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曉寒輕】

  一盤棋才開局,尚早撩起簾子從外面進來,熱得滿頭大汗。

  「小姐!」

  「誒。」明霜撿了一枚棋子,頷首看她,「瞧把你給熱的,快過來歇一歇。」

  尚早搖了搖頭,喘了口氣,「小姐,大少爺回來了,老爺讓您晚上去那邊吃飯呢。」

  聞言,她手裡的棋子一掉,啪嗒一聲摔在棋盤上。

  明英回來了。

  這對明霜來說並不是個好消息。

  明家人口簡單,明見書膝下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又是葉夫人所出,從小捧在手心裡養大的。住在江南的時候人才五六歲,街頭巷尾都傳他是百年難得一遇的神童,出口成章,才思敏捷。

  是不是有那麼神,明霜也沒去證實過,她童年的日子過得不算好,同這個比自己小一歲的弟弟更是很少有正面交流的機會,唯一的幾次談話也不愉快。

  明英是葉夫人一手栽培的,那好面子的臭脾性簡直一脈相承。不僅如此,心氣兒還特別高,庶出的她和明繡,在他眼裡永遠是上不得檯面的,小時候連說一句話都嫌多餘,如今過了這幾年,也不知多讀了點聖賢書有沒有好轉一些。

  傍晚,明霜換好了衣裳,杏遙推著她往正院裡去。

  天色漸沉,地面上暑氣未消,□□內有僕婦灑了水在地上掃地,見她經過也停下來頷首見禮。還沒等走近門,迎面就瞧得對面迴廊處走來一個人,身長七尺,劍眉飛揚,雙目清冷,趾高氣昂地邁著闊步。

  看這相貌,和記憶裡的有七八分相似,應該就是明英了,明霜不欲同他打照面,原地裡等他進去。不承想明英先發現她,腳步一頓,用在場所有人都能聽清的音量冷冷哼了一聲,提袍往屋中走。

  見狀,明霜不禁嘆了口氣。

  大約聖賢書都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吧。

  很明顯這不是個善茬,她擔憂地回過頭去牽江城的衣袖,「你一定要在門外等我。」

  知道她心裡忐忑,奈何自己半點忙也幫不上,江城唯有往她手上握了握,又很快鬆開。

  「安心去吧,沒事的。」

  飯桌上明見書和葉夫人已經入席坐定,她頷了頷首算是行禮,隨後在面西處坐下,很快明繡也跟著進門了,看到明英沒有吭聲,只叫了聲爹爹,然後自顧自地挪了椅子挨在明霜身邊落座。

  一時家人將飯食端上來,滿桌的酒肉菜餚,明見書難得像今日這樣和自己幾個孩子同桌吃飯,顯得尤其高興。

  「今天是家宴,都不要拘束,英兒只歇得了幾天,可得好好休息休息。」他是過來人,摸著鬍鬚悉心教導,「這段時間就不必挑燈夜讀了,養足精神是最要緊的,也不見有誰能在考試前兩日就把功課全補上的,不過是求個慰藉罷了。」

  明英點頭稱是。

  「英兒快下場了,為娘也沒什麼好說的,且敬你一杯。」葉夫人含笑著斟酒,「你是為娘的驕傲,可得拿個狀元回來啊!」

  明英捏著那杯酒,神情看上去有些異樣,含糊不清的應了,仰頭一飲而盡。

  葉夫人很高興,回眸瞅見明繡,嘖了一聲,皺眉喚她:「繡兒,你哥哥就快考試了,還不給他敬杯酒?」

  明繡心裡是百般不樂意,明面上又不好說什麼,扯過酒壺來倒了一杯,心不在焉地舉了舉:「祝英哥哥下筆如神,旗開得勝,一舉奪魁。我先乾為敬了。」

  這杯酒,明英倒是沒喝,慢悠悠地在指尖轉了兩下,似笑非笑道:「大姐姐年前成的親,聽說三妹妹那陣子吵著嚷著想嫁到王府給世子做妾去?這也太不好了,雖說妹妹是庶出,但咱們明家的女兒出去做妾,到底有*份。依我說何不把眼光放低一些,做個正房夫人可比世子的小妾要有臉面得多。」

  明繡咬著牙想罵他,心道:你才上趕著去做妾呢。

  她把酒杯往桌上一放,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多謝哥哥提醒,我往後自會謹記在心的。」

  聽罷,明英才勉強滿意地把酒喝了,目光一轉,便落在明霜身上。她並不是很想去敬酒,但明繡已經開了頭,不斟酒也不行了,於是遂把杯子取來,還不等倒酒卻聽明英淡聲道:

  「弟弟在書院的時候,就聽了不少二姐的事。」他說著眉頭一皺,「京城大街小巷裡都說二姐是因為和下人有染,所以才被喬家退親的?」

  葉夫人聞言,忙解釋道:「那是外頭的人胡說八道,喬家人卑鄙無恥,一早想藉著你爹爹的勢力平步青雲,於是拖你二姐姐下水。後來看陸朝病了,又怕累及自身,就過河拆橋,這才故意把你二姐姐說得如此難堪。」

  「咱們知道內情,可天下人不知道。」明英琢磨著搖頭道,「依我看,二姐身邊那些小廝侍衛,就別用了,省得讓人說閒話。」

  明霜冷笑了一聲,沒開口。

  他大約並未聽見,想了想,又道:「不過也是隔靴搔癢而已,想要堵住好事者的嘴,姐姐還是得早些找個人家嫁了。」

  葉夫人一聽,連連點頭:「不錯,不錯,我正有此意。」她轉過眼來看明霜,「正要同你說這事兒的,你這年紀不能再拖了,身上又不好,上門親事還被喬家人搞成那樣,為娘實在是心疼你。」

  她取出帕子頷首拭淚,隨後握住明霜的手,「城北振威校尉劉安,不知你有沒有印象,上回秋社同你三嬸來我們家做過一會兒,他一早瞧上你了,也不嫌你腿上有疾,特地叫媒人來問我的意思。」

  葉夫人撫著她髮髻,含笑道:「這人我見過,不到三十,相貌堂堂的,為人也很忠厚老實,就是原配妻子去得早,得委屈委屈你做個續絃。不過他還沒有子嗣的,你不用擔心……」

  明霜氣得火冒三丈,反手推開她,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兒,她也不好發火,只皮笑肉不笑道:「母親和英弟弟如此關心霜兒的終身大事,霜兒真是感激不盡,可殊不知上次喬清池也是借的這個機會才鑽了空子。像我這般名聲不佳,又身患殘疾的姑娘,試問哪家會要?他找上門兒來提親,您能保證不是第二個喬清池麼?人心隔肚皮,母親只遠遠望一眼哪裡知道他是怎麼想的?萬一以後把女兒拎到家門前來,哭著要爹爹救濟,屆時怎麼辦?萬一他看著女兒腿腳不便,往後出言不遜,覺得咱們明家好欺負,屆時又該怎麼辦?母親想把女兒嫁出去是好事,可也要把眼睛擦亮一點,喬家人的虧還沒吃夠麼?」

  葉夫人被她說得啞口無言。

  「殘廢非我所願,試問誰不想四肢健全,能跑能跳?更何況,當年我是什麼緣由廢了腿的,夫人不會不記得吧?」

  「這……」

  當年之事,是明見書最不願想起的過往,被她這麼一提,心中也感到不好受,皺著眉呵斥葉夫人:「行了行了,好好的吃個飯,說這些作甚麼?什麼劉安,什麼校尉,做續絃你也的說得出口!?她就是不嫁人又怎麼樣,難不成我明見書還養不起自己的女兒麼?」

  聽這口氣是惱了,葉夫人只得尷尬地應了一聲,不再多話。

  一頓飯吃得毫無滋味。

  宴席撤去之後,江城立在門外等候,明霜果然又是最後一個出來的,低垂著頭,長長的劉海遮住了眉眼,臉頰上淺淺泛著紅色,大約喝了酒。抬頭時迎上他的視線,唇角便彎了起來,訕訕地衝他一笑。

  「小江……」

  他狠狠皺緊眉頭。

  方才在席上的話他自然有聽到,明明心中委屈,還得這樣朝自己微笑,他寧可她哭出來,也許還好受一點。強忍著想上前抱她的衝動,江城只伸手往她額頭探了探,問杏遙道:「又喝酒了?」

  後者嘆氣,「沒辦法,夫人叫敬酒。」

  「喝得多麼?」

  「還好,就一兩杯。」

  明霜酒量素來不好,幾乎是沾一點就醉,一回到房見,便嚷著說頭疼。杏遙扶她在床邊坐好,把人交到江城手上「你來照顧小姐,我去盛碗酸梅湯給她。」

  「好。」

  姚嬤嬤本打算進來,遲疑了一會兒,又退了出去。

  屋裡再無旁人,江城倒了杯茶水,也挨著明霜坐下,柔聲勸道:「喝口水吧,潤潤喉。」

  她迷濛著一雙眼,抬起頭看他:「你餵我吧。」

  江城於是把茶杯送到她唇邊去,明霜卻擰著眉躲開。

  「在城郊那晚可不是這麼餵的。」

  見他耳根子一下就紅了,半晌遲疑著沒有動靜,明霜不禁難過道:「當初可以,現在就不可以了?」

  「那樣……不好喝。」

  「那你往後也別親我了。」她背過身去,「反正也不好喝。」

  江城拿她沒辦法,啼笑皆非地嘆氣,頷首飲了一口茶,捏著她下巴轉過臉,低頭吻下去。

  微澀的茶水渡過口來,還有些溫熱,沿著她唇角往外溢,從脖頸一路往下流淌,胸前的衣襟登時濕了大半。江城趕緊推開她,手忙腳亂地去取巾子。

  正專心給她擦拭,明霜卻突然伸出手來環著他脖頸,埋首在他發間。江城動作一滯,靜默了半晌,發覺她渾身在微微顫抖著。

  她哭的時候不喜歡被人看到,他知道這一點,因此也沒有多問,手臂一抬把她往自己懷裡掩了掩,掌心輕輕拍著她背脊。

  「你說……這叫什麼人啊,說那些話,還算是我弟弟麼?還算是我母親麼?我怎麼樣也是明家的小姐,他們幾時有把我當親人看?」

  明霜埋在他頸項間抽噎。

  「被退親,最難過的人不應該是我麼?他們想過我的感受麼?連句寬慰的話都沒有,字裡行間全怪我一個人。」

  「葉夫人成天就想把我嫁出去,我不在她眼前她就高興了……他們還打算讓我給人家做續絃,我憑什麼要去那樣的人做媳婦兒……」她說著,摟著他脖子的手便收緊了一分。

  江城眸色漸沉,手兜著她後腦勺,低低道:「明日我就去向夫人提親,我娶你,好不好?」

  明霜從他懷裡抬起頭,伸手撫上他臉頰,莫名地笑出聲來:「我倒是想啊,今天明英還嫌你礙眼來著,這會兒去提親,葉夫人準把你從門口掃出去。」

  她思索了一陣:「不如,你帶我私奔吧?」

  江城微怔,剛要說好,明霜又顰眉搖頭。

  「哎,也不好也不好,遙遙和嬤嬤還在府上的,我若是走了,她們幾個人肯定要遭罪。」她發愁地咬著下唇。

  要有個辦法順理成章從明府離開就好了……

  明霜驟然想到了假死兩個字,猶豫地看了江城一眼,但沒有說出口。

  等杏遙端著酸梅湯回來時,人已經縮在被窩裡睡熟了,江城起身來和她交換了一下眼神,隨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

  夏夜裡,草叢中滿是蟋蟀的鳴叫聲,襯得四周愈發安靜。

  西跨院的一間房舍內,幽幽亮著燈火,桌上的箋紙墨跡初乾,江城放下筆,回頭望了一眼窗外,白色的信鴿探頭探腦地往裡瞧,咕咕直叫。

  他從抽屜裡抓了一把小米,散在窗沿邊,鴿子幾步跳過來,低頭一粒一粒的啄著吃。

  紙上的墨轉眼乾透了,等信鴿吃完,他才疊好放到鴿子腳下的小竹筒裡,輕輕一推,將它放飛出去。

  嘩啦啦一陣鳥雀撲打翅膀的聲音,很快就從耳邊遠去了。

  淺淡的月光照耀下,頭頂飛過一道黑影。

  陳阿元提著燈從這附近走過,很是狐疑地仰頭張望,然而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見。

  背後跟著的兩個家丁見他舉止奇怪,不由發問:「陳大哥,怎麼啦?」

  陳阿元立在院門口若有所思地琢磨道:「總覺得這個姓江的有些古怪……我想找個人看著他。」

  「行。」那家叮噹即道,「小的這就支幾個人過來守在這附近。」

  「誒——別。」陳阿元抬手喝止,「他身手可不弱,尋常的人看不住,你們這樣反而打草驚蛇。」

  思索片刻,他自懷中摸出一袋錢,掂了掂交給那人:「這樣吧,你拿這錢去客棧或是賭坊,雇兩個江湖人,要會些武功的,就在跨院周圍盯梢。記住,不要離得太近,不要被他發現,有什麼動靜也別擅自做主張,先回來告訴我。」

  「行,小的馬上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