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 章
夢隨紫燕度關山

靜琬送走程信之,一顆心才算放下來。到了第二日,因為吉期近在眼前,所以尹氏夫婦都忙著預備婚禮事宜,家中人多事雜,好幾位表姐妹都來了,在樓上陪著靜琬,一群人說說笑笑,忽聽福伯從外頭一路嚷進來,手裡揚著報紙說:「大捷!大捷!打了大勝仗了!」

靜琬急急地迎上兩步,果然見到報紙上套紅的大標題:「余家口大捷」,她不及多想,只顧往下看,激戰十餘日,承軍終究不敵穎軍,從東側全線潰敗,靜琬看到「穎軍攻佔余家口」這幾個字,腦中竟然「嗡」一聲,定了定神才想,余家口為承軍首要之地,余家口之後就是永新,永新為承軍南大營駐地,扼承穎鐵路咽喉,如今竟然失了余家口,永新只怕危在旦夕。她怔怔地站在那裡出神,明香忙接過報紙,又給她倒了一盞熱茶。

一位表姐就笑道:「我們靜琬從小就像男孩子一樣,所以巾幗不讓鬚眉,時時關心國事新聞,只怕日後建彰還要對她甘拜下風呢。」另一位表妹就說:「報紙有什麼看頭,天天不過講打仗,不過我聽爸爸說,這仗只怕馬上就要打完了。今天報紙上登的頭條,說是俄國對承軍宣戰了。爸爸說,承軍這次是腹背受敵,準得一敗塗地。」

只聽「光當」一聲,卻是靜琬手中一盞熱茶跌得粉碎。明香嚇了一跳,連聲問:「小姐燙著了沒有?」靜琬臉色雪白,那樣子倒還鎮定:「沒有。」明香連忙收拾了碎瓷片,嘴裡還念:「落地開花,富貴榮華。」靜琬一手按在胸口,臉上恍惚在笑,喃喃道:「你跟誰學的,這樣囉嗦。」明香將嘴一撇:「還不是吳媽,說家裡辦喜事,吉利話一定要記著。」

幾個表姐妹看她的妝奩,一樣樣的首飾頭面都取了出來,拿一樣便讚歎一聲,本來年輕的女子聚在一塊兒,就極熱鬧,何況是在看首飾,這個說這個精巧,那個誇那個貴重,靜琬額上都是涔涔的冷汗,滿屋子的笑語喧嘩,在耳中卻是忽遠忽近,帶了一種嗡嗡的蜂鳴聲。她定了定神,因為辦喜事,這件屋子裡都牽起喜幛與彩花來,四處都是很絢麗的顏色,屋子裡堆著錦緞箱籠之類,都是預備明天一早抬過去的嫁妝,梳妝台上一隻小小的西洋座鐘,鍾下懸著的水晶球旋個不停,一下子轉過來,一下子轉過去,她望得久了,生了一種眩暈,彷彿整間屋子都天旋地轉一樣。

尹氏夫婦都忙著招呼親友,到了下午三四點鐘,尹太太才抽出空上樓見女兒,一眾同齡的姐妹們都下去聽戲了,靜琬一個人坐在那裡,怔怔地發著呆。尹太太愛憐地說:「聽吳媽說你中午都沒吃什麼,臉怎麼這樣紅?」靜琬伸手摸了摸臉,那臉頰上滾燙的,像是在發燒一樣,可是她心底有更烈的一把火在燒著,她的眼底帶著一種迷離的神氣,輕輕叫了聲:「媽。」

尹太太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鬢髮,她忽然眼中泛起淚光來:「媽,我好害怕。」尹太太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傻孩子,這有什麼好怕的,姑娘長大了,都要嫁人的啊。」靜琬卻像是要哭出來了,緊緊咬著下唇,忍著眼淚。尹太太心底不由著了慌,忙道:「好孩子,許家上上下下,你都是很熟悉的,就像是咱們自己家裡一樣,而且都在這城裡,以後你要回來,也方便得很啊。」

靜琬卻終究忍不住,那眼淚就湧了出來,尹太太見了她的樣子,自己也不曉得為何十分傷感起來,伸手將女兒摟入懷中。靜琬聲調猶帶嗚咽:「媽媽,對不起。」尹太太拍著她的背:「傻話,你有什麼對不起媽媽的,只要你快快活活,媽媽就高興極了。」又道:「你一向懂事,今天可要高高興興的,這是大喜事啊。」靜琬「嗯」了一聲,將臉埋在母親懷中,緊緊抱住母親的腰,久久不願鬆開。尹太太想著就這麼一個獨生女兒,明天就要嫁到別人家裡去了,心中也是一千一萬個不捨,所以絮絮地叮囑著些為人新婦的道理,又說了許多話來安慰女兒。

按照禮節,結婚之前,建彰與她是不能見面的,所以這天黃昏時分,打了一個電話來。靜琬接到電話,那一種百味陳雜,竟然不知道該對他說些什麼,建彰只當她是累了,與她說了幾句明天婚禮上的事,最後叮囑說:「那就早些睡吧。」她「嗯」了一聲,他正要將電話掛斷,她忽然叫了聲:「建彰……」他問:「怎麼了?」聽筒裡只有電流嘶嘶的聲音,他的呼吸聲平穩漫長,她柔聲說:「沒什麼,不過就想叫你一聲。」

她偶然露出這種小女兒情態,建彰心中倒是一甜,說:「早點休息吧,明天就可以見面了。」靜琬長久緘默著,最後方說:「你也早些休息,再見。」

她將電話收了線,站了起來。前面搭了戲台在唱堂會,隱約的鑼鼓聲一直響進來。嘁兒鏘嘁兒鏘……她的一顆心跳得比那鼓點還要快,一一地檢點手袋中的東西:父母與自己的一張合影相片、兩大卷厚厚的鈔票、一把零錢,還有那隻金懷表。她想了一想,將「玥」拿手絹包了,掖在手袋最底下。

客人們大都在前面聽戲,她悄悄地下樓來,因為馬上要開席了,下人們忙得鴉飛雀亂,一時也無人留意到她。她從後門出了花園,園中寂然無人,只有樹上掛了西洋的小七彩旗,迎風在那裡飄展著,「嘩嘩」一點輕微的招搖之聲,前面的鑼鼓喧天,她依稀聽出是《玉蓮盟》,正唱到「我去錦繡解簪環、布裙荊釵,風雨相依共偕百年。」那一種咬金斷玉的信誓之聲,彷彿一種異樣的安慰,令她並不覺得十分害怕,只是腳步忍不住有些發虛,幸得一路上無人撞見。後門本來沒有上鎖,門房裡的老李坐在籐椅裡,仰頭大張著嘴坐在那裡,原來趁著涼風已經睡著了,老李養的那條大黃犬,見著她只懶懶地搖了搖尾巴,她悄悄就走出門。

從巷子口穿出去,就看到好幾部黃包車在那裡等客,她隨便坐上一輛,對那車伕道:「去南城,快拉。」那黃包車見她的模樣,知道是位富貴人家的小姐,而且又不講價,明明是位大主顧,當下抖擻了精神,拉起車來就一陣飛跑,不一會兒就將她送到了南城。

她知道自己此舉,當真是驚世駭俗,連那位嚴先生見了她,也吃了一大驚。她並無旁的話說,只簡單道:「我要去永新。」

那位嚴先生極快就鎮定下來,眼中忍不住流露出欽佩之色,口中卻道:「現在兩軍戰事激烈,交通斷絕,小姐不能這樣冒險。」

靜琬固執起來,只將臉一揚:「他既然能來,你必然就有辦法叫我去。城門馬上就要關了,如果今天走不成,可能我這輩子就沒法子走了。」那嚴先生沉吟道:「小姐乃千金之體,前線烽火,並不是旁的事。路上萬一有閃失,我嚴世昌何顏去見六少?」靜琬將腳一跺:「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嚴世昌考慮半刻,終於下了決心,抬起頭來道:「那麼請小姐在此稍候,容我去安排一二。」

他辦事極是敏捷,去了片刻即返,兩個人乘了汽車出城去,城外有人早早套了一輛大車在那裡接應,天色已晚,他們坐了大車顛簸走了數十里地。靜琬一半是緊張,一半是害怕,夾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歡喜,坐在那黑咕隆咚的大車裡,心中只懷著一種不可抑制的熱切。這一走幾乎走了半夜,從顛簸的小路上轉入更窄的一條路,最後轉入一個院落,靜琬藉著車頭馬燈依稀的亮光,隱約瞧出像是尋常不過的一戶莊戶人家。

嚴世昌先下了車,再替她掀起車帷,低聲說:「小姐,今天就在這裡打尖,明天一早再趕路。」靜琬雖然膽大,可是到了這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是禁不住有幾分怯意。心中只在記掛父母,到了這個時候,他們一定急得要發狂了,可是自己義無反顧地出來,只有待日後再去求得他們原諒了。

主人是一對夫婦,笑嘻嘻地迎出來,這裡並沒有電燈,依舊點的煤油燈,靜琬見著女主人,才情不自禁微鬆了口氣。昏暗的燈光下只瞧見屋子裡收拾得很潔淨,那主婦早早替她挑起裡屋的簾子,裡面也是大炕。靜琬路上奔波這半夜,看那炕席整潔,也就先坐了下去。嚴世昌說:「明天只怕還要委屈小姐。」他將全盤的計劃一一對她講明:「前線雖然在打仗,但這裡離旗風嶺很近,我們已經預備下牲口,明天一早就動身,從山上抄小路過去,預備路上得要四五天時間,只要到了旗風嶺境內,那就是我們可以控制的了。只是這一路,都是翻山越嶺的小路,並沒有多少人家,只怕小姐吃住都得受很大的委屈。」

靜琬道:「不要緊,我既然出來,就有著吃苦的準備。」

那嚴世昌與她相交不過寥寥數面,心中很是擔心,她這樣一位嬌滴滴的大小姐,只怕路上很不易照料。等到第二天一早,靜琬換過主婦的一身舊衣服,拿藍布將頭髮全圍了起來,陡然一看,很像是莊戶人家的閨女了。她到底年輕,雖然滿腹的心事,明知前路坎坷,臨著水缸一照,還是忍不住「哧」地笑出聲來。

嚴世昌也換了一身舊布衣,主人家替他們預備下兩匹大走騾,又叫自己的一個侄兒,年方十四喚作剩兒,替靜琬牽著牲口。靜琬雖然騎術頗佳,可是還從來沒有騎過騾子,站在門口的一方磨盤上猶豫了半晌,終究大著膽子認蹬上鞍,嚴世昌本來也甚為擔心,見她穩穩地側坐在了鞍上,這才鬆了口氣。

那騾子騎得慣了,走得又快又穩。山中八月,稼禾漸熟,靜琬折了一大片蒲葵葉子遮住日頭,她原來的皮鞋換了主婦新納的一雙布鞋,那鞋尖上繡著一雙五彩蝴蝶,日頭下一晃一晃,栩栩如生得如要飛去。她側著身子坐在騾背上,微微地顛簸,羊腸小道兩旁都是青青的蓬蒿野草,偶爾山彎裡閃出一畦地,風吹過密密實實的高粱,隔著蒲葵葉子,日光烈烈地曬出一股青青的香氣。走了許久,才望見山彎下稀稀疏疏兩三戶人家,碧藍的一柱炊煙直升到半空中去。那山路繞來繞去,永遠也走不完似的。靜琬起先還擔心父母,不時閃過愧疚之心,到了這時候也只得硬生生拋開,只想事已至此,多想無宜。惟有一心想著見著慕容灃的那一日,滿心滿意裡都漫出一種歡喜,雖然從來沒有走過這樣崎嶇的山路。

剩兒只顧埋頭走著路,靜琬本來心中有事,想要打岔分神,於是一句句地問他話,幾歲了,家裡有什麼人,念過書沒有,除了村裡去過哪裡……嚴世昌本來擔著老大一顆心,看她如今的樣子,心裡一塊大石終於漸漸放下來。靜琬甚少到這樣的山嶺中來,見到什麼都覺得稀罕,剩兒起先問一句才答一句,經不住她問這個是什麼樹,那個是什麼花,也漸漸地熟悉起來。

秋涼漸起,風吹過樹梢嘩嘩輕響,草叢中蟲聲如織,這邊在唱,那邊在吟,唧唧啁啁此起彼伏,剩兒眼明手快,隨手就逮住路旁草上一隻大蟈蟈,拿草葉繫了,遞給靜琬。靜琬滿心歡喜接過去,將草葉繫在葵葉上,拿草尖逗那蟈蟈玩,不覺就流露出一種孩子氣來,嚴世昌見了,也禁不住露出一絲微笑。

這樣路上一直走了三四天,他們走的這條路十分僻靜,除了本地人,甚少有人知道。所以雖然一路行來極是辛苦,但頗為平靜順利。嚴世昌對靜琬已是極為敬佩,說:「小姐當真是不讓鬚眉。」靜琬笑著說:「你將我想成千金大小姐,當然有幾分瞧不起我。」嚴世昌連聲道「不敢」,靜琬「哧」地一笑,說:「你別老這副唯唯諾諾的樣子啊,你雖然是六少的下屬,可並不是我的下屬。」嚴世昌道:「世昌奉命保護小姐,所以眼下就是小姐的下屬。」

靜琬笑道:「這一路上多虧你,你要是再這樣唯唯諾諾,我可要罰你了。」嚴世昌脫口又應了個「是」,這下連剩兒也笑起來了,靜琬說:「剛剛才說了,又明知故犯,罰你唱歌!」嚴世昌自幼跟隨慕容灃,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於槍林彈雨裡闖到如今,日常相處的同袍,都是豪氣干雲的大男人,素來不待見嬌滴滴的女人,可是和這位尹小姐一路行來,只覺得她心性豁朗,平易可親,不僅沒有半分架子,而且有著尋常男子也並不常有的韌性。最難得是這樣一位大家千金,一路上吃乾糧喝涼水,手腳都磨出水泡來,也並不皺一皺眉。他心中尊敬她,聽她說要罰唱歌,心下為難,竟然前所未有地紅了臉:「我可不會唱歌。」

靜琬拍手笑道:「騙人,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是會唱歌的,快唱一首來,不然我和剩兒都不依。」嚴世昌無可奈何,他所會唱的歌十分有限,只得唱了一首家鄉小調:「山前山後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戴,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花兒愛花兒愛……」他嗓子粗啞,可是見靜琬含笑極是認真地聽著,於是一句接一句地唱下去:「山前山後百花兒開,摘一朵花兒襟上插,人前人後走一回看一看,有誰來把姐兒睬姐兒睬,粉蝶也知道花嬌媚,飛到我姐兒的身邊來,難道哥兒就那樣呆,那樣呆,還要我往他的手裡塞,手裡塞……」

騾蹄踏在山路的石板上,足音清脆,遠處驚起幾隻小鳥,撲騰騰飛到半天中去。他以前過的日子,要麼是在槍底刀頭上舐血,要麼是與同袍吃酒賭錢,要麼是在胡同娼館的溫柔鄉中沉醉,萬萬沒有想過,自己會在這樣的山間放聲唱歌,可是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心中無論如何不忍拂她的意。一首歌唱完,靜琬笑道:「唱得這樣好,還說不會唱歌。」嚴世昌手中一條軟籐鞭子,早叫手心裡的汗濡得濕了,緘默了數秒鐘,笑道:「六少嗓子那才叫好,偶然聽他叫一聲板,比名角兒都響亮。」

靜琬笑吟吟地說:「我還真不知道呢,下回一定要他唱。」隨口問他:「你們六少,小時候是什麼樣子?」嚴世昌笑著說:「原先大帥在的時候,六少也是頂調皮的,大帥惱起來,總拿雞毛撣子揍他,不打折了撣子,絕不肯放過。那時六少不過十來歲,有回在外頭闖了禍,知道大帥要打,所以先拿小刀將那簇新的雞毛撣子勒了七八分深的一個口子。大帥一回來,果然隨手抽了撣子就打,才不過兩下就打折了撣子,大帥倒是一怔,說:『如今這撣子怎麼這樣不經使?』上房裡的人都知道是六少弄鬼,個個捂著肚子笑著躲出去。」

靜琬臉上也不由帶出微笑來,眼睛望著前方山路,可是像是出了神,其時日落西山,餘暉如金,嚴世昌只覺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她轉過臉來,那頰上如同醉霞一樣,浮著淡淡的紅暈,說:「嚴大哥,後來呢?」她這一聲「大哥」叫得極自然,嚴世昌不敢答應,就這麼一躊躇的時候,只聽她又說:「可憐他從小沒有娘,唉!」這麼一聲輕歎,幽幽不絕如縷,直繞到人心深處去。嚴世昌竟然不敢抬頭再看她,隔了一會兒才說:「小姐,明天就到何家堡了,那裡與旗風嶺只是一山之隔,雖然穎軍在何家堡沒有駐兵,但遊兵散勇只怕是難免。所以明天一天的行程,都十分危險,到時候如果有什麼情況,小姐務必和剩兒先走,他認得路,知道怎麼樣到旗風嶺。」

靜琬心中雖然有三分害怕,可是很快鼓起勇氣來,說:「嚴大哥,不要緊的,咱們三個定然可以一塊兒平安到旗風嶺。」嚴世昌也笑道:「我不過說是萬一,小姐乃福慧雙修之人,定然可以平平安安、順順心心地見到六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