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淺閒眠】

  明錦回到房裡生了一陣悶氣,著實想不到那個平日溫溫吞吞的二姑娘突然腦子轉彎來算計她,用如此低劣的手段不說,更重要的是自己還上了當,登時抑鬱難消。

  「她算什麼?不就是仗著那雙瘸腿,爹爹讓著她幾分麼?多大歲數的人了,還用父親來壓我?!」

  倘若是明繡幹出這種事來還罷了,明霜這軟性子,冷不丁反咬一口,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明錦忽然皺起眉:「她莫非懷疑,當初推她下水的,是我們?」

  一旁的丫頭上前來給她打扇,琢磨著寬慰道:「您何必跟二小姐置氣呢,瞧這手段,又不是什麼機靈的人。除了老爺偶爾給她說幾句話,您看家裡誰能幫著她?就她想要對付咱們還差得遠。」

  「那倒是。」明錦端著茶碗,拂了拂茶湯。

  「當下三小姐那邊才是要緊的。依我說,二小姐想出門,也不是什麼大事兒,您給個方便讓她出去就是了,太過苛刻反而讓老爺不高興。狗急了還要跳牆呢,倘若由於這麼點兒小事背地裡給您使壞,您可就是腹背受敵了。」

  她說得有道理。明霜畢竟是個瘸子,興不起什麼風浪,反倒是明繡。好不容易托葉家大夫人和瑞康王世子說親,她非要進來攪和。

  玩偶、花燈、首飾、字畫。從小到大,就沒什麼是她不搶的。

  儘管身份擺在那兒,可張姨娘受寵,難保爹爹耳根子軟,被吹些枕頭風。

  這王府的門,說什麼也不會讓她進。

  明錦嗑托一聲把茶杯擱在桌上,冷哼:「還早呢,她和張姨娘那些心思,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還當我不知道?往後咱們新仇舊賬慢慢來算。」

  她們倆嫁不嫁人,明霜自然沒有閒暇關心,也無心參與其中,熬了幾夜把賬目清理出來,算了算,請夥計,請機戶,買蠶絲,怎麼也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她在算盤前犯了愁,摩挲著輪椅的扶手,半晌後招呼杏遙。

  「小姐……您真要使這銀子啊?」她猶猶豫豫地翻出鑰匙來,望著地上那個匣子,表情很是糾結。

  明霜睇她一眼:「叫你開你就開,問那麼多。」

  杏遙只好把鎖打開,啪嗒一聲,蓋子一掀,裡面全是銀兩、票子和首飾。

  「算算一共有多少?」

  「不算首飾一共是五百兩。」

  這些全是她辛苦攢的,但要置辦新的綢緞,起碼得有四千兩,明霜伸手撥了下銀票。

  杏遙說道:「昨兒趙掌櫃來給了個單子,說是店裡的綢緞他給找了個朋友收購了,比當鋪價格高一些,一共三百匹,賣了三千兩。」她把單子遞上去讓明霜看了。

  三千兩,加上這五百兩,那還剩五百兩呢?

  她把心一橫:「一會兒你去把箱子裡的首飾都賣了。」

  杏遙雙目微瞪,難以置信:「小姐,別啊,這可是壓箱底兒的東西,姨娘留給您做陪嫁的……」

  「反正嫁不出去,留著也不能當飯吃。」

  她捨得,杏遙卻覺得割肉一般的疼,拉著她衣袖死活不肯依。

  「您可是小姐呀,把頭面都賣乾淨了,叫人知道怎麼是好!難怪老夫人不讓您做生意,這做起來還得了。」

  好說歹說討價還價了半天,明霜才妥協只當一半,那就是四百兩,還有一百怎麼辦?

  一百兩可不是個小數目,尋常人家幹好幾年才賺得了這麼多。幾個人只好在屋裡東拼西湊,你出一吊我出兩吊,丫頭婆子們每個月本就沒多少錢,做主子的不打賞也就罷了,還要找下人借錢,這樣稀奇的事,怕是只有她的房裡才做得出來。

  明霜覺得好笑,信手撥弄旁邊的算珠,忽然轉頭朝門外看了看。

  陽光從窗櫺裡投射在地上,斑駁淺淡,她伸手費力地轉著輪椅,慢條斯理地往外走。

  聽到輪椅轉動的咕嚕聲,江城下意識地微偏過頭,明霜正從陰影中悠悠出來,清秀的眉目裡含著一抹溫然笑意,明眸似水。他禁不住多看了一眼,隨後又意識到失禮,忙急匆匆收回視線。

  明霜自未覺察,打量著院子裡的花花草草,開口道:「小江。」

  「屬下在。」

  「你別這麼客氣。」她套近乎,「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嗯?」

  「你有錢嗎?」

  「……嗯?」江城莫名了半晌,才應聲,「有。」

  她笑得和風霽月,眼睛一眨:「小姐可不可以找你借點銀子呀?」

  儘管覺得這個要求匪夷所思,他卻又無法推拒。

  「……您要多少?」

  明霜不太好意思地伸出五指。

  「五百兩?」

  「……五十兩,哪要得了那麼多,又不是來搶你的。」他每月四兩銀子,這年紀了又沒成親,怎麼的也該存了不少老婆本了,五十兩應當拿得出來吧?明霜暗自揣度,想著他要是嫌貴,二三十兩也行。

  江城稍頓了一下,點頭:「好,您是要銀票還是現錢?」

  「銀票就好了。」明霜雙手合十訕訕一笑,給他道謝,「謝謝你啊,到時候我連本帶利還給你。」

  他剛想說不用,杏遙就出門來推了推她,嗔怪道:「小姐,你怎麼還借到江侍衛身上去了!咱們湊的這點還不夠啊?」

  她嬉皮笑臉:「不可以麼?人家有錢呀。」

  杏遙也不知道怎麼說她才好,看著這七挪八借的銀兩,直嘆氣:「您行不行啊?萬一這回虧了,咱們可是血本無歸。」

  「遙遙。」明霜拍拍她肩膀,語重心長,「做買賣的就不能有你這樣的想法,都想著虧本之後怎麼辦,畏首畏尾能賺什麼大錢?既然要幹,那就得豁出去,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懂吧?」

  「不懂。」後者白她一眼,「我就是心疼錢。」

  她恨鐵不成鋼地笑罵:「沒出息。」

  隔了一天,明霜就親自到鋪子裡把銀兩、賬簿、賬單全部遞交給趙掌櫃。

  「你按著我上面所寫的料子和數量進貨,淨利要有一兩銀子,最好是附近城鎮裡的,別太遠,耽擱不起。」她說完又把另一張單子推上前,「全部綢緞的售價,都按我這個來。」

  見她打理得井井有條,趙掌櫃著實吃了一驚,待得接過她那張售價單子,上下一望,又嚇了一跳。

  「這麼低的價格賣?」

  明霜微微一笑:「薄利多銷。」

  「其他綢緞鋪肯定會不滿的。」趙掌櫃搖頭。

  「我知道,但咱們只賣這個月,若有起色我會重新調整價格的。」她喝了口茶,又淡淡問道,「上回在店裡遇到的那個夥計,叫什麼?」

  「姓王,叫王蕩。」趙掌櫃含笑道,「從前是收購棉花的,這一行幹了很久了,手腳麻利著呢,是太老爺特地聘來的。」

  她嗯了一聲,笑道:「一會兒給他工錢結了,往後不用再來了。」

  合著這是要解僱啊!

  趙掌櫃微微愣了下,張了張嘴,立時堆上笑臉,企圖說幾句好話:「小姐,那王蕩也是咱們鋪子的老夥計了,另尋個人來只怕還沒他做得好……」

  明霜不動聲色地笑著打斷:「就是老夥計才知道怎樣偷奸耍滑,偷工減料呢。有錢去哪兒找不到好使的?又不是非他不可,你說對不對?」

  這一席話,明著在說王蕩,暗裡還不知道諷誰。

  趙掌櫃嚥了口唾沫,嘿嘿兩聲道了聲是,也不敢再說下去。

  她合上茶蓋,笑著頷首,「這段時間,鋪子裡的賬全都得由我過目,麻煩你了。」

  綢緞鋪的事情吩咐完了之後,明霜也就不常出門了,籌劃的這些法子到底能不能賺到錢,要等下個月才能見分曉。

  雖然有些急切,不過也知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道理,每天只窩在房裡數日子。

  *

  五月中旬,天亮得越來越早。

  江城提劍進來的時候,院子裡幾個小丫頭正打著呵欠,睡意朦朧地澆花,見了他,皆有禮地問了聲好。

  「江侍衛早。」

  「早……小姐還沒起?」

  「沒有呀,小姐昨晚睡得晚。」

  經她這麼一提,他才想起昨夜她房裡的燈是熄得比較遲,過了子時都還亮著。

  屋中看見未晚在煮茶,想必是已經醒了,江城轉過身仍立在門外,不多時就聽到她有氣無力地問:

  「……什麼時辰了?」

  「卯正二刻啦小姐。」

  「誒?這麼早……我能不能再睡一會兒?」

  「誰叫您昨晚上看話本了,都說了今天初五端陽,一大早是要去夫人那裡請安的!」

  「……我不想去。」

  「這可由不得您了!」

  折騰了良久,耳邊才聽到輪椅聲,明霜一臉沒精打采的走出來,表情甚至還帶了幾分生無可戀。

  「我一點都不想去。」她仰頭望著杏遙重複道。

  「知道啦知道啦。」杏遙給她理好衣衫,回頭朝江城笑道,「江侍衛久等了。」

  他頷了一下首,大約是看見明霜面容有些憔悴,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小姐……身子不好麼?」

  「沒睡好,起床氣還沒完呢。」說罷,杏遙又悄聲補充,「一會兒要去見葉夫人,前幾日咱們讓大小姐難堪,今天這場怕是鴻門宴了。」

  內宅裡的爾虞我詐厲害起來一樣會要人命,想起此前她被人推下水的經歷,江城不由微微顰眉:「會不會有事?」

  杏遙還沒開口,明霜就捂著眼睛嘆息:「還是小江對我好,都知道關心一下我的安危。遙遙只會把人往火坑裡推……」

  「我要有心把您往火坑裡推,您早死了七八百回了。」她嘀咕了一句「沒良心」,偏頭回答江城,「肯定不會有什麼大事兒,都是夫人小姐的,總不能動手欺負人,但是冷嘲熱諷是逃不了了。」

  眼見著要進正房了,明霜摁著眉心委屈道:「我不想去。」

  「小姐,您聽話……這瞌睡還沒醒麼?」

  她一把揪住江城的衣擺不撒手,低聲抗議:「我就是不想去……」

  他被她拽得一怔,一時也不敢再動彈,身形微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