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地到了晚春,四月一過,五月初就開始熱起來。
明霜前些日子落水害的病到如今已經全好了,這段時日她過得非常安穩。果然不出所料,明見書想讓她管理鋪子的事兒被葉夫人給攔下了,根本不必問她是什麼意願,一句「姑娘家要安分守己」就給打發了。
明錦看她老實,不像明繡那麼愛作妖,久而久之便沒來尋她麻煩;而明繡又覺得她太老實,做事縮手縮腳,不成氣候,遂也放棄了要和她拉攏關係的念頭。
她們兩個人沒事互相折騰,她就在自己院子裡看熱鬧,落的清淨。
不過明霜也沒真閒著,東華門外街綢緞鋪子的營生她一直放在心上,半個月的時間裡翻爛了兩本書冊,綢緞製作的流程,相關的材料,四季的採購,差不多已都記熟了。
姚嬤嬤端果子進來的時候見她還在提筆寫寫畫畫,不由疼惜道:「小姐,歇會兒吧。」
明霜把筆一擱,揉著眼睛笑道:「好啊。」忙了這麼久,也確實感到有些疲倦。
薄胎玉盤子裡盛著櫻桃和林檎,瑩薄如紙間映著鮮亮的紅色,明珠一樣好看。她吃了幾個解渴,姚嬤嬤往桌上寫得滿噹噹地箋紙上掃了一眼,低聲問:「小姐是打算把鋪子做下去?」
「是啊。」
「這一步走得太險了,依我說不如就賣了吧。」她琢磨道,「到底是銀子,拿在手裡心頭踏實些。」
「不能這麼想。」明霜歪著頭笑道,「古人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你們就是眼界太淺了,幾百兩銀子現在看著是多,難不成夠吃一輩子?我是不可能在明家過下半生的,他們也不見得肯養我。」
「使口不如自走,求人不如求己。與其寄人籬下,處處看人眼色,還不如以後出去,我過我的,他們過他們的,咱們誰也不欠誰。」
聽她這番話,姚嬤嬤怔了好一陣,才展顏微笑。
小姐長大了,能有這樣的想法是好事,自己總勸她要順著明家,不過低頭低慣了,人家瞧不起,自己也沒出息。只可惜她不是個男孩兒,明明是該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眼下卻還得為了今後的日子綢繆打算。
「小姐怎麼想就怎麼做。」她垂首恭敬道,「只要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只管差遣。」
「會有的。」老嬤嬤這語氣,倒像是要去刀山火海似的,明霜笑出聲,「很快咱們就有的忙了。」
因為上個月明錦才特地跑來吩咐了她不要出門,頂風作案未免太不把人放在眼裡,所以看鋪子的事兒就給耽擱下來。正好她也準備先查查書籍,於是才挨到現在。
杏遙和未晚兩個丫頭給她換好衣衫,梳頭又畫眉。
「小姐。」把支簪子插在她鬢間,杏遙往鏡子裡打量,「大小姐不是不高興你出門麼?怎麼還要去呀?」
「你別管。」明霜笑吟吟地照著鏡子,「我們今天不僅要出門,還要把京城大街小巷全部逛一遍。你從我櫃子裡多取點銀子,一會兒去準備馬車。」
「哦,好。」
她把鏡子放下。
「小晚。」
一旁調胭脂的未晚趕緊應聲走到她跟前。
明霜頷首看她:「小姐今天有件要緊的事要交給你去辦,你成不成?」
難得聽她囑咐事兒,未晚兩眼發光,點頭如搗蒜:「成,成,奴婢一定把事兒辦好!」
這丫頭是她房裡除了杏遙以外年紀最大的,人挺機靈,不過也不敢留她一個人做大事。明霜示意她俯身,在耳邊低低交代了幾句。
「明白了?」
「明白!」
「那好。」她笑得溫柔道,「你去吧。」
「誒!」
等著她走遠,才又朝姚嬤嬤道:「你也看著她,別搞砸了。」
「是。」
一切準備妥當,明霜遂讓人去給劉管事打了聲招呼,帶著江城和杏遙兩人,神色悠然地從明府出去了。
正值午後,氣候溫暖,天氣晴朗,街市上人群熙攘,車馬來往很是熱鬧。
下了車,江城環顧四周,於是帶著她往僻靜的地方走,剛要進胡同,明霜就回頭笑問:「作甚麼?打算找個沒人的地方把我給賣了?」
他手上一頓,急忙解釋:「不是……」
「我又不是見不得人。」不待他說完,明霜就出聲打斷,「避開幹什麼?他們不是瞧著我稀罕麼?那就讓他們看好了,看久了就不稀奇了。」
說話間,她神色從容,不像是強顏歡笑的模樣,江城默默垂眸思索了一下,依言照做。
明家二小姐做事向來不按常理出牌,這一點他早有領會。
不知為何,乍然想起那日在耳房間她勾著他脖頸,嘴唇輕輕掃過臉頰的時的情景,渾身便一個悸慄……
她到底是怎麼想的……
綢緞鋪就在東門外,南邊是教坊,北面左右有茶樓瓦舍,其餘都是民居。店前的匾額上書「金鑲玉」三個字,也不知蒙塵多久,從街上看去裡面就是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沒有客人,櫃檯前也不見掌櫃,只一個店夥坐在裡邊兒的長凳上,張著嘴流著哈喇子打瞌睡。
江城抱著明霜上了台階,這才放下她,推著輪椅進去。
「誒,夥計,夥計。」杏遙拍拍那店夥,有些不悅,「睡睡睡,生意讓你們這麼做,不虧錢才怪了。」
那店夥擦著口水站起身,一見明霜坐著輪椅,並沒放在眼裡:「這才剛正午,讓人睡個覺能怎麼?咱們店內就這些緞子,客官您自個兒瞧,看中什麼買了就是。」
「你這什麼態度……」
杏遙拿眼瞪他,剛想發作卻被明霜拉了回去。
「和他置什麼氣?我瞧瞧這裡的絲綢,你進去把趙掌櫃給我叫來。」
「誒!」她說這話的時候特地朝那店夥看去,應得格外大聲。
一聽是找掌櫃的,這夥計也慌了神,連抽了幾個嘴巴子給她道歉。
「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姑娘您渴了還是熱?我去給您倒水打扇子。」
明霜笑而不語,只示意江城推她去看店裡擺著的布匹。
那夥計還要往前跟,杏遙推了他一把,「走你的,誰要你伺候啦!一邊兒涼快去。」
架上的緞子布匹倒是不少,但花色樣式都是陳年舊貨了。外祖父還在京城住的時候是由他打理,如今走了,鋪子空下來,只怕這一兩年也沒人去琢磨有什麼新的款式。
明霜隨手摸了摸,料子還是很好,觸感細膩光滑。
綢緞和尋常布匹不同,都是大戶人家買得起的,越金貴的人越挑緞子。拿這些賣不出去的舊貨在店裡擺著,生意能好才怪。
「小江。」她拿了一匹在攤開在懷裡看,隨口問他,「杭州出的白編綾,從前你穿過這種緞子麼?」
江城如實回答:「不曾。」
「其實也不算是很好的料子。」明霜放在一旁,眯著眼睛朝他笑,「等小姐以後有了錢,給你做件新衣衫,好不好?」
他怔了怔,說好也不是,不好也不是。幸而她只是說說,也沒在意,回頭又另取了一匹來瞧。
不多時,趙掌櫃就提著袍子小跑出來,店夥端上茶水,兩人相對而坐。
「您也瞧見了。」他沒喝茶,搓著手訕笑道,「不是小人對您沒信心,這鋪子不景氣,實在是沒辦法。」意思是讓她知難而退。
明霜點點頭,仍只是笑:「店裡除了你,其他幫工的還有多少人?」
「一共就兩個,上下午換班。」
她抬眼在貨架上掃了一圈,斬釘截鐵:「你抽空就這兩日去當鋪把這兒所有的綢緞布匹全部當了。」
茶蓋子「匡當」一聲響,趙掌櫃險些沒拿穩,問她:「小姐這是要準備出售?」
「不,不著急。」明霜拿蓋刮了刮浮沫,邊吹邊喝,「這幾天先不要營業了,關門整頓整頓。這些緞子不好賣,當下缺錢,全部換成票子或是白銀。」
「緞子是不好賣,可是要直接送當鋪那也太虧了。」趙掌櫃心疼錢,自然不放心讓她這樣鼓搗,「雖說生意是不大好,可是時不時還能賣出一些,一個月淨利好歹有個三四兩……」
「我知道,可是總不能只憑著這點綢緞做買賣。」明霜品了一陣,覺得沒滋味,「十日之內,全部換成最新的。」
「小姐……」想法是好的,但是……
趙掌櫃攪著手指看她,「店裡的幾台紡機年前就壞了,而且這蠶絲、印花、染色都是要錢的,還有請機戶的錢呢。」
這可是不小的一筆數目啊。
從前外祖父在時還是個綢緞莊,因為生意慘淡,如今工錢都付不了多少,自然請不起人。
「我有打算。」她放下茶杯,笑道,「這三日你去當掉剩下的緞子,完了託人給江侍衛帶個話。下一步怎麼做我會告訴你……把鋪子裡所有的賬本都給我。」
「是。」她話已至此,趙掌櫃也不好再多嘴,俯首行了個禮給她找賬冊去了。
「哎……」明霜活動了一下脖子,禁不住嘆氣。這間店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糟糕,能不能扶起來都要看造化了。
杏遙忙上來給她捶肩膀,輕聲問:「小姐,好辦麼?」
她聞言笑著打趣:「小姐也不知道耶。」說著目光溜到江城身上,歪著頭看他,「還得勞駕小江幫幫忙了,你肯幫麼?」
如此試探的話,他想拒絕也拒絕不了,登時有種上了賊船的感覺……
「嚇到了?都不說話……」
正說著,趙掌櫃從裡間捧出厚厚一沓賬本,明霜搖頭笑嘆:「這麼多,得看到明年去呀。留下最近兩年的就是了。」
「好。」
此時此刻,江城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小姐你……還會看賬本?」
明霜剛翻了幾頁,聞言拿著賬冊抬起頭來,帶著幾分孩子氣的跟他顯擺:「是啊,怎麼樣,小姐是不是很厲害?」
晚春裡的陽光還是如此明媚,她的笑容比平時更加有感染力,引得他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彎起嘴角,然後頷首道:「是很厲害。」
清俊的眉眼燦然生光,明霜定定看了好久,才撫掌誇讚:「你笑起來真好看。」
「往後要多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