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希恩斯的破壁者

  在特派員關閉聽證會全息圖像時,會議並沒有結束。其實當時羅輯已經注意到,在主席宣佈聽證會結束時,突然響起了一個人的聲音,是一個女聲,他沒有聽清楚說的是什麼,但會場中的所有人都朝一個方向看。這時喬納森關閉了圖像,他一定也注意到了這個,不過當主席宣佈會議結束後,羅輯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而成為普通公民,即使會議繼續,他也沒有資格參加了。

  說話的是山杉惠子,她說:「主席先生,我還有話要說。」

  主席說:「山杉惠子女士,您不是面壁者,僅由於您的特殊身份才被允許列席今天的會議,您沒有發言權。」

  這時,會場上的代表們也都對山杉惠子不感興趣,正在紛紛起身離去,其實,現在面壁計畫對他們而言,整個兒就是一件不得不花一些精力來處理的歷史遺留瑣事,但惠子接下來的話讓他們都停了下來──她轉身對希恩斯說:

  「面壁者比爾.希恩斯,我是你的破壁人。」

  希恩斯也正要起身離去,聽到山杉惠子的話,他兩腿一軟,跌坐回椅子上。

  會場中,人們面面相覷,接著響起了一陣低語聲,而希恩斯的臉則漸漸變得蒼白。

  「我希望各位還沒有忘記這個稱呼的含義。」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冷傲地說。

  主席說:「是的,我們知道破壁人是什麼,但你的組織早已不存在。」

  「我知道,」山杉惠子顯得十分冷靜,「但作為地球三體組織最後的成員,我將為主盡自己的責任。」

  「我早就該想到了,惠子,這我早就該想到了。」希恩斯說,他聲音發顫,顯得很虛弱。他早就知道妻子是蒂莫西.利里〔註:美國心理學家,主張用LSD致幻劑控制人類思想,進而達到靈魂的拯救,在上世紀中期有大批心理學界和文化界的追隨者〕思想的信奉者,也看到她對使用技術手段改變人類思維的狂熱嚮往,但他從沒有把這些與她深深隱藏著的對人類的憎惡聯繫起來。

  「我首先要說明的是,你的戰略計畫的真實目的並非提升人類的智慧。你比誰都清楚,在可以想見的未來,人類的技術根本不可能實現這個目標,因為你是大腦量子機制的發現者,知道對思維的研究必然進入量子層次,在基礎物理學被智子鎖死的情況下,這種研究是無源之水,不可能取得成功。思想鋼印並非是思維研究偶然的副產品,它一直是你想要的東西,是這種研究的最終目標。」山杉惠子轉向會場,「各位,現在我想知道,在我們進入冬眠後的這些年中,思想鋼印都發生了些什麼?」

  「它的歷史並沒有持續很長,」歐洲艦隊代表說,「當時,在各國太空軍中,前後有近五萬人自願接受了思想鋼印所固化的勝利信念,以至於在軍隊中形成了一個特殊的階層,被稱做鋼印族。後來,大約是你們進入冬眠後的十年左右吧,思想鋼印的使用被國際法庭判定為侵犯思想自由的犯罪行為,信念中心裡僅有的一台思想鋼印被封存了。這種設備在全世界範圍內被嚴禁生產和使用,其嚴厲程度與控制核擴散差不多。事實上,思想鋼印比核武器更難得到,主要是它所使用的電腦。在你們冬眠時,電腦技術已經基本停止進步,思想鋼印所使用的電腦,在今天仍是超級電腦,一般的組織和個人很難得到。」

  山杉惠子說出了第一個有分量的資訊:「你們不知道,思想鋼印不是只有一台,它一共製造了五台,每台都配備了相應的超級電腦。另外四台思想鋼印,由希恩斯秘密移交給了已經被鋼印固化信念的人們,也就是你們所說的鋼印族,在當時他們雖然只有有三千人左右,但已經在各國太空軍中形成了一個超國界的嚴密組織。這件事希恩斯沒有告訴我,我是從智子那裡得知的,主對於堅定的勝利主義者並不在意,所以我們沒有對此採取任何行動。」

  「這意味著什麼呢?」主席問。

  「讓我們一起來推測吧。思想鋼印並不是連續運行的設備,它只在需要時才啟動,每台設備可以使用很長時間,如果得到適當的維護,它使用半個世紀是沒有問題的。如果四台設備輪流使用,一台完全報廢後再啟動另一台,那麼它們可以延續兩個世紀。也就是說,鋼印族並沒有自生自滅,它可能一代接一代地延續到今天,這是一種宗教,所信仰的就是思想鋼印所固化的信念,入教的儀式就是自願在自己的思想中打上鋼印。」

  北美艦隊代表說:「希恩斯博士,現在您已經失去了面壁者身份,也就沒有了欺騙世界的合法權力。請您對聯席會議說實話:您的妻子,或者說您的破壁人,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希恩斯沉重地點點頭。

  「這是犯罪!」亞洲艦隊代表說。

  「也許是……」希恩斯又點點頭,「但我和你們一樣,也不知道鋼印族是否延續到了今天。」

  「這並不重要,」歐洲艦隊代表說,「我認為下一步要做的只是找到可能遺留至今的思想鋼印,封存或銷毀它們。至於鋼印族,如果他們是自願被打上思想鋼印,那似乎不違反現有的任何法律;如果他們給別的自願者打思想鋼印,則是受到自己已經被技術手段所固化的信念或信仰的支配,也不應該受到法律制裁。所以只要思想鋼印被找到,也許根本沒有必要再去追查鋼印族的情況。」

  「是的,太陽系艦隊中有一些對勝利擁有絕對信念的人,並不是壞事,至少不會產生什麼損害,這應該屬於個人隱私,沒必要知道他們是誰。儘管現在自願打上思想鋼印有些不可理解,因為人類的勝利已經是很明顯的事了。」歐洲艦隊代表說。

  山杉惠子突然冷笑起來,露出一種這個時代很少看到的表情,讓與會者們聯想到在某個古老的年代,草叢中蛇的鱗片反射的月光。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她說。

  「你們想得太簡單了。」希恩斯附和著妻子,又深深地低下了頭。

  山杉惠子再次轉向她的丈夫:「希恩斯,你一直在對我隱藏自己的思想,即使在成為面壁者之前。」

  「我怕你鄙視我。」希恩斯低著頭說。

  「多少次,在京都靜靜的深夜裡,在那間木屋和小竹林中,我們默默地對視,從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一個面壁者的孤獨,看到了你向我傾訴的渴望。多少次,你幾乎要對我道出實情了,你想把頭埋在我的懷中,哭著把一切真相都說出來,獲得徹底的解脫,但面壁者的職責阻止了你。欺騙,即使是對自己最愛的人的欺騙,也是你責任的一部分。於是,我也只能看著你的眼睛,希望從中尋找到你真實思想的蛛絲馬跡。你也不知道我度過了多少個不眠的夜晚,在熟睡的你的身邊等待著,等待著你的夢囈……更多的時間我是在細細地觀察著你,研究你的一舉一動,捕捉你的每一個眼神,包括你第一次冬眠的那些年,我都一次次回憶你的每一個細節,不是為了思念,只是想看透你真實的思想。在相當長的時間裡,我失敗了,我知道你一直戴著面具,我對面具下的你一無所知。一年又一年過去,終於到了那一天,當你第一次甦醒後,穿過大腦神經網路的圖像走到我身邊時我再次看到你的眼睛,終於領悟了。這時我已經成長和成熟了八年,而你還是八年前的你,所以你暴露了自己。」

  「從那一刻起,我知道了真實的你:一個根深蒂固的失敗主義者,一個堅定的逃亡主義者,不管是在成為面壁者之前還是之後,你的唯一目標就是實現人類的逃亡。與其他面壁者相比,你的高明之處不在於戰略計謀的欺騙,而在於對自己真實世界觀的隱藏和偽裝。」

  「但我還是不知道,你如何通過對人類大腦和思維的研究來實現這個目標,甚至在思想鋼印出現後,我仍然處於迷惑之中。直到進入冬眠前的那一刻,我想起了他們的眼睛,就是那些被打上思想鋼印的人的眼睛,就像對你那樣,突然讀懂了那些一直令我困惑的目光,這時我完全識破了你的真實戰略,但已經來不及說了。」

  北美艦隊代表說:「山杉惠子女士,我感覺這裡面應該沒有更詭異的東西吧,我們瞭解思想鋼印的歷史,在第一批自願打上鋼印的五萬人中,對每個人的操作都是在嚴格監督下進行的。」

  山杉惠子說,「不錯,但絕對有效的監督只是對信念命題的內容而言,對思想鋼印本身,監督就困難得多了。」

  「可是歷史文獻表明,當時對思想鋼印在技術細節上的監督也十分嚴格,在正式投入使用前進行了大量實驗。」主席說。

  山杉惠子輕輕搖搖頭,「思想鋼印是極其複雜的設備,任何監督都會有疏漏的,特別是對幾億行代碼中的一個小小的正負號而言,這一點,甚至連智子都沒有察覺到。」

  「正負號?」

  「在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為真的神經回路模式時,希恩斯同時也發現了對命題判斷為偽的模式,後者正是他所需要的。他對包括我在內的所有人都隱瞞了這個發現,這並不難,因為這兩種神經回路的模式十分相似,在神經元傳輸模式中表現為某個關鍵信號的流向;而在思想鋼印的數學模型中,則只由一個正負號決定,正者判斷為真,負者判斷為偽。希恩斯用極其隱蔽的手段操縱了思想鋼印控制軟體中的這個符號,在所有五台思想鋼印中,這個符號都為負。」

  死一般的寂靜籠罩了會場,這種寂靜曾經在兩個世紀前的那次行星防禦理事會的面壁計劃聽證會上出現過,當時,雷迪亞茲展示了手腕上的「搖籃」,並告訴與會者,接收它的反觸發信號的裝置就在附近。

  「希恩斯博士,看看你做了什麼?」主席怒視著希恩斯說。

  希恩斯抬起頭,人們看到他蒼白的臉又恢復了常態,他的聲音沉穩而鎮靜:「我承認,自己低估了人類的力量,你們取得的進步真是令人難以置信。我看到了,相信了,我也相信這場戰爭的勝利者將是人類,這種信念幾乎與思想鋼印一樣堅固,兩個世紀前的失敗主義和逃亡主義真是很可笑的東西。但,主席先生,各位代表先生,我要對全世界說:在這件事上讓我懺悔是不可能的。」

  「你還不該懺悔嗎?」亞洲代表憤怒地質問。

  希恩斯仰起頭說:「不是不該,是不可能,我給自己打上了一個思想鋼印,它的命題是:我在面壁計畫中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人們互相交換著驚奇的目光,甚至連山杉惠子都用這樣的目光看著自己的丈夫。

  希恩斯對山杉惠子微笑著點點頭,「是的,親愛的,請允許我仍這麼稱呼你,只有這樣做,我才能獲得把計畫執行下去的精神力量。是的,我現在認為自己做的都是正確的,我絕對相信這一點,而不管現實是什麼。我用思想鋼印把自己改造成了自己的上帝,上帝不可能懺悔。」

  「當不久的將來,三體入侵者向強大的人類文明投降的時候,您仍然這麼想嗎?」主席問,與剛才不同,他這時表現出來的更多是好奇。

  希恩斯認真地點點頭,「我仍然這麼想,我是正確的,我在面壁計畫中做的一切都是絕對正確的。當然,在事實面前我要受到地獄般的折磨。」他轉向山杉惠子,「親愛的,你知道我已經受過一次這種折磨了,那時,我堅信水是劇毒的。」

  「還是讓我們回到現實中來吧。」北美艦隊代表打斷了人們低聲的議論,「鋼印族延續至今只是一個猜測,畢竟已經過去一百七十多年了,如果一個持有絕對失敗主義信念的階層或組織存在,為什麼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一點跡象呢?」

  「這有兩種可能,」歐洲艦隊代表說,「一種是鋼印族早就消失了,我們確實是虛驚一場……」

  亞洲代表替他說出了後面的話:「在另一種可能中,到現在還沒有跡象,正是這件事情的可怕之處。」