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不思量】

  江城起手的動作非常快,擋路的都是喬家的侍衛,功夫還不及山賊,他連眼皮也沒有抬,斜裡揮劍一斬,即刻便有鮮血濺出,劍光霍霍,人影亂晃。

  知道他劍術精湛,以少敵多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這還是明霜第一次見他殺人。

  手起劍落,毫不拖泥帶水,乾淨得讓她吃驚。原來此前是因為顧及對方性命才沒有下狠手的麼?

  屋裡的血腥氣味霎時瀰漫開來,江城一直擋在她身前,也擋住她視線,割破最後一人的咽喉,他利落地收了劍,回頭朝杏遙吩咐:「先帶小姐走,餘下的我來處理。」

  後者愣了好半天才回過神,趕緊頷首,推著明霜飛快避開。

  原地裡,喬清池尚在訥訥發呆。

  酒樓的後門一個人也沒有,清清靜靜的,杏遙胃裡反酸,忍不住乾嘔了兩聲,捂著肚子納罕道:「我……我這還是頭回看到死人。想不到江侍衛他,他……殺人不眨眼的啊。」

  「噓。」明霜倒是很淡定,低低提醒她,「這是在外頭,別亂說話。」

  「哦……」

  不多時就看見江城走出來,逆著光,半身衣衫全被血水浸透。

  「還好麼?」

  「嗯。」

  她往後望瞭望:「喬清池呢?你……沒殺他吧?」

  「讓他走了。」到底是朝廷命官,趕盡殺絕也不好。更何況如今把柄是在他們的手裡,量來他也不敢大肆宣揚。

  人還活著,聽到他這麼說,明霜長長嘆了口氣。

  「怎麼?」江城不解,「你要是想,屬下現在就回去滅他的口。」

  「誒,不用了。」明霜伸手拉住他,微涼的掌溫透過衣衫傳來,她竟在冒冷汗,江城不由顰眉。

  自己方才會不會下手太殘暴了一點?……她畢竟是個大家閨秀。

  「對了。」明霜故作輕鬆地笑了笑,想把話題岔開,「你怎麼知道鄭越藏在市井裡?」

  「這個不難。喬清池勾結府尹,話語間說到『只要他不亂跑就不會有性命之憂』,所以屬下想人必定是在城裡,而像他這樣的人,平時要找樂子,除了青樓便是賭坊,留心觀察就能尋到。」

  明霜一面頷首,一面嘆惋:「只可惜,鄭越死了。」

  原是用他做誘餌,屆時讓喬清池啞口無言,不得不退親,萬萬沒料到他會在今日下如此毒手。

  人心……果然險惡。

  江城當然也知曉這一點。沒有了鄭越就等於沒了證據,屆時喬清池若執意要娶,在明見書和夫人跟前,自己的話是站不住腳跟的。

  「小姐接下來有什麼打算麼?」

  「暫時還沒有。」明霜感到累,捏著眉心疲憊不堪地搖頭,「我想回去休息。」

  不忍她傷神,江城頗有些愧疚地施禮:「是屬下多話了。」

  「不怪你……走吧。」

  雖說對喬清池算不上什麼刻骨銘心,但讓人這麼欺騙耍弄,明霜心裡著實難受,回到家匆匆洗漱之後,倒頭就睡,誰也不想搭理了。

  這一覺睡得久,日上三竿也沒起,杏遙隔著簾子喚她,只見她背對著揮了一下手,於是也不敢再打攪,默默捧著銅盆下去。

  喬家退婚的消息是下午傳到內院的,上門來退定禮的人大唱禮單,說是明家二小姐不知檢點,訂了親卻仍和下人曖昧不清,有違婦德,品行不端。圍在明府門前看熱鬧的人已經把整條街都堵滿了,葉夫人氣得險些暈過去,直拍桌子質問明見書。

  「這叫什麼好人家?還是同朝為官呢!結親的時候說得比唱得好聽,一口一個親家,這會子幹什麼來了?下個月就要出嫁了,什麼事都備齊了,他們家倒好,居然找這種理由,這不是抹黑咱們麼?」

  明見書自是火冒三丈,他前腳才把喬雲扶上太常寺卿的位置,原以為結成兒女親家,往後辦事更方便些,想不到後腳他們家就過河拆橋了。

  「混賬東西!真以為我明家是好惹的麼?!」

  「往後,他喬家別想再從我這兒討到半點好處!咱們兩家從此勢不兩立!」

  他心裡也著急,就在上個月,聖上和陸朝同時病倒了,臥床不起。陸朝是文武百官的眼中釘,沒了官家庇佑,他的地位岌岌可危,而他明家是依附陸朝而生的,本打算通過明霜的婚事能夠同喬家相互扶持,卻不想現在鬧成了這樣!

  「您也別只顧著發火啊,外頭那些人怎麼打發?您倒是說句話呀!」站在門口唱禮單,簡直是把明家幾代的臉都丟盡了!葉夫人只覺受到奇恥大辱,怒不可遏。

  「知道知道知道!」明見書拍著桌子把劉管事叫來,邊罵邊道,「你瞎了還是聾了?!還不快去把人趕走!」

  另一面,喬府後院之內。

  兩個丫頭正在屋外掃地,抬眸就看到喬清池怒氣衝衝地朝這邊走來,忙先低頭福了福身。

  「三少爺。」

  懶得應聲,他袍子一提,舉步就進去。

  喬夫人靠在榻上假寐,聽他冷冷喊了聲「娘」,這才把眼睜開,「急什麼,這滿頭大汗的,天大的事也得慢慢說。」

  「娘親這是什麼意思?」喬清池也不同她拐彎抹角,抬頭便道,「您去明家退親了?為什麼?」

  低下丫頭扶她坐起身,「明家二小姐已經知道你的意圖,昨晚她必然將此事告知了明見書,這門婚事還有必要麼?為娘這是先發制人,與其讓他明家找上門來罵罵咧咧,倒不如咱們尋個由頭退掉。」

  喬夫人把手腕上的蜜蠟佛珠褪下來,一顆一顆的撥弄,「你看,多少能保住你的名聲不是?」

  喬清池握緊拳頭,「那退婚的事,為什麼不提前告知我?」

  「瞧瞧你現在這樣子。」她冷哼,「我若告訴你,你能同意麼?」

  他咬咬牙,「就算您要退親,也不至於叫人到人家家門口去給人難堪!你要保住我的名聲,那明霜呢?她是個姑娘家,往後你叫她怎麼嫁人?!」

  「廢話,魚和熊掌豈能兼得?」喬夫人神色一轉,厲聲喝道,「你是我喬家的兒子,朝裡的吏部侍郎,你的名聲重要,還是那個瘸了腿的女人名聲重要?她本就是嫁不出去的人,我們家肯要她,是給她臉,誰叫她水性楊花?就算我不讓人上門退定禮,她往後也照樣難嫁!」

  「你!……」

  他知道明霜的心性,明明是最與世無爭的人,倒頭來卻人人都要針對她。自小喪母,雙腿殘廢,在家裡的處境已經很艱難了,好不容易能嫁給自己,他已做好了要護她一生一世的打算,想不到此刻會令她受這樣的侮辱。

  喬清池心頭怒意難平,轉身就要走。

  「回來!」喬夫人把佛珠往櫃子上狠狠一擲,「你爹已經官復原職,沒必要再和明家人來往。陸朝這座大山快倒了,識時務者為俊傑,別意氣用事。」

  他額頭青筋凸起,回頭道:「那明霜呢?」

  「你還想著她?」喬夫人語重心長地勸說道,「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你那腦子進水了麼?偏偏扯著她不放?她有哪裡好了?殘疾、輕佻、年紀也過了二八,模樣雖然還算湊合,可她那腿廢成這樣,你能拿出去見人麼?為娘改日就給你找個更好的。」

  喬清池冷聲看她:「除了明霜,沒有更好的。」

  「你!」她覺得不可思議,不可理喻,「都這時候了,明哲保身才是要緊的!你若是做出什麼事來,牽連的不止你一個人。咱們喬家這幾百口人,可都是拴在一起的!」

  「你喜歡明霜,她過得難,過得不好,想過你的兄弟姊妹麼?鶯兒才多大?還有小葉呢,他們可都是你一手帶大的,你就忍心見他們吃苦?!」

  見她提到妹妹,喬清池此時才微微一怔,尋思良久,終究忿忿地甩了袖子。

  *

  饒是前院一直瞞著退婚的事,到底還是傳到明霜耳朵裡來了。她坐在床前繡荷包,杏遙捂著未晚的嘴,殺雞抹脖子地使眼色,她穿了一針,也沒抬頭:

  「別捂了,退了就退了吧。」

  「小姐……」見她這樣風輕雲淡,杏遙反而感到酸楚,「您傷心就說出來。」

  明霜停了手,認真思索,「哎,也不是很傷心,就是難受……」

  「這喬家倒打一耙,反咬一口的本事真是絕了。」她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悲喜,不經意抬了一下眼皮,卻看到幾個丫頭掩著嘴,一副可憐兮兮,要哭不哭的模樣,反而嚇了一跳。

  「你們怎麼了?」

  「小姐……」未晚抹了一把眼淚,俯身抱住她,「我從今天起每頓少吃一個包子,攢錢給您添嫁妝。」

  尚早湊上來伏在她腳上,「還有我……我……我哪兒也不去了,我今後守您一輩子。」

  明霜怔了怔,唇邊盪開笑意,伸手把她倆扶起來:「好感動啊,長這麼大還沒人對我表白過心意呢,只可惜是你們兩個黃毛丫頭。」

  「行了行了,都別哭了。」她笑著給她倆擦眼淚,「反正我也不想嫁,正愁找不到理由,這也算是塞翁失馬,因禍得福吧。」

  一干丫頭抽噎著都沒說話,想也知道,從今往後,她在明家的日子會比以前更難過了。

  葉夫人禁了她十日的足。這些日子,明霜就窩在房內看書,寫字,拿針線,外面鬧得沸反盈天,猜也猜得到這些市井口舌能把她傳得有多難聽了。忽然發覺,葉夫人這麼做也沒什麼不好,儘管減了月例,也減了供給,連炭都給的少了……

  偶爾有路過的小廝和丫頭,遠遠地能聽到他們在談論自己,整個府上沒人把她當回事。她似乎也覺得無所謂,來時什麼模樣,今日就是什麼模樣。昔時不過倚仗喬清池這些人才給她面子,既然不是自己的面子,要也沒用,不如扔了。

  她一向很會寬慰自己。

  不過和院子裡其他丫頭們的愁眉苦臉相比,江城的表情就顯得突兀了許多,眉目間的柔和較之之前的冷硬,簡直判若兩人。

  明霜坐在外面曬太陽,撐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打量他。

  足足被盯了有半柱香時間,江城覺得自己不說話不行了。

  「……小姐你……有事麼?」

  明霜挑起眉,「我發現,小姐被退親,你好像很高興啊?」

  他收斂神情,垂首道:「屬下不敢。」

  「不敢你還笑?」

  「屬下沒有……」

  她往椅子上一靠,「我要吃糖葫蘆。」

  他點頭:「屬下去買。」

  剛轉身,明霜就咬著牙叫他:「回來!」

  江城頗為不解地看著她:「小姐……還有什麼吩咐麼?」

  明霜皺起眉:「今天怎麼就願意買了?上次不是還說『我不能離開你半步,我不是你的小廝,你又不多付我工錢』……現在為何變卦了?你的大丈夫一言九鼎呢?」她捏著嗓子,學得有模有樣,連在一邊兒澆花的未晚都不由憋住笑。

  「我……」那日的胡言亂語,都過去小半年了,她居然還記得。江城在原地躑躅,完全不知要如何回答。

  見他這舉止,明霜猜了個七七八八,頷首道:「好啊,你大膽,敢對小姐撒氣!」

  江城左右為難,隨後乾脆撩袍單膝而跪,「屬下以下犯上,罪無可恕,請小姐責罰。」

  認錯的速度倒是挺快。她暗中搖頭一笑,「還愣著作甚麼,買東西去。」

  「是。」

  江城剛要起身,就聽到頭頂上飄來聲音:「糖葫蘆要六串兒,咱們院子裡的一個人一個,我的那串要從上到下一個大小的,不能有偏差;順便你帶包冰葫蘆回來,玫瑰醬得佔一半兒,少一點我不吃,一包裡必須得有二十個,果子柄一個都不能掉;等你買完了再去阿元那兒給我拿一盒針線,赤橙黃綠青藍紫,每個顏色要一樣,白色線和黑色線各三個,金絲線格外要兩個,孔雀絲線兩個,翠鳥絲線兩個,而且不能嚇到人家。」

  明霜一口氣講完,笑容善良地望著他:「記住了嗎?我可不說第二遍的。」

  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