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終結遊戲·肉團

  第二天早上睡醒時我感覺自己比過去幾天好多了。那件事兒以來,我一直沉浸在完全不必要的憤怒裡,昨晚決定採取主動後,總算盡數釋放掉那些情緒。我跳下床,嘴上掛著微笑,心裡唱著歌。當然這可不是那種能與莉莉·安分享的歌,歌詞對她來說稍微刺激了點兒,但讓我心情愉悅。怎麼可能不這樣呢?我不再坐以待斃;而是積極展開行動,促成事情發生——甚至還要更棒,讓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說得更確切點兒,我打算當個追蹤者,而不是被追蹤的人。想到這是上天賦予我的使命,我更覺得心滿意足。我迅速搞定早餐,想早點兒去辦公室開始這項新研究。

  到單位時,實驗區空無一人。我坐到電腦前,打開DMV(車輛管理局)數據庫。開車來這兒的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組建搜查,找到那輛幻影本田,因此現在完全沒必要再去猶豫考慮。我列出所有8年以上的本田廂式汽車,然後按車主的年齡與位置將其分類。我敢確定那位幽靈朋友不到55歲,所以我迅速排除了年長的那些人。接著我開始按顏色分類。我只能確定地說那是輛深色車;對方當時正飛速逃離現場,而我才瞥到一眼,根本看不出什麼更具體的顏色。況且什麼都可能對汽車的顏色產生影響,使用年限、陽光、邁阿密含鹽的空氣,就算拿顯微鏡看,我也不見得能說出那輛車究竟是什麼顏色。

  但我知道肯定不是淺色,於是我挑出所有深色車,排除餘下的,接著按車主位置做了最後一次分類,排除所有註冊地址位於目擊棄屋5公里以外的。我將由此展開調查,假設我的目擊者生活在邁阿密南部地區,棄屋附近某個地方;不然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兒,而不是科勒爾蓋布爾斯或邁阿密南海岸?雖然只是猜測,但我覺得挺靠譜兒的,而且立刻幫我排除了清單上2/3的條目。現在我只需每輛車掃一眼,只要見到一輛尾燈晃蕩著,後備廂上有塊獨特鐵鏽「胎記」的車,就能找到我的目擊者。

  等同事們開始陸續走進實驗室,我已經列好了清單。上面羅列了43輛老式深色本田汽車,車主都在50歲以下,註冊地址位於目標區內。這個數量稍微有點兒讓人望而卻步,而我明顯已經處理好一切。不過起碼我在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動,我確信自己能迅速有效地完成這件事兒。我將清單放進標記為「本田」的加密文件——這名字看起來相當無辜,然後用電子郵件發給我自己。我可以在回家準備開始行動時,在我的筆記本上打開它。

  像要證明我終於走對了方向似的,剛發好郵件、切回辦公頁面才過兩秒,文斯·增岡便拿著一個白紙盒走進來。盒子裡肯定是某種點心。

  「呀,年輕人,」他舉起盒子說道,「我給你帶來一道謎語:什麼東西深得瞬間的精髓,卻又如風般轉瞬即逝?」

  「所有活的東西,大師,」我說,「還有,你那盒子裡的東西。」

  他滿臉笑容,打開盒蓋。「來個奶酥卷,蝗蟲。」他說。我當然拿了。

  隨後幾天我開始在下班後有條不紊地核實清單上的車輛。先從離我家最近的幾輛著手;可以走路過去。我跟麗塔說我需要鍛鍊,便每天在這一地區繞大圈慢跑,看起來就像一個對世界毫不關心、單純出來跑步的普通人。事實上,我漸漸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原本無憂無慮的生活。採取主動,這個簡單的決定終止了我的煩躁,撫平了我皺起的眉頭,狩獵的快感更是讓我重回春天,換上相當完美的假笑。我總算回歸到正常的生活節奏之中。

  當然,對邁阿密的法醫技術員而言,他的正常生活並不總是大多數人認為的那種正常。工作時間很長,一直和死屍打交道,而且有些死法令人驚異。他們能想到各種各樣的方法給同類生物造成致命傷。就這點而言,人類無止境的獨創性一直讓我驚奇不已。瓦倫丁之夜過去大約兩週後,下班晚高峰時段我冒雨站在95號州際公路,再次驚訝於這種無限的創造性,要知道我從沒見過任何人死成馬蒂·克萊因警探那樣。以我個人微小而無辜的角度來看,我很高興克萊因的死存在一些值得注意的新發現,因為現在德克斯特已經被澆成落湯雞了。

  今晚沒有月亮,我站在雨裡,周圍警車擠成一團,人們眯眼看著晚高峰的交通燈。我渾身濕透,饑餓難耐。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鼻子、耳朵、雙手滴下來,沿著毫無用處的防風外衣領子流下去,流進我的後屁股,滲進我的襪子。德克斯特濕透了,濕得非常非常透。但他還在上班,所以他必須站在那兒乾等著,同時容忍警員們沒完沒了的胡言亂語——他們可以舒舒服服、隨心所欲地不斷重複相同的無用信息,因為有人體貼地為他們準備了嫩黃色雨衣。德克斯特不是警員,是法醫技術員,法醫技術員沒有嫩黃色雨衣。不管他們往汽車後備廂裡扔了什麼,他們都必須將就用——在這種情況下一件薄薄的尼龍夾克根本無法保證我不打噴嚏,更別說抵抗一場熱帶暴雨。

  我就這樣站在雨裡,像個海綿人一樣吸收著冰冷的雨水,旁邊暴脾氣的警員再次向呆傻的警員講述自己如何看見這輛福特皇冠維多利亞停在公路一側,並像讀手冊一樣,將標準流程從頭到尾大聲複述一遍。

  兩人的對話令德克斯特厭煩不已,他感到寒冷正慢慢滲進自己的骨頭,深入中心,而比這兩點更糟的是,他必須站在這場滲著痛苦的大雨裡,臉上還要保持震驚而關心的表情。那從來不是一種能夠輕鬆搞定的表情,何況我今晚一直掙扎在空虛的痛苦裡,實在無法調動大腦的應急機制。現在每兩分鐘我臉上的必要表情就會溜走一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自然的表情——浸濕了的惱怒與急躁。但我擊退了它,重新在臉上安好合適的面具,繼續堅持在黑暗、潮濕、永無止境的夜色裡。儘管我心裡愁雲密佈,表面上依然要做到正常無恙。畢竟我們不是在看某個罪有應得、卑鄙無恥的小毒販,也不是哪個被喜怒無常的丈夫用來搞不靠譜表演的無頭妻子。福特皇冠維多利亞里的屍體是我們中的一員,一位邁阿密警察兄弟會成員。至少,從我們透過車窗大致見到的來看,裡面那團不成形的東西似乎是一名警察。

  說屍體不成形不是因為隔著窗戶我們看不清裡面——很不幸,我們能看清——也不是因為他一屁股栽在車裡,像抱著書睡著了一樣放鬆地伸開手腳蜷縮在座椅上——並沒有。不成形是因為屍體被砸得沒了人樣。兇手仔細緩慢地將受害人徹底砸成一堆難以名狀的碎骨頭和青腫爛肉,砸到渾身上下一丁點兒能被稱為人的地方都沒有,更別說一名發過誓的執法警員。

  這種事兒非常恐怖,當然,但現在情況更糟,因為遇到這種事兒的人是一名警察,一位和平守衛者,一個配槍與警徽的人,一個一生唯一目標就是阻止這種事兒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的人。像那樣如此緩慢而慎重地砸扁一個警察,對我們秩序良好的社會而言無疑是一次超級可怕的冒犯,對其他所有穿藍制服的人來說更是一種令人不快的侮辱。大家都很憤怒——至少都表現出了合理的憤怒。我們以前從沒見過這種殺人方法,就連我也無法想像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會這樣殺人。

  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會花大把時間和精力把馬蒂·克萊因警探砸成了一團肉泥——更糟的是,他們竟然選在一天漫長的工作剛剛結束,人們都準備吃晚餐的時候幹這種事兒,行為殘暴到不可估量。對做出這種事情的畜生來說,任何懲罰都算不上嚴厲。我真心希望極致的正義會好好款待一下這位兇手——就在正餐與甜點之後,喝完一杯黑咖啡就上;可能還得再吃一兩塊意大利小脆餅。

  不過想這些沒什麼好處。胃在咆哮,德克斯特在流口水,一心想著麗塔在家做飯等他回來的極樂畫面,無法讓面部肌肉始終鎖定在必要的表情上。肯定有人會注意到這點,並好奇為什麼克萊因警探損壞嚴重的屍體會讓人流口水。因此憑藉鋼鐵般的意志,我重新調整好自己的表情,繼續等待,沉著臉低頭怒瞪腳邊越積越大的水坑。我的鞋都濕透了。

  「耶穌啊。」文斯·增岡突然出現在我旁邊,越過那些嫩黃色的雨衣,伸著脖子往車裡看。他穿著一件軍用雨披,看上去又乾燥又舒服,甚至不等他開口,我就想給他一腳。「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差不多吧。」我不禁對自己鋼鐵般的自控力感到驚嘆,這傢伙這麼蠢我竟然沒動手打他。

  「我們正需要這個,」文斯說,「一個手持大鎚、專門襲警的瘋子,耶穌啊。」

  我可不會跟人討論耶穌,但隨著我站在那兒逐漸化成佛羅里達蓄水層的一小部分,心裡不由得產生了同樣的想法。過去即使見過有人被活活打死,也從未遇到專注力如此瘋狂,手段如此殘忍、徹底的謀殺案。邁阿密所有打擊犯罪記錄中從沒有過這樣獨一無二、無與倫比、前所未見的嶄新案件——直到今晚,直到克萊因警探的汽車在上下班高峰時段出現在95號州際公路一側。但我沒必要鼓勵文斯繼續做出任何愚蠢而顯而易見的評論。在這場持續不斷的大雨中,雨水不斷透過薄薄的夾克灌進我裡面的衣服,沖走了一切聰明的交談,所以我只是瞟了文斯一眼,便繼續專心致志地保持我的嚴肅表情:眉頭皺起,嘴角向下——又一輛車開過來,停在公路這一側的幾輛警車旁邊,德博拉走下車。還是正式更正一下,德博拉·摩根警官,我的妹妹,現在負責率領大家調查這起可怕的新案子。穿制服的警察們看一眼黛比[註];其中一個愣了一下,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然後推了推另一個。見她昂首闊步走過來看向案發汽車,那兩個人默默挪到了一邊。德博拉一邊走一邊穿上黃色的防雨夾克,這可不討我喜歡,但她本人很討我喜歡,畢竟她是我的妹妹,所以當她從我身邊路過時,我朝她點了點頭,而她也回點了一下,接著說出來到場後的第一句話。這句似乎做過精心挑選,不僅展現出她對現場的控制力,還描繪了她內在的真實自我。「媽的。」她說。

  [註]黛比(Debs):德博拉(Deborah)的暱稱。

  德博拉將視線從車裡的肉團上移開,轉頭看向我。「你看出什麼來了嗎?」她問。

  我搖了搖頭,搞得一條小瀑布滑下我的後頸。「我們一直在等你,」我說,「在雨裡。」

  「我得等保姆到了才能過來,」說著,她搖搖頭,「你真該穿件雨披什麼的。」

  「老天,我真希望自己早就想到了。」我和顏悅色地回道。黛比重新看向馬蒂·克萊因的遺骸。

  「誰發現的?」她問,眼睛一直隔著車窗盯著裡面。

  一名警員清清嗓子走上前,是一個健碩的非裔美國人,留著傅滿洲[註]式的鬍鬚。「我。」他說。

  [註]傅滿洲:英國推理小說作家薩克斯·羅默創作的傅滿洲系列小說中的虛構人物。

  德博拉瞅他一眼。「科克蘭,是嗎?」

  他點點頭。

  「跟我講講。」她說。

  「當時我在日常巡查,」科克蘭說,「就在現在這個位置發現了這輛汽車。顯然有人將汽車遺棄在95號州際公路道邊。我認出這是一輛警用汽車,便把巡邏車停在它後面上報了車牌號,確認這是一輛警用汽車,派出時登記的名字是馬蒂·克萊因警探。我下了巡邏車,走向克萊因警探的汽車。」說到這兒,科克蘭頓了一下,可能被自己究竟說了幾次「汽車」弄糊塗了。然而他只是清清嗓子,以示強調。「剛走到能看見汽車內部的地方,我,呃——」

  科克蘭卡住了,好像不確定報告時改用什麼詞才好,然而他旁邊那個警察卻哼了一聲說出他沒講出口的話。「他吐了,」另一個警察說,「午飯全糟踐了。」

  科克蘭怒視那個警察。要是德博拉沒叫他們回來問話,這位就聽不到如此傷人的話了。「就這些?」她說,「你看了眼裡面,吐了,然後就打電話上報了?」

  「我來,我看,我吐。」站在我旁邊的文斯·增岡咕噥道,但值得慶幸的是,德博拉沒聽見他說話。

  「就這些。」科克蘭回道。

  「別的什麼都沒看見?」黛比問,「沒看見任何可疑車輛,什麼都沒有?」

  科克蘭眨眨眼,明顯依然在和想揍那位夥計的慾望戰鬥。「交通高峰時段,」他說,語氣聽起來有點兒惱火,「在這種混亂的環境裡什麼樣的車算可疑?」

  「要是不得不由我告訴你,」黛比說,「或許你應該轉職去行政執法部門。」

  「砰。」文斯超小聲說道。站在科克蘭旁邊的那個警察強忍著不大笑出聲,弄得聽起來像窒息了似的。

  出於某種原因,科克蘭可沒覺得那有多好笑,而又清了清嗓子。「你瞧,」他說,「上萬輛車從這裡經過,每輛車都放慢車速想看一眼。況且現在還在下雨,根本什麼都看不見。你告訴我要找什麼,我馬上去找,行嗎?」

  黛比面無表情地瞅著他。「現在晚了。」說完,她轉身回去繼續看案發車裡那團屍體。「德克斯特。」她回頭喊道。

  我想我本該猜到會有這一出。我妹妹總認為我有某種神秘的能力,能洞察犯罪現場。她確信我只需瞥一眼兇手的作品,就能瞬間瞭解那群噁心的殺人怪胎的全部心理,就因為我本身也是一個噁心的殺人怪胎。因此每次遇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獵奇殺人案,她都期望我能提供兇手的姓名、住址與社會保險號。我確實經常幫她,我體內的黑夜行者會輕聲指引我,我對殺人作品的透徹領悟也能幫上忙。可這次我對她愛莫能助。

  帶著幾分不情願,我踩著水走到德博拉身邊。我討厭讓我唯一的妹妹失望,但這起案件我無能為力。兇手如此野蠻、殘忍、令人厭惡,就連黑夜行者都不滿地噘起它的真皮嘴唇。

  「你怎麼看?」德博拉放低聲音,暗示我坦言相告。

  「嗯,」我說,「不管是誰幹的,這個人肯定已經瘋了。」

  她盯著我好像在等我繼續往下說。等她意識到我顯然沒有別的要講的時候,她搖了搖頭。「別廢話,」她說,「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沒錯,」我徹底火了,「就隔著玻璃看了一眼,還在雨裡。行了,黛比,我們連他是不是真是克萊因都不知道。」

  德博拉盯著車裡,說:「是他。」

  我抹掉額頭那一小股密西西比河支流,看向裡面。我甚至不能肯定裡面的東西曾經是一個人,但我妹妹相當肯定這個看不出形狀的肉團就是克萊因警探。我聳聳肩,領口頓時被灌入一片汪洋。「你怎麼敢肯定?」

  她用下巴指了指肉團的一端。「那個禿斑,」她說,「是馬蒂的禿斑。」

  我又瞅了一眼。屍體像個冷布丁一樣橫在汽車座椅上,排列整齊,完好無損,一個眼兒都沒有。皮膚沒有肉眼可見的破損,表面無溢血狀況,看來克萊因是被人整個搗碎了,慘不忍睹。頭骨頂部或許是屍體唯一沒被砸爛的地方,可能是為了避免太快結束克萊因的生命。死者裸露的皮膚上果然有一個亮粉色的圓圈,周圍有一些細碎的油膩頭髮,看上去確實很像記憶中克萊因那塊禿斑。我可不會在法庭上宣誓說自己的判斷千真萬確,但我畢竟不是我妹妹那種貨真價實的偵探。「這是女人的天性嗎?」我問她,我得說我會這麼問只是因為我現在饑寒交迫、滿心怒火,「能靠頭髮判斷一個人。」

  她望著我,在這恐怖的一分鐘裡我意識到自己說過火了,她將用她兇猛的鐵拳打向我的肱二頭肌。然而她沒那麼幹,而是看向法醫組餘下的成員,指著案發車,說:「打開。」

  我站在雨裡看著他們。車門打開的瞬間,顫慄似乎席捲了整個警戒小組;一名警察以這樣的方式死了,我們的一員,被人殘忍地捶打進後人緬懷他的記憶裡,所有目睹這一幕的警察都會將此視作一次對我們個人的侮辱。然而比那還糟的是,不知為何大家都非常確定類似的事情還會再度發生,發生在我們中某個人身上。很快,這駭人的重擊便會再次落在我們這一小群人身上,我們不會知道受害人會是誰,也不知道會在什麼時候,只知道事情將會到來——月黑之夜,德克斯特的黑暗時期;恐懼在邁阿密警察隊伍間蔓延,除了觸目驚心的不安,濕淋淋的德克斯特站在那兒,心中只有一個憂鬱的念頭:

  我錯過了晚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