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輯感到主席台上傾斜的懸崖向他壓下來,一時僵在那裡,會場裡鴉雀無聲,直到他後面低低地響起一個聲音:「羅輯博士,請。」他才木然地站起來,邁著機械的步子向主席台上走去。在這段短短的路上,羅輯彷彿回到了童年,充滿了一個孩子的無助感,渴望能拉著誰的手向前走,但沒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走上主席台,站在希恩斯的旁邊,轉身面向會場,面對著幾百雙聚集在他身上的目光,投來這目光的那些人代表著地球上二百多個國家的六十億人。
以後的會議都有些什麼內容,羅輯全然不知,他只知道在站了一會兒後被人領著走下了主席台,同另外三位面壁者一起坐在了第一排的中央,他在迷茫中錯過了宣佈面壁計劃啟動的歷史性時刻。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會議似乎結束了,人們開始起身散去,坐在羅輯左邊的三位面壁者也離開了,一個人,好像是坎特,在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然後也離去了。會場空了,只有秘書長仍站在主席台上,她那嬌小的身影在將傾的懸崖下與他遙遙相對。
「羅輯博士,我想您有問題要問。」薩伊那輕柔的女聲在空曠的會場裡迴盪,像來自天空般空靈。
「是不是弄錯了?」羅輯說,聲音同樣空靈,感覺不是他自己發出的。
薩伊在主席台上遠遠地笑笑,意思很明白:「您認為這可能嗎?」
「為什麼是我?」羅輯又問。
「這需要您自己找出答案。」薩伊回答。
「我只是個普通人。」
「在這場危機面前,我們都是普通人,但都有自己的責任。」
「沒有人預先徵求過我的意見,我對這事一無所知。」
薩伊又笑了笑:「您的名字叫LOGIC?」
「是的。」
「那您就應該能想到,這種使命在被交付前,是不可能向要承擔它的人徵求意見的。」
「我拒絕。」羅輯斷然地說,並沒有細想薩伊上面那句話。
「可以。」
這回答來得如此快,幾乎與羅輯的話無縫連接。一時間反倒令他不知所措起來。他發呆了幾秒鐘後說:「我放棄面壁者的身份,放棄被授予的所有權力,也不承擔你們強加給我的任何責任。」
「可以。」
簡潔的回答仍然緊接著羅輯的話,像蜻蜓點水般輕盈迅捷,令羅輯剛剛能夠思考的大腦又陷入一片空白。
「那我可以走了嗎?」羅輯只能問出這幾個字。
「可以,羅輯博士,您可以做任何事情。」
羅輯轉身走去,穿過一排排的空椅子。剛才異常輕鬆地推掉面壁者的身份和責任,並沒有令他感到絲毫的解脫和安慰,現在充斥著他的意識的,只有一種荒誕的不真實感,這一切,像一齣沒有任何邏輯的後現代戲劇。
走到會場出口時,羅輯回頭看看,薩伊仍站在主席台上看著他,她的身影在那面大懸崖下顯得很小很無助,看到他回頭,她對他點頭微笑。
羅輯轉身繼續走去,在那個掛在會場出口處的能顯示地球自轉的傅立葉單擺旁,他遇到了史強和坎特,還有一群身著黑西裝的安全保衛人員。他們用詢問的目光看著他,但那目光中更多的是羅輯以前從未感受過的敬畏和崇敬,即使之前對他保持著較為自然姿態的史強和坎特,此時也毫無掩飾地把這種表情顯露出來。羅輯一言不發,從他們中間徑直穿過。他走過空曠的前廳,這裡和來時一樣,只有黑衣警衛們,同樣的,他每走過他們中的一個,那人就在步話機上低聲說一句。當羅輯來到會議中心的大門口時,史強和坎特攔住了他。
「外面可能有危險,需要安全保衛嗎?」史強問。
「不需要,走開。」羅輯兩眼看著前方回答。
「好的,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史強說著,和坎特讓開了路,羅輯出了門。
清涼的空氣撲面而來,天仍黑著,但燈光很亮,把外面的一切都照得很清晰。
特別聯大的代表們都已乘車離去,這時廣場上稀疏的人們大多是遊客和普通市民,這次歷史性會議的新聞還沒有發佈,所以他們都不認識羅輯,他的出現沒有引起任何注意。
面壁者羅輯就這樣夢遊般地走在荒誕的現實中,恍惚中喪失了一切理智的思維能力,不知自己從哪裡來,更不知要到哪裡去。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草坪上,來到一尊雕塑前,無意中掃了一眼,他看到那是一個男人正在用鐵錘砸一柄劍,這是前蘇聯政府送給聯合國的禮物,名叫「鑄劍為犁」。但在羅輯現在的印象中,鐵錘、強壯的男人和他下面被壓彎的劍,形成了一個極其有力的構圖,使得這個作品充滿著暴力的暗示。
果然,羅輯的胸口像被那個男人猛砸了一錘,巨大的衝擊力使他仰面倒地,甚至在身體接觸草地之前,他已經失去了知覺。但休克的時間並不長,他的意識很快在劇痛和眩暈中部分恢復了,他的眼前全是刺眼的手電光,只得把眼睛閉上。
後來光圈從他的眼前移開了。他模糊地看到了上方的一圈人臉,在眩暈和劇痛產生的黑霧中,他認出了其中一個是史強的臉,同時也聽到了他的聲音。
「你需要安全保護嗎?我們只能照你說的做!」
羅輯無力地點點頭。然後一切都是閃電般迅速,他感到自己被抬起,好像是放到了擔架上,然後擔架被抬起來。他的周圍一直緊緊地圍著一圈人,他感到自己是處於一個由人的身體構成四壁的窄坑中,由於「坑口」上方能看到的只有黑色的夜空,他只能從圍著他的人們腿部的動作上判斷自己是在被抬著走。很快,坑消失了,上方的夜空也消失了,代之以亮著燈的救護車頂板。羅輯感到自己的嘴裡有血腥味,他一陣噁心翻身吐了出來,旁邊的人很專業地用一個塑料袋接住他的嘔吐物,吐出來的除了血還有在飛機上吃進去的東西。吐過之後,有人把氧氣面罩扣在他的臉上,呼吸順暢後他感覺舒服了一些,但胸部的疼痛依舊,他感覺胸前的衣服被撕開了,驚恐地想像著那裡的傷口湧出的鮮血,但好像不是那麼回事,他們沒有進行包紮之類的處理,只是把毯子蓋到他身上。時間不長,車停了,羅輯被從車裡抬出來,向上看到夜空和醫院走廊的頂部依次移去,然後看到的是急救室的天花板,CT掃瞄儀那道發著紅光的長縫從他的上方緩緩移過,這期間醫生和護士的臉不時在上方出現,他們在檢查和處理他的胸部時弄得他很疼。最後,當他的上方是病房的天花板時,一切都安定下來。
「有一根肋骨斷了,有輕微的內出血,但不嚴重,總之你傷得不重,但因為內出血,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位戴眼鏡的醫生低頭看著他說。
這次,羅輯沒有拒絕安眠藥,在護士的幫助下吃過藥後,他很快睡著了。夢中,聯合國會場主席台上面那前傾的懸崖一次次向他倒下來,鑄劍為犁的那個男人掄著鐵錘一次次向他砸來,這兩個場景交替出現。後來,他來到心靈最深處的那片寧靜的雪原上,走進了那間古樸精緻的小木屋,他創造的夏娃從壁爐前站起身,那雙美麗的眼睛含淚看著他……
羅輯在這時醒來了一次,感覺自己的眼淚也在流著,把枕頭浸濕了一小片,病房裡的光線已為他調得很暗,她沒有在他醒著的時候出現,於是他又睡著了,想回到那間小木屋,但以後的睡眠無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