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憑欄意】

    老婦人站在門外,估摸著他差不多餵完了一碗,才慢騰騰地走進來,不動聲色地問他:「您還要麼?廚房裡有一大鍋。」

  「……」江城扶著明霜躺下,握拳在唇下,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說了聲不必。

  老婦也沒多問,把空碗收走,眼見明霜還在睡,不由道:「姑娘這麼昏迷著,有多久了?」

  他略想了想,「快有四個時辰了。」

  「啊喲。」她突然詫然,「這麼久了,可別是魂魄離身,久不得歸所致?」

  江城皺著眉不解道:「魂魄離身?」

  「道家講,人有三魂七魄,若是少了一個活著都不得安生。」老婦說得煞有介事,「姑娘說不定是受了什麼驚嚇或是什麼重創,讓魂魄脫離了軀體,這才半天不醒的。」

  「是麼?」

  「爺別不信,我是過來人,這些民間偏方比您清楚。」她嘖嘖兩聲,「當年我媳婦兒就是因為這個,五天五夜沒醒過來,險些送了命。幸好我兒子去問了那個遊方道士,徹夜在她耳邊說故事才把人叫醒的。這在西北那邊叫做『喊魂』,管用得很!」

  從來沒聽說過人昏睡還用喊魂的,江城將信將疑地看著明霜:「我不會說故事。」

  「這有何難的,你隨便說說,哪怕是編來的也不要緊,總得有個至親的人同她說話,否則在迷途裡沒人引路,她萬一走到黃泉路上去了可怎麼辦?」

  見她越說越玄乎,江城輕嘆一聲,琢磨了半晌:「從前,有一位將軍……」

  話才起頭,老婦就打斷道:「現在姑娘家不愛聽這些,您這都是百八十年前的老古董了,城裡那十七八歲的小姐們都聽山精鬼怪,什麼狐妖啊,兔子精啊……」

  江城顰眉抿了抿唇,只好道:「從前,有一隻山精……」他自小就很少聽故事,別說講了,連知道的都沒有幾個,臨時要他想一個姑娘家愛聽的,簡直就像要了他的命一樣。乍然回想起喬清池信上的內容,知道她喜歡聽這些稀奇古怪的話本,於是隨口而言,胡說八道,也不知講了什麼。

  山精遇到了一個瞎眼和尚,和尚追殺它,於是它躲到山洞裡,隨後又遇到了一個道士,道士也追殺它,一路亡命天涯。

  老婦在背後聽得直嘆氣。

  不知是覺得山精太可憐,還是覺得自己平生都沒聽過這麼無趣的故事,她只站了一會兒就搖頭走開了。

  故事說到最後,山精被道士捉到,正就地正法,千鈞一髮之際,和尚突然出現,出手救了它。山精逃回山裡,從此杳無音信。

  他靜靜講完,一垂眸,明霜揪著他衣擺,呼吸淺淺。

  還是沒醒……

  江城無奈地笑了笑,倚在一旁,神色溫柔地瞧她。

  後半夜,雨勢漸漸轉小,慢慢平息下來。

  他是被明霜的咳嗽聲驚醒的,她咳得太用力,以至於滿臉都漲得通紅,面色難看得嚇人。老婦聞聲披了外衫,掌燈過來問:「這是怎麼了?」

  江城表情凝重地摸著她額頭,沉聲道:「她在發燒。」

  「寒氣入體,這可了不得了。」老婦著急道,「得快點就醫才行,我家有一架驢車,您且拿去用。」

  江城小心翼翼把明霜背上,但見她牽來的驢子實在是太老了,無可奈何,只得徒步進城。幸而此處已經距離城門不遠,長亭之外隱約能看見燈火闌珊。

  天色漸漸湛藍起來,許是快到辰時,他在暗夜中跋涉,為了能早些進城,愈發加快腳步。不承想,還未到城外,視線卻漸漸開始模糊,江城忙扶住手邊的垂柳,定了定神才勉強站穩。

  整整一日他徹夜未眠,粒米未沾,後背的刀傷隱隱作痛,只覺眼前一黑,腿腳似有千斤沉重,竟挪不動半分。江城將明霜托穩,倚靠在樹上喘氣。

  遠處傳來馬蹄聲,愈來愈近,愈來愈響,黑壓壓的一群,不知是什麼來頭。他艱難的邁開腿,正欲抬眸,腳踝一陣刺疼,眼前忽然天旋地轉,視線一暗,便再無意識。

  睡夢裡,渾身都疼得厲害,像是有千萬根銀針刺在背脊上。這一覺睡得很長,不知睡了多久,江城睜開眼時,正對上高小婉一雙關切的眸子。

  「你醒啦,還有哪裡不好?渴不渴,餓不餓啊?」

  他支起身子坐起來,擺了擺手,喑著嗓子問她:「怎麼是你……二小姐呢?」

  「二小姐?」高小婉轉身倒了茶遞給他,「二小姐怎麼了?……爹爹說你身上中了毒,毒還沒除盡,我先去找他過來!」

  「小婉……」叫她不住,很快高恕就領著大夫進來了。

  「大公子。」見他甦醒,高恕喜得鬆了口氣,「您覺得怎麼樣?」

  「我還好。」嗓子幹得厲害,他忍不住咳了兩聲。那大夫見狀,慢條斯理地取出針來,一面往他胳膊上刺下,一面悠悠道:「您可真能忍,背上那刀傷連藥也不上,還結結實實碰了生水。虧得刀口的毒不算烈,否則,您這會兒可就是一具死屍了。」

  「既然能治好,這麼說不要緊。」他不以為意,只皺眉問道,「我不是在城郊麼,為何會在這裡?」

  高恕把茶杯子接過來,奇道:「您不記得了?兩天前趙掌櫃一開門,就看見您躺在鋪子外頭,臉色青白,老許說像是中毒,所以就請了大夫過來。」

  他居然睡了一天一夜麼?

  腦海中,全然沒有自己回城的記憶,江城摁著眉心坐了一會兒,猛然想起什麼來:「二小姐呢?二小姐她怎麼樣了?」

  「二小姐?」高恕聽著奇怪,「二小姐……不是被喬大人給救走了麼……」

  他皺眉:「喬大人?」

  趙良玉從門外進來:「說是路上被山賊打劫了,正好遇上喬大人的馬車,這會兒人還在喬家呢。」

  他掀開被衾就要下床,「我去看看。」

  「誒——」高恕忙攔住他,「您這餘毒還……」

  江城不耐煩地揮開他,「都是餘毒了還怕什麼。」

  高恕還欲勸阻,卻見他已經披了外衫,不管不顧往外走,只得跟上去。

  一路趕到喬家府邸外,他相守門的人稟明來由,對方叫他等等,自己先要問問主人家的意思。不多時就折返回來引他往裡走。

  黃花梨木的架子床上,杏遙正把明霜扶起來,輕輕吹著手裡的藥湯,半是慶幸半是心疼地笑道:「阿彌陀佛,老天保佑,可算是沒發燒了。下回若再有這樣的事,您可不能讓我先走了。」

  明霜笑吟吟道:「為什麼?這不是走得好麼?否則我也不能得救呀。」

  「還走得好?您看您這雞蛋大的包,這會兒了還沒消下去。」杏遙見她額上那塊青紫,眼圈兒都紅了,「我就不該走的,哪知道您回頭就給撞了……幸好,幸好是遇到喬公子,否則,您若是真被那群天殺的山賊擄走了,我……」

  「誒誒誒,好好兒的,又哭什麼?我這不是沒事兒麼,再哭可就不吉利了。」明霜起身打趣地拿手刮了刮她鼻尖。

  「先喝藥吧。」杏遙啼笑皆非地望著她,「一會兒涼了您又要叫苦了。」

  剛舀了一勺要餵她,門外有人含笑道:「一大早就說笑話,看樣子你精神不錯。」

  明霜轉過眼,看見喬清池信步而來,手裡捧了盤精緻的甜點。她當即把杏遙推開,笑道:「哎呀,我要先吃這個。」

  杏遙幽怨不已:「小姐,先喝藥啊……」

  「不礙事。」喬清池把藥碗從她手裡接過來,「朝三暮四的典故可知道麼?讓她吃吧,早晚都得吃的。」

  瞧他在場,杏遙也很是識相地從床邊讓開,沖明霜挑挑眉:「喬公子呀就是太慣著我們家小姐了。」

  喬清池聞言,倒很是澀然地笑了笑,垂首拿勺子擺弄湯藥。

  明霜拿眼橫她:「你又知道了?小江也很慣著我啊。」

  「可別提江侍衛了,提他我就來氣。」杏遙朝天翻了個白眼,嘀咕道,「還說什麼先走一步,結果一走就不見人影了。」

  聽到此處,明霜神色間帶了幾分失落,「他應該是有什麼要緊的事要忙。」

  見她還在給江城開脫,杏遙立時不悅起來:「要緊的事?什麼事兒能比您的性命還重要啊!」

  「好了,也差不多了。」看她連吃了兩三塊,擔心積食,喬清池把點心挪開,「來,喝藥吧。」

  江城正站在花窗外,隔著窗櫺見她柔順地低頭吃藥,那人坐在旁邊,拿了帕子輕輕給她拭去唇角的湯汁。融暖的陽光下,她淡笑如風,神色何其滿足……

  實在不太習慣外人來餵藥,喝了兩口明霜就自己端了過來,一飲而盡。

  「瞧你這頭……」喬清池伸手從她額前的青絲上撩了撩,「傷得這麼重,還用劉海兒遮著?」

  明霜避開他,忙垂首理頭髮,「太難看了,不遮著怎麼出去見人呢?」

  「傷口不能這麼遮掩,不容易好。」他耐著性子解釋,隨手把她劉海打上去,用簪子壓住。

  她實在是覺得不好看,趁他不注意還是放了下來。

  難得見到有人待明霜如此親近,杏遙立在一旁,欣喜得熱淚盈眶。她是最知道自家小姐這些年過得有多不容易,倘若他們倆能成,也算是了卻她多年的一樁心事。

  「這麼久了,怎麼不見小江呢?」

  「誰知道啊。」杏遙撅撅嘴,「他連明府也沒回,指不定打哪兒玩去了。」

  「鋪子呢?也沒有消息嗎?」明霜一聽,當下著急起來,「會不會是出事了?你幫我去趙掌櫃那兒問問。」

  杏遙雖百般不樂意,卻還是應了聲往外走,剛出門,迎面就看到江城站在那兒,蒼白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他轉目瞧了她一眼,微不可見地頷了頷首,隨後便準備進去。

  「誒,你、你等等!」杏遙攔住他,咬著嘴唇小聲道,「小姐和喬公子在裡邊兒的,你可不能進去打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