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鬼在鬼魂中相當特別,一般,全指在水中溺斃的人所化成的鬼魂而言。水鬼有一個特性,鬼魂似乎離不開它死的那片水域,種種傳說中皆如此,所以,它比別的鬼魂,多了一重無形的禁錮,如果要擺脫這個禁錮,必須通過「找替身」的手續──用種種方法,使另一個人也死在水中,那麼,這個水鬼就自由了。
很可怕,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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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故事的敘述方法十分特別,整個過程,都是聆訊死因的調查庭上的問話和答供,涉及的人很多,除了庭上的人員之外,自然全是和死者有關係的各色人等。
死者小木,三十五歲,職業潛水員,死因──這正是聆訊庭要確定的事,而在事情才發生時,是被當作意外事件來處理的。死者在一次潛水作業中死亡,當時的任務是檢查一艘舊船的底部,當死者潛到螺旋槳部分時,螺旋槳突然轉動起來,打中了死者的頭部。
機動船隻,不論大小長短,螺旋槳都是鐵鑄的。而人,不論聖賢愚魯,頭部只靠脆弱的頭骨保護,兩者相碰之下,自然頭骨不及鋼鐵,小木於是喪生。
意外,好像沒有問題了,但後來又有驚人的發現,才推翻了「意外死亡」的決定,這才有這次開庭聆訊死因的決定,也在聆訊之中,得知了小木這個潛水員的許多事,都是很吸引人的。
先說些題外話。
(說題外話有一個原則,要這些話不悶,不然,切不可說,這是說故事的人必須知道的。而且,就算不悶,也不可說得太多,不然,就喧賓奪主了。)
潛水是一種非常專門,非常具挑戰性,非常刺激,也非常危險的職業。
通常來說,深水潛水員,所要付出的體力和智力之高,等於一個職業球員加上一個電腦博士。人畢竟是在陸地上生活的生物,對水底的一切,可以說十分陌生。就算有了最好的配備,一潛進了水中,也就等於進入了一個亙古以來,人類對之並不了解的陌生環境之中,如何適應這個環境,如何在這個環境之中生存,而且還要展開工作,對潛水員來說,都是一個全新的課題,而潛水訓練不過短短幾年,人類對陸地的熟悉,卻是幾百萬年來的經驗的累積!
在陸地上生活的人,習慣的是大氣壓力,而一到了水中,就要承受海水壓力。承受大氣壓力是陸地生物在億萬年的進化之中長成的本能,而比大氣壓力重不知多少倍的海水壓力,根本超出人類體能所能負荷的程度。
計算海水壓力的公式是:P=ρGH,其中,P是海水中某一點的壓力,在這一點的面積上海水厚度是H,而G是重力加速度。三者相乘的積,就是海水壓力──聽起來很複雜,但可以不理,只消知道人潛進了海水,就處於一個極危險的環境之中,而且,越是潛得深,就越是危險。
深水潛水人在海中發生了意外的事,時有所聞,甚至已不算是什麼特別的新聞了。
那麼,是不是說,潛得淺一些,就沒有危險了?當然不,很多業餘的潛水愛好者,能潛得有多深?三、五十公尺了不起了吧?也時常有莫名其妙,發生了意外的──所謂莫名其妙,是一點錯失也沒有,所有的配備良好無損,行動程序也沒有過錯,可就是出了意外,潛水人死了!
這種找不出原因的死亡,一向十分神祕,也有歸之為水鬼找替身的,怪力亂神,始終是信不信由你,不會有什麼定論的。
題外話似乎已經說得太多了,但還是要說一些,自然,也保證很吸引人。
中國著名的女作家三毛(她的作品在不論居住地球何處的十一億中國人之間,有著廣大的讀者),她的丈夫荷西,就是一名職業潛水員,專業程度極高,有許多次進行潛水作業的經驗,可是,偏偏在一次無驚無險的淺水潛水作業中意外死亡。
大家都為荷西的死,和三毛一起同聲一哭,荷西的真正死因是什麼,若是聽三毛自己來說,更可知玄學範疇之中,可供探索的事情,如恆河沙數,不知多少。
聆訊庭中的人很多,主審官一面翻看檔案文件,一面皺著眉,有一種不耐煩的神色,神情之中,也透露著一種莫名的怪異。
一個警官首先做供:「事情發生在蜘蛛澳碼頭,那裡是許多待修理的舊船的聚泊所,大大小小的舊船都有。總共有四個專業潛水員在那裡工作,除了死者之外,其餘三個,全在庭上──」
他說到這裡,伸手向坐在前排的三個人指了一指。那三個人,都是二十七、八到三十二歲的年紀,都一律短髮,身形壯健,膚色黝黑,有著專業潛水人的體型特徵。
那警官又道:「死者小木,投入潛水行業已有八年,經驗豐富,早兩年,曾加入海中油田的勘察工作,事發時的工作,只不過潛到船底,對他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庭中傳來了一陣「窸窣」聲,有人在飲泣,引得幾個人朝發聲來源處看去,在飲泣的是一個脂粉不施、膚色很白的少婦,這樣的少婦,在路上到處可見,她這時哭得悲切,雙眼之中,目光散亂,失神之至。
警官道:「首先發覺有意外的是在舊船尾部工作的一個工人,在庭上,稱他為證人甲,請證人甲講述當時的情形。」
一個四十來歲,一望而知是水手的中年人被帶上來,他就是證人甲。
證人甲的神情相當哀傷,一上來,就嘆了一聲:「小木是一個好人,一個好潛水員!」
主審官更皺眉,警官低聲提醒:「揀重要的說!」
證人甲陡然提高了聲音:「我什麼都說,什麼事情都有前因後果,要不是在小木的身上,發生了那麼多的事,以他的潛水經驗,怎麼會在那麼簡單,連外行人都能擔任的任務上出了錯?」
主審官指著文件:「死者被突然發動的螺旋槳擊中頭部,和他的生活何關?」
證人甲深深吸了一口氣:「如果他不是那樣……那樣對一個女人痴迷,他不會精神恍惚,他就可以憑經驗,及時避開去!」
證人甲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有點悻然,自然而然,向那個正在飲泣的少婦,望了一眼──那使人知道,這個少婦,就是令死者小木痴迷的「一個女人」。
少婦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但男女之間的事,實在難說得很,別人看來這一對男女絕沒有相愛的理由,但當事人要死要活的例子多的是。
主審官提高了聲音:「文件中說那導人致死的螺旋槳,絕無可能轉動以至引人死亡,這才是真正的關鍵,這位證人是不是能說明這件事?」
警官忙道:「不能,證人甲只能說他首先發現不幸事件發生的經過。」
主審官道:「那就讓他只說那些!」
警官對證人甲沒好氣地:「你聽到了?」
證人甲面色悻然:「當時我在船尾工作,看到海水中有一股殷紅冒上來,就知道出事了。」
警官再引導證人甲,以免他又去說死者──潛水員小木的愛情生活:「你看到海水有殷紅冒起,就怎麼樣?」
證人甲道:「我知道小木在船下作業,也立即想到了那紅色是血,想到小木出事了,我就叫了出來,小木會出事,這是我早知道的!我和他是鄰居,又在一起工作,我知道他會出事!他──」
警官忙作了一個手勢,不讓他繼續發揮:「說當時的情形!」
證人甲伸手,向三個潛水人之中的一個,指了一指。下一個,就輪到他做證供了,他算是證人乙。證人乙在說話之前,先嘆了一口氣:「小木是我的同事,也是我的好朋友,我早就勸過他,做我們潛水這一行,非打點十萬分精神不可,不然,一到了水裡,有什麼意外,吃虧的還是自己。女人,就算再好,她的心不在你身上,你痴痴迷迷有什麼用,你為她哭死、醉死,她也不會可憐你──」
主審官聽到這裡,用力連敲了幾下槌:「說當時發生的情形!」
證人乙打了一個呃,才道:「當時我聽到叫聲,看到海面一片殷紅,就知道不妙。血的紅色,和別的紅色不同,特別叫人看了心驚肉跳。我盡快游過去,看到船尾部分,水花攪起一片白色,像是有什麼在急速旋轉,可是那不可能,舊船的螺旋槳怎麼轉動呢?我一面心中疑惑,一面游過去,水花漸漸靜止,我看到螺旋槳果然在轉,已迅速慢了下來,所以可以看清,螺旋槳一下又一下轉著,每一下,都打在小木的頭上──不,小木的頭,一定在第一下已被打掉了一大半,以後,轉動的螺旋槳,只是在他的……頭的殘余部分之旁掠過……血在冒著,形成了一股血柱,直到升上了海面,才散開來。」
證人乙講到這裡,才喘了一口氣,可見當時的情景十分可佈,所以他臉色煞白,神情驚駭。
警官道:「那時他應該已死了?」
證人乙道:「我相信螺旋槳第一下打中他時,就把他的頭削去了一大半,那時就死了……怪的是,並沒有什麼絆住他的身體,可是他的身體,一直停在螺旋槳旁,不浮開去,也不浮上來。哼,就像人人都知道,那女人遲早會害死他,可是他還是圍著那女人轉,死心塌地,要為那女人──」
警官忙道:「行了!」
警官嘆著,也不由自主向那個一直在飲泣的少婦望了一眼,心中想:那麼普通的一個女人,怎能引得男人神魂顛倒?世上的事,可真難說得很了!
證人乙停了一停:「我就托著小木上來,上面船上已經圍滿了人,小木一浮上水,他死得實在太難看,人人都發出驚呼聲,我嘔了又嘔,足足三天不能吃東西!」
警官追問:「肯定這是螺旋槳打中致死的?」
證人乙:「肯定,後來,應警方的要求,我和另一個潛水員,一起把螺旋槳拆了下來,上面沾著骨碎、肉碎、頭髮、腦漿,全是小木的!」
證人乙向另一個潛水員指了一指,那潛水員連連點頭,庭上人人感到怵然。
警官又問:「螺旋槳怎麼會忽然轉動起來?一定要轉得十分快,才能致人於死,對不對?」
證人乙同意:「是,水的阻力很大,若不是突然發動了引擎,螺旋槳突然急速轉動,很難造成那樣的傷害!」
警官再問:「不可能是他自己,或是別人在水中撥動了螺旋槳,而造成那樣的傷害?」
證人乙道:「我已經說過了,水的阻力大,用手去撥,螺旋槳只是緩緩轉動,造不成那樣的傷害。何況,小木並沒有自殺的勇氣,他十分沒有用,軟弱得像一條蟲,那女人擺明了不要他了,他還每天上門大哭,去討好那女人的家人以博同情,一點也不像男人,我們是他的朋友,看了也生氣,真要是他有種自殺,也不會日子過得像一條軟毛蟲了!唉,真不值,他──」
主審官連連向警官打手勢,警官連拉了證人乙的衣袖三次,才使證人乙憤然住口,警官作了一個手勢,令證人乙退開去,又召來了證人丙。
證人丙的供詞是:「我是有合格執業証書的輪機工程師,到這裡來的舊船,凡是還有引擎的,一律由我檢查,決定是不是能再用,或是拆卸,或是修理。」
警官吸了一口氣,想是問到重要的關鍵了:「那隻船,螺旋槳忽然轉動殺了人的……它的引擎,也是由你處理的嗎?」
證人丙點點頭:「是,那船的性能十分好,可是船主人決定不再使用,拆了當廢鐵賣,那副引擎十分好,我對小木說了,拆下來稍微修理一下,可以賣好些錢,我們取得了船主的同意,在出事前一天,把整個引擎全部拆了下來。」
證人丙講到這裡,用力吸了一口氣:「小木當時十分高興,說是賣了引擎,賺了錢,他要買一樣很名貴的禮物,送給那女人,可是到了晚上,他卻垂頭喪氣,拚命灌劣酒,一問,才知道他對那女人一說,女人只是冷冷地告訴他,一樣名貴的禮物有什麼用,他有本事,就要答應養她一世,而且要讓她過得舒舒服服,小木當然做不到這一點,心裡傷痛得很!」
警官壓低聲音:「這就是發生意外的原因?」
證人丙提高了聲音:「我不知道,但是我絕不認為螺旋槳會突然急速轉動而導致小木的慘死。螺旋槳是要靠引擎來發動旋轉的,引擎根本已經拆走了,螺旋槳雖然還在,怎麼會轉動?」
證人丙的話,說到這裡,已經引起了庭上的一陣交頭接耳聲,連那一直在飲泣的少婦,也抬起頭來,睜大了眼,有點失神地望著前方。
這時,可以看出,她有著十分清秀俏麗的臉龐,確實是動人的一個女人。
主審官連連敲著木槌,使庭中恢復肅靜,他問證人丙:「你是說,當意外發生時,船上根本沒有引擎?根本沒有力量可以使螺旋槳轉動?」
證人丙的回答十分肯定:「是!我早已作過同樣的證供,很多人都可以證明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