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東風惡】

  明霜午覺才睡醒,陳阿元就頂著太陽在門外說是要求見。

  她喝了口茶潤喉,把杯子遞給杏遙,邊笑邊奇怪:「怎麼大熱天的跑來了,你趕緊讓他進來,可別中暑了。」

  「誒。」杏遙點點頭,推她出去。

  陳阿元就在屋簷下陰涼處站著,一張臉被曬得通紅,抬起袖子正在擦汗。

  「二小姐好。」

  明霜忙招呼他,「阿元,來吃綠豆糕。」

  「謝謝二小姐的賞。」他跨過門檻,左右打量,「那個……江侍衛呢?」

  明霜笑道:「他不在,你快吃吧,沒事的。」

  一聽到江城不在,他鬆了口氣,立時換上一張肅然的臉。

  「小姐,小的有件事必須要告訴您。」

  見他表情如此正經,明霜不由和杏遙對視了一眼,「怎麼了?你說來我聽聽。」

  陳阿元擰住眉頭,低聲說:「這個江城,不是什麼好人。」

  明霜聽完一愣,隨後就笑了:「阿元,你是不是和小江有什麼誤會啊?」

  杏遙也頷首:「是啊,老見你躲著他。」

  「我是說真的!我曾經親眼看見他床下放了本帶血的賬簿。」陳阿元緊張道,「就是那陣子官府到咱們府裡來搜查,說是在抓一個殺了城中富豪的歹毒凶手。我當時害怕,沒敢告訴別人,現在一想,肯定是他幹的。」他越說越激動,湊上前來,「小姐,這江城太危險了,他會傷了您的,咱們還是告訴老爺吧!」

  「誒——」明霜一把拽住她,望著杏遙哭笑不得,「你真的是誤會了……」難怪他回回見了江城都躲,原來是因為這個。

  明霜安撫道:「那個賬本其實我的,不小心給沾了些硃砂,你看錯了。」

  杏遙也忙幫腔:「對,對,我可以作證的。」

  「你們……」陳阿元著急地跺了跺腳,「你們都被他給騙了,他到咱們府裡來絕對沒有安好心的。之前就有人見他深夜裡悄悄飛鴿傳書出去,我派人去調查,你們猜怎麼著?那些信鴿全都是飛往嚴府的,小姐,這人居心叵測,和嚴府一直都有來往!」

  明霜不以為意,「他本來就是嚴大人的人啊,有往來不是挺正常的麼?」

  「有什麼事不能光明正大的找上門去,非得要傳信這樣隱蔽?來往一兩次也就罷了,要是經常呢?」

  他忽然想起什麼,話鋒一轉,「您還記得上年落水的事兒麼?推您下水的,查出來可是個後院打雜的伙伕,叫李子?」

  明霜輕輕頷首:「我知道,他年前就因為傷勢過重死了,家裡還支了點銀子給他下葬。」

  「您可知道他哥哥是誰麼?」陳阿元低低道,「他哥曾是嚴大人府上的書僮,眼下已經做到管事了。那次落水之後,嚴大人就順理成章地把江城安排到您身邊來,這豈不是太過巧合了,你們不覺得可疑麼?」

  「阿元,你想太多了。」她訕笑道,「你看……他從早到晚都跟我在一起啊。」

  「是,江侍衛白天是跟著您在一起,可後半夜呢?小人記得他是子時回房對吧?」陳阿元不急不緩道,「他武功如此高強,您確定他後半夜沒有在咱們府裡作什麼手腳麼?」

  陳阿元定定地看著她,「他來給您告假的次數也不少了,在那些時間裡,他做了什麼,說了什麼,您真的知道麼?」

  明霜咬了咬下唇,「小江不會背叛我的,他沒有理由……」

  「小人不是空穴來風,小姐您看看這個就知道了。」陳阿元出聲打斷,把信遞了上去,他將此前的經過簡單陳述了一遍。

  「小人和江侍衛不熟,是不是他的字跡,想必小姐最清楚。」

  信就在眼前,明霜接過來的時候,竟莫名感到心慌。

  展開信紙,厚厚的好幾頁,白紙黑字映入眼簾,她一一看下去,目光漸漸往下沉,捏著信封的手越攥越緊,連指甲蓋都泛著白色。

  她渾身微顫,不等看完,便猛地轉過眼來,厲聲呵斥:「陳阿元,你好大的膽子!」

  「江城和你什麼仇什麼怨,你一定要編出這些故事來陷害他?」她呼吸很急促,大口喘著氣,狠狠拍著輪椅的扶手。

  「說!到底是誰指使你這麼幹的,你說!」

  陳阿元嚇得噗通一聲衝她跪下,邊哭邊磕頭,「二小姐,我沒有,我講的都是實話啊!喬清池前車之鑑,已經把您害成這樣了,我只是擔心您被他利用,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利用」二字彷彿重錘一般迎頭敲下來,明霜只覺得心中惶惶不安,眼皮抖得厲害,那樣熟悉的恐慌之感,在胸腔裡迅速蔓延開。

  「不會的,不會的……」

  「他不會騙我的!」她眼神飄忽地盯著虛裡,喃喃自語了許久,忽然朝陳阿元喝道,「是你在騙我,你找人仿的他的字跡,你想陷害他,是不是?是不是!」

  她不願意相信,伸手狠狠揪著他衣襟,動作大得險些從輪椅上摔下來,陳阿元連連搖頭,哭得滿臉是淚:「小姐,阿元沒有騙你,真的沒有騙你啊……我對天發誓!」

  他伏在地上,對著她不住叩首,腦袋磕得砰砰作響,明霜卻沒看他,望著旁邊呆呆出神,無論盛夏的日頭有多大,照進門來,她也只覺得寒冷無比。

  杏遙忙上前來替她順氣,看著她這個樣子,又是心疼又是難過:「小姐,您先冷靜一下,咱們在這怪阿元也沒用,不如把江侍衛叫來當面問問他吧?有什麼誤解也可以一併說開啊。」

  「好。」靜默了許久,才聽她顫聲道,「你去叫江城過來。」

  *

  房內放著冰山,寒意從四面八方湧入體內。

  江城頷首掀起珠簾,背後的門便被人輕輕關上,杏遙正緩緩放下捲簾。他知道這是明霜審問人時的一貫作風,只是今日略顯異樣,屋裡的人很多。

  陳阿元立在一旁,垂著手,眼角尚有淚痕,明霜就坐在前面,簾子落下的陰影把她罩在其間,看不清神情。

  她手裡握著一封信,握得太緊,手背上青筋畢露。

  信封雖是最尋常的竹紙,江城卻隱隱約約意識到了什麼,抬頭時,見她目光有些淡漠,不喜不悲的。

  明霜把信紙扔到他面前,柔聲問:

  「你寫的?」

  輕飄飄的幾頁滑落在他腳邊,垂眸便能清楚地瞧見信箋上的墨跡,每個筆劃都足以定他死罪。江城拽緊拳頭,頓了許久,才出聲道:「是。」

  「你知道你寫的是什麼東西麼?」

  「知道。」

  「你知道?」她似笑非笑地重複了一遍,「這麼說來,不是第一次了?這一年,你在明家撈的東西不少吧?」

  他顰了顰眉,嘴唇微動,卻仍舊沉默著。

  「難怪嚴世伯要讓你來呢。」明霜靠在椅子上,望著他,艱難地帶著笑容,「武功那麼好,又有我罩著,誰會懷疑你?」

  江城澀然開口:「我只是……奉命行事,並非有意要瞞著你。」

  「果然是嚴家養的一條好狗。」她邊笑邊點頭,「所以呢?為了讓你能有個正當理由跟著我,於是把我推下水麼?」

  他抬起頭,幾乎無力地辯解:「是嚴大人的意思,我從來沒想過要害你。」何況那時,他根本不認識她……如果早知會有今日,無論如何他都會阻止。

  「真是巧。」明霜對著他冷笑,「喬清池前不久也同我說過一樣的話,你說我信誰呢?

  「反正只要我不死就對了,是麼?無論是被人推下水,還是被人劫持,只要我還活著,你們就問心無愧了,是不是?!」

  「不是……我的確是受嚴大人所托在明府臥底,可我……」他神色悲慼,「可我喜歡你,也是真的。」

  「喜歡我?你們都說喜歡我,我的喜歡就這麼廉價麼!」明霜指尖深深扣緊扶手,雙目通紅,「你和喬清池是一樣的!你比他還要可恨,你整整騙了我一年!我那麼信任你!至始至終沒有懷疑過你,而你呢?」

  她滿腔的怒火順著眼淚滴透衣衫,「你做什麼事都瞞著我,暗殺張毅的事你瞞著我,喬清池偷樑換柱你也瞞著我,我在外面替你說盡了好話,受盡了人的白眼,把整顆心都給你了,結果換來的是什麼!?」

  屋裡的冰山隨著溫度的升高開始破裂,那些冰水,像是浸入骨髓,從頭到腳一片寒冷。

  什麼離開明家,什麼一起私奔……她一度真心誠意對待的人,一度想放棄一切和他相守一生的人,到頭來竟也是在騙她。

  她覺得自己就像是個笑話,連到最後都不願意相信,哪怕他矢口否認,哪怕他說這一切都是阿元設計的陰謀,怎樣都好,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候承認,為什麼不一直騙下去……

  「連你都在利用我……」她幾乎痙攣地抓著輪椅,流著淚朝他哭道,「你們全都衝著我下手,為什麼?是覺得我好欺負嗎?是嗎?!」

  她嘴唇白得嚇人,眼淚順著臉龐滴下,江城喉頭微哽,輕輕喚她:「霜兒……」

  「你閉嘴!」明霜抄起手邊地茶杯,猛地摔向他,清脆的聲響伴隨著滾燙的茶水一齊在地上濺開,然後又緩緩流淌到她腳邊。

  「你們每個人都在騙我……」淚眼迷濛,她心裡恨極了,衝著眼前的昏黑哭吼道,「你們每個人都騙我!我對你們再好,你們還是要騙我!就因為我是個瘸子,到頭來……你們終究瞧不起我!」

  她曾經那麼信任的人,如今站在她的面前說,他也是在利用她。

  這一刻,她覺得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所有人都是假的……

  她還能信誰?

  杏遙聽得心裡如刀絞般難受,咬著嘴角抹眼淚。

  「小姐……」

  明霜緩了口氣,「我不想看見他。」她怒目望著江城,他眼裡的情緒太過簡單,近乎認命地與她對視。

  「杏遙,阿元,把江城帶到我爹爹跟前去。」她啞著嗓子,「你告訴他……」

  明霜含淚咬了咬牙,「這個人,以下犯上,出言不遜冒犯了我。明家養不起這樣的侍衛,送回嚴府去吧!」

  她現在,什麼也管不了。

  心裡空落落的,連呼吸也變得艱難起來。

  「今天的事,不許任何人傳出去。」

  見陳阿元還在發怔,明霜回頭喝道:「還愣著幹什麼!」

  杏遙忙拉著他過去,一前一後的輕手輕腳從屋裡離開。

  珠簾被掀起又放下,叮叮噹噹作響。等她回過神來時,周圍已經空了。

  擺在角落的冰山往外釋放著寒氣,白煙滾滾,腦中一片混亂,似乎什麼也沒有。

  姚嬤嬤悄然進來,走到她背後,輕輕往她肩頭摁了摁。

  明霜訥訥的轉過頭,眼裡噙著淚水,盯著她半晌都沒有說話。

  姚嬤嬤摸著她的發髻,澀然道:「想哭就哭出來吧,別憋著。」

  明霜呆愣許久,咬著下唇,伸手抱住她腰身,哽咽道:

  「阿嬤……連他都騙我,連他都是騙我的……」

  姚嬤嬤聽得心裡酸澀,緊緊摟住她,拿手一下一下撫著她背脊。

  「沒事了,沒事了,總會過去的,我們霜兒最勇敢了……」

  她全部的耐心都在這段時間裡被消磨殆盡。

  如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