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細微的一點聲響,靜琬有些恍惚地轉過臉去,是下雨了。雨很快地下大起來,打在樹木的枝葉間簌簌有聲。本來是初夏季節,可是因為這雨聲,總叫人想到深秋,一絲涼意沁人肺腑,她竟然像是害怕起來。
她想到小時候,不過七八歲,家裡還住著老宅子,夏天裡突然下起大雨,她和建彰在後院裡,她拿瓦片堵了下水溝,滿院子的水,她拖著他在院子裡淌水玩。渾身淋得濕透了,就像兩隻小水雞,可是那樣的快活,只會格格地笑。最後奶娘尋來,又急又怒,方才將他們拎回上房,父親動了大氣,隨手拿了雞毛撣子就要揍她,建彰嚇得跪下去:「伯父,伯父,是我一時調皮,不關妹妹的事。」
小時候他總是叫她妹妹,回護她,偷偷地替她寫大字,因為她不愛寫毛筆,可是每日要臨帖交差,他在家裡替她寫了好些張,讓她每日去搪塞。到如今,他的一手簪花小楷與她的筆跡幾可亂真。
不知幾時,他不叫她妹妹了,是進了學校吧?她念女校,外國人辦的,學校裡的同學都是大家小姐,非富即貴。小小一點年紀,也知道攀比,比家世、比時髦、比新衣,她總是頂尖出色的一個,樣樣都要比旁人強。留洋之後一位頂要好的女同學給她寫信,那位女同學與內閣總理的公子訂婚,雖似是有意無意,字裡行間,總有炫耀。她隱約生過氣,可是一想,建彰溫和體貼,這世上沒有第二個人待自己比他更好了。
慕容灃見她只是出神,於是走過去關窗子,說:「夜裡風大,你傷才好些,別受了涼。」他回過頭來望住她,衝她微微一笑。
她心裡亂到了極點,想到那日在蘭花房裡,他所說的話。自己當時竟然微有所動,她馬上又想到建彰,一想到建彰,心中便是一陣牽痛。自從相識以來,慕容灃便如同一支響箭,打亂了她全部的節拍,她原以為人生順理成章,和建彰相愛,結婚,生子,安穩閒逸地度過後半生,一輩子就這樣了。
但他不同,他甫然為她打開一個世界,這個世界有凡人仰望的綺光流離,還有太多的變數與驚險。那樣咄咄逼人,熠熠生輝,又生氣勃勃,便如最大的誘惑刺激著她。他說:「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世上有幾個男子,可以對著心愛的女子如此表白?她並不貪戀榮華富貴,可是她貪戀這種新鮮的、刺激的、不可知的未來。只是內心深處一點惶恐的念頭,總是抓不住,不敢去想。今天晚上他將話都說明白了,這恐懼卻像是更加深重而清晰,她在混亂的思緒裡清理著,漸漸理出頭緒,那種害怕變成一種冰冷,深入臟腑的冰冷,她知道無法再自欺下去,一直以來隱在心底裡的疑問,她不能再硬作忽視了。她突然打了個寒噤,抬起頭來。
她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說:「六少,有件事情你要明白地告訴我,你曾經對建彰做過什麼?」
他的神色彷彿有些意外,又彷彿早已經預知,臉上是一種複雜難以言喻的表情,眼中目光一閃,他的嘴角往上一揚,說道:「我就知道你終有一天會問。」她的心裡冷到了極處。他的話語漠然:「我什麼也沒對他做過,我不過叫他明白利害關係,靜琬,他不夠愛你,起碼他不肯為了你,放棄在承州的生意,放棄金錢利益。」
靜琬只覺得無與倫比的失落,也不知是失望建彰,還是失望他這樣坦白地說出來,眼裡只是一種絕望的神氣:「果然,你這樣卑鄙。」他的心抽搐起來,他並不是怒,而是一種自己都難以清晰分辨的傷痛:「卑鄙?我也只是叫他自己選,不能說是我卑鄙。靜琬,這個世上的所有事物,都是靠自己爭取的。他連爭都不會爭,如何能夠保護你?他連自己心愛的人都保護不了,算什麼大丈夫?」
她的眼底有黯淡的火苗:「你以強權迫他,他還能怎麼樣選?」
他攥住她的手:「靜琬,我愛你,所以我要教他知道,我比他更愛你。這不是我用手段,我只是將事實擺出來給他看著。」她淡然道:「你不能以愛我做借口,解釋你的巧取豪奪。」他的眼中掠過一絲怒火:「巧取豪奪?原來你是這樣想著的。尹靜琬,你未免也太小看了我慕容灃,我若是巧取豪奪,姓許的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我若是巧取豪奪,就不會敬你愛你,到現在也不碰你一根小指頭。我自問二十餘年來,從未對人用過如此心思,你想要的,我恨不得都捧到你面前來,我待你如何,原以為你是清楚的,為什麼?你為什麼這樣對我?」他一雙眼睛就如要噬人一樣。他如此的咄咄逼人,靜琬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將心一橫,臉一揚大聲說:「因為我不愛你。」
這句話清清楚楚,他渾身一震,她也像是受了一震。他望著她,就像是做夢一樣,他「嗯」了一聲,過了很久,才低聲說:「你不愛我?」她心裡像沸著一鍋水,無數的氣泡湧上來,不知為何就要迸裂開來一樣,她硬生生壓下去,像是對自己說一樣,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我不愛你。」他的手心冰冷,骨節僵硬地捏著,那手勁像是突然失了控制,她的手上受了劇痛,可是她心裡更亂,像是一鍋沸水全傾了出來,灼痛之後是一種麻木的痺意,明明知道麻痺過後,會有怎麼樣的入髓之痛,只是想:我不能想了,也不要想了。
她慢慢地將手抽回來,一分一分地抽回來,她轉過臉去,說:「六少,請出去,我要休息了。」
慕容灃說:「我就知道你會怨我,可是我不過叫你看清楚了他的真面目,他口口聲聲說愛你,可是一危及身家利益,馬上就棄你而去。靜琬,你還不懂得嗎?」
她心裡空空的,是一種比難過還要難受的滋味,彷彿誰將心掏去了一片,硬塞入一種生硬的東西來,她本能地抗拒這種生硬,她仰起臉來,臉上緩緩綻開笑顏:「六少,你說得對,你不過叫我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可是人生在世,都是不得已,難道六少可以為了靜琬,放棄這身家性命,半壁江山?」
他一時怔忡,過了許久,才叫了一聲:「靜琬。」她繼續說下去:「六少,己所不能,勿責於人,難道六少連這個道理也不懂得嗎?」
他的心揪起來,她的神色冷淡而疏離,這疏離令他心底深處翻出痛來,他從來不曾覺得這樣無措,二十餘年的人生,沒有什麼事物是他得不到的,而且,他明明知道,還有更好的等待著他。他有雄心萬丈,他俯瞰著這世上一切,可是惟有這一刻,叫他清晰地感到正在失去,這失去令他無措,他想要說什麼,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聽在人耳裡,只是添了一種莫名的煩亂。她微垂著臉,耳下一對墜子,沙沙地打在她的衣領上,燈光下小小兩點黑影,搖曳地投在她薑汁黃色綺雲羅的旗袍上,綺雲羅這種衣料本來極是輕薄軟滑,燈下泛著冷冷的一種瑩白光,他想起適才將她摟在懷中時,緞子冰冷地貼在他的手臂上,惟有她是灼熱的,令人生了一種迷亂的狂喜,如同飛蛾撲向火。
可是現在只有緞子的涼意留在他的臂膀上,這涼意慢慢就流到心裡去了,在那裡迸發出無可抑制的絞痛來。他是明明知道已經只餘了失落,她的耳墜還在那裡搖著,彷彿一顆不安靜的心,搖得他也心神俱亂,無法去細想。
這一年承州水氣充沛,五月裡下了數場暴雨,到了舊歷六月,連承江都漲起水來,江水泛著豆綠色,渾濁而急促地捲著漩渦,起伏的浪頭彷彿無數匹不安分的野馬,嘶叫狂奔,似乎隨時都要溢過江堤,衝向堤後的承州城去。
早上又下起大雨來,何敘安打著傘,高一腳低一腳在堤上走著,泥濘混著濁水,一直濺到小腿上,白茫茫的雨中遠遠瞧見數十柄大傘,簇擁著的人正往堤坡下觀望指點,心中一喜,加快了步子氣喘吁吁地趕過去:「六少!」
雖然左右執著大傘,可是因為風勢太大,慕容灃的衣服還是被雨濡濕了大片,見著他來,臉上神色瞧不出什麼,只問:「怎麼樣?」何敘安見他身邊皆是近侍,另有江堤水務處的幾名官員,他不便多說,含糊道:「對方已經答應了,但是條件……六少回去,我再詳細向六少報告。」
慕容灃眉頭微微一揚,轉過臉去望著濁浪滔滔的江水,這承江流出承州,經江州、銘州數省,就併入永江。永江以北就是俗稱的江北十六省,如今九省皆在他掌握中,餘下是穎軍控制的七省,而永江以南,則是魚米富庶天下的無盡湖山。雨下得極大,江面上騰著白茫茫的水汽,連對面江岸都看不到,他叫過水務處的人來:「如今汛情凶急,我只有一句話,你在堤在,若是堤不在,你也不用在了。」
那人本是文職官員,直嚇得連聲應諾。慕容灃也並不理睬,只說:「回去。」
慕容灃自大汛初起以來,每日總要親自往江堤上去察看水情。回到督軍府中,他先去換濕衣裳。何敘安便在花廳裡等著,看到沈家平在走廊裡,他與沈家平本來就是熟不拘禮玩鬧慣了的,他出差在外已有月餘,適才在外又沒有機會交談,此時便將他的肩一拍,說:「嘿,老沈,什麼事繃著臉,瞧你這愁眉苦臉的樣子。」沈家平將嘴一努,臉衝著樓上一揚,何敘安本來是個很機靈的人,心下立刻就明白了:「我說六少怎麼像是不痛快,在車上都沒跟我說過一句話。那一位怎麼了?」
沈家平「嗐」了一聲,說:「你出差去了一個來月,當然不知道。說來也奇怪,起先還好好的,後來有一天就突然鬧了彆扭,這些日子六少也不大去瞧她了,她也搬到客房裡去住了,兩個人見了面,也客套得很,尹家老爺子又在中間打岔,眼瞧著尹小姐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尹老爺子前幾天就訂下了票,今天下午的火車和尹小姐回乾平去。」
何敘安想了想,問:「那六少的意思,是就這麼算了?」沈家平猶豫了一下,說:「既然讓她走,大約是打算就此罷了吧。」正在這個時候,只見上房裡的一名聽差走出來叫人備車,說:「六少要送尹小姐去火車站。」
沈家平聽說慕容灃要親自去送,連忙去安排衛戍事宜。不一會兒,慕容灃果然下樓來,已經換了便衣,瞧見了他,便叫著他的字說:「敘安,等我回來再說。」何敘安答應了一聲,只見上房裡聽差拎著些箱籠行李,先去放到車上去,而慕容灃負手站在大廳裡,卻望著門外的大雨出神。
靜琬雖然下了決心,可是要走的時候,心裡還是生出一種異樣的感觸來。她自從那日以後,總是迴避與慕容灃單獨相處,而慕容灃也並不相逼,每次見著面,他也只是一種悵然的神色望著她,叫她不由自主覺得一種慌亂。她本來性格是很明快的,只想著快刀斬亂麻,所以傷勢一好得差不多,便決定馬上與父親回乾平去。
外面的雨還是下得如瓢潑一般,因為雨勢太大,汽車放慢了速度駛在街上,街上有著不少積水,汽車駛過去便如船樣劈出波浪,嘩嘩地濺開去。雨下得那樣大,街上連黃包車都看不到,行人更是寥寥。慕容灃尊敬尹楚樊,一定請他與靜琬坐了後座,自己坐了倒座,在這樣狹小的車廂裡,他又坐在靜琬的對面,靜琬心中亂到了極點,只好轉過臉去看街景。兩旁的街市一晃而過,就如同她到承州來後的日子,從眼前一掠而過,只有雜沓混亂的灰影,迷離而不清。
等到了車站裡,沈家平的人早將站台戒備好了,慕容灃一直送他們上了包廂。他們訂了兩個特包,靜琬十分害怕他說出什麼話來,所以進了父親的包廂裡,就坐在那裡,並不回自己的包廂。沈家平送上些水果點心,說:「這是六少吩咐給尹先生和小姐路上預備的。」
尹楚樊連連道:「不敢當。」慕容灃說:「老先生何必如此見外,以後有機會,還請老先生往承州來,讓沛林略盡地主之誼。」他們兩個說著客氣話,靜琬坐在沙發上,只是望著車窗外的站台,那站台上皆是密密麻麻的崗哨,雖是在傾盆大雨中,衣衫盡濕也如同釘子般一動不動,這樣整肅的軍容,令人不覺生了敬意。慕容宸素來治軍嚴謹,到慕容灃手中,依舊是軍紀嚴明,所以承軍向來頗具威名。她想著他的那句話:「我要將這天下都送到你面前來。」心中只是劃過一縷異樣痛楚。他的雄心萬里,她知道他定有一日能做到,那時自己再見了他,不知世事又是怎樣一種情形。
或者隔著十年二十年的煙塵,她亦只能在一側仰望他的人生罷了。
終於到了快要開車的時刻,慕容灃望了她一望,那目光裡像是有千言萬語,可是最後只是輕輕歎了口氣,告辭下車去了。她從車窗裡看見他站在站台上,沈家平執傘替他擋著雨,他身後都是崗哨,大雨如注,嘩嘩地如同千萬條繩索抽打著地面。火車微微一陣搖晃,開始緩緩地向前滑動。他立在那裡,一動不動,沈家平附耳對他說著什麼,他也只是恍若未聞,只是仰面瞧著她。她本來想從車窗前退開,可是不知為何失了力氣,動彈不得,竟連移開目光都不能,隔著玻璃與雨幕,根本看不清他的臉色,她茫然地不知在想些什麼。溫暖的掌心按在她肩上,她回過頭去,尹楚樊愛憐地叫了聲:「孩子。」火車已經在加速,她轉回臉,他的身影已經在往後退去,越退越快,越來越遠。那些崗哨與他都模糊成一片暗影,再過了一會兒,火車轉過彎道,連站台也看不見了,天地間只餘了蒼茫的一片雨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