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聽完戲,靜琬回到陶府去,已經是晚上十一點鐘光景。她睡得晚,但是心裡有事,早早就醒了。她雖然醒了,可是知道陶府裡的規矩,除了陶司令要出去辦公事,其餘的人都是起碼睡到十點鐘才會起床的。所以她躺在那裡,只將心事想了一遍又一遍,覺得一切都像過電影似的,在眼前從頭細放了一遍,思前想後,總是覺得難安,好容易挨到十點鐘,才起床梳洗。她寄居在陶府,自然對待上下都十分客氣,下人因為她出手闊綽,又知道她是三小姐與六少的貴客,所以十分巴結。蘭琴一見她起來了,忙笑著問:「尹小姐想吃點什麼呢?我們太太昨天打了通宵的牌,剛才才睡去了,所以廚房裡預備了牛乳和蛋糕。」靜琬說:「隨便吃一點吧,反正這樣早,我也沒胃口。」
蘭琴就去叫廚房送了牛乳與蛋糕進來,靜琬方將那熱牛乳喝了兩口,只聽屋子裡電話響起來,她心裡正奇怪是誰打電話來,蘭琴已經去接了,回頭告訴她說:「尹小姐,是六少。」她去接了電話,慕容灃還是很客氣,說:「今天天氣很好,我想請尹小姐出城去打獵,不知道尹小姐肯不肯賞光?」
她倒不防他一大早打電話來是為這個,想了一想,還是答應了下來。慕容灃親自來接她,並沒有進來,就在外面汽車裡等著。蘭琴送她直接從小門裡出來,他遠遠就見著她穿了一件窄小的鵝黃春縐衫子,底下竟是細灰格子褲,那樣嬌艷的顏色,也讓她穿得英氣爽朗,一種別樣的嫵媚風流,如一枝迎春花俏麗迎風。他雖是脂粉場中見慣奼紫嫣紅千嬌百媚,也不由覺得眼前一亮。她上了車子,見他目光下垂,望著自己一雙羊皮小靴,不由含笑解釋道:「我想回頭或許得走路,所以穿了皮鞋。」他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咳嗽了一聲,說:「尹小姐若是不介意,我們到城外再騎馬。」
節氣正是草長鶯飛、馬蹄輕疾的時候。慕容灃本來有幾分擔心,親自替靜琬拉住轡頭,伸出手來扶她,誰知她身輕如燕,轉眼便已翻身上馬,慕容灃自幼在軍中,長於馬背,見著也不禁覺得難得,見她姿勢端正,便將韁繩遞到她手中,道:「沒想到你會騎馬。」她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在聖彼得堡時有騎術課,我也只是學了一點花架子。」本來替她挑選的坐騎很溫馴,那馬一身雪白的毛皮,上頭都是銅錢大的胭脂點子,十分的漂亮,她見那馬神駿,心裡歡喜,先遠遠兜了個圈子,慕容灃與近侍才紛紛上了馬。
她一口氣縱馬跑出三四里地,覺得吃力才拉住了韁繩,那些侍從都遠遠跟著,只有慕容灃追上來,見她放慢速度,便也勒住了馬,與她並駕齊驅,慢慢由著那馬緩步向前。她頸中本圍著一條鵝黃雪紡紗巾,系的結子鬆了,恰好風過,那紗巾最是輕軟薄綃,竟然被風吹得飛去了,她「哎呀」了一聲,慕容灃正縱馬走在她馬後,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那紗巾,只覺觸手溫軟,幽幽的香氣襲來,也不知是什麼香水,那風吹得紗巾飄飄拂拂揚到他臉上,那香氣更是透骨入髓一般。
靜琬見他的神色,不由心裡一驚,旋即笑吟吟伸手接過紗巾去,道:「六少,多謝啦。」她既然這樣大方,慕容灃連忙收斂了心神,說:「尹小姐客氣。」回頭向侍從們打個忽哨,那些近侍們都打馬追上前來,騰得煙塵滾滾,簇擁著兩人縱馬往前奔去。
他們出城,直到黃昏時分才返回承州城裡,靜琬騎了一天的馬,後來又學著開槍,那俄國制的毛瑟槍最是沉重,她偏逞強好勝,一直不肯落在人後,這一日下來,著實累著了。本來他們三四部汽車,護兵站在踏板上,前呼後擁,車子一直開到陶府那小門前的街上,才停了下來。沈家平本來坐在後面一部汽車上,先下來替慕容灃開車門,剛剛一伸出手去,隔著車窗玻璃就見著慕容灃遞了一個眼色,沈家平眼尖,已經瞧見靜琬低著頭半倚在慕容灃肩上,他不敢多看,連忙後退了兩步,轉過身去就吩咐所有的近侍,四面散開布出崗哨去。
暮色正漸漸如幕布低垂,四面一片蒼茫。這條街上因為兩側都是深院高牆,所以並沒有多少人車走動,沈家平叫人將兩邊的街口都把住了,四下裡越發安靜下來,遠遠聽見大街上有黃包車跑過,叮噹叮噹的銅鈴響著,漸漸去得遠了。煤氣燈驟然亮了,暈黃的一點光透進車子裡來,慕容灃不敢動彈,似乎是屏息靜氣一樣地小心翼翼,只覺得她發間香氣隱約,過了許久,才發現她鬢畔原來簪著一排茉莉花插,小小的白花,像是一朵朵銀的紐扣,在那烏黑如玉的發上綻出香氣來。
他從來沒有這樣紋絲不動地坐著,右邊手臂漸漸泛起麻痺,本來應當是極難受的,可是卻像是幾隻螞蟻在那裡爬著,一種異樣的酥癢。車窗搖下了一半,風吹進來,她的髮絲拂在他臉上,更是一種微癢,彷彿一直癢到人心裡去。她在夢裡猶自蹙著眉,嘴角微微下沉,那唇上用了一點蜜絲陀佛,在車窗透進來隱約的光線裡,泛著蜜一樣的潤澤。他不敢再看,轉過臉去瞧著車窗外,陶府的牆上爬滿了青籐,他認了許久,才辨出原來是凌霄花,有幾枝開得早的,艷麗的黃色,凝臘樣的一盞,像是他書案上的那只凍石杯,隱隱剔透。聽得到四下裡風吹過花枝搖曳和崗哨踮著足尖輕輕走動的聲音,春天的晚上,雖然沒有月亮,他亦是不想動彈,彷彿天長地久,都情願這樣坐下去一樣。
陶府裡還沒有開晚飯,三小姐和幾位太太下午開始打十六圈,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光景,上房裡的李媽走過來問三小姐:「太太,廚房問什麼時候吃飯呢。」三小姐抬頭看牆上掛的那只鐘,不由「哎呀」了一聲,說:「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打牌都不覺得餓。」另一位何太太就笑道:「陶太太贏了錢,當然不覺得餓。」大家都笑起來,三小姐就笑著回過頭去吩咐李媽:「去看看,若是尹小姐回來了,就請她過來吃飯。」
李媽答應著去了,上房裡依舊打著牌,三小姐下手坐著的是徐統制的夫人,徐太太就問:「這位尹小姐,是不是就是昨天和六少一塊兒聽戲的那位小姐?」三小姐笑了一笑,並沒有答話。何太太就說:「聽說很美麗的。」另一位翟太太笑道:「六少的女朋友,哪一位不美麗了?」三小姐抿嘴笑道:「反正我們家老六還沒有少奶奶,所以他交什麼女朋友,也是很尋常的事。」正在說話間李媽已經回來了,三小姐隨口問:「尹小姐回來了嗎?」李媽答:「回來了。」又說:「我去時尹小姐上樓去換衣裳了,倒是六少在樓下,說叫太太不要等尹小姐吃飯了,他請尹小姐吃晚飯呢。」
三小姐聽見慕容灃來了,不由問:「六少還說什麼了?」李媽答:「六少並沒有說別的。」三小姐想了一想,覺得還是不要去打擾那兩個人,於是就叫廚房先開飯了。本來女人的心理,是最好奇不過的,在席間徐太太就忍不住問:「看來這位尹小姐,到底是不同尋常。」三小姐笑道:「尋常不尋常,哪裡說得清楚呢?」她越是這樣含糊其辭,幾位太太倒覺得越發肯定,在心裡揣測著。
這種事情本來傳聞得最快,而且慕容灃連日裡請靜琬看電影、跳舞、吃飯,兩個人形影不離老在一塊兒,他的行動本來就有很多人矚目,更是瞞不住人。靜琬因為有事相求,何況慕容灃一直待她極為客氣,所以並不敢十分推辭。她為著許建彰的事牽腸掛肚,憂心如焚,所以總是打不起精神來玩樂,慕容灃於是想著法子想博她一笑。為著她想學槍法,這日特意帶她去大校場上打靶。
徐治平本來因為駐防的事來見慕容灃,在督軍行轅等了許久,才知道慕容灃到校場上來了,只得又坐了汽車到大校場來。那校場是慕容宸在世時所建,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平整白條石鋪地,原為檢閱時用,平常也用作衛戍的射擊練習場地。因著慕容灃在這裡,四面都放出崗哨,隔不多遠,就有衛兵持槍佇立。
徐治平老遠看見城牆根下立了靶子。沈家平在一旁,替慕容灃裝好子彈,慕容灃接過槍,對靜琬說:「這種槍後坐力要小些,但是手也得穩。」他自幼在軍中,從小就把玩槍械,一揚起手來,只聽「砰」一聲,那邊負責看靶的人已經歡呼了一聲,嚷:「紅心!紅心!」他將槍遞給靜琬:「你試試吧。」見她用一雙手握住了槍,低頭替她看著準星:「低一點,再低一點,好,開槍。」
靜琬雖然有預備,可是扳機扣動,後坐力極大,手裡的槍幾乎就要拿捏不住,慕容灃伸手替她拿住了槍,回頭來見著徐治平,方打了個招呼:「徐叔來了。」徐治平倒是規規矩矩行了禮:「六少。」慕容灃問:「徐叔是有事?」徐治平說:「從去年冬天起,俄國人派在鐵路沿線的駐軍越來越多,前天俄國人又說要增加駐防,依我看,這幫俄國佬沒安好心,咱們得有個防備。」慕容灃「嗯」了一聲,說:「那徐叔是什麼打算?」
徐治平道:「應該增兵望承鐵路沿線,防著俄國佬玩花樣。」慕容灃說:「承州的駐軍集結在余家口至平陽,若是調兵北上,對穎軍的防守可就要減了。」徐治平道:「穎軍正跟姜雙喜的安國軍打得不可開交,南線一時無虞,眼下正好抽兵北上。」慕容灃想了一想,說:「不,還是從你的望州駐防抽調三個旅,佈防到寧昌至桂安的鐵路沿線。」他們說著話,靜琬已經自己開了四五槍了,槍槍都是脫靶,最後一槍好容易打到了靶上,擦過靶邊又飛了出去。慕容灃瞧著,忍不住哈哈大笑,靜琬回過頭來,瞧了他一眼,他便說:「你瞪我做什麼,我可替你記著呢,這子彈要六毛錢一粒,你已經浪費了好幾塊錢了。」靜琬哼了一聲,說:「做九省巡閱使的人,原來也這樣小氣。」
他說:「對著你,就是要小氣一點,誰叫你對我小氣呢。」靜琬將腳一跺,斜睨了他一眼,似是要埋怨他卻又忍住的樣子。徐治平瞧著這情形,於是欠身告辭道:「六少,那我就按你的意思,先去調兵。」
慕容灃接過槍去,交給沈家平重新裝子彈,隨口只答應了一聲。徐治平離了校場,並沒有直接回望州去,而是去到常德貴府裡。常德貴本來有大煙癮,下午無事,看幾位姨太太打麻將,他自己抽了兩個煙泡,方起身替七姨太太打牌,三姨太太就嚷:「這人可太偏心了,咱們姐妹幾個玩得好好的,偏他要來插上一手。」另幾位姨太太也不肯干了,正是鶯聲笑語,吵嚷得熱鬧之極,只聽門外有人笑道:「貴兄好福氣啊。」
常德貴見是徐治平進來,他們是通家之好,忙起身相迎,先讓至煙榻上敘了幾句閒話,幾位姨太太另去花廳裡打麻將,只留下一個丫頭燒煙,常德貴方問:「你來見六少?」徐治平本來不抽煙,只將那茶吃了半碗,慢吞吞地說:「還不是為駐防的事。」常德貴問:「那六少怎麼說?」徐治平捻了捻唇上的兩撇菱角鬍子,微微一笑:「他叫我調三個旅,到寧昌至桂安之間。」常德貴又驚又喜,放下了煙槍,抱拳道:「老弟,還是你有法子。」
徐治平說:「自從打完了仗,我看他的心思就不在正道上。前幾個月為了個女人,竟然花了那麼多的錢去辦什麼學校,後來又捧女戲子,日日只知聽戲,聽說這兩天又迷上一個,今天看他在校場裡教那女人打槍呢,我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大帥若是地下有靈……」他說到這裡,不禁歎了口氣。常德貴將大腿一拍,說:「反正這小子是個扶不起的劉阿斗。」
徐治平說:「說他是劉阿斗,那也還不至於。你瞧打仗的時候,他比起大帥用兵也毫不遜色。就是為著這幾分聰明勁,所以才驕橫,不把咱們這群老傢伙放在眼裡。我瞧他就是走了歧路,遲早得出事。」常德貴拿起茶碗,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完,將嘴一抹,說:「大帥臨死前雖沒有留下一句話,但咱們幾個老人是瞧著六少長大的,說句大話,他要是犯了錯,咱們就應該指出來。樹長彎了得扶正過來,那人走了歪路,就得將他拉回來。」
徐治平用碗蓋撇著那茶葉,說:「我倒聽見說——六少有意要跟穎軍議和。」常德貴一聽,砰的一掌就拍在那炕几上,炕几上的茶碗、點心碟子、煙燈、煙槍、煙釬……一應家什全都被他這一掌拍得跳了起來,他整個人也跳了起來,張口大罵:「小兔崽子!沒出息,老子跟著大帥流血流汗打下來的江山,他一句話就想拱手送人!他要議和,先來問問我這桿槍答應不答應!」說完抽出腰間的佩槍,「啪」一聲就拍在炕几上。
徐治平忙拉住他,說:「老哥,小心,小心。」常德貴氣得七竅生煙:「該小心的是那小子,自打他掌事,什麼時候將咱們哥幾個放在眼裡?咱們明裡暗裡,吃過多少虧了?他聽著劉子山那幫不成器的東西挑唆,一味地偏袒他們,跟他一分辯,他就擺出巡閱使的架子來壓著老子,老子看在大帥的面子上,不跟他計較,他倒還越發登鼻子上臉來了。咱們跟著大帥槍林彈雨的時候,他小六子還躲在他娘懷裡吃奶呢。如今大帥眼睛一閉,他就欺負到咱們頭上來,就算他是大帥的兒子,老子也跟他沒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