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援朝昨天辦完了退休手續,離開他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化工廠,用鄰居老楊的話說,今天他要開始自己的第二童年了。老楊告訴他,六十歲和十六歲一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齡,在這個歲數上,四五十歲時的負擔已經卸下,七八十歲時的遲緩和病痛還沒有來臨,是享受生活的時候。對老張來說,兒子和兒媳婦都有穩定的工作,兒子結婚晚,但現在老張也眼看著就要抱孫子了;他們老兩口本來是買不起這套房子的,但因是拆遷戶,所以也買到了,現在已經住了一年多……
想想真的一切都很滿足了。但現在,張援朝從他八層樓的窗子望著外面晴朗天空下的城市,心裡卻沒有一點陽光,更別提第二童年的感覺了。現在他不得不承認,關於國家大事的說法,老楊是對的。
鄰居楊晉文是退休的中學教師,他常常勸張援朝,要想晚年幸福,就得學新東西,比如上網,小娃娃都能學會,你怎麼就不能學呢?他特別指出,你老張最大的缺點就是對外界的什麼都不感興趣,你老伴至少還能在那些濫長甜膩的電視劇前抹抹眼淚,你呢,乾脆不看電視。應該關心國家和世界大事,這是充實生活的一部分。要說張援朝也是個老北京了,但在這一點上他不像北京人,這個城市裡的一個出租車司機,都能高瞻遠矚滔滔不絕地分析一通國家和世界形勢,而他,也許知道國家主席的名字,但總理是誰就不清楚了。張援朝卻為此自豪,說我一個普通百姓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犯不著關心那些不著邊兒的事,反正和我沒關係,這一輩子也少了不少煩惱。像你老楊倒是關心國家大事,新聞聯播每天堅持看,還在網上為了國家經濟政策、國際核擴散趨勢這類事和人家爭得面紅耳赤,也沒見政府因此給你漲半分錢退休金。但楊晉文說你這想法很可笑,什麼叫不著邊兒的事?什麼叫和你沒關係,我告訴你老張,所有的國家和世界大事,國家的每一項重大決策,聯合國的每一項決議,都會通過各種直接或間接的渠道和你的生活發生關係,你以為美國入侵委內瑞拉與你沒關係?我告訴你,這事兒對你退休金的長遠影響可不止半分錢。對老楊的這副書獃子氣,張援朝一笑置之。但現在,他知道楊晉文是對的。
這時門鈴響了,來的正是楊晉文,好像剛從外面回來,很悠閒的樣子。張援朝看到他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遇到同行者,拉住不放。
「哎呀,剛才我找你去了,你跑哪兒去了?」
「去早市轉了轉,見你老伴也在買菜呢。」
「這樓上怎麼空蕩蕩的,像個……陵園似的。」
「今兒又不是休息日,可不就這樣兒。呵呵,退休第一天,你這感覺很正常,你又不是領導,他們退了更難受呢……你會很快適應的。走吧,咱們先去社區活動室,看看能玩兒點什麼。」
「不不,不是因為退休。是因為……怎麼說呢,國家,呵呵,不,世界局勢。」
楊晉文指著老張大笑起來:「世界局勢,哈哈,這話從你嘴裡說出來……」
「是是,我以前是不關心大事,可眼前這事,也太大了!我以前沒想過會有這麼大的事!」
「老張啊,這說起來挺可笑的,我現在倒是向你看齊了,不關心那些個不著邊兒的事兒,你信不信,我已經半個月沒看新聞了。我以前關心大事,是因為人類可以對這些事產生影響,可以決定它們的結果,但現在這事兒,誰都沒有回天之力,自尋煩惱幹什麼。」
「那也不能不關心啊,四百年後人就沒了!」
「哼,四十多年後你我就沒了。」
「那我們都斷子絕孫嗎?」
「我這方面的觀念沒你那麼重,兒子在美國成家卻不想要孩子,我也覺得沒什麼。至於你張家,不還能延續十幾代嗎?知足吧。」
張援朝盯著楊晉文看了幾秒鐘,然後看看掛鐘,打開了電視機,新聞頻道正在播送整點新聞:美聯社報導:
本月二十九日美國東部時間八點三十分,美國國家戰略導彈防禦系統(NMD)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摧毀在近地軌道低維展開的智子的試驗演習,這是NMD系統將攔截方向轉向太空後進行的第三次試驗,靶標是去年十月從國際空間站廢棄的反射膜。行星防禦理事會(PDC)發言人稱,帶有核彈頭的攔截器成功地摧毀了靶標。靶標的面積約為三千平方米,也就是說,在三維展開的智子遠未達到足夠的面積,以形成對地面人類目標具有威脅的反射鏡之前,NMD系統就有把握將其摧毀。
「盡幹些沒意義的事,智子不會展開了……」楊晉文邊說邊從老張手裡搶遙控器,「換到體育台,可能正在重播歐洲杯半決賽,昨晚我在沙發上睡過去了……」
「回你家看去。」張援朝緊抓著遙控器沒給他,接著看下一條新聞:經301醫院負責賈維彬院士治療的主任醫生證實,賈院士的死因是血液腫瘤,即白血病,直接致死原因是病變晚期引發的大出血和器官衰竭,不存在任何異常因素。賈維彬是著名超導專家,曾在常溫超導材料領域做出過重大貢獻,於本月十日去世。之後社會上出現的賈維彬是死於智子攻擊的說法純屬謠傳。另據報導,衛生部發言人已經證實,另外幾例被傳為智子攻擊的死亡案例也均是常規疾病和事故所致。為此,本台記者採訪了著名物理學家丁儀。
記者:您對目前社會上出現的對智子的恐慌有什麼看法?
丁儀:這都是由於缺乏物理學常識造成的。政府和科學界有關人士曾經多次在正式場合作出解釋和澄清:智子只是一個微觀粒子,雖然擁有很高智能,但由於其微觀尺度,對於宏觀世界的作用是十分有限的,它對人類的主要威脅就是在高能物理試驗中製造錯誤和混亂的結果,以及通過量子感應網絡監視地球世界。
處於微觀狀態下的智子不可能殺人,也不可能進行其他攻擊行動,智子要想對宏觀世界產生更大的作用,只有在低維展開狀態下才能進行。即使如此,這種作用也是十分有限的,因為低維展開至宏觀尺度的智子本身是十分脆弱的。在人類已經建立防禦系統的今天,它不可能有這種行為,否則只是提供了人類消滅它的極好機會。我認為,主流媒體應該向公眾加強這方面的科普宣傳,以消除這種沒有科學根據的恐慌。
張援朝聽到客廳有人不敲門就闖了進來,「老張」、「張師傅」地喊著。其實剛才老張聽到樓梯上那重錘般的腳步聲就知道是誰來了。進來的是苗福全,是住在這一層的另一個鄰居。這人是山西的煤老闆,在那邊開著好幾個礦。苗福全比張援朝小幾歲,他在北京別處還有更大的房子,在這裡只是安置著一個被他包養的年齡和他女兒差不多的四川女子。剛住進來時,張楊兩家都不太搭理苗福全,而且還因為他在樓道裡亂放東西吵過一次架,但後來發現老苗人雖粗些,還算個不錯的人,待人很熱情,還通過與物業公司交涉為他們兩家擺平了兩件麻煩事,三家的關係就漸漸融洽起來。苗福全雖說把生意上的事都交給了兒子,可仍是個大忙人,在這個家待的時間不多,平時那套三居室裡也只有那個川妹子。
「老苗啊,有個把月不見了,最近哪兒發財啊?」楊晉文問。
苗福全隨便拿起個杯子,從飲水機中接了半杯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抹抹嘴說:「礦上出了麻煩事,回去打理打理。還發個狗屁的財啊。現在算是戰爭時期了,政府可是什麼都動真格兒的,我以前的那些法兒都不好使了,這礦是開不了多長時間了。」
「苦日子就要來了。」老楊說,眼睛沒有離開電視上的球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