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默然無言。
氣氛仿若一時之間降到了冰點。
直到……
沈浮輕笑出聲,他抓住她的手,語氣篤定地說:「你不會這樣做的。」
她的氣勢為之一窒,眼眸中紅光退去,頗有些頹然地低下頭鬆開手:「是啊,我下不了手。」她怎麼可能傷害他呢?想都不願意去想。
「遇到危險是因為我倒霉,和你沒多大關係。」沈浮無奈地說,「別忘了我們剛訂立契約時是怎樣的情形,如果不是遇到你,我早死了。所以我說了,遇到你真是件好事。」反過來說,她遇到他也許不是什麼太好的事吧?一下子多出了那麼多煩惱。他笑了笑,接著說,「知道嗎?我也曾經去找過長老,同樣是為了我們契約的事情。」
「……」她的瞳孔緊縮,「你想過和我解除契約?」
「喂,」他雙手夾住她的臉,「不帶你這樣的啊,只許州官放火,就不許百姓點燈嗎?」
「……」她微別過頭,看起來好像還是有些生氣。
「不過,比起我們的契約,我更在意的是,為什麼會是我。」一直存在於心的問題,此時此刻,沈浮終於問了出來。
是啊,為什麼會是他?
雖說長老曾經提醒過他可以自己親自去問,但因為各種原因他一直刻意迴避著它,直到這時,他覺得已經不能再避開了。
「為什麼不能是你?」她好像有些不能理解他的疑惑,「是你有什麼不對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沈浮思考了下,組織著語言,「你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我覺得你值得最好的。」而他就算勉強能說「好」,卻遠達不到「最好」的地步。
她卻毫不猶豫地回答說:「對我來說,你就是最好的。」
「額……」他汗了把,「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的表情更加不解了。
「我是想說……」他想了下,緩緩說道,「如果不是我最初遭遇的意外,讓你在不得已的情況下與我簽訂了契約,你原本應該可以有更好的選擇。」
話說出口的瞬間,沈浮自己也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是嗎?
原來他一直以來在意的是這個啊。
夜辰是為了救他,才簽訂了契約。雖說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最終水到渠成。然而,如果沒有最初的那個意外,如果一切都正常地發展,她在他的世界養好傷最終恢復人形,他們的結果也許不過是「擦肩而過,各奔東西」,他此時此刻也許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說到底,不過是他沒有自信而已。
因為從最初開始,他們之間就是不對等的。
夜辰的來歷使得她重視契約,所以才會從一開始就對他充滿了好感。如果沒有它,也許從開始到最後他在她眼中和其他人並沒有什麼區別。
而他……現在的他很確定,不管是在什麼條件下,只要和她相處過,就一定會愛上她。
明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好毫無意義又可笑的,卻又禁不住去想。
他覺得自己也真是夠了。
這一次,她好像聽懂了他的話,表情變得奇怪了起來:「你認為,我愛上你是因為契約?」
「對不起,我並不想懷疑你。」他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
「我很疑惑,是什麼給了你這樣的誤解。」她挑起眉,表情變得更加奇怪,「在你心中,難道我一直是個很輕佻的人?」
「……當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會認為我會隨意和他人訂立契約?」
「……」
「就為了救人?」夜辰持續問道,「你的世界姑且不說,你知道我的世界每時每刻都多少被保護者會因為各種意外死去嗎?哪怕他們被保護地再好,也總是有意外發生的。你認為,我會為了救人,就與他們簽訂契約?」
「……」
「我既然不會為了救人而隨意與他們簽訂契約,又憑什麼只是為了救你就這樣做?」她的聲音漸漸大了起來,近乎質問,「你認為自己和他們有什麼不同之處?」
仿若意識到了什麼,沈浮的心跳漸漸加快,甚至有些口乾舌燥。他不自覺地舔了舔嘴唇,心中有很多問題要問,卻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到最後,只發出了一個「難道說——」,就再難繼續。
「沈浮,」她推開他站起身,緩緩捏緊拳頭,「怎麼辦?我現在真的很想揍你。」
「……」他想了想,默默抱住頭,「別打臉,還有,如果可以的話,儘量輕點。」雖然張開雙臂說「來吧」也許會比較帥氣,但帥氣顯然不能當飯吃,作為一個愛面子的男人,他可不想讓誰都知道自己「被家暴」了。
夜辰:「……」
她一腳就把他踹翻在了床上,卻沒怎麼用力。
「你這樣我怎麼下得了手!」哪怕稍微強硬點也好,這種軟趴趴的樣子……她會有欺負人的感覺!
沈浮長嘆了口氣,伸展開雙手雙腿:「好吧,來吧。」這樣總行了吧?
她很是無語地盯著他,然後……
笑了。
她乾脆利落地騎坐在他身上,雙手拎著他的衣領,以一種強勢的語氣說道:「你給我聽好,這件事我只說一遍,以後如果再敢懷疑,我就打到你下不了床。」
「……」妹子咱能溫柔點嗎?
「不是因為契約才愛上你,而是……」她的話音頓住,而後俯下身,在他耳邊說,「正好相反才對。」
「……」
即使剛才已然有些類似於此的猜測,但當真的聽到這句話從她口中吐出時,他還是很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這種心情驅使他急切地追問:「什麼時候?是因為什麼?你……」
她淡定地瞥了他一眼,從他身上站起來:「不告訴你。」
「……」喂!不帶這樣的!
「準備回去吧。」
沈浮快速坐起身,一把拉住她小腿:「別這樣,反正時間還有,咱們再好好談談。」這有點不厚道啊,把他的好奇心一下子勾起,又甩手走人。
「在我心情恢復前,沒什麼好談的。」
「……」她還學會鬧彆扭了。
好像知道他在腹誹什麼,她盯著他問:「怎麼?我不能生氣嗎?」
「……我沒這麼說。」他連忙鬆開她的腿,舉起雙手投降。
比起那個冷冰冰的她,他反倒更喜歡這個鮮活的她——會高興,會期待,也會因為一些事情而生氣鬱悶,多可愛。
他不自禁地看向正在牆角邊收拾東西的夜辰,只覺得怎麼都看不夠,所以回去後,趕緊把證給領了吧。
「遇到你之前,我的確無所畏懼;遇到你之後,我也的確經常會害怕。」她背對著他,聲音再次響起,「但是,比起過去的我,我更喜歡現在這個會害怕的自己。」
十歲之前,在「本命之物」覺醒前,她不是沒有想過自己如果是「被保護者」,該如何生活下去。那時的想法很簡單,和其他被保護者沒有什麼不同,找到一個強而有力的戰士,訂立契約,依附他生存下去。
在那時,已經有不少人對她表達了在未來訂立契約的意向,因為她的發色和眸色,與「神」非常接近。
但是她卻不喜歡這樣。
如果非要找一個人訂立契約,她希望能找到一個真正看到她自身的人。
她也不知道這這種執拗的心理從何而來,更不知道,是否真的會有這樣的人。
直到,她發現自己命中注定會是一名戰士。
她想成為最強大的那一個。
為了達成這件事,她拋棄掉了很多東西,終於達成所願。
她不害怕強大的獵物,不害怕有力的敵人,更不害怕死亡——如果必須,她可以隨時為部落和部落中的人付出生命。人們的目光和過去一樣聚集在她身上,這一次不是因為雙黑,而是因為她的「強大」。
但是長老卻說——星辰,這樣是不行的。再這樣下去,你只會強大,卻無法幸福。
她疑惑地問為什麼。
他回答說——去愛一個人吧,到時候你就能明白了。
再然後,她穿越時間和空間,奇蹟般地遇到了他。
最開始還是不明白長老的話,但之後漸漸開始明白了。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她就已經缺失掉了一部分,而那部分正是她所缺失的。不懼生死,不也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不在乎生命」嗎?一個不在乎生命的人,顯然是不愛自己的,而一個不愛自己的人,又怎麼可能會幸福?
在他身邊,她漸漸取回了曾經拋棄掉的部分,再次成為了一個完整的人。
為一個人感到害怕,難道不是因為愛他?而如若得到了這個人的回應,難道不是因為她也被愛著?
可以愛人,也可以被愛,也就重新有了「獲得幸福」的資格。
他說她遇到他也許不是件好事,但事實上,這是再好不過的好事。
沒有什麼比這更好了。
即使再坦率,她也不知道該怎麼把這種心情傳達給他,沒想到居然會讓他那樣猶豫糾結。
如果能早點說出口就好了。
「這樣的我,只因為你而存在。」
「所以,你完全不需要擔心,」她轉過頭,朝他露出一個微笑,「你從沒有讓我變得更壞,只讓我變得更好,比遇到你之前的每時每刻都要好。」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遇上他,愛上他。
至於什麼時候愛上的……
那當然是……
從一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