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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今天也會來嗎?
一隻黑色幼犬趴伏在小巷邊緣的屋簷下,漆黑如夜的雙眸注視著不遠處的街道。時不時有細雨在初秋涼風的吹拂下灑落到它身上,微微打濕它滿是塵土的皮毛,讓它們更加狼狽地糾纏在一起。
不時有人從那裡經過,腳步匆匆,也有人偶爾會停下來,將目光投向它,但很快就會被身旁的人拉走。
就算沒有被拉走,也會在接近過程中被它冰冷的視線和尖銳的牙齒嚇走。
這些人,全都是一樣。
輕易地產生同情,又輕易地將其泯滅。
不是根據傷情來選擇是否救治,而是根據外表。
只有那個人……
那個人是不一樣的。
第一次遇到那個人時,就是一個下雨天。
它趴在木棍撐起的紙箱下——為了製作它,黑犬自己的傷情變得更加嚴重。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大約是因為剛穿越世界,傷口癒合變得很慢,如果這個時候再淋雨,後果會更加糟糕。
人們腳步匆忙地路過,時而有人停下,伸出手將想觸碰它,卻都被它「拒絕」了。
除了命中注定的契約者,它不會讓任何人碰觸它的身體。
任何人都不可以。
然後,他來了。
大約是注意到了它對於接近者的抗拒,他沒有靠近,只是在附近留下了一盒撕開的餅乾。放下東西時,表情十分小心翼翼,好像很擔心它會撲上去咬他一口。它當時心中嗤之以鼻,多餘的擔憂,它又不吃生食。
放好餅乾後,他撐著傘離開。走了兩步後,突然又退了回來,用一根棍子將餅乾往它身邊又推了推,好像擔心它不方便拿。
一邊這麼做,還一邊一眨不眨地觀察著它。
近了一點……
又近了一點……
它心中微動,張開嘴朝他露出了一嘴利齒,他果然立即停下了動作,放下棍子離開。
這次是真正地走了。
它當時注視著他的背影,想:真是個不乾不脆的男人,膽子又小。
——應該不會再來了吧?
結果第二天,它又看到了他。
這裡的人管狩獵叫「上班」,而他上班時,時而要經過這條小巷的巷口。
這天是個晴天,它懶洋洋地抬起爪子拍飛了木箱,在傷口癒合的痛癢感中,微眯著眼曬太陽,順帶驅散那些再次試圖靠近的人類。
他手中提著一種聞起來很香的食物,目光一直落在它身上。
再然後,停下了腳步。
它心中一動,不知怎麼的,就微微動了下尾巴。
很奇怪。
就算在部落時,它這樣的舉動在其他人看來已經算是「熱情」了。明明才第二次見面,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舉動呢?
它想了想,覺得也許是因為昨天他留下的東西太好吃了,也許是因為……他的眼神很溫柔。
不像其他人那樣滿是同情、厭惡或者害怕,只是溫和地看著它,很少有人會用這種目光看她,很新奇,但是……並不討厭。
他似乎被它的舉動驚到了,明顯地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它立即停住尾巴,微妙地覺得有些惱怒。
然後,他又留下了手中的食物。
外面軟綿綿的,裡面是肉,很香,很好吃。
漸漸的,他每天早晚都會來,而每次來,都會給它帶一些吃的。
其實這點東西壓根不夠它填牙縫,所以稍微能活動後,它就會自己去尋找食物,雖說每次回來時都會累得趴在原地不能動,但一定會回來。
趴著,或者偶爾坐著,等那個人來。
不知何時,他已經能很近地蹲在它身邊,有時還會跟它說一些它聽不太明白的話,還給她取了一個很難聽的名字,叫「小黑」。
就算皮毛和眼睛都是黑的,也不用叫「小黑」吧?
太難聽了。
它暗自發誓,總有一天要告訴他——它真的很討厭這個名字。
時而,他會抬起手想摸|摸它,還想帶它回家,但都被它拒絕了。
它只給契約者摸,它只會跟契約者住在同一間屋子裡,他不是它的契約者,所以不可以。但如果他是它的契約者,一切不就都可以了嗎?
然而現在這樣,是無法與他簽訂契約的。
必須早點恢復過來才可以。
然後……
他昨天沒來。
早晚都沒來。
今天……
今天他會來嗎?
黑犬抬起頭,注視著越下越大的秋雨,它身上的傷口才剛剛痊癒,依舊是不適合淋雨的,但它卻沒有心情避雨。
那個人,為什麼還沒來?
那個人,不打算來了嗎?
那個人,現在在哪裡?
那個人……
雨水漸漸在屋頂上積蓄,自屋簷直接滴落在它的身上,再滲過毛皮觸碰到它溫暖的身體,很涼。
它依舊注視著人來人往的街道,行人的腳步更加匆匆,低頭在風中側打著傘快速路過,沒有人投來任何一個眼神。
不過它也並不需要。
那個人,應該不會來了。
昨天也沒來。
今天一定也不會來了。
它仰頭看了眼速度越來越快、體積越來越大的落水,微微蜷縮起身體,緩緩閉上雙眸。
休息一會吧。
「噠噠噠……」
「噠噠噠……」
是太過希望見到那個人了嗎?
夢中都能聽到他的腳步聲。
或者說……
這不是夢?
它猛地睜開雙眸,抬起頭,果然看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形。他今天穿的比以往要多上一些,一手舉著雨傘,另一手則如以往一般提著飯盒。
「果然還在這裡啊。」他彎下腰放下飯盒,側過頭抱拳輕咳了幾聲,「咳咳咳……咳咳咳……」這咳嗽似乎正拉扯著他的內臟,很有幾分聲嘶力竭的感覺。
它心中一緊,他生病了嗎?
沒來是因為生病嗎?
嚴重嗎?
很難受嗎?
一定很難受吧,否則昨天怎麼會沒有來。
既然還這麼難受,為什麼今天要出門,在家裡好好休息不好嗎?
明天再來也沒關係,反正……
它一直在這裡。
「抱歉,昨天重感冒,一直在家裡休息,沒辦法過來。」咳嗽漸息時,他轉過頭溫柔地說道,「餓狠了吧?」
——笨蛋,它才不會餓肚子呢。
說話間,他將雨傘挪到它的頭頂:「還好來了,否則你就要淋雨了。」
他打開飯盒,柔聲說:「來,快吃飯吧。」
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張手帕,伸到它面前,小心地問:「我不摸你,就幫你擦擦身上的水,你看成麼?」
它沒有反對,垂下眼眸,一邊吃著新鮮滾燙的飯菜,一邊感受著他輕柔的動作。
他的手隔著薄薄的布料撫遍它的大部分|身體。
不會錯了。
就是這一個人。
這一個人就是它的契約者。
一旦恢復,它就立即和他訂立契約。
他一直耐心地陪在它身邊,直到它吃完最後一口飯,才收拾起盒子,好像要丟到什麼垃圾桶去,每次他都會這樣做。
它吃完飯,他就要走了吧?
也許它該吃慢點,但是,他還在生病,再留在外面是不行的。
不用著急。
等簽訂了契約,他們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一直一直……一直一直……直到死亡將他們分開。
他果然站起身,想了想,彎下腰將傘留了下來。
「這個留給你,不要和我一樣著涼了。」說著,他伸出手將衣服的兜帽拉到頭上戴好。
走了幾步,他突然又轉過頭,說道:「天氣又要降溫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說著,他輕咳著彎下腰朝它伸出了手。
它看著他的手,陷入了掙扎:要去嗎?要去嗎?要去嗎?
咳嗽漸漸加劇,他笑著收回手:「還是這麼倔。」
它注視著他離開的背影,張了張口,卻到底什麼都沒說。這個狀態說出他們的語言,也許會把他嚇跑。
下次吧。
下次。
等她可以變回和他們類似的外形,就能走到他面前,對他說:「我想和你一起回家。」
但卻怎麼都沒想到,等它終於能夠變成人類,終於能夠被稱為「她」,看到的,卻是那樣的他——緊閉著雙眸,捂著腹部趴倒在地,滾燙的鮮血從身體中不斷流出,幾乎形成了血泊。
來不及追蹤傷害他的人,她快步跑過去,彎下腰將其抱起,可無論如何呼喚,他都始終沒有睜開雙眸。
這個人,就要死了。
生命力正與血液一起從他的體|內流逝。
不可以。
不行。
她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對了,這種情況也是可以訂立契約的,雖然方式十分痛苦,一旦失敗了她也有死亡的可能。
然而,一切比起他的安慰,都無關緊要。
她伸出手指,毫不猶豫地刺|入自己的心臟,緊急情況下的契約,必須要用心間的熱血才可以。如果契約成功,她的生命力將作用到他的身上,而一旦契約簽訂失敗,他的身體狀況則會因為反噬而作用到她的身上。
這是一場賭博。
但不管輸贏,她都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
這個人是這樣溫柔,她不允許他為這種事露出擔憂難過的表情。
絕對不允許。
所以……
為了讓她能有不允許的機會。
「活下來,沈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