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時,羅輯知道自己已經睡了很長時間,感到精力恢復了一些,雖然胸部的疼痛時隱時現,但他在感覺上已經確信自己確實傷得不重。他努力想坐起來,那個金髮碧眼的護士並沒有阻止他,而是把枕頭墊高幫他半躺著靠在上面。
過了一會兒,史強走進了病房,在他的床前坐下。
「感覺怎麼樣,穿防彈衣中槍我有過三次,應該沒有太大的事。」史強說。
「大史,你救了我的命。」羅輯無力地說。
史強擺了下手:「出了這事,應該算是我們的失職吧,當時,我們沒有採取最有效的保衛措施,我們只能聽你的,現在沒事了。」
「他們三個呢?」羅輯問。
大史馬上就明白他指的是誰,「都很好,他們沒有你這麼輕率,一個人走到外面。」
「是ETO要殺我們嗎……」
「應該是吧,兇手已經被捕了,幸虧我們在你後面佈置了蛇眼。」
「什麼?」
「一種很精密的雷達系統,能根據子彈的彈道迅速確定射手的位置。那個兇手的身份已經確定,是ETO軍事組織的游擊戰專家。我們沒想到他居然敢在那樣的中心地帶下手,所以他這次行動幾乎是自殺性質的。」
「我想見他。」
「誰,兇手?」
羅輯點點頭。
「好的,不過這不在我的權限內,我只負責安全保衛,我去請示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出去了,他現在顯得謹慎而認真,與以前那個看上去大大咧咧的人很不同,一時讓羅輯有些不適應。
史強很快回來了,對羅輯說:「可以了,就在這兒見呢,還是換個地方,醫生說你起來走路沒問題的。」
羅輯本想說換個地方,並起身下床,但轉念一想,這副病怏怏的樣子更合自己的意,就又在床上躺了下來:「就在這兒吧。」
「他們正在過來,還要等一會兒,你先吃點兒東西吧,離飛機上吃飯已經過去一整天了。我先去安排一下。」史強說完,起身又出去了。
羅輯剛吃完飯,兇手就被帶了進來,他是一個年輕人,有著一副英俊的歐洲面孔,但最大的特徵是他那淡淡的微笑,那笑容像是長在他臉上似的,從不消退。
他沒有戴手銬什麼的,但一進來就被兩個看上去很專業的押送者按著坐在椅子上,同時病房門口也站了兩個人,羅輯看到他們佩著的胸卡上有三個字母的部門簡寫,但既不是FBI也不是CIA。
羅輯盡可能做出一副奄奄一息的樣子,但兇手立刻揭穿了他:「博士,好像沒有這麼嚴重吧。」兇手說這話的時候笑了笑,這是另一種笑,疊加在他那永遠存在的微笑上,像浮在水上的油漬,轉瞬即逝,「我很抱歉。」
「抱歉殺我?」羅輯從枕頭上轉頭看著兇手說。
「抱歉沒殺了您,本來我認為在這樣的會議上您是不會穿防彈衣的,沒想到您是個為了保命不拘小節的人,否則,我就會用穿甲彈,或乾脆朝您的頭部射擊,那樣的話,我完成了使命,您也從這個變態的、非正常人所能承擔的使命中解脫了。」
「我已經解脫了,我向聯合國秘書長拒絕了面壁者使命,放棄了所有的權力和責任,她也代表聯合國答應了。當然,這些你在殺我的時候一定還不知道,ETO白白浪費了一個優秀殺手。」
兇手臉上的微笑變得鮮明了,就像調高了一個顯示屏的亮度:「您真幽默。」
「什麼意思?我說的都是絕對真實的,不信……」
「我信,不過,您真的很幽默。」兇手說,仍保持著那鮮明的微笑,這微笑羅輯現在只是無意中淺淺地記下了,但很快它將像灼熱的鐵水一般在他的意識中烙下印記,讓他疼痛一生。
羅輯搖搖頭,長出一口氣仰面躺著,不再說話。
兇手說:「博士,我們的時間好像不多,我想您叫我來不僅僅是要開這種幼稚的玩笑吧。」
「我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要是這樣,對於一個面壁者而言,您的智力是不合格的。羅輯博士,您太不LOGIC了,看來我的生命真的是浪費了。」兇手說完抬頭看看站在他身後充滿戒備的兩個人,「先生們,我想我們可以走了。」
那兩人用詢問的目光看著羅輯,羅輯衝他們擺擺手,兇手便被帶了出去。
羅輯從床上坐起來,回味著兇手的話,有一種詭異的感覺,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但他又不知道是哪裡不對。他下了床,走了兩步,除了胸部隱隱作疼外沒什麼大礙。他走到病房的門前,打開門向外看了看,門口坐著的兩個人立刻站了起來,他們都是拿著衝鋒槍的警衛,其中一人又對著肩上的步話機說了句什麼。
羅輯看到明淨的走廊裡空蕩蕩的,但在盡頭也有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他關上門,回到窗前拉開窗簾,從這裡高高地看下去,發現醫院的門前也佈滿了全副武裝的警衛,還停著兩輛綠色的軍車,除了偶爾有一兩個穿白衣的醫院人員匆匆走過外,沒看到其他的人。仔細看看,還發現對面的樓頂上也有兩個人正在用望遠鏡觀察著四周,旁邊架著狙擊步槍,憑直覺,他肯定自己所在的樓頂上也佈置著這樣的警衛狙擊手。這些警衛不是警方的人,看裝束都是軍人。羅輯叫來了史強。
「這醫院還處在嚴密警戒中,是嗎?」羅輯問。
「是的。」
「如果我讓你們把這些警戒撤了,會怎麼樣?」
「我們會照辦,但我建議你不要這樣做,現在很危險的。」
「你是什麼部門的?負責什麼?」
「我屬於國家地球防務安全部,負責你的安全。」
「可我現在不是面壁者了,只是一個普通公民,就算是有生命危險,也應是警方的普通事務,怎麼能享受地球防務安全部門如此級別的保衛?而且我讓撤就撤,我讓來就來,誰給我這種權力?」
史強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是一個橡膠面具似的,「給我們的命令就是這樣。」
「那個坎特呢,」
「在外面。」
「叫他來!」
大史出去後,坎特很快進來了,他又恢復了聯合國官員那副彬彬有禮的表情。
「羅輯博士,我本想等您的身體恢復後再來看您。」
「你現在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與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日常聯絡。」
「可我已經不是面壁者了!」羅輯大聲說,然後問,「面壁計劃的新聞發佈了嗎?」
「向全世界發佈了。」
「那我拒絕做面壁者的事呢?」
「當然也在新聞裡。」
「是怎麼說的?」
「很簡單:在本屆特別聯大結束後,羅輯聲明拒絕了面壁者的身份和使命。」
「那你還在這裡幹什麼?」
「我負責您的日常聯絡。」
羅輯茫然地看著坎特,後者也像是藏著和大史一樣的橡皮面具,什麼都看不出來。
「如果沒有別的事,我走了,您好好休息吧,可以隨時叫我的。」坎特說,然後轉身走去,剛走到門口,羅輯就叫住了他。
「我要見聯合國秘書長。」
「面壁計劃的具體指揮和執行機構是行星防禦理事會,最高領導人是PDC輪值主席,聯合國秘書長對PDC沒有直接的領導關係。」
羅輯想了想說:「我還是見秘書長吧,我應該有這個權利。」
「好的,請等一下。」坎特轉身走出病房,很快回來了,他說,「秘書長在辦公室等您,我們這就動身嗎?」
聯合國秘書長的辦公室在秘書處大樓的三十四層,羅輯一路上仍處於嚴密的保護下,簡直像被裝在一個活動的保險箱中。辦公室比他想像的要小,也很簡樸,辦公桌後面豎立著的聯合國旗幟佔了很大空間,薩伊從辦公桌後走出來迎接羅輯。
「羅輯博士,我本來昨天就打算到醫院去看您的,可您看……」她指了指堆滿文件的辦公桌,那裡唯一能顯示女主人個人特點的東西僅是一隻精緻的竹製筆筒。
「薩伊女士,我是來重申我會議結束後對您的聲明的。」羅輯說。
薩伊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要回國,如果現在我面臨危險的話,請代我向紐約警察局報案,由他們負責我的安全,我只是一個普通公民,不需要PDC來保護我。」
薩伊又點點頭:「這當然可以做到。不過我還是建議您接受現在的保護,因為比起紐約警方來,這種保護更專業更可靠一些。」
「請您誠實地回答我:我現在還是面壁者嗎?」
薩伊回到辦公桌後面,站在聯合國旗幟下,對羅輯露出微笑:「您認為呢?」
同時,她對著沙發做著手勢請羅輯坐下。
羅輯發現,薩伊臉上的微笑很熟悉,這種微笑他在那個年輕的兇手臉上也見過,以後,他也將會在每一個面對他的人的臉上和目光中看到。這微笑後來被稱為「對面壁者的微笑」,它將與蒙娜麗莎的微笑和柴郡貓的露齒笑一樣著名。薩伊的微笑終於讓羅輯冷靜下來,這是自她在特別聯大主席台上對全世界宣佈他成為面壁者以來,他第一次真正的冷靜。他在沙發上緩緩地坐下,剛剛坐穩,就明白了一切。
天啊!
僅一瞬間,羅輯就悟出了面壁者這個身份的實質。正如薩伊曾說過的,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而面壁者的使命和身份一旦被賦予,也不可能拒絕或放棄。這種不可能並非來自於誰的強制,而是一個由面壁計劃的本質所決定的冷酷邏輯,因為當一個人成為面壁者後,一層無形的不可穿透的屏障就立刻在他與普通人之間建立起來,他的一切行為就具有了面壁計劃的意義,正像那對面壁者的微笑所表達的含義: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已經在工作了?
羅輯現在終於明白,面壁者是歷史上從未有過的最詭異的使命,它的邏輯冷酷而變態,但卻像鎖住普羅米修斯的鐵環般堅固無比。這是一個不可撤銷的魔咒,面壁者根本不可能憑自身的力量打破它。不管他如何掙扎,一切的一切都在對面壁者的微笑中被賦予了面壁計劃的意義:我們怎麼知道您是不是在工作?
一股從未有過的衝天怒火湧上羅輯的心頭,他想聲嘶力竭地大叫,想問候薩伊和聯合國的母親,再問候特別聯大所有代表和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母親,問候全人類的母親,最後問候三體人那並不存在的母親。他想跳起來砸東西,先扔了薩伊辦公桌上的文件、地球儀和竹節筆筒,再把那面藍旗撕個粉碎……但羅輯終於還是明白了這是什麼地方,他面對的是誰,最終控制了自己,站起來後又重重地把自己摔回沙發上。
「為什麼選擇我?比起他們三個。我沒有任何資格。我沒有才華,沒有經驗,沒見過戰爭,更沒有領導過國家;我也不是有成就的科學家,只是一個憑著幾篇東拼西湊的破論文混飯吃的大學教授;我是個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自己都不想要孩子,哪他媽在乎過人類文明的延續……為什麼選中我?」羅輯在說話開始用兩手摀著頭,說到最後從沙發上跳起來。
薩伊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羅輯博士,說句實話,我們對此也百思不得其解,正因為如此,在所有面壁者中,您所能調動的資源是最少的,選擇您確實是歷史上最大的冒險。」
「但選擇我總是有原因的!」
「是的,只是間接的原因,真正的原因誰都不知道,我說過,您要自己去找出來。」
「那間接的原因是什麼?!」
「對不起,我沒有被授權告訴您。但我相信,適當的時候您會知道的。」
羅輯感到,他們之間能說的話已經說完了,於是轉身向外走去。走到辦公室門口才想起來沒有告辭,他停住腳步轉回身來,像在會場那次一樣,薩伊對他點頭微笑,不同的是他這次理解了這微笑的含義。
薩伊說:「很高興我們能再次見面,但以後,您的工作是在行星防禦理事會的框架內進行,直接對PDC輪值主席負責。」
「您對我沒有信心,是嗎?」羅輯問。
「我說過,選擇您是一次重大的冒險。」
「那您是對的。」
「冒險是對的嗎?」
「不,對我沒有信心是對的。」
羅輯仍然沒有告辭,逕直走出辦公室。他又回到了剛被宣佈成為面壁者時的狀態,漫無目標地走著。他走到走廊盡頭,進入了電梯,下到一樓大廳,然後走出秘書處大樓,再次來到聯合國廣場上。一路上,一直有幾名安全保衛人員簇擁在他周圍,他幾次不耐煩地推開他們,但他就像一塊磁鐵,走到哪裡都把他們吸在周圍。這次是白天,廣場上陽光明媚,史強和坎特走了過來,讓他儘快回到室內或車裡。
「我這一輩子都見不得陽光了,是嗎?」羅輯對史強說。
「不是,他們清理了周邊,這裡現在比較安全了。但遊人很多,他們都認識你,大群人圍過來就不好辦了,你也不希望那樣吧。」
羅輯向四周看了看,至少現在還沒人注意到他們這一小群人。他起步朝與秘書處大樓相連的會議中心走去,很快進去了,這是他第二次進入這裡。他的目標明確,知道自己要去什麼地方,經過那個懸空陽台後,他看到了那塊色彩斑斕的彩色玻璃板,從玻璃板前向右,他進入了默思室,閉上門,把跟來的史強、坎特和警衛們都擋在外面。
羅輯再次看到了那塊呈規則長方體的鐵礦石,第一個想法是一頭撞上去一了百了,但他接下來做的是躺在石頭那平整光滑的表面上。石頭很涼,吸走了他心中的一部分狂躁,他的身體感覺著礦石的堅硬,十分奇怪地,他竟在這種時候想起了中學物理老師出過的一道思考題:如何用大理石做一張床,使人躺上去感覺像席夢思一樣柔軟,答案是把大理石表面挖出一個與人的身體背部一模一樣形狀的坑,躺到坑裡,壓強均勻分佈,感覺就十分柔軟了。羅輯閉上雙跟,想像著自己的體溫融化了身下的鐵礦石,形成了一個那樣的坑,就用這種方式,他使自己漸漸冷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再次睜開雙眼,望著樸素的天花板。
默思室是第二任聯合國秘書長,瑞典人達格.哈馬舍爾德提議設立的,他認為在決定歷史的聯合國大會堂外,應該有一處讓人沉思的地方。羅輯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國家元首或聯合國代表在這裡沉思過。但一九六一年死於空難的哈馬捨爾德絕不會想到默思室裡會有他這樣一位面壁者在發呆。
羅輯再一次思考自己所陷入的邏輯陷阱,也再一次確定自己絕對無法從這個陷阱中自拔。
於是,他把注意力轉向自己因此擁有的權力,雖然如薩伊所說,他是四個面壁者中權力最小的一個,但他能夠使用的資源肯定依然是相當驚人的。關鍵是,他在使用這些資源時無須對任何人做出解釋,事實上,他職責中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使自己的行為令人無法理解,而且,更進一步,還要努力使人產生盡可能多的誤解。這是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事,古代的專制帝王也許可以為所欲為,但最終還是要對自己的行為做出解釋的。
既然現在我剩下的只有這奇特的權力了,那何不用之?
羅輯對自己說完這句話便坐了起來,只想了很短的時間,便決定了下一步要做的事。
他從這堅硬的石床上下來,打開門,要求見行星防禦理事會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