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女巫同盟的末路

  我相信所有看過很多老電影的人都知道理智的人是不會進入遺棄的遊樂場的,特別是在黃昏時分,就是我們現在這個時間。可怕的東西都會鬼祟地出現在這種地方,任何人進去都會將自己陷於糟糕的境地。也許是我過於敏感,但是海盜之地確實比我在恐怖電影裡看到過的類似的地方還陰森。這裡幾乎能聽見從遠處暗影裡那些破舊的遊樂設施中飄忽傳來的大笑回聲,甚至帶著點兒藐視和嘲弄,好像多年的遺棄使這兒變得邪惡猥瑣,它迫不及待地要欣賞即將發生在我身上的不幸。

  但德博拉顯然沒在老電影上用過功,她看上去無所畏懼,拔出槍,大踏步走進公園,跟要走進街角的便利店對著醃豬肉射擊似的,大搖大擺地張望著。我和丘特斯基跟著她往大門裡面大概走了一百碼,她連看都沒看我們一眼,就說:「散開。」

  「彆著急,德博拉,」丘特斯基說,「給我們點兒時間從側翼過去。」他看看我,示意我去左邊,「哥們兒,慢慢從那些遊樂設施繞過去,然後躲在售貨亭或者遮陽篷後面,反正是隱蔽的地方就成,邊走邊小心觀察。哥們兒,睜大你的眼睛,豎起耳朵,看著點兒德博拉,小心點兒。」他回身對德博拉說:「聽著,德博拉……」但是德博拉衝他揮揮槍,打斷了他。

  「行動吧,丘特斯基,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他看了她一會兒,只說了句「小心點兒」,就轉身往右邊走去。他是個大塊頭,還有一隻腳是假的,但是當他潛行在暮色裡時,歲月和創傷在他身上好像都頓時沒了蹤跡,他像個影子一樣悄然潛行,身上的武器好像自動在調整位置。謝天謝地有他在,還帶著他具有攻擊力的衝鋒槍和多年的實踐經驗。

  正當我要高唱讚歌的時候,德博拉狠狠地給了我一肘,瞪著我說:「你他媽還等什麼呢?」雖然我真想給自己的腳一槍,好找藉口回家,但我還是在黑暗中向左側移動。我們以準軍事部隊的風格小心穿過公園,像電影中失散的偵察小分隊執行任務。德博拉確實值得誇獎,她非常謹慎,悄然從一個掩體移動到另一個掩體,不時看看右邊的丘特斯基和左邊的我。因為太陽已經落山,越來越難看見她,但起碼這也意味著他們也很難看到她,還有我們——無論他們是誰。

  我們隱蔽地前行,穿過公園的第一個部分,經過一個賣古董紀念品的售貨亭,然後我到達第一處遊樂設施,一個老舊的旋轉木馬。它歪歪斜斜,不成樣子,破損嚴重,漆也掉了,有人砍掉了馬頭,用綠色和橙色的螢光塗料把它們噴得亂七八糟,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悲慘的東西之一。我繞了一圈,查看每個可以藏食人族的地方,端著槍時刻準備開火。

  在旋轉木馬最隱蔽的地方,我看向右邊,黑暗中勉強能看見德博拉。她正移向一個巨大佈告牌的陰影,在纜車的鐵軌附近。我根本看不見丘特斯基,他應該在一排斷壁殘垣的遊戲室附近,我希望他在那兒,能警惕地看著我們,萬一有人突然跳起來衝我們大喊「不許動」,我指望他能拿著他的衝鋒槍趕緊過來。

  但是根本看不到他的蹤跡,而且在我觀察的時候,德博拉已經走到公園的更深處。一陣溫暖的小風吹過,我聞到了邁阿密夜的味道,同時也感到脖頸上的汗毛豎了起來,從德克斯特城堡的最底層傳來輕柔的耳語,羽翼沙沙地拍打著城牆。這是個很清晰的警告:這裡有危險,必須現在就離開。我僵立在一隻無頭木馬旁,搜尋著黑夜行者發出的所有警告。

  可我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德博拉已經消失在暮色中。沒有什麼東西在動,除了一個風吹過來的塑料購物袋。我的胃翻騰起來,但這次不是因為饑餓。手裡的槍突然看起來小得微不足道,我想馬上逃出公園,一刻都不耽誤。黑夜行者也許不高興跟著我,但是他不會任由我步入險境,他從來都沒出過錯,特別是當他這麼清晰地告誡我時。我必須去拉住德博拉,在危險降臨前逃離這裡。

  但是我怎麼說服她呢?她那麼堅定地要搭救薩曼莎,抓住博比,她是不會聽的,即使我想出辦法給她解釋我是怎麼知道危險馬上就要降臨。我握著手槍,慌亂不安,完全沒了主意。這時,一聲巨響,公園裡所有的燈都亮了,地面跟著顫抖起來,伴隨著生鏽的金屬摩擦發出的刺耳聲音,我聽到一聲震耳的轟鳴——頭頂上方的纜車突然動了起來。

  我用了一秒的寶貴時間向上看了一眼,想看清從我頭頂上方經過的人會扔下來什麼東西,接著在下一秒的恐怖時刻,世俗的利他主義思想占了上風,我看向右邊,想看看德博拉是不是沒事兒——根本沒有她的蹤影。這時我聽到從上面的一節纜車裡傳來一聲槍響,伴隨著放蕩興奮的尖叫,是狩獵人發現獵物的叫喊。我趕緊躲進旋轉木馬頂棚遮蓋下的黑暗處。我藏到一個碩大的無頭木馬的身子下面,匆忙中鼻子撞到了一大塊硬邦邦的東西上,碰巧就是一個馬頭。當我躲躲藏藏挪到旋轉木馬的外圍時,頭頂上方的尖叫聲停止了。

  我停下來聽聽,沒什麼情況,沒再有槍聲。沒人發射榴彈砲,也沒有炸彈呼嘯著落到纜車上,什麼聲音也沒有,除了功能失調的破舊生鏽的纜繩在支柱上運行的聲音。又等了一會兒,有什麼東西從我的鼻子裡流了出來,我用手抹了一下,竟然是血。我把手在褲子上擦了一下,顯然那是我剛才躲到木馬下面撞到鼻子所致,沒多大事兒,我們都有血,就是得努力不能讓它流出來。

  我小心地轉移到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而且還能從這兒向外觀察。我把一個大個兒馬頭推到我的正前方,趴在它後面隱藏著,把手槍架在上面。一輛搖搖欲墜的纜車正從右邊德博拉剛剛經過的位置上方的纜繩上經過。那上面什麼都沒有,只有個鐵片子上面掛著個金屬管子,以前一定是固定座椅用的。那東西咣當咣當地瘋狂滑過,接著又一輛衝過來,這個上面多了點兒零件,但腳蹬子也都沒了,上面還是什麼人都沒有。

  接下來又有幾輛破破爛爛的車體經過,只有一個狀況稍好的勉強可以載個人,但是那個上面也沒有任何載過人的跡象。我開始覺得自己的樣子有點兒滑稽,躲在一個噴了金粉的破爛木馬下面,用手槍瞄準一個個破破爛爛的空纜車。這時又一輛快散架的纜車滑過,還是什麼都沒有。可我確實聽到過有人在上面,而且黑夜行者的警示也非常清楚。這個公園裡一定有危險存在,綜合我之前對海盜之地的一切感覺,黑夜行者知道我正處於險境。

  我深吸一口氣。很明顯,博比也在這兒,而且聽上去他不是一個人,但是那搖搖欲墜的破纜車盛不下三個人。所以如果我們按原計劃行動,穿過公園,我們三個人依然能夠把這幾個壞小子圍住,沒什麼可擔心的。調整呼吸,繼續行動,然後凱旋,回家還能趕上看利特曼[註]的脫口秀呢。

  [註]美國著名電視節目主持人。

  我小心翼翼地挪到旋轉木馬轉盤的邊上,剛把一條腿伸到地上,就又聽見那種大學聯誼會堂裡的興奮尖叫聲——來自我的後方,正門那個方向。我趕緊把腿縮了回來,重新回到轉盤上,躲到我親愛的無頭木馬下面。

  沒過多大一會兒,我聽到一些歡快的說話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我偷偷看去,一群人正走過來,大概有八九個,大都是博比那個歲數,一群厚顏無恥的年輕魔獸,跟我在尖牙俱樂部裡看到的那些是一類。他們都穿著海盜樣式的服裝,我相信他們的樣子一定會讓海盜羅傑滿意。他們愉快地匆匆從我附近走過,很興奮,明顯是去參加聚會。领頭的那個高舉一支利劍,正是尖牙俱樂部裡那個馬尾辮保鏢。

  我趴在無頭木馬後面看著他們走遠,直到他們的聲音消失,我又開始思考起來。沒有什麼令人興奮的思考內容,但是現在情況不同了,也並不那麼詭異了。我本是願意獨來獨往的那種人,但是目前看樣子我應該立刻找到我的夥伴們,一起爭取逃生的時間。

  於是我又等了一分鐘,確定後面沒有人了,然後離開我的木馬頭,慢慢挪到旋轉木馬轉盤的邊緣。我又好好觀察了一下,他們已經不見蹤影,前面稍左邊一點兒有個房子,我認出是我小時候去過的一個遊樂設施,我曾經在那裡無聊地轉了幾個小時,自始至終都不明白那裡面有什麼好玩兒的,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麼它會叫那個名字。但是作為隱蔽場所,我不會計較它的名不副實,所以,最後看了一眼空無一人的纜車後,我滾下旋轉木馬轉盤,向「恐怖屋」跑去。

  房子外面看著非常破敗,外牆明顯有過裝飾,還隱約可見一些壁畫的痕跡,依稀能辨認出來畫的是海盜歡呼著包圍並搶劫一個小鎮。畫的殘缺真是藝術界的一大損失,不過我現在可沒工夫關心這事兒。房子前面有一點兒昏暗的燈光,我屈身向後面繞去,儘量躲在陰影裡。我現在的位置完全在和剛才看見德博拉的地方方向相反,但是我得找到新的隱蔽場所。如果一直待在旋轉木馬那兒,任何在纜車上的人都能一覽無餘地看見我,我不能老待在那兒。

  我小心翼翼地來到房子後面,後門半開著,還掛著半塊招牌,紅色的標誌已經褪色,但還是能認出「出口處」的字樣。我在門邊停了一下,拿好槍,看了看門裡的一面老舊鏡子,確定裡面不會藏著人,鏡子應該不會騙人,起碼騙不了意識清醒的人。我半蹲下身,邊舉著槍瞄向前方邊慢慢走進恐怖屋。沒有東西鑽出來,甚至沒有東西在動,我繼續向裡面的一處陰影走去。

  在屋子最裡面的角落裡,我停了下來,認真觀察一下四周,還是什麼都沒發現。也許是沒人想主動找我?我想起養母多麗絲以前經常說的一句話:作惡多端的人即使無人追捕也會永遠心虛。我現在就是如此。我一直在逃,其實到目前為止一直都沒人追我,但是我非常肯定地知道他們就在公園裡,唯一理智的行動就是逃命,但是我當然也知道我妹妹若找不到薩曼莎·阿爾多瓦和博比·阿科斯塔是絶對不會離開這裡的,而我又不能撇下她一個人逃跑。

  我聽到黑夜行者在嗔怒地低聲抱怨,感覺到他的羽翼帶起的冷風掃過我的身體,把各種理由和勸說向我傾瀉,讓我逃命,可是我不能,我不能丟下德博拉。

  我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還能像這樣呼吸多久,飛快挪向另一個小掩體。這是很多小孩子玩過的車,大大的車子慢慢轉圈,你坐在裡面轉著方向盤。只剩下兩輛破舊不堪的車。我躲到一輛藍色車的影子下蹲了一會兒。狂歡的海盜們已經走遠,沒有聲音,沒有動靜,誰都不會注意到像寄生蟹般躲在這裡的我。

  可是早晚我們會撞上,事情就是這樣。我想先發現他們,所以我趴下,用膝蓋和手著地,從車後面向外張望。

  我所在的地方是小孩子坐車遊玩的路線盡頭。這裡有一條人工河,海盜船曾經從這裡駛過。這河裡以前有很多水,現在多年無人照管,剩下的水變成了噁心的綠色。在我和河水之間有三個支撐電纜車的柱子。每個上面都有燈,現在只有我右邊的一盞是亮的,在我最後一次看見德博拉的方向。正前方的開闊區域很暗,有一百英呎遠,伸展至一片棕櫚樹林。樹林不大,僅僅夠幾小隊塔利班士兵藏身,可是現在能看到只有這個地方可以躲藏,於是我從車後面出來,匍匐著爬過開闊地帶。

  沒有保護的感覺真不好,好像要花上幾個小時才能爬過這段沒遮掩的地區到達小樹林。我爬到第一棵棕櫚樹那裡停下來,稍稍覺得安全了一點兒,可又擔心起對面有誰躲在那裡。我抱著樹幹窺探四周,大片的矮樹和灌木在每棵棕櫚樹之間茂密生長,它們都帶著尖利的刺兒,看著不太像藏匿的好地方。這倒讓我放了心,因為沒人想忍受皮肉之苦躲在這種地方。我鬆開抱著的樹幹,打量四周,想找個更好的掩體。

  我左側的河對面傳來人工加農炮的聲響。我循聲望去,是飄揚著破旗子的海盜船在朝這邊駛來。

  所謂的海盜船幾乎只剩空殼子。木樁子在船體外面搖搖欲墜,七零八落,剩下不到一半的海盜旗還在桅杆上飄著,但無論如何海盜船還能開動,那神氣的樣子和我小時候記得的一樣。炮筒從另一側船舷伸出來,正對著我的方向,我趕緊藏到灌木叢後面。

  片刻之前想躲開的荊棘現在變成珍貴的藏身處,我慢慢往灌木叢深處爬。我立刻就被藤蔓纏住,被尖刺劃傷。我試著從一棵植物的纏繞中解脫,又不小心跌入另一棵鋸棕櫚的懷抱,這樹的名字起得真準確。最終我掙脫出來時,胳膊上被深深地劃破好幾次併流著血,襯衫也破了。但是抱怨不管用,再說也沒人想起來帶著邦迪,所以我繼續爬行。

  我一點點地爬過矮樹叢,身上又被劃傷好幾處,最終到了小樹林的盡頭。我蹲下身,從棕櫚葉後向外窺探。河水動盪,好像有巨人的手在下面攪動,然後它減慢速度,水流變得平緩,就像一條真正的河,而不是一個使用循環水的池塘。

  我正看著,那海盜之地的榮耀,邪惡的「復仇」號出現在視野中,停在古老而破舊的碼頭,就在我下方右手邊的河岸。水又被攪動起來,然後慢慢止息,「復仇」號穩穩停住。儘管沒有看見什麼流裡流氣的水手,但甲板上的確有一個乘客。

  緊緊地被綁在主桅上的正是薩曼莎·阿爾多瓦。

  薩曼莎看上去不像我小時候在「復仇」號甲板上看到的乘客。沒有棉花糖或紀念品海盜帽,她的身體沉重地掛在繩索上,也許昏過去了,也許已經死了。從我藏身的小山崖上,我能看到甲板上大部分景象。在薩曼莎身旁是一個巨大的燒烤架,稀薄的煙從蓋子下面冒出來。再旁邊是一個放在支架上的五加侖大煮鍋,再有就是一張小桌子,桌上有幾個模糊但眼熟的物體反射著強烈的光。

  有一陣兒,只有羅傑的旗子在桅杆頂端飄揚,萬籟俱寂。甲板上空無一人,除了薩曼莎,但必然還有別人。儘管船尾有巨大的假舵輪,但我知道這船是從內部控制的。裡面還有一個休息室,有各種零食。那裡肯定有人在操縱著船。有多少人?只有一個博比·阿科斯塔?還是他的食人族團夥都在那裡,這會對今夜包括我在內的古怪好人們非常危險。

  旗子砰然落地,一架噴氣機從頭頂飛過,準備降落在附近的勞德代爾堡機場。飛機帶過的氣浪使船體輕輕搖晃了一下。薩曼莎的腦袋歪向一側。船艙門砰然打開,博比·阿科斯塔出來站在甲板上,頭上綁著頭巾,手裡舉著一把非常不海盜的格洛克手槍,瞄向天空。「喔——」他邊喊邊朝空中開了兩槍,一小群同他年齡相仿的男女活蹦亂跳地跟著他跑到甲板上,他們都穿著海盜的裝束,朝薩曼莎旁邊的大煮鍋奔去,用杯子舀起裡面的液體。

  他們沉浸在無憂無慮的愉快氛圍中,這倒讓我覺得又有了希望。他們有五個人,我們只有三個,但他們都很瘦,而且正在豪飲,我知道那是什麼飲料。過一會兒他們就會很興奮,很傻,很沒用。不管他們其他的人現在在哪兒,這幾個很容易收拾。我們三個可以走出掩體把他們一鍋端。德博拉就會滿足心願,我就能溜走呼叫後援,德克斯特就能回到他的新生活中去。

  這時船艙門再次打開。阿蘭娜·阿科斯塔赫然出現在甲板上。

  她身後是尖牙俱樂部那個馬尾辮保鏢,還有三個惡形惡狀的端著火槍的傢伙。世界又變得黯淡而危險了。

  因為有黑夜行者在她那輛法拉利旁邊的耳語,我知道阿蘭娜也是一個獵手。現在親眼看著她在這裡統領一切,我知道我兄弟布萊恩沒說錯,女巫同盟的首領是個女人,就是阿蘭娜·阿科斯塔。這不僅僅是她的陷阱,還是她的晚宴邀請。如果我不想出些聰明的法子,我就會成為宴會上的一道菜。

  阿蘭娜徑直走到船舷邊,望向公園。她喊道:「喔哩喔哩牛們出來!」[註]她轉身朝大家點點頭,他們都順從地將槍指向薩曼莎的頭。「所有人!」她歡快地喊。

  [註]兒童捉迷藏遊戲的喊話,藏著的人可以安全地出現。

  顯然她那怪里怪氣的關於牛的歌謡是英國兒童招呼所有人集合的意思:遊戲結束,回到大本營。她想必覺得我們都是兒童,而且是笨兒童,我們會俯首帖耳地放棄辛苦掙來的掩體,進入她的掌控。只有最愚蠢的笨蛋才會犯這種錯誤。

  我蹲著,做好了讓這貓和老鼠的遊戲持續下去的準備,卻聽見右邊傳來一聲喊叫,讓我驚恐萬狀的是,片刻之後,德博拉出現在視野中。她顯然是想救薩曼莎想瘋了,而且不是第一次了,她完全不考慮這麼做的後果是什麼。她就那麼從藏身的地方出來,一直跑到碼頭旁邊。她站在我的下方,一臉的蔑視,然後從容地拔出手槍,扔到地上。

  阿蘭娜顯然很喜歡這一幕。她走近一點兒,好能幸災樂禍地欣賞德博拉的樣子。她轉身對保鏢說了句什麼,片刻後他將一塊破舊的舷梯扔到地上。

  「來吧,親愛的,」阿蘭娜對德博拉說,「上來。」

  德博拉站著沒動,看著阿蘭娜。「別傷害那姑娘。」她說。

  阿蘭娜笑得更厲害了。「可她特別想讓我們傷害她,你沒看出來?」她說。

  德博拉搖搖頭。「別傷害她。」她重複道。

  「我們來談談,好嗎?」阿蘭娜說,「上船吧。」

  德博拉抬頭看她,只看到一隻得意揚揚的蜥蜴。她低下頭,步履沉重地走上舷梯,兩個持著火槍的隨從抓住她,將她的胳膊擰到背後,用強力膠帶綁上。我後腦勺響起一個細小而邪惡的聲音說這就是公平,因為最近她剛剛眼看著他們對我做同樣的事兒,可是另一個善良的聲音出來罵退了前一個聲音,我開始發愁地計劃怎麼營救我妹妹。

  阿蘭娜當然不會讓這事兒發生。她望著公園等了一會兒,然後把手合攏在嘴邊喊道:「我肯定你可愛的同夥藏在某個地方!我們在旋轉木馬一帶看見他了。親愛的,那傢伙在哪兒?」她看看站在那兒低著頭一聲不吭的德博拉,德博拉一動不動。阿蘭娜等了一會兒,臉上帶著愉快的笑容,又大聲喊道:「別害羞!我們等不到你遊戲不會開始!」我藏在原地,在荊棘中一動不動。「好吧!」她又歡快地喊起來,然後轉身舉起一隻手,一個隨從將一支火槍遞到她手裡。我愁壞了,這可比荊棘難對付。要是她射殺德博拉怎麼辦?既然她怎樣都會殺她,我幹嗎要送死呢?可是我不能讓她傷害德博拉——我不知不覺舉起了手裡的槍。這是一把非常精良的手槍,極度精準,從這麼遠我有百分之二十的把握擊中阿蘭娜,誤傷德博拉或薩曼莎的概率也不小。我這麼想著,槍口不自覺地抬高了一點兒。這細微的動作也許反射了一下公園裡的燈光,恰恰引起了阿蘭娜的注意。她端起槍,動作迅捷,顯然非常精通射擊。她把槍抵在肩膀上,幾乎是直接瞄準我,放了一槍。

  我只有一秒鐘的反應時間,僅僅來得及在最近的棕櫚樹旁趴下。儘管如此,我還是感到子彈帶風射穿我身邊的樹葉。

  「這樣比較好!」阿蘭娜說。又是一槍。我藏身的樹幹的一部分被削掉。「找到你啦!」

  片刻之前我在到底是棄我妹妹於危難而不顧還是自動去送死這個兩難選擇間,現在我的決定突然就容易了。如果阿蘭娜繼續一槍一個地幹掉我周圍的樹,我去不去投降下場都會很悲慘。考慮到大號鉛彈帶來的危險更迫在眉睫,我先投降,然後依靠自己的過人智慧找機會逃跑看起來是個更明智的法子。再說,丘特斯基還帶著衝鋒槍藏在某個地方,比一兩個業餘的火槍手要棒多了。

  考慮了所有因素,也沒什麼別的選擇了。我站起來讓樹擋著自己,喊道:「別開槍!」

  「怕把生肉毀了?」阿蘭娜喊道,「當然不會。不過你得讓我們看看你的笑臉,還要把手舉起來。」她揮揮火槍,以免我不能馬上領會她的意思。

  我說過了,自由真的就是個泡影。每次我們以為自己有得選擇,其實只是因為沒看見正頂著肚皮的那把槍。

  我放下手槍,把手舉高到自尊能容許的高度,從樹後走出來。

  「漂亮!」阿蘭娜喊,「現在蹚過河,穿過樹林,小豬。」

  這話挺傷人。我是說,畢竟發生了這麼多事兒,被叫「小豬」應該不算什麼,只不過是微小的自尊在所有重大災難之外又被稍稍地晃了一晃。可能是我最近生出來的半人類的敏感性讓我沒必要地誇大了它的作用。可是,小豬?我,德克斯特?四肢勻稱、體格健壯、在生活的考驗中被打造得精緻完好的我?我真討厭這樣,於是我運氣發功,給丘特斯基發出信息,讓他仔細地朝阿蘭娜開一槍,不要一槍斃命,這樣她能多痛苦一會兒。

  當然了,與此同時,我慢慢地朝河岸走去,雙手舉在空中。

  在岸邊,我站了一會兒,抬頭看看阿蘭娜和她的火槍。她鼓勵地揮揮。「過來吧,」她說,「踩著舷梯過來,老笨蛋。」

  你跟武器沒法兒說理。我踏上舷梯。我的腦子裡飛速轉著各種不可能的方案:潛到船下,躲開阿蘭娜的槍,然後呢?憋氣好幾個小時?順流而下尋找救援?再發個內功,喚來一群有心電感應的準軍事部隊?除了爬上舷梯上到「復仇」號的甲板上,別無他法。於是我照做。那是陳舊歪斜的鋁板,我得抓住左邊的破纜繩。我趔趄了一次,趕忙抓緊搖盪的繩索。在短得要命的時間之後,我已經站在了甲板上,面對著三支瞄準我的火槍。比槍管更黑暗無情的,是阿蘭娜藍色空洞的眼睛。她站得離我太近了,當別人用強力膠帶捆我的手時,她看著我的表情充滿感情,這真讓我不安。

  「真棒,」她說,「這會很好玩兒,我都等不及了。」她轉身朝公園大門望著,「另一個在哪兒?」

  「他就來,」博比說,「我收了他的錢。」

  「他最好馬上來,」阿蘭娜說,回頭看看我,「我不喜歡等。」

  「我不介意。」我說。

  「我真想馬上開始,」阿蘭娜說,「今晚時間挺緊的。」

  「別傷害那個女孩。」德博拉又說一遍,這回她咬著牙。

  阿蘭娜把目光投向德博拉,這對我倒不錯,但我感覺這會對我妹妹非常不利。「你對這小母豬倒跟個老母雞似的,是不是啊?」阿蘭娜說著朝德博拉走去,「為什麼呢,探長?」

  「她只是個女孩,」德博拉說,「一個孩子。」

  阿蘭娜笑笑,露出滿口白牙。「她似乎很明白自己想要什麼,」她說,「這恰好也是我們想要的,有什麼不妥?」

  「她不可能想要那個。」德博拉氣哼哼地說。

  「可她就是想要,親愛的,」阿蘭娜說,「有些人的確想被吃掉,就跟我想吃他們一樣真實。」她笑得很燦爛,「真得都能讓人信仰慈愛的神了。」

  「她只是個混帳孩子,」德博拉說,「她會好的,會走出來,她有愛她的家人,人生的路還長著呢。」

  「這麼說來,要是聽任同情和所有你說的美妙想法,我應該放了她?」阿蘭娜哼哼著,「家人、教堂、小狗、鮮花……你的世界肯定很可愛吧,探長?可是我們這些人的要黑暗一些。」她看著薩曼莎,「的確要黑暗一些。」

  「求你,」德博拉說,她看上去絶望而脆弱,我從來沒見她這個樣子,「放了她吧。」

  「我不同意,」阿蘭娜乾脆地說,「激動了這麼久,我都不耐煩了。」她從桌上拿起一把非常鋒利的刀。

  「不!」德博拉憤怒地大吼,「你個渾蛋,不!」

  「是的,我恐怕必須如此。」阿蘭娜說著,帶著冷冷的興味看著她。兩個保鏢把德博拉控制住,阿蘭娜看著他們搏鬥,顯然很享受。她舉著刀朝薩曼莎走去,同時沒忘了盯著德博拉這邊。她顯得有些猶豫。

  「我從來都對切肉這道工序不在行。」她說。博比和他的嘍囉們湊過來,互相推搡著,使勁兒壓抑著興奮,好像小孩子想偷偷混進電影院。「所以我才會忍那個愛遲到的雜種,」阿蘭娜說,「他對這個非常精通。」她拍拍薩曼莎的臉,薩曼莎把頭轉過來,張開了眼。

  「時間到了?」她遲鈍地問。

  「只是零食時段。」阿蘭娜告訴她,薩曼莎微微地笑了。很顯然她這昏昏沉沉的開心反應是來自於藥物,好在這回不是搖頭丸。

  「太棒了,好吧。」她說。阿蘭娜看看她,又看看我們。

  「來啊,動手吧。」博比說。

  阿蘭娜衝他笑笑,然後伸手抓住薩曼莎的胳膊,我只看見刀光一閃,眨眼間,她就把姑娘上臂的大部分肉切了下來。

  薩曼莎發出一聲介於呻吟和哼哼之間的喊叫,既不是愉快,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種帶著痛楚的幸福。我脖子上汗毛倒豎,咬緊了牙。德博拉勃然大怒,瘋了一樣地把一個保鏢摔在甲板上,另一個的槍也掉了,馬尾辮保鏢衝過來用巨掌把德博拉劈倒在地。她倒在那裡一動不動,跟一個舊的布娃娃一樣。

  「把這位好探長帶下去,」阿蘭娜說,「看住她。」兩個隨從抓起德博拉,拖著她往船艙走。我一點兒都不喜歡她被兩人拖著的樣子,她看上去毫無生命跡象。我本能地朝她的方向邁了一步,可是也就剛動了下腳趾,巨漢保鏢就撿起掉了的火槍,頂著我的胸口,我只得看著他們把我妹妹拖進船艙。

  保鏢逼我轉過去面對阿蘭娜,她把燒烤架的蓋子掀開,將薩曼莎的肉丟進去。馬上傳來嗞嗞的響聲,一縷熱氣升起。

  「哦,」薩曼莎恍惚地低聲叫著,「哦,哦。」她被捆著的身體慢慢動了一下。

  「兩分鐘後翻一下。」阿蘭娜對博比說,然後轉向我,「好了,小豬。」她說著伸手過來捏捏我的臉頰,不像慈愛的老奶奶,更像肉店裡精明的顧客在檢查肉製品。我想掙脫,可是沒那麼容易,一個巨漢正拿槍在背後戳著我的後脊樑。

  「你幹嗎老叫我豬?」我說。這聽上去像個耍脾氣的孩子,可是我也沒什麼別的招兒了,形勢不由人,只能從道德高度批評一下。

  我的問題把阿蘭娜逗樂了。她又伸手過來,這回是兩隻,捏著我的臉蛋憐愛地左右搖晃。「因為你就是我的小豬!」她說,「我肯定、一定以及必定要好好吞了你,親愛的!」這回她眼中射出一小束光,黑夜行者驚慌地搧動著翅膀。

  我得說,我經歷過比這還要危險的時刻,總能想辦法逃脫,但問題是我以前從來沒有像這次一樣覺得自己脆弱得不堪一擊。我再次被綁起來,後背有槍頂著,面前是個更要命的捕食者。而我的頭兒德博拉昏過去了或者更糟,薩曼莎顯然已經命懸一線。我手裡唯一的王牌是丘特斯基,他正藏在某處,全副武裝,殺傷力十足,只要他還活著就絶不會讓德博拉受傷,順帶著也不會讓我受傷。只要我能讓阿蘭娜一直聊,丘特斯基就能趕來救我們。

  「你已經有了薩曼莎,」我儘量找些聽上去有點兒道理的話說,「她足夠你們吃了。」

  「是的,但她甘願被吃,」阿蘭娜說,「如果是被強迫的,肉的滋味更好。」她看一眼薩曼莎,後者又說了聲「哦」,眼睛大大地睜開,瞪著燒烤架,那神情我沒法兒用語言描述。

  阿蘭娜又笑著拍拍我的臉。「你欠我們的,親愛的。上次你逃跑,給我們惹來這麼多麻煩。不管怎麼說,我們需要一頭公豬。」她朝我皺皺眉,「你看著有些多筋,得把你好好地用滷汁泡幾天。沒時間了,我特別喜歡吃男人的肉片。」

  我承認眼下不是滿足好奇心的最佳時刻,但我得拖延時間。「你什麼意思,為什麼沒時間了?」我問。

  她面無表情地看著我,這比她的假笑更讓人不寒而慄。「最後一次狂歡。」她說,「我恐怕又得逃走了。就像我必須逃離英國,因為警方發現有太多移民失蹤案。現在這裡也發現了。」她難過地搖搖頭,「我剛剛才喜歡上外籍勞工的滋味。」

  薩曼莎咕噥一句,我看過去。博比站在她面前,慢慢地用刀尖在她半裸的胸前划著,跟在樹幹上雕刻他自己的姓名縮寫一樣。他的臉湊得很近,臉上的微笑能讓玫瑰失去光彩。

  阿蘭娜嘆一口氣,充滿愛憐地搖搖頭。「別玩弄食物,博比,」她說,「你現在應該在烤肉。去翻個面,親愛的。」他看看阿蘭娜,然後不情願地放下刀,走到燒烤架前,用長柄叉子翻了一下肉。薩曼莎又呻吟了一下。「在切開的肉下面放個什麼,」阿蘭娜說,朝薩曼莎胳膊下面越聚越多並在甲板上蔓延開的一大攤鮮血示意,「她把甲板變成屠宰場了。」

  「我可不是他媽的灰姑娘,」博比樂呵呵地說,「別跟我演狠心的後媽。」

  「好,不過儘量把這兒弄得乾淨些,好嗎?」她說。他聳聳肩。顯然他倆有著和兩個野獸之間一樣的親密關係。博比從燒烤架下面拿出一隻鍋,放在薩曼莎胳膊下面的地上。

  「我確實把博比調教出來了,」阿蘭娜帶著一種可以稱為驕傲的語氣說,「他本來什麼都不懂,這可費了他爸一些力氣來為他遮掩。喬沒法兒理解,這可憐的老羊。他以為給了博比一切,其實沒給博比真正想要的。」她直視著我,牙齒閃閃發光。「這個,」她朝薩曼莎、刀具、甲板上的血揮揮手,「他嘗了一點兒人肉,懂得它的力量之後,他就學會了小心。那個沒勁兒的小俱樂部,尖牙,其實是博比的主意。用來給女巫同盟招人,把食人族和吸血鬼分開,這點子不錯。廚房也幫忙提供了很不錯的肉食供貨渠道。」

  她皺皺眉。「我們真應該只吃移民就對了,」阿蘭娜說,「我越來越溺愛博比,他求我的時候又那麼招人疼。兩個姑娘也是這樣。」她搖搖頭。「我真笨,我知道。」她看看我,臉上又恢復了明艷的笑容,「可是往好處想,這回我有了一大筆錢可以東山再起,而且現在略懂一些西班牙語,這我不會浪費。哥斯達黎加?烏拉圭?那些用錢能解決一切的地方。」

  阿蘭娜的手機響了,把她嚇了一跳。「看,我一直聊個沒完,」她說著看了一眼手機屏幕,「啊,正他媽的合適。」她轉身對手機說了幾個字,又聽了一會兒,又說了幾句,然後收起手機。「愷撒、安東,」她喚來兩個火槍隨從,「他到了,不過……」她低頭在他們耳邊說了些什麼,我聽不見。愷撒笑著點頭,阿蘭娜看看燒烤架那邊狂飲的人們。「博比,」她喊道,「和愷撒一起去,給他搭把手。」

  博比傻笑著拉起薩曼莎的手。他從桌上拿起一把刀舉起來,眼巴巴地看著阿蘭娜。薩曼莎呻吟著。

  「別出洋相,寶貝兒。」阿蘭娜對博比說,「快去幫愷撒。」

  博比鬆開薩曼莎的胳膊,她咕噥一句,然後說了好幾遍「哦」,愷撒、安東帶著博比和他的幾個朋友順著搖搖晃晃的舷梯跑了。

  阿蘭娜目送他們遠去。「我們馬上就從你開始。」她說著轉身走向薩曼莎。「怎麼樣了,我的小母豬?」她問。

  「求你,」薩曼莎虛弱地說,「哦,求你……」

  「求我?」阿蘭娜說,「求我什麼?你想讓我放了你,嗯?」

  「不是,」薩曼莎說,「哦,不。」

  「不放你,好吧。那求什麼呢,親愛的?」阿蘭娜說,「我想不出來。」她拿起一把看上去非常鋒利的刀。「也許我能幫你開口說話,小豬。」她說完就把刀尖戳進薩曼莎的上腹部,不深,但連續不斷,從容不迫,這看著更可怕。薩曼莎邊喊邊扭動,但因為被緊綁著,躲不開什麼。

  「真沒什麼要跟我說的嗎,親愛的?」她說。薩曼莎終於不行了,如泉湧的鮮血到處飛濺。「很好,我們再給你點兒時間想想。」她把刀放在桌上,掀起燒烤架的蓋子。「哦,真煩人,這肯定烤焦了。」她說著看看薩曼莎,確信後者在看,她用長柄叉子叉起那塊肉,丟進圍欄外面的水裡。

  薩曼莎虛弱而絶望地叫了一聲,頭歪到一邊。阿蘭娜高興地看著,然後又帶著蛇蝎般的微笑看著我說:「該你了,老男孩。」說完走向船舷。

  說真的,我很高興看到阿蘭娜走開,因為她這表演實在讓人不忍卒睹。除去我受不了看別人對無辜的人下毒手,我很清楚這是殺雞給猴看。我不想成為下一個,我不想成為食物,可是丘特斯基不趕緊來,我沒別的辦法。我知道他藏在暗處,正摩拳擦掌,只等找到一個特別棒的角度,一個增加他的勝算的機會,一個只有沙場老手才懂的絶招,他就會端著冒著憤怒火焰的槍從天而降。不過,我還是希望他能快點兒。

  阿蘭娜繼續朝大門看著。她有點兒心不在焉,這我倒無所謂,因為我有機會想想我這糟心的一生。這麼快就結束了,實在太讓人難過了,我還沒來得及干真正重要的事兒,比如帶莉莉·安上芭蕾課。沒有我的指導,她可怎麼辦呢?誰教她騎車,誰給她念故事呢?

  薩曼莎又虛弱地哼了一下。我看看她。她慢慢地蠕動著,好像正在痙攣,又好像電池的電量在慢慢減少。她爸爸給她讀過故事。也許我不應該給莉莉·安念故事,反正這對薩曼莎沒起什麼好作用。當然,事到如今,我沒法兒給任何人念任何東西了。我希望德博拉沒事兒,儘管她最近情緒反常,但她很堅強。可是她頭上被狠狠地打了一下,被拖走時看上去已經完全沒知覺了。

  我聽見阿蘭娜說「啊哈」,我轉身望去。

  一隊人馬正走進路邊的建築燈光之下。這些年輕人都穿著海盜裝束前來和博比會合。我不禁納悶兒,邁阿密到底有多少食人族?他們像一群盤旋的海鷗一樣興奮地轉圈,揮著手槍、彎刀和匕首。在他們中心被簇擁著的五個人,其中一個是愷撒,就是阿蘭娜派去的那個。他旁邊是安東,另一個是博比。他們正拖著另一個人。他顯然已經沒有了知覺。他們後面跟著一個黑衣男人,身披斗篷,臉被遮住。

  這群人推搡叫嚷著,那個昏迷的男人頭仰了起來,燈光打在他臉上,我看清楚了他的五官。

  是丘特斯基。

  愛因斯坦說,我們對時間的認識膚淺得像一本流行小說。我從來不裝成一個能弄懂這些東西的天才,但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開始領悟那句話的意思。因為當我看見丘特斯基的臉,一切都靜止了。時間彷彿不存在了。我似乎被困在完全凝固的時間裡,又好像落在一幅靜物油畫中。阿蘭娜定格在陳舊的假海盜船裡的船舷一側,昏暗的光線照著她食肉獸般興緻勃勃的神情。在她旁邊是五個靜止的人站在燈光之中。丘特斯基的頭無力地後仰,護衛和博比各拽著他一隻胳膊,黑衣人跟著他們,拿著愷撒的火槍。其他海盜都擺著漫畫上壞人的架勢圍著他們,全像仿真的雕像。我聽不見任何聲音。世界縮成一幅絶望的畫面。

  近處從障礙越野賽的方向傳來尖牙俱樂部那讓人頭痛欲裂的音樂,呼喊聲響起,時間又恢復轉動。阿蘭娜從船舷旁邊轉身,先是緩慢地,然後恢復正常速度。我又聽見薩曼莎的呻吟,海盜旗在桅杆上獵獵作響,還有我自己劇烈的心跳。

  「你在等什麼人?」阿蘭娜開心地問我,事情回到了可怕的正常狀態,「我不覺得這人還能幫上你。」

  我也想到了這一層。不只如此,從德克斯特內心最底層湧起一陣近乎瘋狂的無助感。我還能聞到空氣中傳來的燒烤架上烤肉的味道,禁不住想像著寶貴的無可替代的德克斯特很快也會在那裡嗞嗞作響,一次一片。在好萊塢劇本中,這個時候應該有絶頂聰明的點子跳進我的大腦,我就能掙脫束縛,奪過火槍,突出重圍。

  可是顯然我不在那個劇本中,因為我什麼都沒想起來,除了被遺棄的感覺,還有我很快就要被吃掉的判斷。我找不到逃生的機會,已經沒時間了,我的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在盤旋:完了,遊戲結束了,落幕,德克斯特將墜入永恆的黑暗。再沒有奇妙的我,再不會有了。什麼都沒了,就剩下一堆骨頭和腸子,也許世上有個把人還記得那個被我偽裝出來的自己,甚至都不是真正的我,我這悲劇的一生,短暫的一生。生活將繼續,只是沒了獨一無二的我,這非常不對頭,但難以避免。劇終。

  我覺得自己就要死於悽慘的自憐了。但這情緒要是能致命,沒人能活過十三歲。可我還活著,看著他們拖著丘特斯基上了搖擺的舷梯,把他扔到甲板上,手被綁在背後。黑衣人端著愷撒的火槍走到燒烤架一邊,我和丘特斯基都在他的射程之內。博比和愷撒把丘特斯基拖到阿蘭娜腳旁,讓他臉朝下趴著,抖作一團。他後背上插著兩隻飛鏢,這是讓他抖個不停的原因。他們從背後偷襲了丘特斯基,用泰瑟槍電擊了他,然後趁他哆嗦的時候把他打倒。我們的營救計劃泡湯了。

  「他可是個難對付的大塊頭。」阿蘭娜說著用腳輕輕踹了他一下,她看看我,「這是你的朋友?」

  「可以說是朋友。」我說。我的確指望他,他應該對這類事兒最在行。

  她又看看丘特斯基:「他對我們沒用,全都是筋和疤痕組織。」

  「其實,我聽說他的外表之下很柔軟,」我眼巴巴地說,「我覺得比我軟和多了。」

  「哦,」丘特斯基說,「哦……靠。」

  「嘿,看看,他的下巴夠結實,」愷撒說著點點頭,「我踢他踢得夠狠,他本應該還在昏迷。」

  「她在哪兒?」丘特斯基顫抖地說,「她沒事兒嗎?」

  「我真踢得他不輕,我以前是打架好手。」愷撒自言自語。

  「她在裡面,」我說,「昏過去了。」

  丘特斯基轉過身體看著我,顯然忍著巨大的疼痛。他的雙眼通紅,充滿痛苦。「我們搞砸了,夥計,完全搞砸了。」他說。

  這顯然不是評論的好時候,所以我一句話沒說。丘特斯基又哆嗦起來:「靠。」

  「帶他下去,和摩根探長關在一起。」阿蘭娜說。愷撒和博比又抓著丘特斯基,把他連拖帶拽地弄進了船艙。「其他人去障礙越野賽那邊看著篝火,別讓它滅了。祝你們玩兒得愉快。」她對其餘的海盜說,又對安東示意,「帶上飲料桶。」在一陣高聲叫喊中,兩個人提走了五加侖的大罐子。黑衣人謹慎地走上前,始終用火槍指著我。海盜們從舷梯消失,隱入公園的黑暗中。等他們走了,阿蘭娜又將她冷若冰霜的目光轉移到我身上。

  「好了,現在——」她說道。儘管我知道她感覺不到任何感情,但當她看著我時,我相信有一股黑暗的樂趣讓她靈魂中那個討厭的怪物無比愉快。「現在我們來看看我的小公豬。」她朝保鏢點點頭,他退後幾步,到了船舷邊,槍口仍然對著我。阿蘭娜朝我走來。

  這是邁阿密的春夜,氣溫二十多攝氏度,可當她接近時,我感覺到寒風吹來,穿過我的身體,橫掃我心靈深處最黑暗的角落。黑夜行者驚惶飛起,發出憤怒而無助的叫喊,我感到自己的骨頭碎了,血管化成塵土,世界萎縮,變成阿蘭娜眼中那穩定而酣暢的瘋狂。

  「你知道貓嗎,心肝兒?」她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口乾舌燥,不想回答。「它們酷愛玩弄食物,是不是?」她愛戀地拍拍我的臉頰,又猛地抽了我一耳光,表情卻絲毫不變。「我曾觀察貓好幾個小時。它們折磨小老鼠,你知道為什麼嗎,親愛的?」她問我,同時用長長的涂紅的指甲從我的胸口摸到臂膀,在那兒發現了鋸棕櫚留下的傷口,她皺起眉毛。「真殘酷,真可憐,」她將指甲摳進傷口,「但折磨會將腎上腺素釋放進小老鼠的肉裡。」

  阿蘭娜將我的傷口摳開,我疼得跳起來,鮮血流出來。她深思著點點頭。「在這種情況下,腎上腺素進到肉裡,傳遍那羞怯膽小的小動物全身。你知道嗎,小心肝兒,腎上腺素是最奇妙、最自然的嫩肉劑!」她隨著說話的節奏,繼續將指甲摳進我的傷口,把它們弄得更大。儘管很疼,但看著德克斯特的寶貴鮮血隨著她的動作越來越多地流下來,這更讓我難受,可我就是沒法兒掉轉目光。她越摳越用力,也越深。

  「所以我們會先逗弄一陣兒我們的食物,它們的滋味會更好,這既好玩兒,等吃的時候又有回報,大自然多奇妙啊!」

  她將長指甲深深插入我的胳膊,盯著我看了很久,臉上是令人厭惡的冰冷微笑。我聽見遠處傳來幾聲狂歡者的瘋狂大笑,薩曼莎又呻吟起來,現在已經微弱了許多,我轉頭看她。她失血過多,博比放在她胳膊下面的罐子裡已經蓄滿鮮血,又滿溢出來流到甲板上。我覺得一陣眩暈,好像看見我自己傷口中流出來的鮮血在和她的匯合,染紅了整個甲板,和很久以前我和哥哥在冰冷的集裝箱中的時候一樣。我覺得自己在脫離疼痛,向著那紅色的黑暗陷落。

  又一下更深的刺痛把我拉回到這艘假海盜船,眼前這優雅的女食人族正想用指甲挖遍我的胳膊。我肯定她很快會挖開一條動脈,我會血流遍地。希望那至少能把她的鞋弄髒,雖然不是什麼厲害的詛咒,但我真的也就只能做這麼多了。

  我感到阿蘭娜越來越緊地抓著我的胳膊,更深地摳進去,我疼得快要大叫起來。這時艙門砰的一下打開,博比和愷撒回來了。

  「一對小情人兒,」博比嘲諷地說,「他一直在說『黛比,哦,黛比』,她呢,閉著眼,昏得死死的,他就喊『哦,上帝,哦,上帝,黛比,黛比』。」

  「這可真逗,」阿蘭娜說,「但他被捆得夠緊吧?」

  愷撒點點頭:「他哪兒也去不了。」

  「不錯,」阿蘭娜說,「你倆去玩兒吧,」她看著我,「我在這兒再放鬆一會兒。」

  我肯定博比回了幾句讓他自鳴得意的俏皮話,也聽到他和愷撒下了舷梯,加入了其他狂歡的人群,但所有這些都對我沒什麼意義,我的世界正在慢慢縮小,定格成一幅可怕的畫面。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那力道十足,我覺得自己的臉都要被她的凝視給劃開一道傷口了。

  只可惜她不滿足於靠目光來軟化我的肉了。她慢慢轉身,朝桌子走去,那裡是一排閃閃發光的刀具。黑衣人站在刀旁,槍口一直沒有離開我。阿蘭娜低頭看看刀,用手支著下巴沉思。「這麼多上好的選擇,」她說,「我真希望多一點兒時間從容地做這件事兒。真想好好認識你。」她難過地搖搖頭,「我完全沒時間瞭解你送給我的那個出奇漂亮的警察,在丟掉他之前只來得及嘗一口。趕緊,趕緊,趕緊。這毀了所有樂趣,不是嗎?」原來是她殺了戴克。她的話讓我不禁想起我自己遊戲時的感覺。此刻這想法真不合適。

  「可是,」阿蘭娜說,「我想你和我這次應該做得從容些,就這個吧。」她舉起一把大大的非常鋒利的刀,像是切麵包的大刀。這肯定能給她帶來優質的娛樂享受。她轉向我輕輕舉刀,退後一步站住。

  阿蘭娜看著我,眼睛眨了眨,好像在預習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而我呢,也許從自己那有限的經驗中能猜出她的心思,所以能感覺到她想像中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切削。汗水浸濕了我的襯衫,從前額涔涔而下,我感到心臟在肋骨下怦怦地跳,好像想掙脫逃走。我們站在那裡,隔著十英呎,進行著思維的雙人舞,那古典的血之芭蕾。阿蘭娜將這歡樂時光延長了許久,直到我覺得自己的汗都流乾了,舌頭都腫大得貼到了上齶。最後她輕柔地說了一聲「好」,朝我邁了一步。

  我猜萬事最後都會扯平。倒不是說我現在品嚐到了我平常給別人製作的苦藥,這不是重點。我的意思是,今晚我已經體驗了時間的減慢和停止,現在,當阿蘭娜轉身舉刀向我走來時,一切突然進入了快鏡頭模式,變成了一場快速舞蹈。

  首先,一陣震天響的槍聲傳來,那個馬尾辮保鏢被轟碎了。他的身體中段化為一道可怕的血光,其餘部分飛過船舷,臉上帶著麻木的厭惡表情。他消失得如此之快,好像被全能的電影編輯給剪掉了。

  幾乎在保鏢飛過船舷的同時,阿蘭娜舉刀轉身,嘴巴大張,跳向黑衣人。他將火槍瞄準發射,阿蘭娜舉刀的手臂被打飛,然後他又轉身用不可能的速度把最後一個保鏢射中,那個保鏢都沒來得及舉起槍。阿蘭娜跌落在薩曼莎腳邊,保鏢則從船舷翻落下去。突然「復仇」號甲板上變得非常安靜。

  然後那戲劇性十足的、可怕的黑衣人又將火槍指向我。一切再次靜止,我看著他黑色的面具和更黑的指著我的槍口,它準確地指著我的腹部,我不禁想難道是我惹惱了上帝?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憑什麼讓我享用這沒完沒了的死亡大餐?到底有多少不同但萬變不離其宗的可怕結尾要上演,讓一個無辜的人在一晚上經受這一切?這世界上還有理可講嗎?

  沒完沒了。我被打,被抽耳光,被手指甲摳,被折磨,被用刀威脅著要被吃掉、被刺死、被槍斃。我都一一經受了。我受夠了。我甚至對這些羞辱處變不驚了。我的腎上腺素都用光了,我的肉都軟得不能再軟了,不如就給我來個痛快的。每個蟲子都要羽化,德克斯特的忍耐到盡頭了。

  我站直身體,高傲地面對自己的終極命運,充滿勇敢而爺們兒的決心,可是命運又讓我意想不到了。

  「得嘞,」黑衣人說道,「看來這次我又得把你這身肉從炭火上救下來了。」

  他將槍口舉起時我想到我認識這聲音,可是我不知道是要哭還是笑,或者嘔吐。在我能做任何表情之前,他轉身朝阿蘭娜開了一槍,她正緩慢而痛苦地朝他爬過來,身後拖著一道濃稠的血痕。這近距離的一槍把她從甲板上轟到半空,幾乎撕成兩半。她那精緻的兩部分落下來,變成讓人難過的不大體面的兩堆。

  「噁心的臭娘兒們。」他放下槍說道,扯下斗篷,撤掉面具,「不過報酬很不錯,工作也適合我,我對用刀非常精通。」我沒錯,那聲音的確熟悉。「真的,誰都覺得你應該能搞清楚這點兒事兒,」我兄弟布萊恩說道,「我給了你夠多的線索了,垃圾袋裏的黑色標牌,諸如此類的一切。」

  「布萊恩,」我說,這是我說過的最傻的一句話,「是你?」

  「當然是我,」他說,臉上還是那可怕的假笑,可是現在看著沒那麼討厭了,「不然要親人幹嗎?」

  我想想最近幾天,德博拉把我從大沼澤地的拖車中解救出來,這次又是這樣。我搖搖頭:「顯然,親人就是用來把你從食人族手裡救出來的。」

  「哦,好吧,」布萊恩說,「所以我來了。」

  這一次,他那可怕的假笑看上去真的很溫暖。

  布萊恩飛快地給我鬆了綁。這回把強力膠帶從手腕上撕下來也不怎麼覺得疼了,因為皮膚上沒剩多少汗毛。不過還是不太舒服,我揉了半天手腕。

  「你以後再給自己按摩,成嗎?」布萊恩說著朝舷梯示意,「真耽誤不起時間。」

  「我得找到德博拉。」我說。

  他誇張地嘆口氣。「你和那姑娘是怎麼回事兒?」他問。

  「她是我妹妹。」

  布萊恩搖搖頭。「好吧,」他說,「不過快點兒好嗎?這裡到處都是牛鬼蛇神,咱們最好躲著他們。」

  我們要經過主桅才能進艙門。儘管布萊恩緊催慢催,我還是在薩曼莎身邊停住腳,小心不踩到她身體右側的血水。我站在她左側,仔細地看著她。她的臉色慘白,不再呻吟,也不再動。有一會兒我都以為她已經死了。我將手放在她脖子上試探了一下,脈搏還在,但非常微弱。這時她的眼睛微微睜開,眼珠還能動,但眼神渙散,顯然已經認不出我了。她又把眼睛合上,說了句什麼,我聽不清,湊近她問道:「你說什麼?」

  「我……好……吃……嗎?」她沙啞地低聲說。我愣了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

  人們說講真話非常重要,但我的經驗是人們告訴你你想聽的話你才會快樂,通常這和真話完全不是一回事兒。真話可以留著以後再說。對薩曼莎來說,已經沒有以後了,我實在硬不起心腸告訴她真相。

  於是我趴在她耳邊說她想聽的話。

  「你美味極了。」我說。

  她笑著閉上了眼睛。

  「我們真沒工夫弄傷感場面,」布萊恩說,「如果你還想救你那混帳妹妹的話。」

  「好,」我說,「對不起。」我離開薩曼莎的時候沒太難過,只在燒烤架旁的桌前停下,拿了阿蘭娜一把非常鋒利的刀。

  我們在主船艙裡原來是小賣部的櫃檯後面找到了德博拉。她和丘特斯基被綁在通向甲板的洗手池大管子上。他們的手和腳都用膠帶綁著。丘特斯基幾乎解開了自己的一隻手,唯一的那只。他還是很能幹的。

  「德克斯特!」他喊道,「天哪,見到你太好了。她還在呼吸,我們得把她弄走。」他一看見布萊恩跟在我後面就立刻皺起眉,「嘿,就是那傢伙用泰瑟槍的。」

  「沒事兒了,」我心虛地說,「哦,其實,他是……」

  「是意外。」布萊恩飛快地說,好像害怕我會把他的名字告訴丘特斯基。

  他把斗篷的帽子翻起來遮住臉:「反正我救了你們,現在趕緊走,別等他們出現,好嗎?」

  丘特斯基聳聳肩:「嗯,好吧。你有刀嗎?」

  「當然。」我說著朝他湊過去,他卻不耐煩地搖頭。

  「不是,靠,德克斯特,先給德博拉解開啊。」他說。

  在我看來,一個只有單手單腳而且就連這僅有的手腳還被綁在水管子上的人就沒資格惡聲惡氣地發號施令。可是我不跟他計較,在德博拉身旁單膝跪地,將她手腕上的膠帶割斷,拿起她的一隻手。脈搏依然有力而均勻,希望這意味著她僅僅是昏過去了。她很健康強壯,除非骨折了,否則她應該沒事兒,但我還是希望她醒過來親口告訴我。

  「好啦,別磨蹭了,夥計。」丘特斯基繼續用煩躁的語氣說。我割斷繩子,把德博拉從管子上解開,又割開綁著她腳踝的膠帶。

  「我們真得快點兒了,」布萊恩輕聲說,「我們也要帶著他嗎?」

  「真他媽夠逗的!」丘特斯基說,但我知道我兄弟是認真的。

  「我恐怕必須帶著他,」我說,「不然德博拉會很生氣。」

  「那麼看在老天的分兒上,快點兒把他鬆開,咱們趕緊走吧。」布萊恩說著朝船艙門走去,向外張望,手裡攥著火槍。我解開丘特斯基,他踉蹌著站穩雙腳,準確地說是單腳,因為另外一只是假肢,和他的一隻手一樣。他低頭看了德博拉一會兒,布萊恩急躁地清清喉嚨。

  「好吧,」丘特斯基說,「我來背她,德克斯特,幫我一把。」我們一起把她架到丘特斯基的肩膀上。他一副輕而易舉的樣子,還調整了一下姿勢,好讓她趴得舒服一點兒。然後他朝船艙門走去,就好像要去遠足的人背著一個小小的背包。

  在甲板上,丘特斯基在薩曼莎身邊略停了一下,這又讓布萊恩不耐煩地哼了一聲。「這姑娘就是德博拉一心想救的?」丘特斯基問。

  我看看我兄弟,他正急得拔腳欲奔。我又看看正耷拉在丘特斯基肩膀上的妹妹,嘆口氣說:「是她。」

  丘特斯基將德博拉輕輕調整一下,俯身用真手探著薩曼莎的喉嚨,手指在上面停了幾秒,然後搖搖頭。「太晚了,」他說,「她已經死了。黛比會非常不高興。」

  「對此我深表遺憾,」布萊恩說,「現在能走了嗎?」

  丘特斯基看他一眼,聳聳肩,這讓德博拉滑下來一點兒,他抓住了她,幸好不是用的鋼爪。他又調整一下姿勢,然後說:「嗯,好吧,走吧。」我們急急忙忙地向小路奔去。

  走下顫顫巍巍的舷梯時費了點兒勁兒,特別是丘特斯基用真手抱著德博拉,只能用鋼爪抓纜繩。但我們還是做到了,一踏上地面,我們就飛快地朝大門跑去。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該為薩曼莎感到難過,我不覺得有什麼是我能做而沒做的。我連自己都救不了,這原本重要得多。但把她的屍體留在那裡讓我不踏實。也許是因為血太多了,這總是讓我不舒服。也許是因為我總是把自己手下的殘餘物收拾乾淨。當然不是因為我覺得她死得悲慘或不值得,完全不是。實際上她的消失對我而言是個小小的解脫,不必我動手了。這意味著我沒事兒了,不用付出高昂的代價。我的生活又恢復了滋潤舒服的狀態,不用再擔心吃官司。對,總體上這是件好事兒。薩曼莎得償所願,起碼是大部分所願。唯一折磨我的是我禁不住想吹口哨,而這顯得不大正常。

  然後我發現我竟然覺得內疚!我,內心黑暗的德克斯特,無感之王德克斯特!我居然也會陷入那折磨靈魂的、浪費時間的、終極自戀的內疚!全都是因為她死了對我是件好事兒,我一想到這姑娘的死就偷笑。

  難道我最後居然長出了靈魂?

  匹諾曹最後終於變成了真正的小男孩?

  這太荒唐、太不可能、太沒法兒想像。可是我的確在想。也許是真的,因為莉莉·安的出生,我自己變成了德克斯特老爹,近幾個星期所有這些不可能的事情殺死了我一直都在扮演的黑暗舞者。

  也許就連最後幾個小時在阿蘭娜那蜥蜴般的眼神注視下令我意識麻木的恐懼也將泥土撥開,讓嫩芽長出來。也許我現在就是一個新人,嫩芽盛開,成為一個快樂的感覺豐富的人,可以大笑、哭泣,無須假裝。看電視的時候無須再偷偷好奇那男演員如果被綁在桌子上會是什麼表情。這可能嗎?我已經是新生的德克斯特,終將在人類世界佔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這可真是個有趣的推測,差點兒要了我的命。在我被自己搞得暈頭轉向的時候,我們已經穿過公園來到兒童賽車區,我比別人走得稍快,一心一意琢磨自己的心事,差點兒踩到兩個跪在地上想讓陳舊的賽車開動起來的海盜身上。他倆抬頭看見我,傻乎乎地眨巴著眼睛。他們身旁的地上是兩大杯雞尾酒飲料。

  「嘿,」他倆中的一個說道,「這不是咱們的肉嗎?」他伸手探入鮮紅色的腰帶,我們弄不清楚他要掏武器還是口香糖,但布萊恩已經跳過去朝他開了一槍,而丘特斯基也趕過來飛起一腳踢到另一個的脖子上,這腳太狠了,我聽見了骨頭斷裂的聲音。他一邊後退一邊乾噦,用手摸著自己的喉嚨。

  「不錯,」布萊恩看著丘特斯基,用親熱的口氣說,「原來你不是中看不中用。」

  「那是,我棒著呢,哈?」丘特斯基說,「特別有用。」他聽著情緒有點兒低落,不像一個剛從食人族手裡逃脫的人,但也許被泰瑟槍擊中後,精神上有後遺症吧。

  「說真的,德克斯特,」布萊恩說,「你得小心看路。」

  餘下往大門的路上沒再發生別的插曲,這真讓人鬆了口氣,因為我們隨時都有可能碰上大批海盜,也許他們都夠清醒,我們就會展開一場惡戰。我不清楚布萊恩那借來的火槍裡還有幾發子彈,大概不會多。當然,丘特斯基還有很多功夫可以施展,但我們也沒法兒指望很多壞傢伙都用比膝蓋低的姿勢來襲擊我們。總之,我很高興我們平安地到達德博拉的車旁。

  「打開門!」丘特斯基用命令的口吻說道,我去拉門把手。「後門,德克斯特,」他叫起來,「天哪。」我不計較他的態度,他歲數太大,脾氣太壞,什麼都聽不進去。我繞到車後門去拉把手,當然,是鎖住的。

  「看在×蛋的分兒上……」丘特斯基喊起來,我看見布萊恩挑起眉毛。

  「看這語言。」我兄弟說。

  「我需要鑰匙。」我說。

  「在後面的口袋。」丘特斯基說。我愣了一下。儘管我知道他和我妹妹在一起好幾年,可我還是被他對我妹妹的瞭解程度驚到了。他連她習慣把車鑰匙放在哪裡都知道。這讓我明白他所瞭解的她或許我無從知道。他會知道她的很多秘密。這想法讓我遲疑了一秒,顯然非常不合時宜。

  「快點兒,夥計,看在上帝的分兒上,把你的腦袋擺正好嗎?」丘特斯基說。

  「德克斯特,勞駕,」布萊恩補充道,「我們得離開這兒。」

  顯然我今晚是所有人的出氣筒,一無是處的蠢貨。但抗議只會花去更多的時間,再說,這樣的兩個人都一致同意的事情完全不容爭辯。我走到癱在丘特斯基肩上的德博拉身邊,從她褲子的後袋裏取出鑰匙。我打開後車門,把門開大,好讓丘特斯基將我妹妹放到座位上。

  他飛速地檢查了一下德博拉。「手電呢?」他扭頭問。我從前座上取過德博拉的大號警用手電筒,遞給丘特斯基。他撐開她的眼皮檢查她對光的反應。

  「咳。」布萊恩在我們身後清清嗓子。我轉身看他。「如果你們不介意,」他說,「我想撤了。」他笑著朝北邊點點頭。「我的車在半英里外的一爿商店前面,」他說,「我會把槍和這鄉巴佬斗篷扔了,咱們稍後見,也許明天一起吃晚飯?」

  「必須的。」我說。居然有一股強烈的衝動想要給他一個擁抱,但我只是說了句:「謝謝你,布萊恩,非常感謝。」

  「我非常樂意。」他說著又笑了一下,轉身消失在黑暗裡。

  「她會好起來的,夥計。」丘特斯基說。我回頭看見他仍然蹲在開著的車後門那裡。他握著她的手,顯得無比疲倦。「她會好起來。」

  「你肯定嗎?」我問。他點點頭。

  「是的,我肯定,」他說,「你還是應該送她去急診室,給她全面檢查一下,但她會沒事兒,別謝我。」他移開目光,半天什麼都沒說。這段沉默太久,我都開始不安了。不是說要馬上走的嗎?這可不是沉思默想的時候。「你不一起來醫院嗎?」我問,倒不是我有多需要他的陪同,只是想打破沉默。

  丘特斯基沒動,也沒吱聲。他只是看著公園的方向,夜風中仍能聽見音樂的鼓點和零散的叫喊。

  「丘特斯基……」我說,越來越著急。

  「我搞砸了,」他終於開口,令我驚恐的是,一滴眼淚從他臉上滑落,「我徹底搞砸了。我讓她失望了,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她差點兒就死了,我卻什麼都做不了,而且……」

  他帶著哽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仍然不看我。「我一直拿自己打趣,夥計。我對她來說太老了。我對她或任何人都沒用。」他舉起鐵鉤,用頭撞了一下,停下來定定地看著他的假腿。「她想要一個家,這對我這樣的人來說是個蠢主意。糟老頭子,殘疾,我沒法兒保護她,甚至……她不需要我。我是個沒用的老……」

  從公園裡傳出女人尖厲的笑聲,這聲音將丘特斯基帶回現實。他猛地抬頭,又深吸一口氣,這次平穩了一點兒,又低頭看看德博拉的臉。他低頭吻了她的手一下,閉著眼睛長久的一吻,然後站起來。「送她去急診室,」他說,「告訴德博拉我愛她。」然後他朝自己的車走去。

  「嘿,」我說,「你難道不……」

  顯然他不會。他沒理我,徑直上了車,開走了。

  我沒工夫目送他的尾燈消失,趕緊把德博拉在後座上放好,用安全帶綁住她,然後坐進駕駛座。開出兩英里後,確定安全了,我才停到路邊,摸出自己的手機。我想了想,換成丘特斯基的手機,那是德博拉扔在前座上的。他的手機肯定有隱藏身份標識這些小伎倆。我撥號。

  「911。」接線員說。

  「你們得趕緊派一隊人馬來廢棄的海盜之地。」我拚命模仿著黑人口音說。

  「先生,是什麼緊急情況嗎?」接線員問。

  「我是退伍老兵,」我說,「我去過兩次伊拉克,聽得出槍響,那邊肯定有槍戰。」

  「先生,您是聽到了槍聲嗎?」

  「沒錯。趕緊來看看,到處都是死人。」我說,「十幾二十個,他們還在跳舞,像過節一樣。」

  「您看見十具死屍,先生?您確定?」

  「有人在吃人肉,吃完就跑。我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噁心的事兒,我可是在巴格達常駐過。」

  「他們……他們吃屍體,先生?」

  「你們最好派反恐特警部隊過來。」我說完掛了電話,發動汽車。他們也許不能把公園裡的所有人都抓住,但會抓住大部分,不難問出來發生了什麼,這或許能抓住博比·阿科斯塔。我希望這能讓德博拉覺得好過一點兒,儘管薩曼莎死了。

  我將車開上95號高速公路,朝傑克遜醫院開去。近處有幾所醫院,但邁阿密的警察一般都會去傑克遜,那裡有全國最好的創傷科。雖然丘特斯基已經說過這只是例行檢查,但我還是決定找專家看看。

  我儘量快地向南開,頭十分鐘很安靜,在轉向海豚高速公路的時候,我聽見了警車聲,然後是更多的警車,一長隊警車向和我相反的方向風馳電掣開過。它們後面緊跟著本地新聞轉播車,全部向北,應該是去海盜之地的。嘈雜漸漸平息,我聽見後座上有動靜,幾秒鐘後德博拉說:「靠。」想想說話的人,這開場白沒什麼好驚訝的。

  「你沒事兒,德博拉。」我說,伸著脖子從後視鏡裡看看她。她躺在那裡,雙手按著肚子,臉上是一種木然的驚恐。「我們現在去傑克遜醫院,只是檢查一下。不用擔心,你沒事兒。」

  「薩曼莎·阿爾多瓦呢?」她問。

  「呃,」我說,「她沒挺過來。」我看一眼後視鏡。德博拉閉著眼睛,揉著胃。

  「丘特斯基在哪兒?」她問。

  「嗯,哦,我真不知道。」我說,「我是說,他也挺好,沒受傷。他說『告訴德博拉我愛她』,然後就開車走了,不過……」一輛大卡車猛地躥到我前面,儘管我是在高承載專用道上。我只好變道並剎車。我又看向後視鏡,她仍然閉著眼。

  「他走了,」她說,「他覺得對不住我,所以引咎辭職,在我最需要他的時候。」

  需要丘特斯基,還「最」,這在我聽來有點兒誇張,但我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妹妹,你會沒事兒的,」我說,想著別的正確的勸慰的話,「我們到傑克遜醫院給你檢查一下,但我肯定你會沒事兒,明天就能上班,一切正常,而且……」

  「我懷孕了。」她說,這下我完全無言以對了。

  德博拉說得沒錯,丘特斯基真走了。幾個星期都沒有他的音信,德博拉也沒有能找到他的辦法。當然她試了所有死心眼兒的女人都會想到的辦法,同時她還是個優秀的警察。但丘特斯基的本行就是秘密工作,他行事的隱蔽程度跟警察不是一個等級。我們甚至都不知道丘特斯基是不是他的真名。幹了一輩子情報工作,他可能都忘了自己本來叫什麼。他就這麼消失了,就好像從來沒存在過。

  關於另一件事兒,德博拉也說對了。很快大家就注意到她的褲子穿不下了。她通常穿的清爽修身的襯衫變成印著夏威夷圖案的寬鬆款式,以前不要說穿,就是讓她陪著穿這種衣服的人走路她都不願意。德博拉懷孕了,她打定了主意要生下來,不管丘特斯基回不回來。

  我起初發愁她這未婚母親的新身份會影響她在工作中的地位。警察一般都很正統。可是顯然我太不與時俱進了,一點兒都不瞭解新傳統主義。如今新的家庭觀認為,你單身懷孕完全不是問題。德博拉的威信隨著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反而越來越高。

  你或許會以為一個懷孕的警探更容易引發人們的同情,讓大家看清惡人。但是在博比·阿科斯塔的保釋聽證會上,律師添油加醋地宣傳喬剛剛痛失愛妻,也就是博比的繼母,她把博比撫養成人,對博比意義重大,現在陰陽相隔。他們卻忘記提她其實死於折磨和謀殺好幾個人,其中包括偉大而珍貴的我。法官將保釋金定為五十萬美元,這對阿科斯塔家就是九牛一毛。博比開心地走出法院,投入那永遠愛他的父親的懷抱,我們早就料到了。

  德博拉的反應比我預料的好。她的確罵了一兩個字,畢竟她是德博拉。她的原話是:「哦,靠,所以這小雜種溜了。」說完她看著我。

  「哦,是啊。」我說。這就是我們的全部對話。博比到審訊之前都是自由人一個,而審訊可能在好幾年以後,他爸請的律師之精明強幹可不是吹的。到博比真出庭那天,全部報紙頭條都會忘記刊登「食人族狂歡」「強盜鮮血浴」,喬的金錢會將刑期變成二十小時社區服務。這是一粒苦藥,但這就是×蛋的邁阿密司法的現實,這都在我們的意料之中。

  生活恢復了原樣,如今衡量時間的標誌是德博拉那一天天增加的腰圍、莉莉·安裝尿布的垃圾桶一天一滿,還有如今每星期五晚上和布萊恩伯伯的家庭晚宴,這已經成了我們一星期盼望的亮點。星期五是最好的時候,因為那天晚上德博拉去上產前培訓,這減少了她不期而遇讓我兄弟尷尬的可能。畢竟,從就事論事的角度講,幾年前他曾經想殺了她。我很清楚她不是那種不記仇的人。但布萊恩打算再跟我們待一段,顯然他真心喜歡伯伯和兄長的角色。當然,邁阿密也是他的故鄉,他有信心在這麼不景氣的經濟形勢下找到適合發揮他獨特長處的新工作。再說,他手頭的錢足夠他再流連很長一段時間。不管阿蘭娜別的方面有多差勁兒,她對有才之人還是很大方的。

  讓我非常驚訝並越來越不舒服的是,那韻律又開始響起,甚至踰越了我那緩慢而持續地成長出來的新自我。開始時它非常細微,我根本沒注意,可漸漸地我感覺到脖頸上有什麼小東西在拉我,不是我真正的脖子,不是任何身體上真正的部分,而是再靠後一點兒的什麼。

  我會回頭觀望,一頭霧水,但什麼也沒發現。我聳聳肩,想著那不過是想像,不過是遭受了這一切之後延遲的神經反射。畢竟可憐的德克斯特的確從鬼門關逛了一圈回來,我覺得心裡不安簡直再正常不過,這些肉體和精神的折磨應該讓我神經質才對。完全可以理解,完全正常,完全不必擔心,完全不必多想。於是我像正常人一樣按部就班,上班,玩兒遊戲,看電視,睡覺,直到下一次這怪感覺又來了,它讓我又一次突然愣住,停下正在做的事情,對這無聲的召喚轉過身來。

  如此反覆了好幾個月,生活變得越來越平淡,德博拉的肚子越來越大,直大得我們該給她辦寶寶出生前的派對了。那天我手裡拿著請柬,想著什麼才是給她的最好的禮物,我又一次聽到那聲音,轉過身,看到的是背後的窗戶,我看到它了。

  月亮。

  豐滿、明亮、莽撞、可愛的月亮。

  挑逗、強大、華麗、愉快的月亮,它在大聲喧嘩,又在柔聲細語,用它那冰冷而又詭秘的腔調,如常隱蔽而沉著的聲音唸著我的名字,這一切是如此熟悉和舒服,在過去曾經重複了無數次,此刻又一次讓人感到出奇地親切。

  嘿,老朋友。

  我又感到那羽翼在我的內心深處沙沙作響地展開,我又聽到黑夜行者那愉悅的低語,他絲毫不計較我的冷淡,呼喚我重新歡聚。「是時候了。」他說,帶著冰冷的激情,好像看到了注定的事兒即將發生,跟以往一樣。是時候了。

  的確。

  我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這一切,已經告別了喋喋不休又暴力的黑夜行者,可我錯了。我還能感覺到他,感覺到他前所未有地強壯,在掛在窗前那輪碩大肥胖的血紅色的月亮上呼喚我,朝我拋著媚眼,帶著嘲諷的笑容,威逼利誘要我必須而且馬上做這件事兒。

  馬上。

  從我那新生人類的幼小而濕潤的靈魂裡,我知道我不能、不敢、不可以——我擔負著家庭的責任,我手裡拿著的是德博拉的寶寶派對的請柬。很快會有一個新的摩根,一個新的生命需要我的關懷,這不是一個可以掉以輕心的責任,特別是在這樣一個邪惡而危險的世界裡。那滾燙而刺耳的月亮用更響亮的聲音狡猾地宣稱這都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世界邪惡而危險,很對。沒人能否認這一點。所以把世界變成一個好一點兒的更安全一點兒的地方是一件很好的事兒,讓我們一次做一小片,特別是當我們能把這事兒和家庭責任兼顧的時候就更好了。

  沒錯,這念頭緩慢地展開,帶著尖鋭而完美的邏輯。很對,非常對,哦,還非常整潔。太應該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小碎片歸攏整齊,讓它們守規矩,這也是家庭責任的一部分。另外,那美麗得如同美人魚在淺吟低唱的聲音,它對我的呼喚是如此強大,我沒法兒拒絶。

  於是,我們走到我那塵封的書房壁櫥,拿了幾樣小東西放進運動包。我們走進客廳,麗塔和孩子們正在看電視。莉莉·安坐在麗塔的腿上。我站住腳,看著她,她依偎在媽媽溫暖的懷裡。莉莉·安——但最終我們喘了口氣,美妙之夜的深沉旋律再度響起,我想起正是為了她,我們今晚要做這件事兒。為了莉莉·安,為了所有的莉莉·安,為了讓她們生長於斯的世界變得更好。於是野性的快樂又回到心裡,帶著冷靜的自控能力。我們彎腰親吻了我妻子的臉頰。「我得出去一下。」我們用模仿得非常好的德克斯特的人類聲音說。科迪和阿斯特一聽到我們的聲音就坐直了身子,他們瞪圓了眼睛看著運動包。但我們定定地看著他們,他們一聲不吭。

  「什麼?哦……可是……好吧,如果你……你能順便買點兒牛奶嗎?」麗塔問。「牛奶,」我們說,「再見。」科迪和阿斯特大氣也不敢出,眼珠子轉來轉去。他們知道要發生什麼事兒。現在我們走出家門,金屬光澤的月夜像一張溫暖的毯子罩著邁阿密,把它為我們準備完好,為了我們有必要和有益的工作。我們再次潛入這親切的黑夜,為了寶寶派對的最佳禮物,這禮物將獻給我特殊的妹妹,只有她哥哥知道她最想要,只有他才能給。

  博比·阿科斯塔。

  《嗜血法醫/夢魘殺魔/雙面法醫/Dexter》第三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