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終結遊戲·小丑

  頭頂烏雲密佈。雲層之上,月亮彷彿充血膨脹,並清了清它的喉嚨。黑雲遮蔽天空和月亮,天上的月光或許還有些涓涓細流——但地下除了滾滾而來的滿溢的烏雲,任何可見微光均被掩藏,什麼都看不見。很快,雲層便會打開,傾下一場夏日驟雨,非常迅速,畢竟這些雨雲也有太多事兒急需完成,瀕臨暴發。距離那一刻越來越近,就連黑雲也不得不竭力攏住這場瞬間將至、勢在必行的大雨。

  很快——但不是現在,現在還沒到時候。烏雲必須等待。其中蘊含的力量不斷壯大,真正炫目的電流將會到來,等到時機成熟,等到情況超出必要界限、顯露真身,等到它醞釀出真正必要的構架時——但眼下時機尚未成熟。因此烏雲只能聚成一團,怒目而視,靜靜等待,看著所需條件一個個達成,隨之產生的不安越發厚重。很快,勢必很快。頭頂烏黑安靜的雨雲暗藏驚天威力,只需一瞬便可打破夜晚的寧靜,將黑暗炸成搖曳的碎片——接著,就在接下來那一秒,釋放便將開始。雲層將打開,它所承受的沉重的不安將從釋放帶來的純粹的狂喜中流出,純淨的喜悅傾瀉而下,光與自由的幸福恩賜將淹沒世界。

  時機臨近,近在咫尺——只是尚未成熟。雨雲也在等待恰當的時機,黑雲不斷增長,充斥著更加巨大而厚重的暗影,掙扎著直到必須放手那一刻。

  雲層之下,在這無光的暗夜裡;地面之上,在烏雲遮蔽天空的、慍怒的影子裡。那是什麼,就在那兒,在這不見天日、一片漆黑的夜裡,是什麼像天上的雲一樣穿過黑夜,如此迫切、迅速、蓄勢以待?它在等待,不管那黑暗本身是什麼;它在等待時機,等待最佳時刻去做要做的事兒,必須做的事兒,一直在做的事兒。那一刻如同踮著腳的小老鼠,悄聲走近,彷彿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懼怕不已。它似乎已經感覺那一刻真正到來後的恐怖,知道哪怕現在,那一刻也在快步靠近,靠近——直到就在你身後,注視你的脖子,幾乎在品嚐脆弱的靜脈溫暖的搏動,深思考量,就是此刻。

  一道閃電撕碎黑夜,令人震顫,同時照亮一個高大瘦弱的男人。他從地上匆匆跑過,彷彿也感受到了逼近身後的黑暗的氣息。悶雷炸響,閃電再次掠過天空,人影離這邊更近了。那人一手竭力摟緊懷中的筆記本電腦與馬尼拉文件夾,一手摸索口袋裏的鑰匙。閃電熄滅,男人的身影也隨之消失在黑暗中。又一道閃電,現在男人離這裡非常近了,他緊摟著身上的東西,手裡攥著一把車鑰匙,隨後又消失在黑色的寂靜之中。沉默陡然降臨,萬籟俱寂,彷彿萬物都失去了呼吸,就連黑暗也屏住了呼吸——一陣狂風襲來,隨著最後一記雷鳴落下重鎚,整個世界放聲哭喊,就在此刻。

  此刻。

  在這個漆黑的夏夜裡,所有必须發生的事情都開始發生了。天空打開雲層,釋放重擔,世界重新開始呼吸。然而在這剛被浸濕的黑暗之中,其他不安又開始非常緩慢、小心地緊縮釋放,朝那個小丑似的身影伸出柔軟而敏捷的觸手。在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中,這個瘦弱蒼白的男人笨拙地摸索著打開車門。車門輕輕搖晃,他將筆記本與文件夾一併扔到座位上,隨後鑽進駕駛室,「砰」的一聲關上車門,擦乾臉上的雨水,長出了一口氣。這時,他笑了,小勝後的微笑。這些天來他像這樣笑了許多次。史蒂夫·瓦倫丁是個快樂的人。最近身邊的事情一直在按他的心意發展,因此他覺得今天也會如此。對史蒂夫·瓦倫丁來說,生活非常美好。

  不過也快結束了。

  史蒂夫·瓦倫丁是個小丑,不是滑稽劇演員,也不是諷刺漫畫裡常見的那種笨蛋。他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小丑,在當地報紙上打廣告,有人僱用他,他就會去孩子們的聚會上表演。不幸的是,他並沒有為孩子們天真無邪的明快笑聲而活。他耍的戲法稍微有些失控。他曾兩次被捕又被釋放,因為有孩子的父母向警方指出,他真的不必為了給孩子看動物氣球而把孩子帶進黑暗的小房間。

  由於缺少證據,最後警察不得不釋放他,但他從中獲得了提示。於是從那一刻起,再沒有人抱怨他的所作所為——他們怎麼敢?可他並沒有停止給孩子們帶去娛樂,當然沒有。豹子不會改變自己身上的斑點,瓦倫丁也不會改變他的行徑。他只是變得更聰明、更狡猾,就像受傷的捕食者那樣。他已進入一個更為持久的遊戲,並認為自己找到了一條只賺不賠的道路。

  他錯了。

  今晚就要算總帳了。

  瓦倫丁住在奧帕洛卡機場北面一棟破舊的公寓大樓裡,那棟樓看起來至少有50年了。各種廢棄汽車胡亂停放在公寓前的街道上,有的甚至已被燒燬。無論是起飛還是著陸,只要有商務機從頭頂低低飛過,那棟樓就會輕輕搖晃。飛機聲間或傳來,打斷旁邊高速公路上往來車輛持續發出的白噪音。

  瓦倫丁的公寓位於2樓11號,從那裡他能清楚地看到公寓前泥濘的遊樂場。裡面擺了一個生鏽的立體方格鐵架、一個傾斜的滑梯和一個沒籃網的籃筐。平常瓦倫丁會在公寓陽台上擺一張破舊的草坪躺椅。他可以坐在那兒,一邊小口喝著啤酒,一邊看孩子們玩兒,想著自己與他們愉快玩耍時的模樣。

  他也確實那麼做了。據我們[註]所知他至少已經和三個小男孩兒玩耍過,實際數量可能會更多。過去一年半的時間,人們在附近那條溝渠裡前後撈出三具屍體。這些孩子均受過性虐待,之後被掐死。三個男孩兒都住在他家附近,這意味著他們的父母都很窮,很可能非法生活在這個國家。這還意味著即使他們的孩子遭人殺害,他們也幾乎不會報警——這讓這些孩子成為瓦倫丁的最佳目標。三次,至少三次,目前警方毫無線索。

  [註]主人公德克斯特·摩根在行動時總是自稱「我們」,一般是指自己和體內的「黑夜行者」。

  但我們有,而且不止一條。我們很清楚。史蒂夫·瓦倫丁會觀察在遊樂場上玩兒遊戲的小男孩兒,尾隨他們離開直至黃昏,教他們玩兒他自己那套終結遊戲,再把他們丟進充滿垃圾的漆黑運河裡,最後心滿意足地回到那張破草坪躺椅上,開一瓶啤酒,繼續觀察娛樂場,尋找一個新的小孩兒。

  瓦倫丁認為自己非常聰明。他以為自己已經吸取了教訓,找到一個實現夢想的更好方法,為他非傳統的生活方式創建了一個家。沒有人聰明到能夠抓到他,阻止他。在此刻之前,他的想法一直是對的。

  直到今晚。

  警察上門調查三個遇害男孩兒的情況,瓦倫丁不在家。這可不是什麼幸運的事兒。身為捕食者,他的直覺十分靈敏。他還有一個掃瞄儀,專門竊聽警方的無線電信號。如此一來,只要警察一進入這一地區,他就能馬上知道。當然這種情況很少。警察不喜歡來這樣的街區,在這種地方他們能期望的最好情況就是警方的漠不關心。而這正是瓦倫丁住在這裡的原因。可如果警察真的要過來,他需要瞭解情況。

  警察會來這裡,如果他們不得不來的話。警察不得不來,如果有人撥打911報告11號公寓2樓的一對夫妻正在打架,說一聲恐怖的慘叫令打架聲戛然而止,之後就是一片死寂,警察則會迅速趕來。

  而當瓦倫丁通過掃瞄儀聽見警察正朝他這裡,朝他的公寓趕過來時,他自然希望自己能在他們抵達前逃到其他地方。他將帶上所有暗示他個人愛好的證據——他肯定存了一些,他們這些人總是這樣——匆忙跑下樓,走進黑暗,走進車裡,心想自己可以開車離開,直到無線電廣播告訴他一切已經恢復了平靜。

  他以為沒人會費心檢查他的車是否登記,沒人知道他開了一輛跑了12年的淺藍色雪佛蘭開拓者,車上貼著「選擇人生」的裝飾,門上貼了一個引人注目的標誌,上面寫著「玩具小丑」。他以為汽車後座的暗影中,不會有什麼人小心翼翼地縮成一團,靜靜等待著他。

  這兩點他都想錯了。有人認識他的車,也有人蹲在那輛舊雪佛蘭後座地板上悄聲等待。等瓦倫丁擦乾臉,露出小勝之後的秘密笑容,他終於——終於——將鑰匙插進點火裝置,發動引擎。

  汽車發動,發出噼啪的聲響,這一刻猛然降臨,終於來了。什麼東西騰地一下,躥出黑暗,迅速在瓦倫丁瘦弱的脖子上套上一根肉眼幾乎看不見的尼龍漁線。這根套索已通過50磅的拉力測試,普通人根本無法掙脫。不等瓦倫丁喊出任何「嘎啊——!」以外的話,對方已然勒緊套索,而他只能以一種愚蠢、虛榮、可憐的方式揮動手臂,任憑身後那人冷酷傲慢的力量藉著尼龍繩加強,深入握緊繩子的雙手。現在瓦倫丁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溜走了,轉而出現在我們的臉上。我們在他身後,與他如此貼近,甚至能嗅到他的恐懼,聽到他備受驚嚇的心跳,感受到他的窒息。這樣很好。

  「現在你屬於我們了。」我們告訴他,命令的聲音如同車外不時打斷黑暗、爆裂天際的閃電,擊中了他。「照我們說的做,吩咐什麼做什麼。」但瓦倫丁有話要說,並發出一點兒怯懦的聲音,於是我們拉緊套索,用力拉緊,只需片刻他就會明白眼下就連他的呼吸也屬於我們。他的臉逐漸變得青黑,雙眼凸出,他抬手去夠脖子,手指在套索上狂抓了幾下,接著眼前一黑,向前倒下,雙手滑落到腿上,意識開始模糊。於是我們鬆開套索,畢竟這樣太快了,對他來說實在太快了。

  他動動肩膀,又喘了幾口氣,像個生鏽的齒輪一樣發出一點兒聲音,接著又喘了一口氣。他這輩子所剩的呼吸次數正在迅速減少,可惜他不知道那個數已經小到什麼程度,又迅速喘了一口氣,感覺輕鬆了點兒。接著他挺直身子,浪費了自己寶貴的空氣,大叫了一聲:「他媽的!」

  一串骯髒的黏液從他鼻子裡滴下,他的聲音聽起來含糊而刺耳,非常惱人,於是我們再次勒緊套索,不過這次稍微溫柔點兒,只需讓他明白現在他是我們的就夠了。他非常順從地張開嘴,伸手抓了抓喉嚨,安靜下來。「不許說話,」我們說,「開車。」

  他抬頭看向後視鏡,這是他的眼睛第一次迎上我們的眼睛——不過他只能看到眼睛。罩在臉上的絲綢頭巾被剪了兩道縫隙,透過光滑的頭巾,我們的眼眸流露出冷酷與黑暗。一時間,他又想說些什麼,不過我們非常溫柔地勒動套索提醒他,於是他改變主意沒再說話,也不再看後視鏡,而是啟動汽車,出發了。

  我們小心翼翼地引導他向南,催促他,再輕扯幾下套索,只為讓他記住如今哪怕呼吸也並非理所當然的事兒,除非我們允許,否則隨時會中止。旅途大部分時間他都表現得非常好,只有一次,他在信號燈那兒通過後視鏡看向我們,清清嗓子問:「你是——我們要去哪兒?」於是我們用力勒緊套索,勒了好久,他的世界也隨之陷入混沌。

  「我們讓你去哪兒你就去哪兒,」我們說,「只管開車,不許說話,你還能稍微多活一會兒。」這句足夠讓他聽話了,畢竟他還不知道,過不了多久,他就不會再想多活一會兒。因為正如他接下來知道的那樣,活著會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我們小心地引導他沿街向前,駛進一片剛建成不久的破舊住宅區。裡面不少房子都是空的,或是抵押品。我們選中其中一間特別的房屋,精心做好了準備,現在讓瓦倫丁開往那裡。汽車走過一條安靜的街道,路過一盞破損的路燈,駛進房子旁邊的老式車庫。我們讓他把車停在車庫後面,以防馬路對面看到這輛車,然後叫他關掉引擎。

  隨後一段漫長的時間,我們只是勒緊套索,傾聽夜色,沒再做別的什麼。明月奏響的汩汩樂聲越來越大,體內一雙翅膀輕輕發出令人側目的沙沙聲,渴望舒展。我們壓下這股衝動,因為我們必須非常謹慎。我們留神傾聽是否有任何不受歡迎的聲響悄悄潛入這個我們需要的夜晚。風聲,雨聲,從車庫屋頂飛濺下來的水聲,夏日暴雨搖晃樹枝的嘩啦聲,再沒有其他聲響。

  我們看了看:右側,唯一能看見車庫裡面的房子,一片漆黑,和我們停車那棟房子一樣空空如也,而且我們確信那裡也沒有人。我們順著街道靜靜望去,側耳傾聽,仔細地品味溫暖而潮濕的風,尋找其他任何可能看見或聽見的東西的氣味——什麼都沒有。我們深吸一口氣,甜美的空氣中滿是這非凡之夜的味道與氣息。很快我們將一起做一些可怕而美妙的事兒,只有我們與小丑。

  這時,瓦倫丁咳了一聲。他竭力做得輕一點兒、慢一點兒,想努力去除脖子上繩子帶來的刺痛感。不知怎麼的,他明白了如此優秀而特別的自己究竟遇到了一件多麼不可能的事兒。但這聲音卻激怒了我們的耳朵,在我們聽來那就像一千顆碎裂的牙齒咯咯發出的糟糕聲響。我們用力拉緊套索,緊到繩子割破皮膚,緊到對方再不想發出任何聲音,出聲的念頭被永遠擠出腦袋。他後仰抵上座椅,手指無力地抓著喉嚨,只過了一秒,便雙眼凸出,瞬間跌入寂靜。車庫投下暗影,罩住路面。我們迅速下車,打開駕駛室車門,將他跪著拖出來。

  「快點兒。」說著,我們稍稍鬆開繩子。他抬頭看向我們,他的表情彷彿表明整個「快」的概念正在離他而去。見他眼中萌生這一絶佳的新意識,我們適當縮緊套索,好讓他深刻認識到這個想法的真相。他身子一歪,跪倒在地,滾到我們前面,徑直穿過有百葉窗的後門,跌進漆黑的空房子。現在我們把他帶進他的新家了:他住過的最後一個地方。

  我們將他領進廚房,停下來讓他靜靜站定幾秒,單手拉緊他的套索,貼到他身後。他握緊拳頭,隨後鬆開手指,又咳了幾聲。「求你了。」他低語道。他嘶啞的嗓音顯然已經先他一步走向了死亡。

  「好。」我們耐著性子回道。平靜的耐心如潮水般拍上快樂的野性邊緣——他或許覺得自己從這順利的預感中聽到了某種希望,因為他搖了搖頭,非常輕微,彷彿他能說服這股潮水退回去。

  「為什麼?」他聲音沙啞,「為……為……為什麼?」

  我們狠狠勒緊纏在他喉嚨上的繩子,看著他呼吸停止,臉色變黑,再次跪到地上。但就在他失去意識前,我們鬆開繩子,只鬆一丁點兒,剛好足夠一絲空氣穿過他那破損的喉嚨,滾入肺部,幫他恢復意識。然後我們滿懷欣喜、誠心誠意地將一切盡數與他道出。「因為……」說完,我們再次拉緊套索,比之前更緊,非常緊,愉快地注視著他順著長長的坡道一路滑向窒息的夢鄉,暗紫色的臉朝下翻倒在地。

  現在我們得馬上開始工作了,趕在他醒來搞破壞之前,安排好一切。我們從車上取下那一小袋玩具與工具,撿起他扔在車座上的馬尼拉文件夾,帶著這些東西迅速回到廚房。不一會兒瓦倫丁就被剝光衣服、封著嘴綁在案子上,周圍擺滿了我們在他文件夾裡找到的可愛照片。照片上是一群正在玩耍的小男孩兒,有幾個正在朝站在他們中間的小丑大笑,另外幾個不是拿著球就是在盪鞦韆。我們從中挑選出三張小心地放在合適的位置,保證他肯定能看見。這三張肖像照均來自報紙,那些報導講述人們在運河裡發現了三個死去的小男孩兒。

  我們剛準備好一切,瓦倫丁便動了動眼皮,正如注定會發生的那樣。他一動不動地躺了片刻,或許是因為感覺到熱氣噴灑在裸露的皮膚上,身體被結實的牛皮膠布牢牢捆住了,或許他是在疑惑為什麼會這樣。這時他想起來了,猛地睜開雙眼,奮力掙扎卻徒勞無功。他的世界越來越模糊,他想扯斷膠布,想大口呼吸,想用那張被小心封上的嘴大聲尖叫讓其他人聽見。但這些情況都不可能出現,永遠不再可能,不會為他出現。對瓦倫丁而言,只有一件小事兒可能發生,唯一無關緊要的、毫無意義的、絶妙的、勢在必行的事兒。無論他努力做出怎樣徒勞的笨拙掙扎,現在這件事兒都將開始了,就在此時此刻。

  「放鬆,」我們戴上手套,伸出一隻手放到他起伏的裸露的胸膛上,「很快全部都會結束。」我們指的全部,代表一切,每一下呼吸與眨眼,每一下斜睨與輕笑,每一個生日聚會與動物氣球,每一趟緊隨無助男孩兒走進黃昏的饑餓之旅——很快,一切都將永遠結束。

  我們輕拍他的胸膛。「但沒那麼快。」我們說道。這個簡單的事實帶來了殘酷的快樂,它席捲我們全身,湧入我們的眼睛。瓦倫丁看到了它,或許他已心下瞭然,或許他仍抱著愚不可及的希望。不過隨著他躺回到案子上,被牢不可破的膠布禁錮其中,這狂喜之夜令我們的渴望越發強烈,令我們的心中開始響起黑暗之舞的美妙樂章,我們開始著手工作。可對瓦倫丁來說,隨著一個既定事實開始發生,所有希望都永遠地消逝了。

  事情緩慢進行——不是在躊躇,不是不確定,完全不是,只是慢一點兒才能持久。慢慢畫出,慢慢享受每個精心計劃、反覆排練、不斷練習的動作,慢慢讓小丑領悟:簡單明了地向他展示事情如何結束,在這裡,在此刻,在今晚。我們慢慢為他繪製一幅真實的肖像畫,告訴他事情必須如何,畫上深色的線,彰顯這就是所有的未來。這是他最後一個把戲,而現在,這裡,今晚,他將慢慢地、仔細地、準確地、一片片一塊塊地向手持刀刃的幸福橋看守人還清費用,再慢慢穿過最終地帶,進入永無止境的黑暗。相信他一會兒便會心甘情願地走過去,哪怕心裡十分擔憂,因為到時他就會明白那是他擺脫痛苦的唯一出路。但不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不能太快;首先我們必須帶他走到那裡,走上不歸路,只有到了那一步,他才會清楚我們已經走到頭了,他永遠回不去了。他必須看見真相,明白真相,理解真相,並將其作為正確、必要且不可改變的事實接受它。我們很高興能奉命帶他去那裡,然後指著盡頭的邊境線,說,看見了嗎?這就是你現在待的地方。你完蛋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音樂在耳畔響起,月亮透過雲層縫隙窺視樓內,為所見之事開心輕笑,我們開始行動,瓦倫丁也非常配合。意識到正在發生之事永遠不會結束時,他傾斜身體,擠出含糊的尖叫聲。他在迅速消失,事情竟發生得如此徹底。他,史蒂夫·瓦倫丁,一個滑稽而快樂的小丑,一個真心實意喜歡孩子、愛孩子的白臉小丑,常常愛到用這種令人不快的方式表達自己的心意。他是史蒂夫·瓦倫丁,聚會小丑,在黑暗的一小時之內就能帶一個孩子穿過整個魔幻的生命彩虹,從幸福與驚訝,一路走進最終絶望地消失的痛苦,沉入附近運河的髒水中。史蒂夫·瓦倫丁,對過去任何試圖阻止他或想在法庭上證明他所作所為的人來說,都太過聰明。但他現在可不是在法庭上,他永遠不會出現在法庭上了。今晚他躺在德克斯特法庭的案台上,而最終裁決之光在我們手中,他無權向法庭指定律師申訴自己將去的地方,並且永遠沒有上訴的可能。

  而在小木槌落下之前,我們最後一次暫停。一隻嘮叨的小鳥落到我們的肩膀上,嘰嘰喳喳唱起不安的歌謡:「啁啾,啁啾,真切無憂。」(Cher-wee, cher-woo, it must be true.)我們知道這首歌,知道這首歌的含義。這首「哈里準則之歌」,它說我們必須確信無疑,必須肯定我們向對的人做了對的事兒,這樣形式才完整,我們才能帶著驕傲與快樂結束工作,才能感受到完成任務帶來的滿足。

  所以我們傾身在他喘氣的地方停下來。這會兒瓦倫丁已經只剩呼吸的份兒,他喘得慢,每一下都很用力,紅腫的眼睛閃過最後的理解之光。我們將他的頭轉向之前放在他周圍的照片。鑒於除了緩慢的嘶嘶聲以外他已經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們撕開他嘴上膠布的一角。這一定很疼,但與他長久以來的感受相比,不過是很小的痛楚罷了。

  「看見他們了嗎?」說著,我們搖了搖他潮濕鬆弛的下巴,轉動他的腦袋確保他看到那些照片,「看見你做的事兒了嗎?」

  他看了看,看見他們,臉上沒被膠布蓋住的部分扭曲了,露出一個疲倦的笑容。「嗯。」他的嘴被膠布半遮著,聲音也被套索割得支離破碎,但依然可以聽得很清楚。如今他已耗盡希望,人生每一種滋味都從他舌頭上消逝,但在他看向照片那一刻,看到那些被他帶走的男孩兒,一小段溫暖的記憶踮著腳穿過他的味蕾。「他們……真美……」他的眼睛在照片上流連,駐足許久才閉上。「真美。」他說。這就夠了。此時此刻,我們與他近乎感同身受。

  「你也是。」說完,我們把膠布黏回到他的嘴上,繼續工作,清算應得的喜悅,內心澎湃的交響樂也演奏至高潮,響聲衝出愉快的月光。音樂令我們的情緒越發高漲,直到進入最後的狂歡和弦,慢慢地、謹慎地、愉快地將一切釋放到溫暖而潮濕的夜幕之中——一切。所有憤怒、憂愁、緊張,所有日常無意義的生活帶來的困惑與挫敗,雖然這些都是為了促成此事,以及所有竭力表現愚蠢人性的無意義的瑣碎廢話——都結束了,全都被盡數噴出,噴向熱情的黑暗——背負著這些,我們只能無精打采地活著,如同受到虐待、被毆打過的小狗,而那一切本該留在史蒂夫·瓦倫丁破爛邪惡的軀殼之中。

  再見了,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