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
【燕辭歸】

    明霜常在院子裡張望,大門一直是開著的。正月裡,街市上行人寥寥,連匆匆路過的人都沒有,更別說那個之前送信的信使了。

  他或許是有事,一時騰不開身,畢竟此前五日寫一封,也的確是太勤了些,再等等吧。

  如今乾著急也沒有辦法,她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初五這天,趙良玉就帶著高恕父女過來瞧她,手裡提了不少年貨,明霜也準備一盒子的糖果和小玩意兒拿給高小婉玩。

  上回來時還不見有貓,這次一看院子裡多了個小動物,她自然什麼也顧不得了,滿院子追著貓跑。

  「小婉,你慢點。」高恕招呼她不住,一見有未晚跟著,遂不再多管,斟了杯茶,同趙良玉並排而坐。

  四周掃了一圈,他奇怪:「小姐……怎麼不見大公子?」

  明霜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他有事出門了,這段時間不在家……高先生找他何事?」

  「哦哦,也沒什麼。」他搖頭,「我就隨便問問。」

  幾個茶果下肚,趙良玉嘆了口氣:

  「城裡這段時間真是腥風血雨的,也就您這兒還能避一避。」他發愁地啄了口茶,捧在手上暖著。

  聞言明霜不由狐疑:「怎麼了?」

  「誰知道啊,滿城戒備著,連出城門都得走好幾趟手續。」趙良玉不由擺首,「訃告上的榜文又說得不明不白,大過年的街上搞得像是要打仗了似的,一點年味兒都沒有。」

  高恕默了一陣,「我聽到傳言,說是因為三王爺逼宮,射殺了今上,內廷裡的所有人都被侍衛司的給軟禁起來了。」

  趙良玉白了他一眼:「那我聽說的還是瑞康王逼宮呢。哎……甭管是誰逼得宮,和咱們小老百姓有什麼關係,最要緊的事,官家不能擋人做生意啊!」他把手一攤,「鬧成這樣,運個貨都麻煩,要不是這幾天過年客人少,回頭等年過完了,咱們貨到不齊,這可怎麼辦呢?!」

  明霜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既是這樣,那別家呢?」

  「大傢伙兒都差不多,但凡要採買的,都叫苦連天。不過有個奇事兒,一直和咱們對著幹的那家鋪子倒是生意興隆,似乎完全沒被影響到,您說邪門兒不邪門兒?」

  她淡笑:「有什麼可邪門兒的,不過是和咱們當初一樣,有些消息早得了罷了。」

  「也是。」趙良玉唉聲嘆氣,「風水輪流轉麼,總是有人歡喜有人憂的。」

  「不著急。」明霜寬慰道,「再戒備也不至於戒備那麼久,過段日子想必就好了。」

  「但願如此吧。」

  閒談片刻,她猶豫再三,還是出聲問高恕:「先生,從前是小江家中的管事?」

  「不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會子多虧夫人和老爺提拔我。」他剝了顆花生往嘴裡送,「小姐怎麼忽然問起這個來?」

  「沒有,就是好奇。」她淺笑道,「不知小江從前都認識些什麼人?他不告訴我,我也不太好意思問。」

  反正只是閒聊,想想他們倆已結為夫妻,告訴她這些應該也不打緊。高恕順口說:「大公子是打小在武館、軍營裡混大的。江家出了幾個文官,就是不曾有孩子習武,以至於後代體弱多病,都不得久長,所以到了老爺這一輩就把兩個兒子全拉出去練武了。

  「這練功麼,自然有師父和同門師兄弟。年輕人嘛,少年時候少不得有幾個一塊兒瘋一塊兒鬧的,上回跟著救您的那位蕭公子便是了。當時,江家還很得勢,他倆還都跟著去陪三王爺習武來著。」想起往事,高恕禁不住嘆惋,「可惜之後王爺被遣去了封地,蕭公子跟著王爺走了,大公子就……」

  接下來的發展,他沒言說她也知道。

  回想江城說要走的當晚,的確是去見蕭問了,莫非是他和他說了什麼事?

  眼下知道他去向的,只有那個信使和蕭問,然而這兩個人,明霜皆不知根底,更不知從哪裡尋起。

  明明都是夫妻了。

  事到如今,她才覺得自己對江城真的所知甚少啊……

  整個年過得沒滋沒味,饒是有高小婉陪伴,明霜仍感到冷清。過完了年,她在鎮子口將高恕父女倆送走,由未晚推著回了家。

  趙良玉這宅子附近都有人住,隔壁是家做香料買賣的,兩個婦人有說有笑地在院中晾曬衣裳,餘光瞥見明霜的背影,忍不住嘖嘖兩聲。

  「趙家老爺子不是把屋租給了兩口子麼?怎麼這些天我只見著姑娘,沒見到她男人?」

  「誰知道。」另一個不以為意,「你瞧她那樣兒,缺胳膊斷腿兒的,也就長相好看,換了誰心甘情願想娶啊?八成玩膩了就丟了,這男人麼,哪一個不是朝三暮四的。」說完,還拿手肘捅捅她,壓低聲音,「我見過她男人,生得可俊了,高高大大的。這般模樣,去哪兒都不愁沒姑娘嫁給他啊!」

  「啊喲,那真是可憐。」她笑道,「這年紀輕輕就要守活寡了?」

  「可不是麼,你看她,丫頭婆子服侍著,也沒個正經手藝養活自個兒。這種金貴日子還能過幾天?」

  只當她是哪家小姐私奔出來的,這情況也不少見,沒一個有好下場,那兩個人越說越來勁,湊到一塊咯咯直笑。

  時間一天天過去,仲春已至,距江城離開已經三十多日了,兩個月的期限逐漸臨近。

  未晚雖不見明霜面上有什麼異樣,但夜裡她房中的燈總是遲遲不滅,大約也是擔心不已,她不知從何安慰起,只得每晚煮杯安神茶給她喝。

  除夕當晚看到的血跡在心裡放大,饒是不願這樣去猜測,可明霜又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

  他回不來了。

  他極有可能真的回不來了。

  冬夜裡漫長又孤冷,在經歷了數日的掙扎之後,她努力讓自己振作起來。

  無論如何,生活還得繼續下去,不能就這樣倒下。

  從年初開始,趙良玉隔三差五就會來找她訴苦,「小姐,這樣下去可不成啊,咱們上個月的淨利已經少了一半,貨沒法及時供應,咱們會損失很多老顧客的。」

  「你來找我,我也沒有辦法。」明霜搖搖頭,「官府不放行,注定了運貨會是個麻煩。眼下只能從最近的地方找貨源了。」

  「話是這麼說,可是附近的貨源自然不及蘇杭之地好啊。」趙良玉扶著額頭嘆氣,「原以為三王爺偷天改日,得繼大統以後會把禁令撤除,想不到還是如此。看來這不鬧騰個半年是不會消停了。」

  又換皇帝了,這局勢真是變幻多端,難以預測。

  不過嚴濤目的不純,妄想做攝政王,可惜沒尋到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不服氣的人太多了,自然不能如他的意。

  明霜合上賬簿,「你放心,既然新帝得繼大統,想必禁令很快就會撤掉,上一位登基之日還要大赦天下呢,三王爺睿智,不會不顧及這些的。」

  她又問:「咱們庫存的銀兩還夠幾日?」

  「早著呢,養那幫夥計吃喝,一年半載都不成問題。」

  她頷首:「那好,這段時間不要接生意了,能賣多少就是多少,等禁令撤了咱們再作打算。」

  其實明霜一點頭緒也沒有,前一陣子奔波勞累,這段時間又憂心忡忡,完全沒有顧到商舖,甚至不知現下鋪子具體情況到底如何。

  她只得連夜看賬本,連夜想辦法。

  忙起來也好,人一旦忙起來就會無暇去想那些令人心煩的事。

  「城裡還有三家布莊,你得空去問問他們東家。」明霜把寫好的冊子遞給他,「還有從前和咱們做過生意的李家成衣鋪,緞子賣不出去,乾脆打包給他們算了。」

  趙良玉先是點頭,隨後又為難:「李家成衣鋪我去過,他們已經有人合夥了。」

  她摁著眉心頭疼道:「這樣啊……」

  正不知所措之際,門外猛然響起叩門聲,明霜把筆放下,還沒等問,未晚就慌慌張張喊道:「小姐、小姐……是官府的人!」

  官差?

  官差怎麼會在這個時候來!不是說嚴濤已經被軟禁了麼?

  屋中已無處可躲,她定了定神,索性讓趙良玉推自己出去。

  暮色四合,黃昏朦朧,從大門口往裡,兩排禁軍筆直的站著開道,不說話不吭聲,氣氛肅然而謹慎。

  未晚沒見過這麼大場面,忙戰戰兢兢地跑到明霜身邊來。

  「小姐……」

  她握住她的手,柔聲道:「別怕。」

  深深吸了口氣,明霜換上笑顏,沖旁邊的那人問道:「官爺如此陣勢,不知小婦人犯了什麼錯?」

  禁衛目不斜視,垂首朝她抱拳施了一禮:「大人身子不適,恐還在路上,請夫人稍安勿躁。」

  她聽得一愣,半晌才訕笑:「你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話音剛落,馬蹄聲從遠處漸漸逼近,在門前停下。明霜看見那人從馬背上下來,融暖的夕陽在他背後綻開,身上鴉青色的官服隨風而動。

  逆著光,甚至快要看不清他的容貌,一成不變的身姿,走路的姿態,一步一步,朝她而來。乍然讓明霜回想起那一刻,在刑場上,他負著鮮血,提著劍,目光卻無比柔和。

  頭頂上一道黑影將她罩在其中。

  「霜兒。」

  江城俯下身去,帶著薄繭的指腹在她臉頰上摩挲,唇角的笑意緩緩盪開。

  然後,低低嘆道:「怎麼又瘦了?」

  明霜垂著眼瞼,雙目怔怔的盯著前方。

  良久良久,不見她說話,江城心頭不禁一滯,兩個月的期限並未超過,原以為她應該會很欣喜,哪怕不是欣喜……也不應該是這個反應。

  「怎麼了?」他忙蹲身下去,一臉愕然地看著她靜靜掉眼淚。

  「你還好意思問我……」明霜咬著牙,「不是說好的會寄信給我的麼?不是說好的不會有事麼?為什麼大半個月了,音訊全無……」

  江城伸手,輕輕擁著她:「對不起對不起,本來過年的時候我就該回來的,這期間是出了些意外。」暗殺當晚,他胸口上中了一箭,包紮得太潦草,又急著回去見她,途中策馬狂奔,因此惡化了傷口。

  「什麼意外?連讓人捎個口信的時間也沒有嗎?」她一時氣急,手砸在他胸膛上,冷不丁碰到傷處。

  耳邊聽到他抽涼氣,眉頭緊皺,額上冷汗直冒,明霜嚇得趕緊收回手,「你、你受傷了?」此時此刻才發現他有些蒼白,像是大病了一場。

  「不礙事。」江城緩過氣來,笑答,「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她瞬間明白:「除夕那日夜裡,在門外面的人果然是你?」看他點頭,明霜不禁急得掉眼淚,「你!……傷得那麼重,你怎麼不進來啊!?」

  江城輕描淡寫地笑笑:「怕嚇著你,想想還是算了。我以為一點小傷,很快就能好,結果跟著王爺回去,一睡就睡了好幾天。」她聽著,握著他的手不由緊了一分。

  「是想著要給你寫信的,不過手沒什麼力氣,加上蕭問也傷的不輕,宮裡又諸事繁忙,一直沒機會……」

  說完,他把她的手放在唇下,溫聲道:「現在,我來帶你回家。」

  明霜正一門心思撲在他的傷上,聽得這話,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訥訥地瞧著他給自己擦眼淚:「回家?回哪裡?」

  「回京城。」他淡淡道,「我們正大光明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