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志難成】

  明霜微微一怔,這才留意到身後那兩排站得整整齊齊的禁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又哭又笑的委實有些尷尬。她紅了紅臉,低聲問道:「這些都是你的人?」

  「嗯。」

  「當官了?」

  「嗯。」

  她好奇:「幾品啊?」

  江城含笑道:「你猜猜看。」

  不知他究竟做了些什麼,但三王爺逼宮這事兒他一定有參與,否則也不至於受傷。都說開國元勛會有大封,明霜想了想,伸出五指來。

  「這個數?」

  江城搖搖頭,笑著把她其中兩指扣下去。

  明霜訥訥地望著他眨眼睛:「什麼職位?」

  「沒什麼,官復原職而已。」

  她一面回憶一面頷首:「三衙副都指揮使?」

  「正的。」

  *

  幾輛黑漆平頭車從巷子口緩緩駛出,前有禁衛開路,後有僕從跟隨,排場之大,街頭巷尾的人都跑出來瞧熱鬧。

  隔壁家的兩個婦人驚得目瞪口呆,眼看著江城把明霜抱上馬車,心頭又詫異又豔羨。

  氣候尚冷,車上的坐墊鋪的厚實,小桌邊還有茶爐子,一進來便覺得暖和,茶香撲鼻。明霜在窗邊撩起簾子往外看,見得如此氣派之景,不由好笑:「怎麼搞得這麼張揚,這可不像你。」

  江城捅了捅小風爐,讓火燒得更旺盛一些,然後給她倒茶水。

  「我不在的這段時日裡,你一個人住在這兒,想必會有人傳些什麼風言風語出來。這樣也好。」他淡淡道,「至少可以堵住他們的嘴。」

  原本明霜是不在乎的,自打來了京城,對於這種情況她已然適應,可聽他這麼說來,心裡忍不住歡喜,摟著他胳膊一頭靠上去,喃喃道:

  「真好,我以為你回不來了。」

  江城拍拍她腦袋:「我答應過你會活著回來的,說到做到。」

  車子走得平穩,這空間裡終於只剩他們兩個人,他垂下頭去吻她,細細斟酌,淺淺溫存,帶著多日來的思念,摟在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緊。

  「往後,咱們再不用東奔西跑了。」他柔聲道,「你只管待在家裡,什麼事都不用你操心,有我在。」

  明霜聽完就笑了:「好像一個廢物啊。」

  江城不禁苦笑:「有這麼說自己的麼?」

  指腹在她手背上輕輕摩挲,肌膚溫軟細膩,卻因為太清瘦,骨骼分明。折騰了這麼久,她的確應該好好休息休息了,江城下定決心,等回了京城要仔細給她補一補身子。

  車窗外,山山水水,小橋人家,一併緩慢倒退,明霜出神地看了一會兒,還沒從這樣的變化中緩過神來。不到半年的時間裡,她經歷了太多的事情,彷彿在明家小院裡侍弄花草的時光就在昨日,一覺醒來,杏遙還沒出嫁,江城還在門外站著,鳥雀嘀嘀咕咕……

  原來不知不覺,許多人,許多物都不一樣了。

  她忽然想起什麼:「回家?是回……哪個家?」

  江城喝了口茶,衝她一笑:「江家。」

  趕了兩天的路,到京城城門下時,已近黃昏。明霜看著眼前熟悉的景色,心中卻無端慌張起來……

  她從來沒去過江城的家啊……

  明家已經被抄了,據說之後宅邸已讓人買了下來,等著重建。江家的老宅當年雖也有抄家,不過一直保存著,只略略翻修整頓後便能入住了。

  時隔多年,江家的人大部分已經離散失去了聯繫,饒是如此,明霜心裡還是七上八下的。

  車馬停下,江城抱她下來,朱紅的大門早已敞開,管事頷首恭敬地喚了一聲「大人」隨後又朝明霜鞠躬,叫了聲「夫人」。

  宅子很大,和明府不相上下,可以想像出曾經亦是一副繁榮昌盛之景,只是現在人少,看著冷冷清清的。

  「前面就是書房,我把你從前愛看的那些都搬了過去。」江城抬手給她引路,「往後若是想看別的,咱們再叫人買。」

  明霜含笑:「好。」

  大約他也是剛剛回家,府裡的下人置辦得不多。走半天也沒見著一個,四下里格外安靜。

  她倒是很喜歡這種氣氛,院子裡有一方小池塘,明霜拉拉他衣袖:「叫人種點荷花吧,光禿禿的也不好看,等夏天我們還能吃鮮蓮藕呢,你說好不好。」

  「嗯,一會兒我命人去辦。」

  沿著迴廊一道走,不遠處忽然隱隱聽見有刀劍破空之音,草木疏影之後,有個少年正手持一把□□舞得虎虎生風。

  許是聽到動靜,他回身收了槍,轉過眼朝這邊看。

  江城抬頭喚道:「言兒,過來。」

  少年聽話地把槍擱下,小跑著到他身邊。

  「哥。」

  這孩子年紀輕輕的,瞧著也就十二三歲,但個頭很高,身強體壯,眉眼和江城有幾分相似。

  他頷了頷首,向明霜介紹:「我弟弟,江言。」

  她眼角一彎,微笑道,「小言。」

  對方明顯詫異了一下,皺著眉看了看江城,微頓片刻,神色又恢復如初,乖巧地向明霜施禮:「嫂嫂。」

  「真乖。」她眯著眼睛笑,順手撫上他腦袋揉了兩下。江言無比震驚地瞪大了眼睛,本能地想後退躲開,抬眸瞅見江城皺了皺眉,他只好順從地把腦袋低下來讓她摸個夠。

  「多大啦?」

  「十三……」

  「十三呀,不小啦,定了親事沒?」

  「……」

  江城輕咳了一聲:「他還小,暫時沒考慮這些,先立業後成家,我想等他有出息了再考慮親事。」

  看著這孩子活像是看見他小時候,明霜忍不住支著下巴仔細打量他。

  江言倍感壓力地向江城投出求助的目光,然而後者只平淡地對他點點頭,點得他心裡直髮虛。

  「時間不早了。」江城終於出聲打圓場,「趕了一天的路,你也累了,先回房休息休息。」

  「好啊。」明霜依言頷首,自行搖了輪椅,慢騰騰地繼續往前逛。

  眼瞧她走遠,江言這才炸毛似的把江城胳膊抱住,「哥,她、她剛剛摸我頭了!」

  「嗯,我看見了。」

  「她怎麼能摸我頭呢!」後者不可置信地撓撓耳根,又抓抓頭髮,「她真是我嫂子啊?!」

  江城睇了他一眼,「那不然呢?」

  「呃……可、可是……」

  話還沒說完,江城就伸手,在他腦袋上揉了兩下,「好生練武。」說完,舉步便走了。

  原地裡,江言還在發怔,半晌才往頭上摸去。

  「你們……」

  未晚和姚嬤嬤先他們一日到府上,茶水,床鋪,妝奩,所有的而一切都替她準備好了。吃完飯後,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明霜早早地擁著被衾在床上躺著小憩。

  桌邊亮著燈盞,江城正提筆在寫文書。

  她捧著話本看了一會兒,偏頭見他手邊疊了好幾本,不驚奇道:「你才上任多久,怎麼就有這麼多要寫?」

  「正因為才上任事情才煩雜。」他蘸了蘸墨,「聖上打江陵而來,對京城的事一無所知,我需要把這幾年三衙的案宗理清楚,好讓他過目。」

  「你理出來我幫你抄幾份吧?」她放下書,「這麼寫得寫到什麼時候。」

  「不要緊,反正也不急於一時。」

  聞言明霜不好再多說什麼,隨手翻了一頁,忽然道:「對了,家裡就小言和你麼?」

  「嗯,爹爹在西寧州,聖上月初就下令讓他回京復職。這會兒應該在路上了。」說著,他停筆笑了笑,「我們倆的事,過年的時候我也寫信告訴他了,你放心。」

  她倒不是不放心,明霜不由擔憂,「你這麼講我怪緊張的……怎麼辦,我是不是要準備什麼見面禮給他?」她琢磨道,「你爹最喜歡什麼?」

  「喜歡什麼有什麼要緊的。」江城擱下筆,理好手上的文書,坐到床邊,低頭在她唇角上一吻,「反正你都嫁給我了,今生都是我江家的人。」

  明霜「嘖嘖」搖頭,伸手來摟他脖子,語氣泛酸:「了不得了不得,你現在可是江大人了,再也不是從前跟在我身邊的小侍衛,人人都叫你官老爺,叫你大人,哎……我明霜今非昔比,不是千金小姐,也沒有顯赫的家世,想必我的話你也不會聽了,哎哎哎,我好可憐啊。」

  她一連三歎,聽得令他發笑。

  江城握住她的手放在唇下親了親,「誰說的?在我心裡,你還是我的小姐。」

  「咦?是麼?」明霜歪頭,揚眉調侃他,「那你方才該用什麼謙辭稱呼自個兒?」

  江城哭笑不得,「屬下。」

  「那我呢?」

  「小姐。」

  明霜挑起眉來打趣:「誒,這就對了。」

  說話間,她手指將他衣帶解開,從衣襟裡滑進去,避開他傷處,有意往下撩撥,存心使壞的調笑道:「現在知錯了麼?」

  直到他身上有傷還故意亂來,江城心下好笑,摁住她的手,傾身上去吻她,溫軟的唇瓣含在口中,思念如潮水般將他淹沒。

  耳畔聽他低啞著嗓音慢聲道:「屬下知錯了……」

  明霜閉上眼睛抱住他,口齒含糊:「再說一遍。」

  「屬下知錯了。」

  「再說呢。」

  「屬下……唔。」

  舌尖被吻住,他發不出聲,交纏了半晌,驀地發覺衣衫被他撥開,明霜低聲問:「不是說有傷麼?」

  「無妨。」他倒也很配合,「屬下/體質好,這點傷可以忽略。」

  「這可是你說的。」明霜湊上前,「那我可不管你了。」

  江城蹭蹭她鼻尖,笑道:「好。」

  都說小別勝新婚,再加上新婚的時候不過一個月他就走了,提心吊膽等了那麼久,明霜心頭有說不出的滋味,情到濃時,直咬住他耳根,逼著江城喘著氣小聲說喜歡,這才肯放過他……

  夜深人靜,燈燭已熄,燭淚在桌上結了厚厚的一層。

  她睜開眼,藉著月色看到他胸膛上那些傷痕,有淺的,有深的,一道一道都是他們走過的痕跡。他睡得熟,明霜不敢拿手觸碰,只佯作睏倦地把頭靠上去,入耳是沉穩的心跳。

  腰際忽然一緊,他把她往懷裡帶了帶,拿下巴抵著在她頭頂,仍舊沉沉而睡。

  *

  天色陰暗,大風平地而起。

  來到嚴家時,已有下雨落下。

  這地方他熟得不能再熟了,從前有五年的時間都是在此地度過的。眼下嚴濤親自培養的侍衛隊已被撤掉,如今人走茶涼,滿目狼藉。

  江城走進書房的時候,嚴濤還歪在太師椅上看書,一副很悠閒的模樣,擺好杯子請他用茶。

  「毛尖,也算是上品了,難得你們還給我留著好茶,嘗一杯吧。」

  他沒有動,身後有人把聖旨抖出來讓他宣讀。

  「怎麼?怕我下毒。」嚴濤自顧把那杯喝了,抬手一擺,「行了,聖旨也不必讀了,橫豎不過是賜死,一會兒我謝恩便是。」

  他擺弄手裡的空杯子,笑了笑,又皺眉捂著臉啜泣,忽喜忽悲,他嘆道:「我養了一條白眼狼啊,當初真該殺了你的……是我從安武坊把你救出來的,你莫非忘了嗎?」

  江城冷眼看他:「五年出生入死,以及那日刑部地牢裡的酷刑,這些還你的恩情,足夠了。」

  這人的表情和當初相識的時候相比大有不同,嚴濤看了他良久,才諷笑道:「也罷,你如今有了個拖累,再也不會是從前那把利刃了。江城啊……再好的刀也會鈍,你自求多福吧!」

  他顰著眉,並不言語,從書房退了出來,兩旁禁衛端上酒水。

  院中的雨勢漸大,夾雜著雷聲,他抬頭往天上看去,烏雲密佈,暗光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