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惜流芳】

    郊外的天空陰沉沉的,像是隨時可能要下雨。

  江城用力拍馬,朝鳳口裡的方向狂奔而去,冷風從臉上刮過,刺骨的寒意,凜冽得像是用刀削過一般,他卻連眼睛也沒眨一下,眸中掩飾不住焦急的神色。

  太大意了!

  他從未像此刻這般惱恨自己。

  近來心緒不定,諸事皆有所懈怠,竟連如此明顯的調虎離山計也沒有看出來。倘若真是蕭問有事找自己,也該讓高恕來而不是親自登門。原本不用細想也能明白的事,然而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故而連這一層也沒有注意到。

  如果沒有刻意與她動氣,何至於讓她陷入險境。思及之前種種,江城不禁對自己惱怒起來。倘使……倘使她遇到什麼不測,他這輩子都沒法原諒自己!

  到了鳳口裡岔路之處,沿著車轍痕跡繼續往前追,不多時已隱約看到馬車的影子。

  賊匪群正騎著馬駕著車,不緊不慢地行在路上。忽而聽到背後有馬蹄聲響,一人回頭欲看個明白,怎料他剛轉過身,一道銀白色劍光從他脖頸飛速掠過,登時鮮血四濺,連吭都來不及吭出一聲,便從馬背上滑落,頭朝下栽倒在地。

  四周的劫匪見此情景不由心驚,當即拔刀抽劍,厲聲喝道:

  「什麼人?!」

  一匹白馬映入眼簾,那馬上之人縱身而起,正收回方才所出之劍,劍刃披蕩,激起一陣寒風。劫匪雖知曉會有人去明家報信,但萬萬沒想到對方竟來得如此之快,還是單槍匹馬,孤身一人。

  見他勢單力薄,賊匪頭目並沒放在眼裡,以為雙拳難敵四手,靠數量總能取勝,哪知此人劍勢凌厲,出手狠辣,幾乎招招斃命,不留活口,那劫匪立時慌了手腳。

  「頭兒……」其中一個看這滿目鮮血橫屍遍地,早已膽怯,「這是唱得哪一出啊?事先可沒說明家有這麼厲害的人物啊!」

  「頭兒!」有人招架不住,「咱們撤了吧!這小子玩命的,再這麼下去,咱們可全要死在這裡了!」

  見江城已然殺紅了眼,那劫匪頭子自知難以抵敵,一咬牙,抓住韁繩,狠狠道:「走!」

  眾賊匪一聽這話,隨即丟盔棄甲,夾著馬肚子往回跑,一溜煙不見了蹤跡。

  他站在原地,橫著劍微微喘息,鮮血順著劍鋒滴入土裡,回過神來時,自己已然渾身是血。意識到她還在裡面,江城顧不得搭理那些逃竄的賊匪,丟了劍匆匆鑽進車內。

  「小姐!」

  他打起簾子,抬眼就看見明霜歪在車裡,雙目緊閉,臉色慘白,額頭上的血痕觸目驚心,整個人透著沉沉的氣死。

  他腦中幾乎一片空白,飛快上去伸手扣上她脈門——

  還有脈動,看上去並無異樣。

  他兩手握住她肩頭,拼了命地喚她:「明霜!明霜!……」

  然而她始終是有氣無力地樣子,連眼瞼都沒動一下。

  除了額頭上的傷口,根本不知道她還傷在了哪裡,苦於不能給她仔細檢查,又擔心拖延了病情,江城慌忙地把她覆在背上,快步從車裡出來。

  杏遙已經告知了明見書,應該很快會有人找來,但那群山賊不知是有什麼目的,擔心他們會否再尋援兵,江城四下環顧了一圈,還是決定先走為上。適才場面太過混亂,當下也不知馬匹去了何處,只好背著明霜一步一步沿官道走。

  因怕顛著她,江城走得極其小心,每隔一段時間又會輕輕喚她幾聲。然而從始至終明霜都沒有回應,手垂在一旁,像是沒有生氣。他的心越沉越低,不好的預感油然而生。

  天色越來越暗,還沒有等到明家的人,傍晚的時候,暴雨卻傾盆而下,前方的路漸漸朦朧。

  知道明霜身體弱,經不起淋雨,江城脫下外衫來將她罩住,正環顧四周想要尋個避雨之處,尚沒走幾步,背後聽到雨中有腳步聲起,他停下腳,緩緩抬起頭。

  身側圍了數人,皆提著刀站在雨裡,悄無聲息,黑壓壓的,仿若幽魂。

  數量加倍了,粗略一算不少於三十個。

  就知道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的。

  雨水沖著他臉上,江城托著明霜,星目凌厲地掃過週遭,他握上腰間的佩劍,輕輕撥開一寸。

  利器破空而來!

  黑暗中劍光耀眼,宛如流星劃過,快若閃電。

  散在四周的劫匪魚貫而上,刀聲霍霍朝他急攻而來,江城橫劍在手越打越快,夜幕的瓢潑大雨間刀劍碰撞的脆響此起彼伏。

  人數太多了,果真是援軍。原本要應付並不難,可是如今得護著明霜,實在是舉步維艱。

  這幫人似乎就是衝著她來的,幾欲從他背上將人搶走。

  混亂中,他手腕吃痛,扶著明霜的手稍稍鬆開,險些讓她摔在地上。

  有人登時喝道:「別傷了女人!」

  衝上來的山賊一聽這話都不由放輕了動作,江城趁機拉她入懷,一劍往前刺去。「噗」的一聲響,那人嘔血的當下,他背脊上亦被人狠狠砍了一刀,撕裂般的疼痛。

  江城狠命咬了咬牙,看準時機,抱著明霜從適才殺出的縫隙內一躍而出。

  雨點稀里嘩啦地砸在地上,這場雨來得及時也來得不及時,幸而有雨聲和黑夜作掩護,他躲避的還算順利。

  劫匪的聲音在遠處響起。

  「找到人了麼?」

  「沒有!」

  「再找,這附近沒有,定然是逃遠了。那人受了傷又帶著個女人,走不快的!」

  腳步零零碎碎,很快就淹沒在大雨裡。

  他喘著氣,強忍住刀傷將明霜覆上後背。她渾身冰冷,著實不能再淋雨了,江城從模糊的視野裡望出去,傾瀉的暴雨中有一點不甚清晰的燈火就在近處,此刻也顧不了許多,他踩著泥水上去叩門。

  開門的是位老婦,年過半百,獨居在家,一見江城渾身濕透血跡斑駁,先是一愣,繼而便急忙讓他進屋。宅院十分簡陋,老婦騰了間空房,回頭抱了一條棉被過來。

  「這姑娘是什麼了?傷到哪裡了?」

  「不知道。」江城將明霜放在床榻上,因不敢動她身子,只能取來帕子清理她額頭上的傷口,大約是因為吃痛,明霜閉著眼睛皺了皺眉。

  「她一直昏迷不醒……能否勞煩老人家幫我瞧瞧?」

  老婦搖了搖頭:

  「衣服頭髮都淋濕了,這麼和衣躺著,難免會惹上風寒,先把這身換下來吧,你且等等。」

  經她這麼一提,才驚覺明霜手指冰涼,江城頷首應了,取出銀錢來給她,算是答謝。手剛剛抽走,掌心忽然一軟,再回頭時,明霜伸手把他胳膊死死抱著,含糊不清地低吟:「好冷……」

  她顫聲道:「娘……我好冷……」

  她在夢裡時常會叫娘親,這個他是知道的。

  江城忙坐到床邊,將她小手合在掌心裡暖著。

  雨勢來的太快,雖已盡力護著她,可仍舊還是著了涼。幾絲黑髮尚貼在唇邊,他輕輕伸手給她抹去,不由萬分自責,此事皆因他擅離職守,若再晚一些……他想不出還會發生什麼事情。

  明霜歪頭枕著他胳膊,蹙眉閉目,耷拉起腦袋,全然不似平日調侃他的那副靈動模樣,額上一大塊青紫。

  他又是心疼又是無奈,到底怎麼樣才能被撞得這般厲害……

  「衣裳拿來了。」老婦捧了件衫子折返回來,「這是我閨女出嫁之前穿的,瞧著和姑娘身段差不多,不過粗布麻衣的,只能委屈委屈了。」

  他道了聲謝,把衣服接到手上,忽然覺得茫然,怔怔地看著明霜,隨後又起身遞迴去。

  「麻煩您給她換上。」

  老婦頗有些奇怪地問道:「你不是她男人麼?」

  江城聞言一僵,愣了好一會兒才澀然道:「不是……」

  這下老婦看他的神情就越發古怪了,擰著眉頭上下打量,江城被她瞧得渾身不自在,只得輕咳一聲,逕直走去門外等候。

  隔了不多久,那老婦忽然叫他進來。

  「姑娘這頭都磕破了,得消腫才行,你帶了藥麼?」

  「不曾。」走得匆忙,他身上除了散碎的些許錢,什麼也沒帶。

  老婦立時急了,「初春換季的天氣,不把傷口處理好,可是會得七日風的!」

  「這附近哪裡有醫館麼?」

  「去什麼醫館啊!屋子外頭黃梔子多,你快去揪些來,碾碎了給她敷上。」老婦在門外扯了一根拿給他辨別,又取了把傘。

  「我年紀大了,不能陪你去,揪個兩三錢的樣子就足夠了。」

  江城二話沒說,接了傘就往外走。

  大雨瓢潑而下,紙傘根本起不了什麼作用,他索性收了放在一旁,撥開草叢和灌木,滂沱的雨水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劈頭蓋臉的灌下來,冰冷刺骨。

  老婦哆嗦著站在門邊看他,搓了搓手呵口氣,頗覺欣慰地點點頭。

  他估量不輕要采多少合適,等回來的時候,全身已經濕透了,老婦燒好了熱水放在旁邊:「公子先把衣服換下吧,這藥我來碾就是。」

  他搖頭說無妨。

  「這雨淋了可不是鬧著玩的。」老婦皺起眉來,「你要是再病了,那姑娘還有人照顧麼?」

  聽到這句話,江城朝床邊看了一眼,默然地拿了乾淨衣裳,去別處換了。

  因為記掛著明霜,他心中難安,隔著牆都聽能到她在裡面輕輕咳嗽,江城飛快穿好外衫,舉步準備進來,老婦卻轉頭喝道:「慌什麼,衣裙還沒穿好呢!」

  他聞言臉上微微泛紅,道了聲抱歉,急忙往外退。

  屋簷下,雨水成串地滾落下來,辟裡啪啦砸在地上,江城抬眼靜靜望著,不自覺想起在明府時,每回家宴自己也是這樣等她。看滴水簷,看房梁,看鳥雀,不知不覺,她就從背後出來,笑吟吟的模樣……

  雨勢並未減小,樹葉被打得零落不堪,忽然覺得這一刻有些漫長,長到好像永遠不會結束。

  「姑娘還睡著。」老婦出來喚他,「您去瞧瞧吧,夢裡直說胡話呢。」

  「身上可還有別的傷?」

  「沒有了。」老婦捶捶肩膀,活動了一下,嘆道,「就頭上那一下磕得重,可別摔壞了腦袋才好。」

  江城撩起帳子,明霜還是昏睡著,蜷縮成一團,小獸一般安安靜靜地窩在那一處。他看著心頭酸澀,輕輕走過去挨在床邊坐下。

  天色已經黑了。

  藉著昏黃的燈光,江城靜靜地望著她。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能這樣無需顧及地看她,不用掩飾情感,也不必在意其他。

  他悄悄探進被衾中,摸到她手背,小心翼翼的握住。細嫩的指尖已經暖和下來,不似之前那般僵硬的嚇人。

  她似乎一直這樣清瘦,大約是被病痛折騰了好幾次,儘管吃了不少補品,身子還是單薄。養在深閨裡的女子好像都很脆弱,一碰就會碎。

  在遇到她之前,他從來沒有應付過這樣的大家小姐,而且還是一個腿上有疾的小姑娘。

  不知道該怎麼做,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原本以為不會是什麼要緊的工作,殊不料時間一久,心性卻起了變化。只是他的身份擺在那裡,終究是條鴻溝,甚至在她傷心難過的時候,連伸手給她擦去眼淚的資格都沒有。

  她是名門千金,終有一日要嫁人的。

  無論她如何玩笑,如何打趣,她是始終是小姐,而他始終是下人。

  其實,如果她願意,他不介意一輩子守在她身邊,哪怕只能做個侍衛。

  興許是頭疼,明霜睡得很不踏實,抽回了手放在心口,低低囈語道:「小江……」

  江城猝然一怔,忙湊上前:「我在。」

  她往被衾裡縮了縮,語氣帶了幾分哀怨:「冰葫蘆……」

  他心中一軟,饒是知道她聽不見,卻仍舊連聲應下:「好好好,以後我都買給你,再不推辭了。」

  明霜還是毫無反應,沉沉睡著,時好時壞。

  老婦煮了兩碗薑湯給他端過來。

  「趁熱喝了吧,逼逼寒氣,那麼大的雨呢。」

  江城飲了自己那一碗,將明霜扶起來,取了勺子小心餵她。張不開口,湯汁順著下巴淌到衣襟上,老婦在旁看著直嘆氣。

  「哎,你把她嘴扳開,照你這樣餵,一碗能喝下去多少啊?……罷了罷了,我再去盛一碗來。」

  他實在是沒有照顧人的經驗,端著那碗薑湯猶豫遲疑了許久,最後還是低頭喝了一口,將她下巴托起來,動作輕柔地伏下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