人和年輕姑娘共處牢籠,生命危在旦夕,四下無人——這畫面簡直不需要台詞。太有說服力了,太不能寬恕了,儘管我當時都快死了。我從來沒聽說過強姦罪能因為環境原因而得到寬恕,很明白說什麼都沒用。

  就算最偉大的律師也沒法兒讓麗塔饒了我。人類的許多事情我都搞不懂,但我看過很多生活中的真實戲碼,我知道會是這樣。麗塔也許不會相信我真強姦了誰,但這也沒用。她不會管我被綁了手腳,被下了藥,不由自主地發生性行為。她一旦知道就會跟我離婚。她會獨自撫養莉莉·安,不讓我插手。我會變成孤家寡人,忍饑受凍,再也吃不上烤豬肉,也會失去科迪和阿斯特,更不會有莉莉·安照亮我的人生。德克斯特老爹被拋棄了。

  沒有家人,沒有工作,什麼都沒有。她甚至可能會剝奪我對片魚刀的使用權。這太可怕了,太討厭了,太無法想像了。我在乎的每一件東西都被奪走了,我的整個人生都被扔進了垃圾桶,這一切只因為我被下了藥。這不公平得令人髮指。我這些心理活動大概從表情上能看出來,薩曼莎一直看著我,還點著頭。

  「這就對了,」她說,「你才想到這些。」

  我看看薩曼莎,我以前真沒想過這些。我第一次不是因為某個人已經做了什麼而想把她結果掉,先下手為強。

  不過薩曼莎運氣好,我還沒來得及摸強力膠帶,德博拉就又執行了一回慈善救助者的職責。「好吧,」她說,「這些以後再說。我們先送你回家見父母。」她把手搭在薩曼莎的肩膀上。

  薩曼莎把她的手推開,跟對待討厭的蟲子似的。「真棒,我都他媽的等不及了。」她說。

  「繫好安全帶。」德博拉說,然後像突然想到似的,她回頭對我說:「你跟我們一起走吧。」

  我差點兒對她說:「不用麻煩了,我就留在這裡餵蚊子吧。」不過我想起來德博拉領會俏皮話的本事不大好,所以我只是點點頭,繫上安全帶。

  德博拉給警局調度員報告說:「我找到了阿爾多瓦家的孩子,我現在送她回家。」薩曼莎咕噥著:「鬼扯。」德博拉看看她,咧咧嘴,大概是想微笑一下。她發動車,我有半小時時間在後座上想像我的生活將土崩瓦解,碎成一百萬塊漂亮的碎片。這可真讓人沮喪。我看不出有什麼轉機。為了逃生,我甚至得跪下來求薩曼莎。現在她被我惹惱了,我沒法兒不讓她說那些讓我無辜受害的話,又不能施展我的通常做法。我甚至沒法兒把她送回給食人族。庫卡羅夫死了,其他人要麼被抓,要麼逃跑,沒剩下誰能吃她。這下場很悲慘。薩曼莎的幻想已經終結,她為此責怪我,要實施可怕的報復,我對此無能為力。

  好像是為了提醒我我所處的艱難處境和她的決心,在去她家的漫長而令人沮喪的路上,薩曼莎每過幾英里就回頭看我一眼。即便最蹩腳的笑話也有包袱要抖,我們在開上薩曼莎家的街道時,德博拉低聲罵道:「靠!」我透過風擋玻璃看去,她家屋前好像在舉行狂歡節。

  「渾蛋雜種王八蛋!」她說著,用掌心使勁兒拍了方向盤一下。

  「誰?」我說,內心深處很想知道還有誰倒霉了。

  「馬修斯局長,」她咆哮著,「我給調度員打電話後,他就把媒體全部弄來了,這樣他就能擁抱薩曼莎,在鏡頭前面露臉了。」

  沒錯,德博拉剛在阿爾多瓦家門前停下車,馬修斯局長就奇蹟般地出現在了車旁乘客這一側,伸手扶還在生氣的薩曼莎下車。閃光燈閃成一片,一大片記者低聲說著:「啊——」馬修斯摟著薩曼莎的肩膀,朝人群威風地揮手,示意大家讓道。

  德博拉尾隨著馬修斯,一臉不高興,無論哪個記者不開眼擋了她的道兒,都會被她使勁兒推開。我跟著他們穿過人群,馬修斯到了前門,阿爾多瓦夫婦正等在那裡,全力以赴要用擁抱、親吻和淚水把他們任性的女兒淹沒。這場面太感人了,馬修斯局長的表現完美無缺,跟排練了好幾個月一樣。他站在這家人身旁,笑容可掬,父母抽抽搭搭,薩曼莎滿臉慍怒,最後,他感覺到記者們已經快沒興趣了,他才走到人前,舉起一隻手。

  他剛要對人群說話,又側身對德博拉說:「別擔心,摩根,我這回不會逼你發言。」

  「是的,長官。」她咬著牙說道。

  「只要顯得既自豪又謙虛就行。」他告訴她,又拍拍她的肩膀,朝她笑笑。照相機快門聲再度響起。德博拉朝他露出牙齒,他轉身對著群眾。

  「我說過,我們會找到她,」馬修斯非常爺們兒地說,「現在我們的確找到她了!」他回頭看看阿爾多瓦一家三口,好讓記者們捕捉他欣慰的目光。然後他又轉回來,發表了一番對自己的讚美之詞。當然一字也沒提德克斯特可怕的自我犧牲,甚至沒提德博拉的勤奮苦幹。演講超時了一點兒,這在預料之中,不過最終阿爾多瓦一家回了屋,記者們也聽煩了馬修斯的閒扯,德博拉抓著我的胳膊,把我從人群中拽到她的車裡,帶我回家。

  德博拉駕車駛上了迪克西高速公路,向南拐向我家的方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臉上的怒色漸漸退去,握方向盤的雙手骨節也不那麼蒼白了,她終於開口說:「不管怎麼說,重要的是我們救出了薩曼莎。」

  我真佩服我妹妹具備這種辨別「重要」事情的本領,但是我真覺得應該指出她的錯誤,因為那其中沒包括我。「薩曼莎根本不想被救,她一直都想被吃掉。」我說。

  德博拉搖搖頭。「沒人想被吃,」她說,「她這麼說也許是因為他媽的糊塗,她開始以為自己和那些抓她的渾蛋是一夥的。但你說她一直想被吃掉?」她又做了酸檸檬臉,搖搖頭,「你沒事兒吧,德克斯特?」

  我本來想告訴她我已經相信薩曼莎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和薩曼莎聊五分鐘,她也會相信的。但我知道只要是德博拉鐵定相信的事兒,只有總警監的文字指令才能讓她改變主意,我說什麼都沒用。

  「不管怎麼說,她現在回到了家人的懷抱,他們會治癒她的。對我們來說,更重要的是把所有線索歸納一下,找到博比·阿科斯塔和其他團夥成員。」

  「女巫同盟,」我告訴她,也許有點兒賣弄,「薩曼莎說那個團夥叫女巫同盟。」

  德博拉皺了下眉。「我覺得那是巫婆。」她說。

  「顯然是指食人族。」我說。

  「我覺得你不能把一幫男人叫女巫,」她固執地說,「我覺得那是巫婆,你知道,女的。」

  這看起來是太小的事兒,特別是我剛剛經歷了如此磨難,我可真沒力氣和她抬槓。我說:「你怎麼說都成。」德博拉好像很滿意這回答,沒說話。過了一會兒就到了我家門前。德博拉讓我在家門口下車後就走了,因為回家的喜悅,我也沒多想。

  家在等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有點兒激動。德博拉已經打過電話給麗塔,告訴她我會晚點兒回來,不用著急,一切都很好。麗塔已經看了新聞,圍捕過程是晚間新聞的頭條。真是的,誰能不關注這個新聞呢?食人族,失蹤少女,大沼澤地狙擊——完美的新聞故事。有線電視頻道已經打過電話要求獲得這個故事的版權了。

  儘管德博拉在電話裡報過平安,麗塔也已經知道我雖然經歷了死亡威脅,但在整個過程中還算幸運,但她還是表現得很緊張。她在門口瑟瑟發抖地等著我,狀態和我剛剛的英雄經歷不太吻合。

  「哦,德克斯特,」她過來擁抱親吻我的時候禁不住吸了幾下鼻子聞了聞,「我們真是太……在新聞裡,我看見你了,在德博拉打來電話以後,」她又親了親我,「當時孩子們正在看電視,科迪說:『那是德克斯特。』我就趕緊看,是在重要新聞裡。哦,天哪!」她又抱住我,把頭埋在我懷裡,「你不應該去做那些事兒的,你應該就做做科學鑒定,而且……你連一支槍都沒有,而且這並不是……他們怎麼能……但是你妹妹和電視上都說是食人族抓了你。不過至少你找到了那個女孩,我知道這很重要,但是,哦,天哪,食人族,我都不能去想。他們抓了你,他們會……」她終於停了下來,大概是因為聞了我襯衫一分鐘而氧氣不足。

  我趁她不說話,滿意地環顧了一下自己的小小王國。科迪和阿斯特坐在沙發上看著我們動人的表演直噁心,他們的身邊坐著我的哥哥布萊恩,臉上帶著大大的笑容。莉莉·安躺在沙發邊自己的嬰兒床裡,她衝我扭動著腳趾,熱情地向我問候。一幅多麼完美的家庭圖畫,都能鑲在相框裡了,標題是「英雄凱旋」。雖然我不是很高興在這幅圖畫裡看到布萊恩,但也想不出什麼理由讓他走。而且所有的祝福都是能感染人的,即使是我哥哥裝出來的。空氣裡瀰漫著的香味讓人直流口水,我聞出那是現實世界中的奇蹟之一——麗塔烤肉。

  古語說得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

  我真想粗暴地對麗塔說她聞的時間夠長了,但是我剛剛經歷了那麼多磨難,包括饑餓,屋子裡滿溢的香味把我身體裡的暴躁都趕走了,而且那味道都把我熏得服貼了。所以當我能抽身後,我擦了下肩膀,就徑直走向餐桌,中間只稍稍停了一下,看看莉莉·安,數了一下她的腳趾和手指,確定一個沒少。

  我們圍坐在飯桌前,像一幅完美的家庭特寫。餐桌的首座上當然坐著德克斯特,一個真正的魔鬼正在試圖變得更像人類。他的左手邊坐著哥哥布萊恩,比魔鬼還壞,而且毫無悔改之意。他的對面坐著的是兩個看上去天真無邪的孩子,他們不喜歡別的,就喜歡他們邪惡的伯伯。他們臉上都帶著虛假的表情,儘可能表現得像人類。這可真應該成為諾曼·羅克威爾[註]的素材,如果他可以感覺到這種特別的諷刺的話。

  [註]美國20世紀早期畫家。

  晚飯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很少說話,只聽見吧嗒嘴和「嗯嗯」的讚美聲。莉莉·安也要吃飯,也許是因為聞到了烤肉的香味。麗塔會時常打破沉默,照顧一下這個,招呼一下那個。我們再一次證明「剩烤肉」在我們家是根本不存在的。

  滿足感依然四溢著,即使晚餐後科迪和阿斯特跑去用Wii玩兒殺魔獸的遊戲。我坐在沙發上給莉莉·安拍著嗝兒,麗塔收拾廚房,布萊恩坐在我旁邊,和我一起看著孩子們玩兒遊戲。過了一會兒,布萊恩開口了。

  「好了,」他說,「你誤入女巫同盟但是得救了。」

  「顯然如此。」我說。

  他點點頭,看見科迪打死了一個面目猙獰的魔獸,布萊恩喊道:「太棒了,科迪!」過了一會兒,他轉向我,說:「他們抓到女巫頭兒了嗎?」

  「喬治·庫卡羅夫,」我說,「他被當場擊斃。」

  「那個經營俱樂部的傢伙?尖牙?」他說,聲音裡透著驚訝。

  「就是他,我得說那一槍打得漂亮,而且及時。」我說。

  布萊恩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我一直以為女巫同盟的頭兒是個女的。」

  這是今晚第二個人要跟我爭論這個話題,我有點兒煩。「這真不歸我管,德博拉和她的行動小組會追捕剩下的那些。」我說。

  「如果她認為庫卡羅夫是頭兒的話,就逮不著了。」他說。

  莉莉·安的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打著瞌睡,突然打了個嗝兒,我覺得我的襯衫又濕了。「布萊恩,」我說,「我這一天因為都和這些傢伙在一起,過得衰極了,我真夠了,一點兒都不關心女巫同盟的頭兒到底是男還是女,或者是從別的星球來的雙頭怪物,我不想再說這個了。但是你幹嗎這麼關心呢?」

  「噢,我不關心,但你是我的弟弟,我自然會有點兒興趣知道。」他說。

  我本來還想說點兒尖酸的話,但是被阿斯特突然爆發出的痛苦的叫聲「不——」打斷了。我們趕緊轉身看向電視屏幕,看見代表阿斯特的金髮小人正在被一個魔獸吃。科迪說:「哈!」耀武揚威地舉起手中的遙控器。遊戲繼續著,我也想不起來什麼巫婆、女巫同盟還有哥哥對他們的興趣了。晚上的好時光無情地宣告著它的結束。我發覺自己大聲地打了個哈欠,雖然有點兒尷尬,但沒控制住,德克斯特老爹馬上要加入到莉莉·安的夢境世界了。

  我剛要跟大家道晚安,並致歉自己要先去睡覺,雖然他們的注意力都在遊戲上,沒人會注意我,這時布萊恩的電話響了。他從皮套中抽出電話,看了一眼,皺起眉頭,同時站起身說:「啊,親愛的,我恐怕得馬上走了,你們好好玩兒,別不高興。」

  「也許會,」阿斯特嘟囔著,看著科迪的分數不斷上升,「但是現在還沒有。」

  布萊恩衝她咧嘴笑了笑。「那不是因為我,阿斯特,」他說,「工作電話,我得去上班了。」

  「都晚上了。」科迪頭也不抬地說。

  「是啊,是晚上了,但是我有時候得晚上工作。」他愉快地看看我,好像都要衝我眨眼了,我的好奇心超過了睏意。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我問他。

  「服務行業,我真得走了。」他拍拍我的肩膀,莉莉·安沒靠著的那一邊,「我想經過那麼多折磨後,你一定需要睡個好覺。」

  我又打了個哈欠。「你說得對,我送你出去。」我說著站起身。

  「不用,」布萊恩說完走向廚房,「麗塔?謝謝你又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這是非常快樂的一個晚上。」

  「哦,」麗塔邊說邊走出廚房,並用洗碗布擦著手,「但是時候還早啊,還……你想來點兒咖啡嗎?或者也許……」

  「哎呀,我真得火速離開了。」

  「那詞兒什麼意思?」阿斯特問,「火速?」

  布萊恩衝她眨眨眼睛。「意思是要像郵遞員一樣快。」他又轉向麗塔,擁抱了她一下,「非常感謝,親愛的女主人,晚安。」

  「我真覺得……我的意思是,這麼晚了還得去工作,你……也許是個新工作?這真是……」

  「我明白,」布萊恩說,「但是這個工作非常適合我。」他看看我,我感覺胃裡翻騰,一陣噁心。我知道只有一個工作適合他,據我所知,還不會有人為這給他付工資。他繼續說道:「晚上加班會有補助,我得馬上去,所以向所有人說再見了。」說著他抬起手揮了揮,朝門口走去。

  「布萊恩……」我在他背後說,我必須克制住自己,不打出這個哈欠。

  布萊恩回過頭,挑挑眉毛。「什麼,德克斯特?」他說。

  我努力回想剛剛想要說的話,但是又一個哈欠打出來了。「沒事兒,晚安。」我說。

  他臉上又現出那種假笑。「晚安,兄弟,睡個好覺。」他說著打開門,消失在夜色裡。

  「唉,布萊恩真應該有個自己的家。」麗塔說。

  我點點頭,感覺自己都有點兒打晃了。「是呀,他是應該有個自己的家。」我說,伴隨著又一個哈欠。

  「哦,可憐的德克斯特,你需要立刻上床,你一定是……快點兒,把寶寶給我。」麗塔說。她把擦碗布扔回廚房,跑過來抱莉莉·安,把她放進了嬰兒床,然後推著我往臥室走。「馬上,」她說,「你去沖個熱水澡,他們不能指望……我是說,你畢竟受了這麼多罪。」

  我困得不想說話。上床前,我支撐著洗了澡,即便這樣,我還是感覺這可怕的一天的晦氣遍及全身,熱水噴灑下能讓自己不睡著簡直是項艱鉅的任務,而且還得徹底洗乾淨。當我把頭擱到枕頭上時,都感覺自己是個超人了。終於我可以躺著,閉上眼睛,蓋上被子……可是,當我真躺到床上時,我倒完全睡不著了。我躺在那兒,閉著眼,能感覺到濃重的睡意就在枕頭背面,可就是咫尺天涯。聽著科迪和阿斯特在客廳裡的動靜,他們還在玩兒Wii。在麗塔的要求下他們安靜了一些,因為麗塔告訴他們我需要睡覺。我是在努力入睡,但就是睡不著。

  各種念頭在我的腦海中縈繞,跟慢鏡頭裡的遊行似的。我想著他們四個就在客廳,我的小家。德克斯特老爹,保護傘,靠山,好男人。這聽上去有點兒怪。更怪的是,我居然喜歡這樣。

  我想著我的兄弟。我還是不知道他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幹嗎一直來我家。他只是想找到親情的感覺,這可能嗎?太難以置信了。不過說起來,沒有莉莉·安之前,我也很難相信我會變成現在的我。也許布萊恩也不過是想要如此簡單的人類感情紐帶。大概他也想變一變。

  這不可能。布萊恩一輩子生活在黑暗中,他不可能改變,即使改變也不會徹底。他拚命擠進我的家庭肯定另有原因,遲早會真相大白。我覺得他並不是要傷害我的家人,可我還是會盯著他,直到搞明白他到底要幹什麼。

  我又想到薩曼莎和她威脅揭發我的事兒。這只是威脅,還是她真會告訴大家一個被惡意歪曲的真相?那個討厭的詞兒——「強姦」,一旦說出來就沒有回頭路,一切都會改變,而且是變糟。德克斯特會被推上正義的審判台,這可怕得令人難以想像,而且極度不公平。她真的會懲罰我嗎?還真說不準,我覺得她有可能會。那樣的話,我精心打造的生活可就全毀了。

  可我又能怎麼樣呢?我沒法兒擺脫殺了她一了百了的想法。我甚至能讓她心甘情願地配合我,只要我答應殺死她之前咬下她幾小塊肉來。我當然不會真吃,真噁心,但要是一個小小的謊言能讓別人開心,那又有什麼不妥?

  可是這不成。這又很諷刺,可我就是不能殺薩曼莎,儘管我們都挺樂意。並不是我良心發現了,而是這完全背離了哈里準則,也太危險,因為她正在風口浪尖上,我沒法兒接近她。不,太危險了。我得另想辦法活命。

  但有什麼辦法呢?靈感和睡意都不來光顧,思緒只管沉滯地攪動著我那極度渴望睡眠的大腦。女巫同盟,誰在乎他們的首領到底是雄是雌呢?庫卡羅夫死了,同盟解體了。

  除了博比·阿科斯塔。也許我能找著他,把薩曼莎喂給他,再把他交給德博拉。這下他倆都開心了。

  德博拉太需要開心了,她最近太怪了。這意味著什麼嗎?也許僅僅是刀傷引起的情感後遺症?

  刀——我真能永遠告別我的黑暗樂趣?為了莉莉·安?

  莉莉·安,我想著她,好像過了很久很久,然後突然就到了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