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西江月】

  明霜的院子裡有一間小書房,是由耳房改造而成的,東西不多房間不大,卻五臟俱全。杏遙把珠簾一撩,領著明見書進去。

  「顏真卿的真跡?」垂眸一見桌上攤開的墨寶,他就忍不住浮起笑意,「我倒要瞧瞧,是個什麼模樣的。」

  紙張泛黃,邊角還帶捲兒,筆鋒收得是很穩,一撇一捺鐵畫銀鉤,若再像幾分,只怕連他都要信了。

  明見書翻了幾頁,擄著鬍鬚呵呵大笑:「她打哪兒弄來的?」

  杏遙忙笑著接話:「小姐跑了好幾條街,在金梁橋附近的巷口裡給您淘來的,寶貝得不得了。」

  「這丫頭有心了。」他抖了抖含笑著放了回去,「只可惜是個贗品,不過字兒還是不錯,平日裡多跟著老劉學一學,哪天也能識貨了!」

  當然是假的,顏真卿的真跡別說是尋不到,就是有,她們也沒錢買啊。

  杏遙不動聲色地點頭答應:「小姐今兒也出去了,聽說東門大街住了個老瞎子,手裡有本前朝的孤本,她打算去長長見識,若是能買下來,也好給老爺品鑑品鑑。」

  明見書正頷首,外面就便有開門的動靜,杏遙故作歡喜:「說曹操曹操就到,想必是小姐回來了!」

  他眯眼笑道:「好,我倒要看看她又買了什麼好東西。」

  幾個丫頭出來推著明霜進屋,果然不出所料,她剛回府,明錦就面帶慍色地登門興師問罪。

  她還是笑容滿面地客氣著:「姐姐,請喝茶。」

  目下哪裡有心思和她拐彎抹角,明錦顰著秀眉不悅道:「妹妹怎麼就是不聽勸?上回我的話說得不夠明白麼?」

  明霜縮手回來,垂眸溫順道:「我只是在院子裡呆太久,想出去透透氣,有江侍衛跟著,我覺得應該不妨事……」

  明見書才在廊下站定,就聽見屋裡有人沉聲訓誡:「有些事可不能由你想當然。聽小丫頭們說,你一大早就出去了?整整一天都在外頭,哪裡是個正經人家的姑娘?繡花賞魚逗雀兒,家裡什麼沒有?沒事多看看書,修身養性,這是才明家小姐該有的教養。」

  「姐姐息怒。」明霜神色如常,把茶水又朝她跟前推了推。

  越發看不慣她這幅打太極的樣子,明錦喝了一口放在旁邊:「我講的這些,你別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是姐姐說話難聽,你自身幾斤幾兩,心裡要有數,天天往外跑,是不怕別人知道明家二小姐身上有疾嗎?那鸚哥還知道揚長避短,該說的說不該做的不做……」

  她覺得是自己前些時日的話說得太輕了,以至於明霜等勢頭一過,仍不把她放在眼裡。

  想了想,明錦又補充道:「到底還是缺了五年的管教,依我看,明日起你就開始抄《女誡》吧,我讓秦嬤嬤過來,有什麼不懂的,你可以問她。」

  明霜不經意瞥了一眼紗窗,淡聲問她:「只是出門走走,也算丟了明家的臉嗎?」

  明錦想也沒想就搖頭嘆氣:「何止是丟了明家的臉?今後要是傳了出去,若被好事者拿去做文章,怕是還會影響明英的仕途,這後果豈是你我擔當得起的?」

  她話音剛落,正門卻被人「霍」的一下推開,明見書臉色陰沉,揚聲道:

  「誰說她丟人了?!」

  著實沒料到他會在門外,明錦吃了一驚,忙從椅子上站起來,先給他請了安,急聲解釋:「方才一時情急說錯了話,還請爹爹不要怪罪,我只是覺得妹妹這身子不利爽,在外拋頭露面終究不大好……」

  「不好?有什麼不好?」明見書抖著手一甩袖,「我明見書的閨女,行得正坐得端,活得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就因為腿疾,莫非便見不得人了?」

  「不是……」

  話還沒說完,他就厲聲打斷:「她腿是怎麼傷的,明家人都知道,傷不傷面子還由不得你說了算,霜兒尚且不以為意,你替她操什麼心?」

  「是是是。」明錦尷尬萬分,只能點頭,「是女兒多慮了。」

  「至於明英,若他有能耐金榜題名,便是出生寒門也能官拜三品,要是沒那個能耐,我就是扶他助他,日後在朝堂上沒個作為,那才是丟我的臉呢!」

  明英是明家的獨子,今年才十六,一直在學堂內溫習,準備明年下場,明家所有人都把希望寄託在他的身上。本來那話也不過是說來唬明霜,偏偏叫他聽到了,這才難堪呢。明錦攪著衣擺不住稱是。

  「霜兒既是愛出去走動,依我看這很好。」明見書轉過頭來誇讚她,「今後想出去只管出去就是。你是我明家的二小姐,就算瞎了瘸了殘了,照樣也能在京城東西大街上橫著走,我倒要看看,誰敢嘴碎,胡說八道……江城!」

  門外立時轉進來一個人。

  他拱手施禮:「明大人。」

  明見書伸手一指:「往後你護著二小姐出門,有哪個不長眼的找茬找麻煩,先收拾一頓,再扔到開封府去!」

  他低頭應道:「是。」

  抬眼間,恰好看見她坐在茶几邊眸中含笑地望過來,眉梢眼角微微的上揚,目光狡黠得像隻狐狸。

  明見書都發話了,明錦自然識趣地不再碰這根釘子,三人坐在一起氣氛僵硬地閒談了一陣,話不投機半句多,最後也都各自散了。

  明霜還是一如既往地坐在門邊,目送他們倆走遠,遠到已經不能從肉眼中看見的時候,她轉過頭,立在她身邊的杏遙,未晚,姚嬤嬤也轉過頭來,幾個人大眼瞪小眼。

  「噗嗤」一下,不知是誰先笑出聲,然後就炸開了。

  「成了成了成了,瞧大小姐方才那臉色,黑得像塊炭似的……」

  「難為她平時威風,被老爺那麼一喝,真是大氣都沒出。」

  「小姐掐時辰也掐得忒准了……」

  一屋子的人笑得歡歡喜喜,像是在過大年。

  明霜喝了口茶水壓壓驚,神清氣爽地吸了口氣,撫掌笑道:「遙遙,小晚,晚上叫廚房多備點硬菜,咱們慶祝慶祝。」

  「好好好。」杏遙掩著嘴點頭,「我這就去。」

  傍晚,夜幕沉沉,屋子裡燈火通明,滿桌都是她愛吃的菜。

  明霜一肚子的氣憋了好幾天,今日發洩出來,連胃口都變好了。野狐肉、□糕、西京筍、炒蛤蜊。初春養著的鯽魚做了水晶膾,又細又嫩,透明可見,沾著作料她竟吃了一大碗飯。

  消了食,等精神頭好了一些,她就把自己關在房內,挑燈看賬。

  出門的大事解決完了,今後要搭理鋪子也容易得多。現在還不是休息的時候,那間店整個一爛攤子有得她忙的。

  金鑲玉這兩年因為沒有東家搭理,賬目亂得一塌糊塗,也不指望趙掌櫃此時能給她理清楚,凡事還是自己親力親為比較好。不先摸清這家店的底細,往後指不定還要被這些人糊弄。

  對賬,算賬,合計,玉版紙用了一張又一張,案前的燈燭漸漸去了一半,燭淚低垂,燭台下結了厚厚的一層。

  隱約聽到蟲鳴聲,細碎得響亮,明霜捏了捏有些酸澀的眼角,轉目去找漏壺。

  已經三更天了。

  她把筆放好,忽然覺得餓。

  晚上吃得不少,許是好久沒做這麼多費腦子費體力的活兒了,這才幾個時辰,又想吃些來墊墊肚子。

  四下里靜悄悄的,明霜探頭張望,都這時辰了,杏遙怕是睡了,她又不忍心打擾,默默地在原地坐著。

  隔了半天,她終於忍不住,把窗戶小心翼翼支開,試探性地喚道:「小江?」

  微風拂過,樹梢莎莎而動,再抬眼時,那個面容清冷的少年就立在窗外,眉目沉靜。明霜立時盪開笑意,頗覺意外:「咦,你還沒睡?」

  江城輕輕點頭:「小姐有什麼事?」

  「……我有點餓。」她悄聲道,「你幫我去廚房取些吃的來,好不好?」

  說完,她歉然一笑:「杏遙睡了,我不想鬧她。」

  他當然沒有二話,俯身行過禮,舉步往院外走。

  廚房外紙糊的燈籠光芒昏暗,江城向庖廚的守夜知會了一聲,推門進去。正把食盒擺好,打開蒸籠準備拿吃食的時候,他忽的一怔,陷入了兩難之地。

  忘記問她要吃什麼了……

  明霜偏好什麼口味,他自然一無所知,而這些小姐夫人講究些什麼,他自然也從沒留意過。猶猶豫豫許久,終於信手端了一碟白面饅頭放在食盒中,將走的時候他又想了想,再取了一小碟糕點。

  「江侍衛慢走。」

  守夜打了個呵欠,鎖上門靠在一旁繼續數星星。

  柔和的燭光從窗格里透出來,明霜托著腮,笑容滿面地看著那碟小山似的白面饅頭,時不時又抬起眼皮來望著他。

  見她如此表情,江城莫名地沒底……

  明霜取了一個饅頭在手裡揚了幾下:「原來你喜歡吃這個?」

  「……小姐若覺得不合適,我再去跑一趟。」

  「不用,不用。」明霜攔住他,笑眯眯的打量手裡的食物,然後避開了所有饅頭去吃小碟子裡的糕點。

  很隨意的糕點,全部都是一種味道的。

  夜風吹得緊,捲著他衣袍獵獵作響,因為人生得好看,哪怕天色這麼黑,瞧著也很養眼。明霜歪頭出神。

  「子時要到了,誒……我突然好奇。」她喝了口茶,「你平時都住在哪兒?」

  「西跨院。」

  「西跨院?你一個人住?」

  「嗯。」

  明霜打趣:「真不怕悶。」

  吃飽喝足,她看著一個沒動的饅頭,問道:「在屋頂上吹了那麼久的風,你不餓麼?」

  「……還好。」

  明霜大大方方地把饅頭推到他跟前:「拿去吃。」

  「這……」

  「你不是喜歡嗎?」她眨了眨眼睛,「別跟我客氣。」

  「屬下沒說喜歡吃這個……」

  明霜扶著桌角,笑問道:「所以你就覺得我喜歡吃這個?」

  他臉上微窘,答不上話來。

  「我……」

  這會兒連稱呼都忘了用,她順著這話問道:「『我』什麼?」

  「不是。」他忙改口,「屬下……」

  江城絞盡腦汁地斟酌著言語,才拱手道:「屬下失職,還望小姐恕罪。」

  這人老實得像塊木頭,不過又讓她不忍心再逗下去,明霜笑得直搖頭:「小江,你真是好玩兒。」

  他聞言怔了怔,不自然的垂首看著地面。

  「子時了。」她聽著梆子聲,也鬆了口氣,柔聲道,「早點休息。」

  「是。」

  *

  西跨院沒有什麼人住,小道上草木茂盛,一路走來沾了滿身的風露。

  江城提著食盒回到房內,關上門,就先提了桌邊的茶壺來倒水。

  茶是冷的,露水也是冷的,好在……饅頭還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