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隻影向誰去

慕容灃看到窗台上擱著一隻水晶酒杯,裡面還有小半杯酒,靜琬的臉頰帶著一種不健康的緋紅。他說:「真是胡鬧,誰給你的酒?你現在怎麼能喝洋酒!」她眼底有迷濛的水汽,嘴角卻微向上揚:「我自己在隔壁找到的。」隔壁是間小的會客室,裡面陳列了許多洋酒。他看酒瓶裡只淺了一點下去,才微微放下心來。

她的聲音低而微:「你聽,外面還在放爆竹。」

稀稀落落的鞭炮聲早就安靜了下去,夜色寂靜得只聽到呼呼的風聲。他說:「你喝醉了。」她「嗯」了一聲,抬起頭來,鬢髮微鬆,許多紛揚的短髮都垂了下來,她也懶得伸手掠起來。他問:「你晚上吃的什麼?」

她笑起來:「今天是小年夜,應該吃團圓飯,我一個人吃的團圓飯。」她這樣的笑容,卻比哭更叫人看了難過。他說:「都是我不好,我應該早點過來陪你。」她淡淡地道:「六少這麼說,我怎麼敢當。」他說:「靜琬……」她將臉一扭,重新望著窗外,窗外透出的一點光,照著紛紛落下的雪花,更遠處就是深淵一樣的黑暗。

他溫言問:「我叫廚房弄點點心來,我陪你吃好不好?」她將下巴擱在手臂上,並不做聲,他於是按鈴叫人進來,吩咐廚房去準備消夜。

廚房很快就弄好了送來,慕容灃素喜麵食,靜琬這一陣子胃口又弱,所以廚房準備了清湯細面,蒸了一盤熱氣騰騰的象眼饅頭,還配了四樣小菜,一碟冬筍炒火腿絲,一碟雪裡蕻,一碟雞脯絲拌黃瓜,一碟滷汁豆腐乾。慕容灃晚上吃的家宴,自然是羅列山珍海味,那些鮑翅之類都是很濃膩的,看到這幾樣清爽的小菜,笑著說:「我也餓了,我給你盛麵條好不好?」說著拿起筷子,為她挑了一碗麵條在碗裡,又將雞湯澆上些,說:「仔細燙。」

他這樣慇勤,靜琬倒似是若有所動,終於接過面去,默不做聲挑了幾根,慢慢吃著。慕容灃見她臉色漸漸平和,心中歡喜,說:「雪夜吃這樣熱氣騰騰的東西,方覺得好。」又說:「這樣的時候,應該溫一點黃酒來喝。」餐桌旁擱著靜琬沒喝完的半杯洋酒,她伸手將杯子輕輕一推:「你要是不嫌棄,湊合著喝這個得了。」他聽她語氣平靜,倒是連日來極難得的溫和,於是接過杯子去,說:「我當然不嫌棄。」一口氣就將那杯洋酒喝完了,靜琬見他喝得極快,瞥了他一眼:「不是在家裡喝了酒來的,還這樣?」

他笑著說:「你給的酒,就算是毒藥,我也要一口吞了啊。」他本來就是薄醺,這杯酒又喝得急了,心突突地跳著,只見她微垂著頭,露出雪白的後頸,真如凝脂一樣白膩,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了一摸,靜琬將他的手撥開:「吃飯就吃飯,動手動腳的做什麼?」他心裡高興,也不多說,拿過酒瓶,替自己又斟了一杯。靜琬呷著麵湯,看他喝完之後又去斟酒,忍不住放下麵碗說:「你回頭要是喝醉了,不許借酒裝瘋。」

他突然將酒杯往桌上一撂,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不待她驚呼出聲,已經低頭吻住她。他的氣息噴在她的臉上,濃烈的酒香,夾著煙草的甘冽,唇齒間的纏綿令她有一剎那的恍惚,緊接著就是令人窒息的強取豪奪。她的背已經抵在柔軟的床褥上,他急促的呼吸令她有一絲慌亂,他的臉是滾燙的,貼在她的頸子間,肋下的扣子已經讓他解開了好幾顆,她用力去推他:「當心孩子……」他停下了動作,卻將身子往下一滑,將臉貼在她的小腹上。她素性怕癢,忍不住推他:「做什麼,不許胡鬧。」

他說:「我在聽孩子說話。」她怔了一下,才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胡說八道。」他正色道:「是真的,連孩子都在說,媽,別生爸爸的氣了。」靜琬哼了一聲,並不接口,他的臉上只有溫和的寧靜:「你說,我們的孩子,會長得像我還是像你?」靜琬心中如被狠狠地剜了一刀,只差要落下淚來。只聽他說:「如果是個兒子,長大了我要將他放在軍隊裡,好好地磨煉,將來必成大器。」靜琬再也忍不住,只是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硬生生將眼淚嚥下去。他的聲音低低的,因為貼在她的身軀上,嗡嗡的聽不真切:「如果是個女孩子,最好長得像你一樣,那樣才好。五姐比我只大三個月,我四五歲的時候,有次在院子裡瞧見爹將她馱在肩上摘石榴花,羨慕得不得了,就不懂得,為什麼爹老打我,卻對姐姐那樣好。現在想想才覺得,女兒有多叫人心疼,等到後年端午節,我們的女兒已經滿了週歲,我也能馱著她摘花了……」

她的聲音根本不像是自己的:「後年端午節……」他「哧」地笑了一聲,並沒有抬起臉來,聲音仍舊很低:「有點傻氣吧,我自己也覺得傻氣,可是自從知道你懷孕,我老在想咱們的孩子會是什麼樣子。」停了一停,聲音更加低下去,如同夢囈一樣:「靜琬,我對不住你。我從來沒有求過人,可是這回我求你,你惱我恨我,我都認了,我只求你,別惱這孩子。」

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像是再也無力承受這一切,她說不出話來,只拚命地咬著自己的唇,彷彿只有藉由肉體上的痛楚,才能壓制心裡的痛楚。他的臉隔著衣衫,溫柔地貼在她的小腹上,過了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她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溫柔的凝睇,她心中淒楚難言,只是不願再面對他這目光,本能般閉上眼睛。

他的吻,輕柔而遲疑,落在她的嘴角,耳畔似有山間的風聲。他背著她拾階而上,青石板的山石路,彎彎曲曲從林間一路向上,她緊緊地摟在他頸中,頭頂上是一樹一樹火紅的葉子,像是無數的火炬在半空裡燃著,又像是春天的花,明媚鮮妍地紅著。天色晦暗陰沉,彷彿要下雨了,鉛色的雲低得似要壓下來。他一步步上著台階,每上一步,微微地晃動,但他的背寬廣平實,可以讓她就這樣依靠。她問:「你從前背過誰沒有?」他說:「沒有啊,今天可是頭一次。」她將他摟得更緊些:「那你要背我一輩子。」

有蝶翅一樣溫柔的輕觸,每一次碰觸,像是燃起明媚的花靨,一朵朵綻放開來……往事盛開在記憶裡,一幕幕地閃回。那些依稀的往事,飄零繽紛,無聲地凋謝。惟有他的臉龐,是火熱滾燙的,貼在她的心口,緊緊的,從裡面迸發出心跳的聲音。「撲通撲通撲通」,一聲比一聲更急促。她的長髮糾纏在他的指間,他的唇糾纏在她臉頸之間,無數的雪花在窗外無聲墜落。

她往無盡的虛空裡墜去,緊緊抓著他的肩,四面只有輕微的風聲從耳畔掠過,她如同雪花一樣,無窮無盡地只是向下落著,沒有盡頭,沒有方向。他是火熱的焰,每一處都是軟化的,又都是堅硬的。他既在掠奪,又在給予,她粉身碎骨地融化了,又被他硬生生重新塑捏出來,可是烙上最深最重他的印記,永不能磨滅。雪越下越大,風撲在窗上,簌簌作響。

到了凌晨兩三點鐘的光景,雪下得越發緊密了,窗簾並沒有拉上,外面皚皚的白光映入室內,如同月色清輝。

睡著之後,他的手臂漸漸發沉,靜琬慢慢地將他的手臂移開,然後緩緩側過身子向著他,他睡得正沉,呼吸均勻,額頭的碎發垂著,如同孩子一樣。她輕輕叫了一聲:「沛林。」見他沒有醒來,她又輕輕叫了他兩聲,最後大著膽子湊在他耳畔叫了一聲:「六少。」他仍舊沉沉睡著,一動未動。她驀然有些害怕,她曾在英文雜誌上看到說鎮靜劑不能與酒同服,可是研在酒裡半顆藥應該是不要緊的吧,她遲疑地伸出手去,按在他胸口上。他的心跳緩慢而有力,她慢慢地收回手去。

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輕而淺,揭開被子,赤足踏在地板上,冰冷的感覺令她本能地微微一縮,她穿好睡衣,隨手拿了繡花的絲棉晨衣披在外面。他的外套胡亂搭在椅背上,她回頭看了一眼慕容灃,他仍舊睡得極沉,她伸手去衣袋裡摸索,並沒有找到她要的東西,她又搜了另一側的衣袋,也沒有。襯衣扔在地板上,她輕手輕腳走過去拎起來,那襯衣口袋有一沓軟綿綿的東西。她掏出來,藉著雪光一看,原來是花花綠綠厚厚的一沓現鈔。她將錢攥在手裡,突然想起他的外套裡面有暗袋,於是拿起那衣服來,仔細地摸了摸,果然從暗袋裡搜出一個精巧的玳瑁盒子,打開來一看,裡面是那枚小小的田黃石印章。

她走到梳妝台前,從暗格裡抽出一張事先寫好的短箋,她原來曾仿過他的字,潦草寫來,幾可亂真:「茲有劉府女眷一名,特批准通行,各關卡一律予以放行。」她向著那枚印章輕輕呵了口氣,鈐在那箋上,然後仍舊將印章放回他衣袋裡,躡手躡腳走過去打開衣櫃,她已經有三個多月的身孕,腰身漸變,一件織錦旗袍竟然穿不得了。她不敢耽擱太久,只好胡亂尋了件衣服換上,然後穿上大衣,將錢與特別通行證都放到大衣口袋裡。

她慢慢轉動門鎖,因為慕容灃今晚睡在這裡,外面的崗哨臨時撤掉了,走廊盡頭是侍衛們的值班室,因為避嫌所以將門關著。有燈光從門縫中漏出來,她屏息靜氣地側耳傾聽,寂靜一片,無聲無息。只聽得到她自己的心跳,又快又急。

她遲疑地回過頭去,藉著雪光模糊看見他一動不動地睡在床上,他總愛伏著睡,胳膊猶虛虛地攏在那裡,彷彿要攏住什麼十分要緊的東西,走廊裡的光疏疏地漏進幾縷,而她隱在深深的黑暗裡。

他的臉龐是遙遠的、模糊不清的,陷在枕間,看不真切。她終於回過頭去,躡手躡腳走出去,然後輕輕地闔上門。走廊裡鋪的都是厚地毯,她一雙軟緞鞋,悄無聲息就下得樓去。客廳裡空曠曠的,值班的侍衛都在西側走廊的小房間裡,可是那是出去的必經之地。她心裡猶如揣著一面小鼓,砰砰響個不停,侍衛們說話的聲音嗡嗡的,她放輕了腳步,大著膽子邁出一步。

兩名侍衛背對著她,還有一名正低頭撥著火盆裡的炭,她三步並作兩步,幾步就跨過去,重新隱入黑暗中。她的一顆心跳得像要從胸腔裡蹦出來,隔著一重門,外面的風聲尖利,近得就像在耳畔一樣,她竟然就這樣闖過來了。

她從口袋裡取出那管唇膏,塗抹了一些在門軸上,油脂潤滑,門無聲無息就被她打開窄窄一條縫隙,她閃身出去。寒風夾著雪花撲在身上,她打了一個激靈,無數的雪花撞在她臉上,她勉強分辨著方向,順著積滿雪的冬青樹籬,一直往前走。

緞子鞋已經被雪浸透了,每走一步,腳底都像被刀割一樣。這痛楚令她麻木地加快步子,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後只是向前奔去。無數雪花從天落下,漫漫無窮無盡,每一步落下,積雪「嚓」一聲輕響,而她只是跌跌撞撞向前奔去,留下身後一列歪歪扭扭的足跡,清晰得令人心驚肉跳。她的整個身體都已經凍得麻木而僵硬,最深重的寒冷從體內一直透出來,前方亦是無窮無盡的皚皚白雪,彷彿永遠也不能走到盡頭。

那堵灰色的高牆終於出現在面前,牆頭插的碎玻璃在清冷的雪光下反射出銳利的光芒,她極力睜大了眼睛,雖然是後門,這裡也設了一間號房,有燈光從窗間透出來,照著門上掛著的一把大大的銅製西洋鎖。她從頭上取下發針,插進鎖眼裡,十指早就凍得僵了,她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左扭右扭,那把鎖仍舊紋絲不動。她的心跳得越來越快,指上一使勁,只聽「卡嚓」一聲,發針已經折斷了,一下子戳在她指上,吃痛之下她本能地將手一甩,不想打在那門上,「咚」的一響。

號房裡有人在說話,接著有人在開門,她連忙退開幾步,情急之下身子一縮,慌忙無措,只好躲到冬青樹後去,有人提著馬燈走出來了,她從冬青的枝椏間看著那人走到門邊,提燈仔細照了照鎖,忽然又放低了燈,照著地面。她的心一下一下像撞在胸腔上,那人看了看地面,提著馬燈慢慢走向冬青樹。

她極力地屏住呼吸,可是耳中只有自己的心跳聲,撲通撲通撲通,一下比一下大聲,一下比一下更急促,無限擴大開去,像是天地間惟有她的一顆心,在那裡狂亂地跳著。馬燈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人終於一步跨過樹籬,馬燈驀然燃在她面前。

她再也支持不住,無力地坐倒在雪地裡,四周都是徹骨的寒冷,地獄一樣的寒冷。那人看著她,眼底只有驚駭,馬燈的那圈光暈裡,無數的雪花正飛落下來,綿綿的雪隔在她與他之間,無聲無息地墜落。她像是只瑟瑟發抖的小獸,茫然而無助。一朵絨絨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盈盈地顫抖著。她絕望地看著他,嘴唇微微地哆嗦,那聲音輕微得幾乎連她自己都聽不清:「嚴大哥。」

他的身子也不由微微發抖,風挾著雪花,往他身上撲去,清冷的雪光裡,清晰瞧見她一雙眸子。他忽然想起那日在山道上,日落西山,餘暉如金,照得她一雙明眸,如同水晶一樣,比那絢麗的晚霞更要熠熠生輝。就如同在昨日一般,可如今這眼裡只有無窮無盡的哀愁與絕望。風割在臉上,如刀子一樣,他的心裡狠狠一搐,突然咬了咬牙,將她一把拽起來,他的眼裡閃爍著奇異的光彩,她不知道他要拿自己怎麼樣,只是驚恐萬分地盯著他。

號房裡有人在大聲嚷:「嚴隊長,有什麼動靜沒有?沒有就快回來,這風跟刀子似的,不怕凍破你的皮。」他回頭答應:「我撒泡尿就回來。」一邊說一邊去衣下摸索,靜琬正待要逃開,忽見他抽出的竟是鑰匙。屋子裡的人高聲說:「仔細尿到一半就凍成冰凌子,回頭撅你一跟頭。」屋裡另一個人哈哈大笑起來,嚴世昌輕手輕腳地開鎖,一邊高聲罵道:「你們兩個再胡說八道,看我進來不拿那火炭塞住你們的嘴。」他將門推開,往外左右一望,外面是黑沉沉的夜,寂靜得如同古墓。靜琬早就呆在了那裡,他將她用力往外一推,她回過頭來,他用力一揮手,示意她快走。她眼裡含著淚,他已經迅速將門關上。

外面黑沉沉的一片,雪如搓棉扯絮一樣,綿綿不絕地落著,她跌跌撞撞向前走去,四面只是呼嘯的風聲,她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只知道要盡快逃離,腳下每一步都是虛的,積雪的聲音令她崩潰,發針取下後長髮紛亂地垂在肩上,她跌跌撞撞發足往前奔去,長髮在風裡糾纏著,無數的寒冷夾雜著雪花裹上來。北風灌到口中,麻木的鈍痛順著氣管延伸下去,這寒冷一直嗆到胸口去。她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吃力,小腹傳來隱約的抽痛,她冷得連知覺都快要喪失了,她掙扎著,只是要逃去,去到他力不能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